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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散板

2014-02-15刘恩波

鸭绿江 2014年11期
关键词:老电影动静人生

刘恩波

流年散板

LIUNIANSANBAN

刘恩波

动静等观

某次聚会,诗人李松涛先生送给我一块木制匾额,仿乾隆手书,四个笔力遒劲的楷体大字:“动静等观”。临别之际,松涛先生还特意嘱咐我,这块匾额正着看倒着读都通。

乾隆号称“十全老人”,生逢盛世,承接了祖辈和父辈的文治武功,算得上大清朝有作为的皇帝。据说该人附庸风雅,一辈子写了四万多首诗。他还爱旅游,数下江南,到处题字。实话实说,乾隆的字很板正很规矩,一看就是临过池的。

单说那块仿制的匾额,每日里安安静静站在我的书架一角,沐浴着晨光夕照,忙的时候,本人几乎忽略了它,只是心浮气躁之际,猛然间与它对视,遂获得片刻的开释和提升。

“动静等观”也好,“观等静动”也罢,仔细玩味,会心不远处,似乎有深意在焉。

记得少小时迷恋武术,是《少林寺》招惹的意气用事,虽然没有千里迢迢赶到登封少林,却瞒着父母订阅了《精武》一类杂志,放学后偷偷地在乡政府后院的一块空地上照猫画虎地练。那会儿研读拳谱,里面讲什么“动静相宜”,或者“以静制动”,总是琢磨不透到底是啥意思。后来看电影《武林志》,发现女主角的扮演者戈春燕站桩吸气苦练八卦掌,抵达某种意境之后,其手眼身法步,配合起来总是相得益彰,一派浑然潇洒,难免暗自羡慕和猜测,那亦动亦静中隐藏传递的生命节律的真义究竟何在。当然少不更事,越琢磨越糊涂。

及至过了不惑之年,读书看碟,略有长进,更乐于斟酌玩赏书页和画面里浸润和渗透的人生内涵。

就说王家卫沉潜多年后耐心打造的《一代宗师》吧,可谓曲径通幽,韵味深藏,让人如痴如醉,欲罢不能,尤其在宫二那来去游走如龙蛇般的武艺招式里,竟又目睹了八卦掌的剔透神韵,一招一式间,动静的默契通融会化合,精彩至极,而在字幕表上我也意外看到戈春燕的大名,这次她是武术指导。

你瞧,从《武林志》闪亮登场的领衔主演到《一代宗师》悄然退到幕后的角色转换,一个人的身份落差,也分明让人目击了时光的闪转腾挪,人生的起伏沉落,生命境界的抑扬顿挫。这难道不是另一种意味上的“动静等观”吗?

活着,其实也如习武,也如做菜,分寸、火候的拿捏,实在是“观等静动”下的安排、布置与调剂。

《一代宗师》里赵本山饰演的八卦门宗师丁连山在后厨做蛇羹,对此曾有过一些过来人的透彻的理解和领悟,他说:“蛇羹是几十年的菜了,做羹要讲究火候,火候不到,众口难调;火候过了,事情就焦。做人也是这样。”

如此看来,只有观等静动,然后方能动静等观。先察看天时地利人脉,运筹帷幄,从容谋划,生命里才会充满一线生机活力。而到了把动静等量齐观的层次,也就是历经沧桑之余的看透得失成败,转而抵达“顺逆一视,欣戚两忘”的物我浑融、相克相生之境。

乾隆爷到底是聪明人,不然不会有动静相间的人生哲理的洞察和反省。

我少年热衷练武时,身后曾有一畦菜地,现在想来,那水黄瓜的味道肯定是滋润饱满的,惜乎当年未曾分神领会品尝。如今菜地早没了,可回忆里的藤蔓连接的该是成年的秋天。

迷失在故乡边缘

“回老家看看”,曾是我多年以来的心愿,仿佛一杯沉淀的记忆茶水,再怎么跑味也不舍得泼掉。毕竟那里有一个人童年岁月的萌芽与滋生,少小情怀辗转在往事的烟雨深处。犹记得当年母亲勤勉耕耘的一庭院落,春种的花草到了一定的时候清香四溢。房前屋后田亩悠然平整,我和弟弟常坐于地头看着一畦畦的嫩苗拱出来,望着蝴蝶蜜蜂来回盘绕,有时还落在我们身上。夏季里土地干旱龟裂,母亲领着我们取水浇灌,用大盆小罐,来往穿梭,忙得热火朝天;汗湿了身子,就把凉席铺在地上,躺下去任点点滴滴的风丝洒满杏树还有枣树落下的光影。到了晚秋时节,收获的喜悦更是让人动心,给土豆拔秧,将黄瓜种摘下,把大蒜结成串挂在屋檐下;我和弟弟则用一长竹竿犹如秋风扫落叶,打得树上的红枣纷纷洒洒。这会儿雨勤了,晚饭的炊烟散尽,我们不便出行,就央求父亲吹他拿手的竹笛。于是顷刻间充满菜香的屋里响起欢快的《扬鞭催马运粮忙》的调子。至于天晴的好日子,事先约准的几个小伙伴不是到河塘边听蛙叫,就是打着手电筒去房檐底的鸟窝里捣乱,要是用签子扎成了好事,心里那个乐,却丝毫没有对小鸟说声抱歉,单等着回家在灶坑里获取一份美味的贪婪。

就这样我的童年在我心中深深定格,故乡的往事如同一支催眠曲。不久前,看古尔布兰生的《童年与故乡》,我落了几颗泪,多年未曾有的感动浮现眼窝,那个挪威人笔下的乡情与童心,不正是人类世世代代亘古不变的精神追求和需要吗?

然而故乡可回,童年却像烟一样飘走了。这成了我的遗憾和无奈。

就说那一次我怀着兴冲冲的心情返乡,春夏之交的季节,农人们都在地里忙,躬背弯腰,汗滴禾苗,本来我已经举起了相机准备为眼前的一幅农耕图摄下永久的纪念,倏然间有个老乡发觉了我的意图,“真是闲的”,她带点怨气的一声告白,一下子浇灭了我这个异乡浪子的陈年夙愿。天还是那个天,地还是那个地,人事却已非,回乡的路恐怕今后会更加漫长。

当天返回城市,我倦怠得躺在床头睡不着。也许乡亲对一个城里人的误解,说明我从根上不再属于故乡。是的,许多人都在讴歌乡村,赞美那里空气的清新与澄洁,人性的朴实与无欺,星月的明朗和寥廓……但是那只是一个近乎唯美主义的瞬间情绪或情结在起作用。事实上,如果让你在骄阳烈日下不折不扣地短时间做一回农人,其滋味大概也足以令你数载不起乡念。人就是这么复杂的动物,久居闹市,便思清乡,可一接触寂寥,又开始反刍起城市的诸多美好。

“回老家看看”,一颗心变得饱满又失落,悸动又沧桑,小时候的旧梦得以重温,可那梦也越来越远了。童年我回不去了,故乡的亲和力正在丧失,失魂落魄的我最后还是将一撮老家门前的泥土捧进塑料袋,趁着夕阳把它带回城里的家。

反刍人生

有个故事是这么说的。

上帝最初给人、马、狗、猴四种动物分配寿命。人睡懒觉迟到了,上帝把手里剩下的2二十五年全给了人。人很贪心,要多一点。上帝只好让人跟其他动物去商量。人先央求马,马很善良,匀出自己二十五年寿命给人。人再找狗和猴子商量。狗和猴子也各匀给人二十五年。人终于有了百年寿命。从此后,人的第一个二十五年过的是人的生活,第二个二十五年像马一样地干活,第三个二十五年像狗一样乱叫,第四个二十五年则像猴子一样被人取笑。很多人不就是这样过一辈子的吗?

刘恩波,1968年出生,供职于辽宁省文化厅艺术研究所。一级作家。辽宁作家协会特邀评论家。辽宁大学特聘教授。辽宁文学院客座教授。他认为,文学是可爱的梦。

百年人生,或者少小懵懂、春意萌动;或者成年劳碌、备尝艰辛;或者壮岁摇唇鼓舌、吞吐胸中日月;抑或老来生机黯淡、寿则多辱。

大概正因为宇宙浩瀚,岁月漫长,人生一世才越发显得步履匆匆,生涯苦短。司马迁之所以说,苦极呼天,人穷返本,其实是看到了人活着的终极缺失、困苦和遗憾。苍天后土,江河湖海,人不过是一粒沙、一滴水。物换星移,光阴闪忽之际,百年不过一梦,梦醒就是归途。

关于人的反刍,通往人类认知自我的无穷之旅。我们翻阅思想史册,拜读历史和文学,聆听到许许多多对人生的反省回味,梳理咂摸。

伏尔泰在《哲学辞典》里对人的精彩定格,准确近乎残忍,锐利不乏智慧的幽默。他说,“人在母腹是植物状态,在孩提是动物状态。由诞生至理性萌发需二十年。了解其结构,需三千年。了解其灵魂,需无限时间。若杀死他,只需一秒。”

人从呱呱落地,经历了生老病死、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所为何来,生命的意义和价值究竟何在?

俄罗斯诗人巴尔蒙特说,“为了看看阳光,我来到世上”,这是就生命的感觉和体验状态而言的。孔子曰,“朝闻道,夕死可也”,则告诉我们,追求真理和真谛,人才不虚此生。当然碌碌尘途,更多的人奔赴柴米油盐、功名利禄,同样无可非议。归根到底,活着,注定有所依托。大到江山社稷,小至饮食男女,就连主张“人是为了活着本身而活着的,而不是为了任何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而活着”的人,他的内心深处,大概也会珍藏贮存一点一滴的“生命容量”。如同土地需要阳光雨露,父母需要儿女,画家需要颜料,黑暗需要光亮……

当然,百年人生中,每一段时间,人们追逐和执着的目标大相径庭,可谓千姿百态,尽管因人而异,可总结起来其用力点最后恐怕还是殊途同归,就像余华小说《活着》主人公福贵在篇尾处唱的歌所示,“少年去游荡,中年想掘藏,老年做和尚”。人就是这么从轰轰烈烈走到平平淡淡,从激昂慷慨回归迂曲舒缓,从险象环生抵达尘埃落定。

1996年度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辛波斯卡有《墓志铭》诗,曰:“这里躺着,像逗点般,一个旧派的人。她写过几首诗,大地赐予她长眠,虽然她生前不曾加入任何文学派系。她的墓上除了这首小诗、牛蒡和猫头鹰外,别无其他珍物。路人啊,拿出你提包里的计算器,思索一下辛波斯卡的命运。”

碌碌百年人生,谁人不在命运的网罗里挣扎扑腾,有人活成鲸鱼,有人活得像虾米,有人被岁月制成了标本,也有人鱼死网破,但是,在茫茫大千世界的无限时空中,都会逝者如斯,静默如谜。

倒是真正的智者如辛波斯卡才会用透视的眼睛掂量和瞄准自己的心灵归属所在。

荣华富贵,功名利禄,烟消火灭,无非浮云。而我们情怀里志趣中沉寂的埋藏,大概更代表了生命沉甸甸的分量,那就是诗里的乾坤,哲意的探寻和大爱之心的播撒,构成我们人生之旅上无尽的精神音符、旋律和乐章……

老电影

那是属于过去的一种心情、一帧风景,在黑白虚实间,人生的画面突然停顿,被聚焦、组合、浓缩,然后经过记忆的筛选和淘洗,有些沉淀心头,有些烟消云散了。那些老掉牙的故事,像一节风干的腊肠,香味犹存,但毕竟已经不新鲜了。它们埋藏在旧日的街头巷尾,故乡的草地、野花,以及断断续续的由梦境和呓语镶嵌成的散板里,让我们一次次反刍历史的无奈酸辛,命运的坎坎坷坷,心灵的强大与脆弱……

老电影或许相当于我们记忆仓库中发黄的相册,当你有心翻开重温它的时候,说明你的青春快搭上了那节末班车;而一个人真正懂得了怀旧,那么他的心便跋涉得太久,有了一丝沧桑的痕迹。

有诗人说:“唯有旧日子能带给我们幸福。”所以,我常常喜欢看多少年前看过的老片子。老一套的电影语言,有点儿过时的技巧,甚至缺少起码的花样,然而,毕竟它们精彩过我们的心,片刻的挽留也是一种珍惜和回味。

其实,老电影更像是我们不用化妆的舞会。女人素面朝天,男人忠心耿耿,两心相悦,但绝不会移情别恋。无论在《早春二月》潮湿的梅雨季节,也无论在《罗马假日》一反常规的人生境遇中,更遑论《爱情故事》里那句“相爱永远不说对不起”的台词,都是水银灯下的一瞬闪光,却注定变成我们幽暗电影院中不落的太阳。于是令我们沉醉、惊喜、激动莫名,在欢欣中咀嚼幸福,在幸福里感受失落。

生命正是如此亮亮丽丽,凄凄惶惶,不管人生的故事多么莫测高深,但在老电影里,都永远那么亲切、生动、隽永。就像葛丽泰·嘉宝那闪闪烁烁的微笑,就像奥黛丽·赫本那楚楚动人的天真。一如《乱世佳人》从来的风流一朝散尽,谁还怨命运无情?更似《刘三姐》里面的对唱,《人证》背景深处隐隐传来的《草帽歌》,这终生浮荡的情形,想起来哪一天不在感染着我们?

的的确确,老电影虽经风化,虽遭时光的冲刷,好些镜头已经从我们的心情里过早地淡出,不过,只有当我们遍历了人生的风霜雨雪之后,老电影才会更加神采熠熠,遥想当年风韵,不是明日黄花。

对那些愿意重拾旧梦的人来说,老电影的滋味是喝茶的滋味,是咀嚼橄榄的余兴,是听一首老歌的难忘情深。

因为人生苦短,岁月无情;因为宇宙苍凉,人心依恋。因为我们都难忘昨天,曾经的沧海和曾历的桑田,唯有老电影与这一切同在。

责任编辑 叶雪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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