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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有佳人

2014-02-15

鸭绿江 2014年11期
关键词:楚楚旗袍司机

鬼 金

小说

南方有佳人

NANFANGYOUJIAREN

鬼 金

1

王南方娶的南方女人叫秦楚楚。

这女人嫁给王南方什么活都不干,连早饭都不做,成天叼着烟卷儿,混在麻将馆里。要不就在家里睡觉。看上去像个丢了魂的人。没有人知道她的魂在什么地方。这女人尽管这么糟蹋自己,不梳头不化妆,看上去还是那么水灵、白嫩,跟北方的女人不一样。

王南方在轧钢厂工作,上了一宿夜班,连眼睛都没合一下,两只眼睛瞪得像玻璃球似的,眼眶发疼,发木。现在,他人困得叮当的,再加上饥肠辘辘,整个人看上去就像小了一圈。班组里有个小年轻的,平时喜欢看点书,都说,这上夜班简直像下地狱,活脱脱把人扒了一层皮。王南方四肢酸软,走起路来有些飘,看着明晃晃的日光铺满马路,真想躺到地上睡一觉,可是,不行,他必须回去给秦楚楚买早点。

在梯子胡同口卖豆浆、油条的张大妈的摊前,他停下来说:“张大妈,给我来一斤油条,一块钱豆浆。”油条摊床旁边摆了几个桌子和椅子,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张大妈边忙活着边说:“南方啊,你稍等一会儿,你刚下班,又是拿回家去吃,我先给这些急着吃完上班的人。”王南方坐下,听着那些喝豆浆的人发出的声音,更饿了,腹内阵阵肠鸣。他对张大妈说:“那先给我来两根吧,我干了一宿活,都饿得前心贴后背了。”听王南方这么一说,张大妈也不好意思了,端过来两根油条。王南方伸手抓过一根放到嘴里大口嚼起来,贪婪的吃相就像几天没吃饭的恶鬼。两根油条很快被他消灭掉了,肚子不那么饿了,舒坦了很多。他坐在椅子上,睡着了。直到张大妈端来油条豆浆喊他的时候,他才睁开眼睛。张大妈心疼地看着王南方说:“你看你困的,看你睡得这么香,真不忍心叫你。我知道你要是回去晚了,你家里的那个饿急眼了又要对你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不是大妈说你,你家的楚楚,也不上班,为什么就不能把饭做好了,等着你下班回去吃啊?都是被你惯坏了,女人怎么能这样惯啊?胡同里哪个老人不说你,那哪是你的媳妇啊?简直就是你的小妈,你妈活着的时候也没看你这么孝顺。”王南方听出张大妈在挖苦他,只是笑了笑,想解释一下,没有说出口。他拎起油条和豆浆,快步向家里走去。

这样的话王南方早听习惯了,一耳朵进一耳朵出,就当刮过的一阵小风。

王南方回到家门口,听见屋子里没有动静,他蹑手蹑脚打开房门,轻轻换了拖鞋,把油条豆浆放到厨房。厨房里一片狼藉。什么方便面袋、香肠包装纸、小食品袋、香蕉皮扔了一地。王南方是个爱干净的人,虽然他们住的是小房,但他都会在休息的时候把整个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可是,他老婆秦楚楚从来不珍惜王南方的劳动。王南方把那些垃圾收拾到垃圾袋里,又蹑手蹑脚地来到卧室,好像一个入室的窃贼。

秦楚楚蜷缩在被窝里,头发乱得像个鸡窝,一条腿露在被子外面,鼻子里发出微微的鼾声。王南方拉了一下被子给她盖上,抬腿躺到床上。刚沾到床上,又睡着了。这一觉睡得一点不好,他梦见自己还在厂子里马不停蹄地干活,头上的吊车掉下来了,然后是厂方的屋顶,接着,看到黑暗的天空布满了星星。那些星星也跟着雨滴般落下来……天空现出一个洞……这梦一点没让他轻松下来,反倒更累了。筋疲力尽。但他仍旧睡得很沉,沉得就像死去一样。

王南方是被秦楚楚的吼叫声惊醒的。他费力睁了几下眼皮,四片眼皮就像两个小枷锁,夹得紧紧的,努力了几次才睁开。每次下夜班都是这样。

他打了一个哈欠,惶恐地看着秦楚楚。

“怎么了?几点了,是不是上班的时间到了?”

披头散发的秦楚楚气哼哼地看着他。

“什么上班?你下班回来,怎么不叫我吃饭,你是成心想饿死我,是不是?”

王南方这才想起来,自己刚刚下班,买回早点后,躺到床上就睡着了。他曾告诫自己不能睡,但还是睡着了。他一脸歉意。

“对不起,我太累了,昨天晚上又忙活了一宿。”

一边说着一边揉着眼睛。

“你等着,我马上就给你去热,你这样的一个好老婆,我怎么忍心饿死你呢?饿死你了,我上哪儿找你这么好的老婆啊?”

他伸出手摸了摸秦楚楚。

“别生气了,我马上就去给你热去。”

秦楚楚一把打开他的手,气呼呼地瞪着眼睛。

“拿开。”

王南方知道,这个时候再惹她,她会更加发火。他连忙翻身下地,一只脚连拖鞋都没穿,身体晃了晃。有些头晕,他稳定了一下,连忙去了厨房。他知道,秦楚楚昨天晚上一定又输了。

王南方来到厨房,打开液化气罐,点着,蓝汪汪的火焰突突地蹿跳着。把豆浆和油条放在锅里。等待中,他坐在椅子上瞌睡得直点头,只好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站在窗前向外面看着。见邻居肖海涛两口子卿卿我我地一起走出家门,他的目光充满羡慕,盯着他们的身影走出胡同。

这时秦楚楚在屋子里又喊起来。

“王南方,你个没心没肺的,你干什么呢?我快要饿死了,你还磨蹭什么?”

王南方关了液化气罐,回答着:

“好了,马上就来了。”

他端着油条和豆浆走进屋来。

“快起来吃吧,别再喊了,叫别人听见还以为我虐待你了呢。”

“你就是虐待我了,要把我饿死。”

“瞎说什么?来,快吃吧。”

王南方把油条和豆浆放到一边,伸手去拉秦楚楚起来,一边哀求着。

“起来,吃饭了,老婆。这样的老婆饿死了,我就是打灯笼也找不到了。”

“贫嘴。”

王南方拉秦楚楚起来的时候,顺手在秦楚楚的胸前摸了一下,暧昧地笑了笑。秦楚楚扔给他一句“烦人”,就不再搭理他,抓起油条吃了起来。看着秦楚楚黑黑的眼圈,脸色蜡黄,他心疼了,想说什么,没有开口。看着看着又睡着了。等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屋子里已经没有秦楚楚的身影。他像一条虫子,孤独无助地蜷缩在被窝里。他的心就像整个房间,空荡荡的。

2

晌午,他睡觉起来,浑身酸软,疼。每个关节都像被拆开过似的。他还是爬起来,在意识里,把每个关节再一个个装上去,动了动,还好。他去厨房,给自己简单做了点吃的,垫巴一口。回到屋里本想再睡一会儿,看见屋角堆放的秦楚楚的脏衣服,他想,不能睡了。秦楚楚总是把脏衣服堆成一堆,要是他不洗的话,她会从里面挑出干净的,再穿在身上。他把那些脏衣服放到大洗衣盆里,来到院子的水龙头下面,放了些洗衣粉,把衣服泡上了。邻居五奶奶看见了说:“南方,又给你媳妇洗衣服呢?”他答应着。他从五奶奶的口气里觉察到了一丝讥讽,他不在乎,或者说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讥讽。在大院人的眼睛里,他就是秦楚楚的用人,一个“气管炎”,一个家庭妇男,甚至是个窝囊废、面瓜,没有一丁点儿爷们儿样。为了秦楚楚,他甘愿承受这些“光荣”的别称。

他回屋拿了洗衣板,坐在院子里开始搓洗秦楚楚的那些脏衣服。内裤、丝袜、胸罩、裙子,还有一件旗袍。发现那件旗袍的时候,他吓了一跳。我怎么把旗袍也泡上了呢?他喃喃着。有一次他把这件旗袍洗得褶褶巴巴的,惹得秦楚楚大动肝火。后来只好把旗袍拿到洗衣店去洗。他伸手捞出水里的旗袍,抖了抖上面的水,还好,没有完全湿透,他把旗袍轻轻放到一边,感觉不妥,拎着旗袍进屋了,藏到一个口袋里。他想,一会儿洗完盆里的那些东西,就把这件旗袍送到洗衣店去。要秘密地,不能被秦楚楚知道。要被她知道了,说不定又是一顿劈头盖脸的大骂。秦楚楚骂人的话,都是南方方言,他一句听不懂,只是从她脸上的表情,看得出来是在骂人呢。王南方喜欢秦楚楚穿着旗袍的样子,看上去像电影明星。这样想着,脸上现出知足的笑容。回到院子里,坐下来,一件件搓洗着。中午的日光很毒,晾上一会儿就会干。他从盆里拎出那些湿漉漉的衣服,抖了抖,水珠溅到他脸上,感觉到一丝凉爽。日光下,一件件晾晒着那些衣服,仿佛看到秦楚楚身体的某一部分。他咧嘴笑了笑。晾完衣服,倒掉大盆里的水,回到屋里。他感到身体有些虚弱,虚弱得出了一身汗。他坐下来喘了一口气,想起应该把那件旗袍送到洗衣店去了,要是楚楚回来发现了,又要跟他急眼。他抓过秦楚楚剩下的一根油条,大口嚼着,腮帮子一动一动的,走出家门。

鬼 金,吊车司机。辽宁本溪人。1974年12月末出生。2008年开始中短篇小说写作。有小说在《花城》《上海文学》《小说界》《青年文学》《大家》《山花》《天涯》《长江文艺》《鸭绿江》《飞天》等杂志发表,有小说入选《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短篇小说《金色的麦子》获第九届《上海文学》奖。中篇小说《追随天梯的旅程》获辽宁文学奖。

大晌午的日头,毒得狠。王南方找路边阴凉的地方走着。稀疏的树荫,多少还是有些作用。街上几乎没有什么人。几条野狗吐着舌头,在街上争抢一根骨头,撕咬得血肉模糊。它们已经咬出了仇恨,恨不得制对方于死地。有一条狗看了一眼王南方,它好像认出了王南方,就是那个成天在街上招摇的秦楚楚的男人。那狗蔑视地转过头。王南方吓唬着它们,想把它们轰散了。他弯腰捡了块石头,扔过去,没打着。又捡了块石头,用狠劲扔过去,还真砸中了一只狗。那些狗不干了,一起向王南方冲过来。要不是瘸子阿三的一声口哨,那几条野狗一定会把王南方给撕了、吃了。王南方蹲在地上喘着气,恨不得也像狗似的,把舌头伸出来。瘸子阿三一身破烂衣服,蓬头垢面的,像从天而降,呵斥着那些狗。你们怎么能欺负人呢?你们这些狗日的。王南方可是镇上的好人,你们不能欺负好人,知道了吗?都给我滚蛋,小心我砸烂你们的狗头。那些狗就像小鬼见了阎王似的,四肢哆嗦着,低着头,散开了。阿三看着王南方的狼狈相说,起来吧,狗让我赶走了。王南方语无伦次地说,谢谢,谢谢。那件柔软的旗袍从口袋里滑出来,掉在地上。阿三讪笑着说,又给你老婆洗旗袍去啊?这镇上,就你老婆一个穿旗袍,你就不怕那些狼啊狗的,真把她叼走了啊?王南方不知道怎么回答,屁声没吭。瘸腿阿三摇摇头,走了。

王南方想着瘸腿阿三的话。那话就像一块石头,在他的脑子里怎么都化不开。他嘴里喃喃着,怎么会呢?怎么会呢?他把旗袍捡起来,掸了掸上面的灰土,有些心疼,嘴里咒骂着那些该死的狗。

走在路上,腿上的肌肉还突突地跳着。不时回头看看,害怕那些野狗再追上来。

这件旗袍是秦楚楚自己带来的。结婚那天,她就是穿的这件旗袍。以后,三天两头的,她都会拿出来穿上一穿,对着镜子看,扭扭腰。有时,也会穿着旗袍到街上走。街上的男人看见了,眼睛会放光,像黑夜里动物的眼睛,冒着幽幽绿光。一些十几岁的少年会骑着自行车,在街道上堵截她,贴近她,闻她身上的气味,看她扭动的屁股。那是一个令整个蓝镇颤抖的屁股。其实,她昂着头,挺着胸脯,看上去更像一只彩色的大鹅。有人会在王南方下班的时候,悄悄告诉他,你老婆今天又在街上浪了,像个婊子,你可要看好你老婆,她可不是省油的灯。开始王南方心里还美滋滋的,很受用。但人们老这么说,王南方有些不好受了。他哀求秦楚楚说,你不要这样好吗?秦楚楚说,我愿意,谁也管不着。王南方知道自己的话在秦楚楚的耳朵里连个屁都不顶。他扑通一声,给秦楚楚跪下了,说,我求求你了,你不要脸面,我还要脸面在这个镇上活人嘞。秦楚楚挥手给了王南方一个耳光,你说,谁不要脸了?你说谁不要脸了?我怎么不要脸了?王南方跪在地上哭了。过了一会儿,看着可怜的王南方,秦楚楚说,我以后少上街,行了吧?这之后,人们倒是很少见到秦楚楚穿着旗袍在街上走了,可秦楚楚开始天天泡在赵五一开的麻将馆里。

3

王南方来到洗衣店门前,见洗衣店的门关着,窗户也上了栅板。透过缝隙往里面看去,先是一怔,连忙闭上眼睛,心怦怦乱跳。他像做贼似的,连忙蹲下来。本来他想逃开的,可一想到这旗袍要是不洗好的话,回去秦楚楚又要生气了。他咽了口唾沫,在窗户下面蹲下来,看着地上的蚂蚁爬来爬去。他找了个草棍,阻挡着那些蚂蚁的走动。一只蚂蚁顺着草棍爬上来,爬到他手上。他连忙甩开了。这一甩不要紧,手甩到墙上,他唉呀一声。随后听见屋里脸盆掉在地上的声音,还有一个尖细的,像一条鞭子般的声音传出来。谁在外面偷看?小心老娘挖了你的眼睛。王南方正想跑掉,店门打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女人,一头湿漉漉的头发,手里拿着一条花色的毛巾。一件蓝色连衣裙包裹着她的身体,透着一股水的湿气。齐膝的裙子下面是两条短粗的大腿,有些刺眼。女人一看是王南方,一脸的怒气,没了。

女人说,王南方你都看到了什么?

王南方说,什么都没看到。

女人说,那你蹲下来干什么?你一定看到了。你说你看到了,我就不追问了。

王南方支支吾吾地说,真的,我什么都没看到……

女人说,没想到,你王南方这么老实的人也干这缺德事。

王南方说,我没干缺德事……我没……真的没……

女人说,你没干缺德事,你嗑巴什么?

王南方说,我……我……我就看了一眼,连忙就蹲下来了。

女人说,你还是看了。

王南方从地上站起来,说,我不是有意的,我来给我家秦楚楚洗旗袍,我以为你关门呢,就顺着窗缝看了一眼……就看一眼,谁想到你在洗澡……再说了,看在眼睛里又拔不出来……

女人说,你个王南方怎么也变成流氓了?小心我告诉你家楚楚。

王南方紧张了,脑门子都出汗了。

王南方说,别……别……我求求你了……

女人说,你既然这么说了,我就饶了你,也就是你王南方,要是别的男人,我非挖出他的眼睛不可……

王南方把旗袍递过去,说,帮忙把这个洗洗,明天早上我来拿。说着王南方掏出二十块钱。

女人说,你以为我是机器啊?干什么这么猴急的?

王南方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楚楚那个人,她要是找不到这件旗袍,还不撕破我的脸啊?

女人同情地看了眼王南方,发出长长的一声叹息。

女人名叫曹晓燕,几年前丈夫在外打工死了。一个人带着孩子在镇上开了这家洗衣店,兼给人做些衣服什么的,勉强维持着日子。她丈夫德良,王南方也认识,是中学同学。德良没出去打工的时候,也在一起玩。德良死后,王南方再见到曹晓燕,也就点点头。毕竟,寡妇门前是非多。主要还是街上的那些烂舌头。男人倒没什么,女人就受不了了。德良死的时候,王南方还没跟秦楚楚结婚。从曹晓燕的眼里,王南方多少还是感觉到了什么,但他回避着。

刚才,他看到曹晓燕在洗澡,一盆水,从头上泼下来,那些碎玉般的珠子从头上落下来,在她白嫩的身上滚动着,颤颤的乳房,一耸一耸的。

这是王南方活到三十四岁,看过的第二个光身子的女人。第一个是秦楚楚的。心里的那股子漾动不一样。像火在蹿跳,烧得心里面热热的,连血液也跟着烧起来,在血管里发出哗哗的声音。还有,刚才曹晓燕说的那句话:“……也就是你王南方,要是别的男人,我非挖出他的眼睛不可……”什么意思?什么叫“也就是你王南方”?

王南方正在发愣,突然,曹晓燕说,还傻站着干什么?帮我把栅板摘下来啊!

王南方缓过神来,把窗户上的栅板摘下来。摘栅板的时候,他往窗户里面看着,脑子里还是刚才看到的情景。这也奇怪了,连王南方自己也想不明白了。自己哪儿出了问题?

“栅板摘了,你倒是把窗户帮我打开呀?你想热死谁呀?”曹晓燕说,扭转身子走进去。

王南方打开窗户,趴在窗台上,看着曹晓燕在屋子里走动,一股清爽爽的凉气,在屋子里流动似的,直扑到他的脸上,身上……舒舒服服的。王南方看见曹晓燕拖鞋里的脚指甲上竟然抹了红色的指甲油,像几个红樱桃。

曹晓燕一边干活,一边说,怎么不敢进来啊?怕我吃了你啊?对了,我自己做的凉皮,你进来,我给你盛一碗。你晌午吃饭了吗?

王南方说,对付了一口。

曹晓燕说,你在钢厂干那么重的活,再加上上夜班,熬的都是心血啊,可不能对付。别人不照顾你,你自己也要照顾你自己啊。

这话说的,让王南方心里热乎乎的。

曹晓燕说,我现在是想疼人,都没得疼了,那死鬼说走就走了。

王南方安慰着说,会好起来的。

曹晓燕说,好个屁。

曹晓燕放下手里的活,过了一会儿,从厨房端出一碗凉皮,里面拌了麻酱还有黄瓜丝,闻上去就清凉凉的。

曹晓燕说,你不敢进来吃,就在这儿吃吧。

她递给王南方,又回去干活了。

王南方开始还有些不好意思,端着碗,怔了一会儿。

曹晓燕说,怎么?怕我下毒药了啊?

王南方说,不是,不是。

王南方大口吃起来。

曹晓燕问,南方,你一个月能开多少钱啊?

王南方说,两千多吧。

曹晓燕说,你自己留个心眼儿,别都交给秦楚楚,都让她扔到赌桌上了。我这么说,不是挑拨你们夫妻关系啊。

王南方说,你是好人,我知道的。我也是好人。

王南方傻笑着。

王南方突然想起什么,说,我得回去做饭了,楚楚中午还得回来吃饭呢。

王南方把碗放在窗台上说,我走了,明天早上下班我来取旗袍。说完,鬼一样消失了。

曹晓燕站在窗边端着王南方吃剩的空碗,看着王南方在她泪盈盈的眼中,慢慢变成一个黑点儿。这两年,她越来越感觉到秦楚楚骨子里的那股子南方的霸气,这股霸气,透着南方的潮湿、润朗,让她矮了很多。很多。

4

这个时候,秦楚楚在赵五一的麻将馆里狼狈极了。她输得没钱了。这段时间,她手气就没好过。她从烟灰缸里捡了一个烟屁股叼在嘴里,用打火机点着。火苗一蹿一蹿的,差点燎了她的头发。

那三个男人看着秦楚楚说:“还玩吗?你都没钱了。”

一个人说:“要不你……”

秦楚楚说,滚蛋。你想得美。

秦楚楚到北方三年多,说话已经有了北方的硬气,甚至是杀气。

另一个男人看着秦楚楚,眯着眼睛笑了笑。

“要不我们玩脱衣服的吧?你输了你就脱衣服……”

秦楚楚犹疑了一下,说:“脱就脱,谁怕谁。”

麻将继续哗哗地搓起来。十分钟没到,秦楚楚就输了一锅。

男人们看着她,都不说话。其实,他们的眼睛在说话。“怎么样?脱吧。”他们的目光像手,在等待着抚摸。

“脱就脱,有什么了不起的。”

秦楚楚开始脱下外面的一个罩衫。

男人们的目光哗然,发出嗡嗡的苍蝇般的声音,扑了过去……

脱掉外面罩衫的秦楚楚身上只剩下一个黑色的蕾丝胸罩,紧紧兜着她的乳房。锁骨和乳沟形成两个同方向的三角。小肚子上没有一丝赘肉。她的腰那么细,一把可以掐过来。皮肤那么嫩,那么白。男人的目光在她的皮肤上打滑,就像落在了大理石上。

秦楚楚叼着烟屁股,说:“来——我们继续。”

男人们还没缓过神来呢。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皮肤这么好的女人,嘴里发出啧啧的叹息声。

秦楚楚看着他们贪婪的目光,表情是严肃的。

“你们还想看就再来一锅儿。”

男人们异口同声说:“来……”

其中的一个男人说:“我去趟厕所。”

另一个男人开玩笑说:“老七这一定是……去解决……”

他们哈哈笑起来,透着野兽的喘息声。

整个麻将馆里人的目光都被秦楚楚的样子吸引过来,好像秦楚楚是一块磁铁,把他们目光的碎屑都吸过来了。

“南方女人就是不一样……仙女一般……像画上的人儿……那细皮嫩肉的,看着就让人心里面痒痒……”

有人感叹着。

很多人围了过来,像一股热浪扑过来。

秦楚楚也觉得脸有些热,但她骑虎难下。她嚷嚷着:

“没看过么?你们家里没有吗?你妈没有吗?有什么稀罕的。”

秦楚楚就像一枚炸弹,轰炸了整个麻将馆,轰塌了那些男人的心。烟尘滚滚而起。

赵五一有个傻儿子,正对着风扇在吹,手比画着,仿佛在与转动的风扇作战。骚动的气氛还是影响了他。他转身看到秦楚楚的样子,跑过来喊,我要吃奶。

整个麻将馆里哈哈的笑声就像一锅沸水,煮得秦楚楚很不舒服。

桌上剩下的两个男人喊着围过来的人群里的一个人说:

“你来玩吧,我看老七还没解决完。”

这个人有些战战兢兢地坐下来。

牌局继续。

麻将馆这一锅沸水,仍在咕嘟咕嘟地沸腾着。其中也有女人嫉妒的目光。她们心里说,这个不要脸的女人。她们的目光是愤怒的,恨不得马上就扒光这个女人。这个南方来的女人。

这时候,一个细小尖脆的孩子的啼哭声,从门外传过来。

秦楚楚怔了一下,透过玻璃看见一个女人领着一个三岁大的孩子。那孩子嘴咧得瓢似的在哭。小孩哭得声嘶力竭。可是那个领着他的女人仍无动于衷,一脸气哼哼的表情。秦楚楚像受了刺激,手里的牌抖动着,停下来。

男人们说,出牌啊?

秦楚楚仍旧一动不动,手抖得厉害。

孩子的哭声仿佛让她复活了一样……打开一道闪着幽暗光线的门……

秦楚楚站起来,说,不玩了,你们爱咋地咋地!今天,我不玩了。

秦楚楚站起来就往外走。

他们的目光,他们的声音跌跌撞撞地追赶过来,一个个摔得鼻青脸肿,她头也不回。

秦楚楚跟着那对母子走了一段路。见那对母子拐进一家超市,秦楚楚站在外面等着,日光晒得她几乎要枯萎了。那对母子从超市走出来。男孩的嘴里含着一根棒棒糖,脸上笑逐颜开。小鼻子小眼睛都挤到一块儿了。秦楚楚又跟了一段时间,神神秘秘的,像个女特务。

男孩的母亲回头问,你跟着我们干什么?想拐卖孩子啊?

秦楚楚没有说话,扭身走开了。

女人骂了一句,神经病。

秦楚楚听了那话,没有生气,也没有离开多远,而是躲在路边的一棵柳树后面窥看着。目光的嘴唇,在孩子粉嘟嘟的小脸蛋上亲着,吻着,恨不得含在嘴里。此刻,她心里面的那股子稀罕劲,像一根绳子,拧紧,拧紧,再拧紧,让她几乎透不过气来。眼泪唰地从眼眶里跳出来。阳光从树梢漏下来,细微的光柱中,她的眼泪,在飞。随着树叶被微风吹动,那眼泪在光柱里颤抖着。

突然,有人从后面抱住了她的细腰。她啊的一声,说:“谁?谁?你要干什么?赶快松开。我要喊人了。”

“别说话,我是老七。我想死你了。你就跟我一回,我就是做牛做马都行。”

“你想得美,你老七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老七是什么东西。”

“你……”

秦楚楚感觉到腰间被一个坚硬的东西顶上了。

“信不信,我杀了你?”

“你杀了我吧,反正我活着没什么意思。你动手吧,要不你就是王八蛋。”

“你个臭娘们儿,没想到你现在的北方话说得这么地道,不像刚来那阵儿说的都是鸟语,我们一句听不懂。你说说你的鸟语,我喜欢听你说鸟语,软软的,让人心里面舒坦,像糖一样,可以把人融了,化了。干不成你,你就叫几句老七……老七……”

秦楚楚随便说了一句家乡的方言,软软的、饶舌的、尖锐的。其实是一句恶毒的咒骂。

秦楚楚突然喊了一声:“王南方……”

老七吓得一激灵,说:“哪儿呢?王南方。”

只见王南方从对面走来,手里拎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鲤鱼。老七连忙跑开了。

看见王南方憨憨地笑着,秦楚楚的心先还是坚硬的,慢慢变得柔软起来。

她慢步走过去,说:“南方,今晚给我做鱼吃啊?”

王南方说:“是啊!红烧鲤鱼,你一定爱吃。”

秦楚楚没说话,两个人并肩走着。那鲤鱼在王南方的手里,扭动着身子,零星的鳞片白花花地掉落在地上,像街道的眼睛。

秦楚楚的胳膊不知道什么时候挽在王南方的胳膊上。王南方有些紧张,这可是第一次,第一次。从结婚到现在,他们从来没挽着走过。就是去登记的时候,也没有。王南方没说什么,心里像海水一漾一漾的。

5

晚饭后,他们做爱了。王南方感觉意外。他很紧张,做得仓促。结婚以来,他们只做了有数的几次。这次是秦楚楚主动提出来的。仓促的王南方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秦楚楚没有说话,眼睛看着窗外。天上挂着一轮白月亮,有一股亡灵的气息。秦楚楚说,你睡一会儿吧,半夜还要上班呢。王南方说,好的。王南方的心里面是满满的甜蜜。自从跟秦楚楚结婚以来,王南方心里就没踏实过。她像丢了魂似的,虚浮在生活之中。这个夜晚,他隐约感觉到秦楚楚的魂回来了。即使做得仓促,但那动作带着占有欲,进入她,仿佛他们是老夫老妻了。天上的那轮白月亮,把她的魂又带走了。秦楚楚赤裸着走到窗前,看着白月亮。一丝柔软的幽冷。白月亮仿佛也在看着她。这个南方女人。扑簌簌,秦楚楚的眼泪落了下来。一个世界只有一个月亮,不可能掰成两半。不可能。她想起了斯栋。

那生命中黑暗的南方,让她逃离到北方来,成了王南方的女人。可是,内心仍旧无法逃离,无法真正解脱……她的身体还是拒绝北方,拒绝向北方的这个男人彻底打开……深植于身体里的血液是庞大的根系,仍旧牵扯着她的南方……血的,肉的,灵的,魂的……化不开。真的化不开啊!这么想的时候,她又感觉到一丝对王南方的愧疚。一个好人。但她管不住自己的魂,管不住啊!她回头看了眼酣睡的王南方,又看了看天上的白月亮。最后,还是把头转向了月亮。月亮像一个白纸片,贴在黑暗的天空上。她的目光在上面描摹着一个面孔。

斯栋是她的表弟。那个时候,他每年暑假都要到卡尔里海海边来玩。其实,他们两家距离也不远。他妈去美国了。他父亲又找了一个年轻女人。他孤单得像一个孤儿。他妈说,绿卡下来,就接他过去。她在一家工厂的机关上班,下班后就会陪着他。卡尔里海那时很蓝,很蓝。在落日金色的光芒中,海水像浮动的金子液体。一座长长的栈桥延伸进海水中。他们光着脚,在海滩上嬉戏着,追赶着。玩累了,他们俩躺在沙滩上,看蓝的天,看飞机飞过。斯栋会问,姐,如果让你给飞机涂上颜色,你涂什么颜色?秦楚楚想了想说,绿色。天空是云的故乡,我希望有一抹绿色存在。你呢?秦楚楚反问。斯栋说,红色。秦楚楚感到诧异,问,为什么是红色?斯栋说,像一抹血,给天空的苍白注入生命的基因……我喜欢红色,我觉得红色是我灵魂的颜色,我要把它涂到飞机上……带到灵魂存在的地方去。从斯栋的话里,秦楚楚感觉到隐隐的哀伤。秦楚楚转移话题问,你在大学里没处对象吗?斯栋说,没。我不喜欢那些没有灵魂的人。她们被物质包裹着肉身,像一具具行尸走肉。仅仅是肉身……她们用肉身换来她们所谓的幸福……你懂的,姐。秦楚楚嗯了一声。天上的飞机不见了,留下一条长长的烟雾线,渐渐变淡,变没。好像融入了天空的身体里。一轮白月亮在天空上。斯栋说,姐,你看,白月亮,像不像黑夜祭礼上的器具。秦楚楚不懂,觉得斯栋说的话像诗。

秦楚楚从沙滩上爬起来,说,我们回去吧。

斯栋还躺在沙滩上,说,姐,我不想走。

秦楚楚上来拉斯栋的手,说,走吧,天天玩,还玩不够。

斯栋顺着秦楚楚的手臂,站了起来。两个人贴得很近,斯栋亲了一下秦楚楚的脸,然后,跑开了,跑向栈桥。

秦楚楚觉得脸上热热的,那个有力的吻,像一个火炭,在脸上烧着。看着那个羸弱的,奔跑的背影,已经上栈桥,手放在嘴上,做喇叭状,对着大海喊,姐,我爱你。

秦楚楚笑着,看着斯栋的身影。心里面就像金色的海面,漾漾地荡动着,起伏不定。她漫步走向栈桥,依靠在桥栏杆上。海风吹着她的头发在风中飞舞。斯栋转过身来,说,姐,你听到我喊的话了吗?秦楚楚脸红了一下说,你喊什么了?这海潮的声音这么大,我什么都没听见。斯栋说,你听见了,你脸红了。秦楚楚板着脸说,我说没听见就没听见。斯栋说,那我就再喊一遍。秦楚楚说,别喊了,叫人听见了笑话。斯栋看着秦楚楚的脸色说,姐,你生气了?秦楚楚说,是的。斯栋说,姐,我说的是真心话。秦楚楚说,什么真心话不真心话的,不跟你玩了。我走了。秦楚楚说完,转身走下栈桥。斯栋发疯似的对着海水喊着,姐,我爱你。嗓子喊哑了,然后纵身跳进海里。秦楚楚蒙了,也跳进海水里。她知道斯栋不会游泳。她游到斯栋跟前,拉住他的手说,你干什么呀?斯栋问,姐,你不喜欢我。姐不喜欢我,我觉得活在这个世界上没意思。秦楚楚说,姐喜欢你还不行吗?姐求求你,跟我上岸吧。斯栋笑了,脸上闪动着跳跃的泪光。也许是海水的光。斯栋靠过来,亲着秦楚楚的脸。他的嘴唇像一个探测器,慢慢找到她的嘴唇。柔软的嘴唇。鲜嫩的嘴唇。摩挲着。用舌头撬开两瓣嘴唇,那柔软的器官成了他们身体的主宰,海蛇一样缠绕在一起。过了一会儿,秦楚楚冷静地抽身出来说,上岸吧,这样我们都会死在海里的。斯栋说,不。秦楚楚拉下脸说,你还是我弟吗?你还喜欢我吗?你喜欢我,就听姐的话。斯栋憨憨地说,我听姐的话。

斯栋大三那年秋天,被学校开除了,回到卡尔里海。秦楚楚想问为什么,还是没问。斯栋说,姐,我要娶你,我们生一大群孩子,在这海边,带着他们玩。这是斯栋说得最多的话,更多的时候,他一个人在海滩上坐着,对着浩瀚的大海,一句话都不说。整个人变得更瘦了。秦楚楚偷偷给学校打了电话,电话那边说斯栋参加了一个什么活动,违反了学校的规定……斯栋同学在什么地方?警察正在找他呢。秦楚楚上网,还真查到了警察说的活动。一天夜里,很晚了,斯栋还没回来。秦楚楚害怕了,去海边找他。看见他孤单的身影,坐在海边。她悄悄靠过去,坐在斯栋身边。秦楚楚说,姐不希望你这样下去,姐希望你快乐。世界这么大,我们无法改变什么,但我们只能活我们自己……你说呢?我们安静地活我们自己……姐嫁给你,你要对姐好,你要疼姐……姐才敢嫁给你……姐不希望嫁给一个不快乐的人……

斯栋扑进秦楚楚的怀里,喊了一声,姐,就泪流满面了。秦楚楚抱着他,心疼着他。他们躺在沙滩上,天上还是那轮白月亮。海水的声音淹没了他们的声音。她感觉到他的种子播进了她的身体里……疯狂中,斯栋说,我要用我百孔千疮的肉身拯救世界……秦楚楚躺在那里,知道自己将为此付出代价。事后,斯栋站起身,站在海边,点燃了一支烟,他羸弱的身体像一个刀片切近黑夜的身体。烟头的光亮,一闪一闪的,是那么微弱,渺小。斯栋说,我爱夜晚。夜晚才是一天的开始。秦楚楚的眼泪顺着眼角留下来。这个小男人夺走了她的魂。她知道。

几天后,斯栋被警察带走了。

秦楚楚在厂里上班,回到家的时候,邻居们告诉她,说在海边,警察带走了斯栋。斯栋没有反抗。只是,不时回头看着大海。

秦楚楚一个人去了海边,对着汹涌的海水,坐在栈桥上,呜呜地哭。她的预感应验了。一个月后,一个电话说,斯栋在监狱里自杀了。在斯栋身上发现一个纸条,写着:姐,我的死亡与任何人无关。我死后,姐要把我的骨灰洒在卡尔里海。如果,有重生的话,我会在海水里看着你,在海边等你,陪伴着你。看到这个纸条,秦楚楚整个人都瘫软了,连哭都不会哭了。她冷静地接过骨灰,抱在怀里,仿佛还能感觉到骨灰的余温。她雇了条快艇,举行了一个人的葬礼。那些海鸟是葬礼唯一的参与者。还有,天上的那轮白月亮。本来,秦楚楚也想一头扎进海里,但一周前,她开始阵阵呕吐,医生说,她怀孕了。

……

孩子出生后,她抱着孩子到海边,说,斯栋,你的孩子,你在天有灵的话,你应该能看到……我会好好养他,把他培养成人……

孩子在她说完话之后,突然大声哭起来。哭声铺天盖地,秦楚楚也跟着哭起来。

孩子三岁的时候,突然,有一天夜里,浑身抽搐起来。秦楚楚连忙抱着去医院。到了医院,孩子已经不行了。

接连的打击,秦楚楚变成一个精神恍惚的人。每天游荡在海边,像个幽灵……

后来,住在北方的姨妈把秦楚楚接到蓝镇。

灰蒙蒙的苍穹下,远山是那么沉寂、神秘,甚至是阴森的。白月亮隐没了。秦楚楚也想让自己把过去忘了,换个环境重新活一次……这一年多来,她有些喜欢北方的庞大,北方的磅礴,北方的肆无忌惮,北方的简单明了……可是她不能……那片南方的土地在招她的魂……还有那个斯栋……她要回去守着他们的魂……

6

秦楚楚失踪了。

整个蓝镇炸开锅了。说什么的都有。更多集中在秦楚楚是南方的小姐,跑到北方避难来了。还有说秦楚楚被一个男人甩了。也有人说,秦楚楚可能被什么人绑架了……

话题翻飞。淹没了整个小镇。

人们看王南方的目光也变得诡异起来,甚至是幸灾乐祸的。王南方听了他们的话,很生气。他开始骂人了。你们他妈的就不能不嚼舌头,不嚼舌头能把你们当哑巴卖了吗?从秦楚楚来我们镇的那天起,你们就嚼舌头。秦楚楚嫁给了我,你们继续嚼舌头。现在秦楚楚失踪了,你们还嚼舌头……你们的舌头怎么了?是不是不嚼你们心里难受,小心我把你们的舌头割下来……

王南方在镇上找了一天,没有找到。

王南方又去了临镇,还是没有找到。

王南方只好报警了。

可是,一天天过去,一个月了,派出所也没有消息。王南方上火上得嗓子发炎了,嘴唇起了几个火泡,说话声音嘶哑。他去秦楚楚姨妈家,说,楚楚会不会回南方老家了?我想去那儿找找看。楚楚姨妈说,我也不知道。你要去就去吧。这孩子,真让人担心,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我怎么对得起我死去的姐姐啊?说着,秦楚楚姨妈就哭了。王南方说,姨妈,你别哭,我会找到她的。

从秦楚楚姨妈家出来,只觉得天昏地暗。空中的黑色云朵,急速地行走着,像一群逃亡的动物。走在街上,王南方回忆起那天秦楚楚第一次挽着他的胳膊,还有那天晚上……现在想想,楚楚有些反常。

这时候,迎面走过来一个人说,太子河里淹死一个人。你去看看,不会是你家楚楚吧?

王南方急匆匆向河边跑去。河边围了很多人。有人在河里打捞。没想到捞上来的不是人,是一头死鹿。人们说,一定是河上游的养鹿场里跑出来的,掉进河里淹死了。王南方那一点火星般的希望,也灭了。

一个人坐在河边,心里面一遍遍地说,秦楚楚,你上哪儿去了?你上哪儿去了?你要是离开我的话,跟我吱一声啊?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你从嫁给我的那天起,就像一个丢了魂的人,我知道。现在算什么?你是我的媳妇,你不明不白就失踪了?我知道,我王南方能娶到你是老天爷给的福分,我不配你……但你总该吱一声……是死?是活?你……

说着说着,王南方眼泪就流了出来。

王南方一边流眼泪一边说,你可能不相信,你来镇上一年多了,我路过你姨妈家门前的时候,看到你坐在窗台上……你看上去就像一个病人,脸色苍白……从看到你第一眼起,我在心里就想疼你这个人了……没想到,有一天,我妈托梦给我,说有一个外地来镇上的女人将是我的媳妇。这镇上,就你一个外来人啊。我妈托的梦,让我激动了好几天。突然,有一天,邻居王大妈过来找我说,南方啊,你妈给我托梦了,让我给你说媒,就是镇上外来的那个南方女人……你说奇怪不奇怪……我妈死了很多年了,还惦记着我的婚事,她竟然相中了你……你说这不是命是什么?更没想到的是,王大妈去你姨妈家说这事,你竟然同意了。几天后就嫁给我了……我看上去像个傻子,但我心里有数,我知道你心里藏着什么,但我不知道是什么,看不见也摸不着,我无法帮你解开。你一天天去打麻将,我没有怨你……你没有尽一个妻子该尽的责任,我没有怨你……我相信,我对你好,总有一天你会回心转意的。现在你走了……还是……在没看到你的……我就不会死心,我一定会找到你的……到时候,是离婚还是什么的,我都会答应你……现在,你还是我的妻子,我就要尽一个丈夫的责任……找到你……

王南方突然想起什么,弹簧般从地上站起来,擦了擦眼泪。路上拦了一辆摩的,摩托司机问,去哪儿?王南方说,明月寺。摩托司机为难地看了眼王南方说,一百多里地呢?你还是找别人吧。王南方说,我给钱,你要多少?摩托司机说,一百块吧。王南方说,走。妈活着的时候,就说过,明月寺的签很灵的。王南方想去抽一签看看,也许神明能指点他秦楚楚在什么地方。

因为洪水冲坏了去明月寺的路,摩托车绕了很多弯路,两个多小时才赶到明月寺。

明月寺坐落在一个山坡上。王南方给了司机车钱后,对司机说,我再给你十块钱,你在山下找个地方喝点水,吃点饭,一会儿再带我回去。司机说,冲你这仁义,回去我只收你五十。王南方没有听完司机的话,就顺着一条山路向明月寺跑去。

明月寺的香火很旺,香烟缭绕。

一进寺庙内,王南方一下就安静下来。从里到外的安静。他先买了一炷香,跪在香炉前,拜了三拜,心里在默默地说着什么。然后,开始找抽签的地方。一个中年和尚坐在那里。王南方轻声说,我想抽个签。和尚指了指身后的菩萨说,先拜菩萨。王南方跪下又开始拜,还往功德箱里投了一百块钱。和尚拿出一打纸签说,施主请抽。王南方闭着眼睛,摸了一个,递给和尚。和尚问,施主想求什么?王南方说,我媳妇失踪了,我想找到她。和尚看了看王南方,又看了看手里的签,说,你将劳苦,她在她的地方,你在你的地方,风筝终落,子嗣归来,谜团方解。王南方听得稀里糊涂的,忙问,什么意思?和尚说,我已说了。施主请便吧。

从明月寺出来,王南方感到失落。他没有得到明确答案。回到蓝镇,他给一个同学打电话说,你让你媳妇在医院帮我开一个月的病假。我要去南方……

7

临行前,王南方特意去书店买了一张全国地图,还买了一个放大镜。回到家,把地图铺在地上,趴在上面,举着放大镜,找秦楚楚居住的那个小镇。在蚂蚁般的地名中,他花了近半个小时,才找到那个叫迦南的小镇。进一步放大,那个小镇的形状,像一颗心,隐没在南方的山水之中。看到迦南小镇的时候,王南方的心怦怦跳着,好像看到了一个多月来没见到的秦楚楚。他的心悬着,好像随时可能从嘴里蹦出来似的。尽管茫然,他还是很高兴,还是像吃了颗定心丸。好像秦楚楚就在那里等着他似的。

王南方很早就躺在床上,却不停地翻身,怎么都睡不着。没有女人的屋子,好像没有了生命,一点儿热乎气都没有。他的身体里,有一条忧虑的隧道。在这条隧道里,他看到的只是秦楚楚的背影。他甚至邪恶地想到了绑架。他想起以前看到报纸上说,一个男人把一个女人锁在山洞里,一锁就是三十年。迷迷糊糊,还是睡着了。在梦中,各种野兽追赶着他,秦楚楚就在前面,也不来搭救他。他在梦中哭泣着。

醒来的时候,头疼剧烈,一看钟,已经早上七点多了。

窗外,下雨了。雨点噼里啪啦打在玻璃上,每一块玻璃看上去都泪流满面,让人心碎。

王南方冒雨出门了。雨落在他的身上,像无数根鞭子。他顾不得这些,在雨中匆匆走着。闪电像空中的树木,亮一下,又消失了。它们隐没在黑暗之中。王南方走在街上,雨水淹没了街道。哗哗的流水,涌进路边的下水道。雨中的王南方看上去是那么孤独,不时瑟瑟地抖一下身上的雨水,或者甩一下头。他没有带伞,这是有原因的。因为,他的心里忌讳这个“伞”字,谐音,散。

王南方等长途汽车的地方在半山坡上。那个角度,可以看到整个小镇的全景。整个小镇在潇潇的雨中,看上去湿漉漉的,有一股悲伤的意味。王南方鼻子酸酸的,几乎要哭出来。他长这么大,还没有离开过这个小镇。这次,为了一个女人,一个南方的女人,他要离开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也不知道能否找到那个叫秦楚楚的女人。这么想的时候,眼泪真的就从眼眶里流出来了,和脸上的雨水混合在一起,冰凉冰凉的。那个虚无的南方,让他茫然;那个虚无的南方,让他的心悬浮着;那个虚无的南方,让他心怀向往。只因那个女人。

雨越下越大,王南方看了看四周,无处可藏。他像一棵树木,站在雨中,顺着雨水向上生长……也顺着雨水的方向扎下巨大的根系……一直到那个虚无的南方。

这时候,有一个人影举着伞,走过来,越来越近。等对方走近了,王南方才看清楚是曹晓燕。

王南方说,你怎么来了?

曹晓燕把雨伞靠过来,遮挡在王南方的头上。

曹晓燕说,怎么连把伞都不带啊?看你浇的。秋天的雨凉,感冒了,看你怎么去南方?

王南方说,没事的。我身体壮着呢。

曹晓燕掏出一块手绢,说,擦擦吧。

王南方接过来,擦了擦。

曹晓燕说,你这一走,十天半个月的回不来,在路上可要注意了。吃东西找那种干净的地方,睡觉也要找那种卫生的地方,别光想着省钱。 再说了,你没出过远门,这一路上,车的,船的,都要注意了……看我怎么婆婆妈妈的……

王南方不知道怎么回答,只会点头。

曹晓燕说,遇上什么事了,给我打电话。看我光顾说话了,我包了一碗饺子,送你家去,你不在,我就想你一定在这儿等车呢。趁热吃了吧,图个吉利。

曹晓燕把拎来的饺子递给王南方。

王南方从头天晚上就没吃饭,真饿了,用手抓过来,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一边嚼着,还一边说,真香。我只在我妈活着的时候,吃过这么香的饺子。

看着王南方笨拙的吃相,曹晓燕想笑,又笑不出来,心里一阵阵酸楚。

曹晓燕说,等你回来,不,是你们回来,我给你们包,让你们吃个够。

王南方说,秦楚楚一定喜欢吃饺子。到时候,我也学着包,到时候包给秦楚楚吃。

曹晓燕手里的雨伞倾斜了一下。

曹晓燕说,这世道很乱,什么人都有,干什么事,你都要留个心眼……

王南方说,嗯。

曹晓燕说,到了南方,要是见到人家了,你要好好跟人家说,再怎么说,也是夫妻一场……

王南方说,嗯。

曹晓燕说,别上火,多喝水……这一路可不近乎,路上遇到的人也多,要少说话……

王南方说,嗯。

长途汽车从山拐角处开过来了。听到声音,王南方连忙把手里没吃完的饺子递给曹晓燕说,车来了,我走了。

曹晓燕说,一路平安。

王南方没有回答,冲着汽车跑过去。汽车戛然而止,停了下来。王南方回头,向曹晓燕挥了挥手。

汽车门关上了。曹晓燕才喊出来一句,我等你回来。可是,汽车已经从她的面前开过去了。看着汽车的背影,曹晓燕心里说,你这是为了什么呢?你贱。你他妈的真贱。她这么骂着自己,收了雨伞,任雨水淋在身上。

雨中的小镇看上去空荡荡的……

8

王南方坐在车里,昏昏欲睡。他再一次梦见秦楚楚。还是那副不笑的脸孔,两条眉毛紧蹙着。眉眼间,有一种散不去的忧伤。

王南方说,楚楚,我们回家吧?

秦楚楚说,我要回我的南方,再也不回北方了。

王南方说,到底为啥?是我对你不好吗?

秦楚楚说,不是。

王南方说,那为啥?

秦楚楚说,我不想说。你还是回去吧?这辈子算我欠你的,下辈子我要是还做女人的话,一定报答你。

听了秦楚楚的话,王南方哭了,心一阵抽搐,就疼醒了。摸了摸脸,一脸泪水。车上的人好奇地看着他。他连忙低下头。尽管两个人在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但秦楚楚还是像一个虚无的影子,缥缥缈缈的。这南方的行程,带给他的是一种未知的酸楚。

车开了一天一夜,司机在一个旅店门前停下来,让大家下去待会儿,买点吃的,喝的。王南方下去买了瓶水,就上车了。还有几个小时,才能到达棕树城。他要在那里坐船。夜晚的窗外,闪烁的灯火像一只只明亮的眼睛,让王南方感觉到陌生,和陌生带来的孤独。那孤独就像酸性液体,腐蚀进他的骨头里。他还记得那个洞房之夜……他第一次看到秦楚楚……他的心怦怦直跳,好像随时都可能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但那个夜晚,他什么都没干……秦楚楚不让。应该是后半夜,他睡不着,强行爬到秦楚楚身上,没想到,秦楚楚也没睡,一脚把他蹬到地上……秦楚楚说,我还没准备好。王南方说,准备什么?秦楚楚说,对不起,我的心里还没准备好。王南方不知道说什么。他们的第一次,是在王南方下夜班后的一个午后……王南方睡醒了,发现秦楚楚没去打麻将,而是一个人坐在床前抽烟,脸上挂着泪珠。王南方问,你怎么了?是不是想家了?秦楚楚哭得更厉害,眼泪噼里啪啦落下来,扑进王南方怀里……

王南方美滋滋的回忆随着汩汩的血液奔涌过全身的每个角落……热热的……他下意识地抱了抱自己,就像抱着秦楚楚似的。

这时候,只听“轰的”一声巨响,汽车剧烈震颤着,接着,整个汽车开始坠落……又轰隆一声,王南方什么都不知道了。等王南方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里。原来他们夜里坐的汽车路过一座桥的时候,那桥突然塌了,整个汽车从断桥上栽下去……据说,还死了两个人。王南方觉得腿被什么东西绑着,揭开被子一看……几乎要哭了,我这腿咋的了?还能动吗?我还要去南方呢……医生安慰说,没有大事,只是小腿骨折了,过几天拄拐就能下地了。王南方动了动,一阵阵的疼牵扯着骨头,牵扯着心,像一把小锤子在敲打着。这可咋整?这可咋整?他一遍遍嘟囔着。好像这一耽误,秦楚楚就会蒸发了似的。他心急火燎的。门口还有保安站岗。一个傍晚,王南方趁保安不注意,拄着拐杖,从医院的后门逃走了。天已经黑了,王南方有些饿,一摸身上,什么都没有了。他本想回医院去,再一想,要是医院不让走,怎么办?他心一横,就是走,也要走到南方去。王南方茫然地看着这个陌生的小镇,他四处打听去棕树城的路。人们告诉他,要是走的话,要三天才可能走到。一瘸一拐的王南方发愁了,这一条瘸腿,可怎么办?王南方坐在路边,见一些工人在忙碌。他们在锯路边的银杏树,刺耳的电锯声,让人们感到愤怒。有路过的老人喊,这都活了几十年的树,都成小镇的风景了,干什么要锯掉啊?没有人回答老人的问话。只见一棵棵银杏树轰然倒地,像一个个巨大的尸体。电锯的声音里,王南方甚至听到了那些树哭泣的声音……他一瘸一拐地离开,在路边的垃圾箱里找了些可以吃的,看了看,还是忍着,吃下去。一边吃着,一边按人们说的,向去棕树城的公路走去……

王南方坐在公路边,看见一辆往棕树城去的汽车开过来,连忙挥了挥手,整个身体看上去就像一棵倾斜的树。汽车停下了。售票员连忙拉了王南方一把,还开玩笑说,怎么刚从战场上回来啊?汽车关上门,继续行驶。王南方刚坐下喘口气,售票员过来收票。王南方说,我的钱……售票员铁青着脸说,没钱,你坐什么车?下去。净耽误我们时间。王南方说,求求你,让我到棕树城吧?求求你们……王南方就差给售票员跪下了。售票员说,没钱,滚下去,司机停车。车停了,王南方拄着拐杖,挪到车门,还没等他的拐杖下去,找到稳固的支点,就被人从身后踹了一脚。王南方被踢出车门,在地上滚了几下。等他缓过神来,汽车已经开走了。他坐在地上,置身在一片荒芜的黑暗中。他躺在草丛里,想象着自己死了……进入一个虚无的世界。也许是责任,让他睁开眼睛。月亮第一次进入视野。他还是要完成他寻找的旅行。他爬起来,找到折断的拐杖,勉强拄着剩下的半截,像从战场上归来的伤员,再一次回到路边。他拦了几辆过往汽车,都没有停。他有些泄气,顺着黑暗的公路,往前走着。不时有汽车强烈的灯光照着他,几乎穿透他的身体。更多的时候,他囚禁在灯光的圆圈里,迷茫地眯着眼睛。有的司机甚至恶作剧地按着几乎能炸开耳朵的喇叭。黑暗中,他的身影变得羸弱,没有重量,飘忽着,像个幽灵。他尽力什么都不去想,把注意力集中在前面的路上。偶尔,有汽车经过,他会招招手,渴望奇迹出现。那条受伤的腿像树桩一样,失去了知觉。是的,失去了知觉,就像死了一样,沉寂,没有血液流动。是的,没有血液流动,就像一个附属物,沉重,拖曳在地面上。如果没有那条拐杖,他随时都会摔倒。

涂鸦 鬼 金

南方就像一根绳子,牵引着他……一个横向的万有引力……秦楚楚在那头,他在这头。

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突然,几个光柱困住了他。他听到几声尖锐的口哨声。灯光中,见几个染着红色头发,蓝色头发的少年,骑在摩托车上,围着他转……每一次,摩托车都几乎要贴到他的身上。他恐惧地站着,晕头转向,只好一动不动。摩托车后座上的几个女孩尖叫着。她们的尖叫声更加刺激了男生,他们发疯地旋转着,围着王南方玩着惊心动魄的车技。有一个女孩说,谁碾死这个土鳖,我今天晚上就跟谁睡了。真有一辆摩托车冲向王南方。王南方躲开了。他吓坏了,说,你们要干什么?没有人回答。只有摩托车的噪音。女孩说,真他妈的刺激……继续,没碾着……快对准了,上去……

一辆公路巡逻车开过来。那些少年说,有警车。然后,飞驰着跑掉了。王南方坐在地上,喘着气。从巡逻车上下来两个警察,王南方哆嗦着。

警察问,你干什么的?刚才那几个人对你干了什么?

王南方说,没干什么?

警察继续问,你的腿怎么了?

王南方说……

警察问,你这是要去哪儿?

王南方说,去棕树城。

警察说,走去吗?

王南方说,钱都没了,我本以为能在这路上拦辆车,搭车过去……没想到,一辆都没拦到。

王南方说话的腔调几乎要哭出来。

警察说,把身份证拿出来看看?

王南方说,和钱一起……

警察说,那你得跟我们走一趟。

王南方说,去什么地方?我要去南方……

王南方说,我真的是好人,要不是我急着去南方找我媳妇,我也不会从医院里逃出来,再说了,桥都断了,我们被抢救出来,上哪儿去找身份证啊?求求你们,放过我吧,我真的是急着去南方……

其中一个年轻的警察对另一个警察说了句什么,又看了看王南方。

另一个警察说,你保证,要是逃犯的话,你一个人担着。

年轻的警察说,我担着。

这时候,一辆大货车开过来,年轻的警察伸出手拦住大货车。从上面下来一个秃顶的中年男人,对着警察点头哈腰的。年轻警察跟他说了句什么。秃顶司机一个劲地点头说,你放心,我一定把他送到地方。

年轻警察转过身对王南方说,起来吧,这个车会把你送到棕树城的。

王南方说,谢谢。

王南方激动得几乎要磕头谢恩了。

年轻警察说,免了吧,你这腿……

王南方一连气地说着谢谢,一瘸一拐地向秃顶司机走去。

秃顶司机扶着王南方上了驾驶室,向下面的警察挥挥手,发动汽车开走了。

大货车载着王南方,在去棕树城的路上,距离他要去的迦南小镇,还有很远……

涂鸦 鬼 金

9

公路上除了路灯,四周一片漆黑。这狭长的光带仿佛陷入在黑暗之中。大货车还没开出多远,天就开始下雨了。越来越大,几乎看不清前面的路了。

司机说,这鬼天气,真他妈的,不让人活了。

王南方没有回答。

司机又说,看来今晚很难到棕树城了,我们到前面的一个旅馆住一宿,喝点儿酒,吃点儿饭,好好睡上一觉,我可不想把我的小命扔在路上……你听说了吗?

王南方说,我就是受害者。当时,只听见轰隆一声,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司机同情地“哦”了一声。他本来想就断桥的事发发牢骚,这是一般司机的通病,他的牢骚会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的。可是,他没有。

这时候,司机才想起来问,你这是干什么去啊?猴急猴急的。

王南方说,去南方的迦南小镇,找我媳妇。

司机听了有些兴奋地问,她跑了吗?还是你……

王南方说,她突然就失踪了,我找遍了我们镇,都没有,我想她是回老家了。

司机心直口快地说,不会是跟什么男人跑了吧?要不就是骗婚的。她没拐走你什么东西吧?

王南方说,没,结婚她也什么都没要。

司机说,这就奇怪了。还是你虐待人家了?

王南方说,没。

……

天气更加恶劣了。雨好像要把整个世界淹没似的。前方路边出现一座二层小楼,五颜六色的霓虹招牌闪烁着。再加上汽车的灯光一晃,看上去,整座旅店,突兀在黑暗之中。旅馆旁边的树狰狞地摇动着……

司机按了几下喇叭,没有人出来。他奶奶的,相好的来了,也不出来接接。司机嘟囔着。他把货车停在院子里,对王南方说,走,下去,吃点儿东西,睡一宿,明天再赶路。这鬼天气,简直要人命。王南方有些为难地说,你去吧,我就在车里待着。司机说,这雨天的夜里,会冻死你的。王南方说,不瞒你说,我没钱了。我坐的那辆大客车出事后,我什么都丢了。司机说,我请你,这遇上了就是有缘。王南方说,还是别了,你开车挣钱也不容易,你能让我在你这车上猫一宿,已经很感激你了。司机说,说什么呢?兄弟。人这一辈子,谁还没有个难事,这回我帮你,以后要是你遇到了我,也会帮我的。别磨磨叽叽的了。哪像个爷们儿,难怪你媳妇跑了……司机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捅在了王南方的疼处,连忙说,对不起。现在你坐我的车,你就要听我的安排,要不,你他妈的就给我滚蛋,你有能耐你就走着去棕树城。麻溜的,赶快下来。王南方只好拿过拐杖,司机伸出手,扶了他一下。雨滴像子弹一样,从天上射下来,打在他们身上。司机又一次咒骂这鬼天气。推开旅馆大门,大厅里七扭八歪地躺了很多人。有一个还躺在担架上,盖着白床单。司机喊着,七巧,我来了。连喊了几句,才看见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从一个房间里睡眼蒙眬地走出来。女人笑着说,你来啦啊?还没吃吧?我给你准备吃的。女人笑着,指了指司机扶着的王南方说,这个人也是你一起的吗?你从哪儿弄了个伤员来?司机说,别他妈废话,快点儿弄吃的,再烫点儿酒。这些人怎么回事啊?女人说,是去上访的。你没看见,那儿躺着个死人吗?遇上大雨,就躲到我这里。没钱,我就让他们待在这大厅了。你们上二楼吧,我马上就给你烫酒弄吃的。

司机扶着王南方上了二楼。王南方在楼梯上,还是回头看了眼躺在地上那蒙着白床单下面的死者。两只脚因为床单不够长裸露在外面。旁边的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在吃奶。突然,咧嘴号哭起来。哭声凄厉……回荡在空荡荡的大厅里。仿佛,整栋楼都跟着震颤起来……

七巧拿来几盘熟食。王南方看了,眼睛一亮,胃跟着蠕动了。七巧说,对付吃吧,厨师老婆难产,回家了。王南方还是犹豫了一下。司机也说,吃吧。王南方顾不得了,抓过一个鸡腿,啃起来。司机和七巧看着都笑了。两个人的眼神暧昧地勾搭了一下。七巧陪着喝了几杯酒,出去了。王南方吃得都打嗝了,说,让你笑话了。司机说,人饿了,有什么笑话的。吃完,司机说,你先睡,我去那边说说话。王南方真困了,再加上疲惫,躺床上就睡着了。他梦见楼下大厅里那个盖着白被单的人,慢慢站起来,被单滑落,竟然是秦楚楚……王南方喊着,楚楚,楚楚,跟我回家。秦楚楚理都没理王南方,向门走去……转过头来,看了王南方一眼……那张脸又变成了曹晓燕的脸……过了一会儿,门开了,那个人又走回来,变成一个老人,胡子拉碴的,又躺到地上,自己盖上白被单……

王南方吓出了一身冷汗,从床上坐起来。看了看对面的床上,司机没有回来。透过窗帘,看见外面的大货车还在。他心里安妥了很多。躺在床上,怎么都睡不着了。腿上的伤口疼得厉害。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睡着了。司机叫他起床的时候,他才醒过来。那条腿沉重得像一截木桩。

下楼的时候,那些人已经不在了。整个大厅空旷而沉静,甚至还有些阴森。叫七巧的女人看着司机说,这鬼天气,一宿的雨还没停,你开车注意了。司机说,知道了。七巧说,还什么时候来啊?司机说,过几天。

大货车开出旅馆,奔驰在路上。雨看上去比夜晚更加疯狂。没开出多远,王南方看见路边行走的一队人,抬着一个担架,白被单上蒙着一层塑料布。王南方认出他们就是旅馆里的那伙人,有二十多人。队伍有些浩浩荡荡,像行进在雨中的一列出殡的队伍。王南方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

天上开始飘落雪花。开始王南方还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说,是下雪了吗?司机还说,怎么可能?这才几月份啊?就下雪。王南方说,你看,不是雪是什么?司机看了看说,真他妈的是雪。雨裹着雪,先是慢慢的,过了一会儿就铺天盖地了。司机骂了一句,他妈的,伸手打开收音机。收音机里说,这是这个地区六十年来罕见的一场大雪。大货车行驶得很慢。前面已经有几辆汽车追尾了。他们走得更慢了。

纷纷扬扬的雪让王南方变得伤感起来。他在心里低声地发问,秦楚楚,你在哪儿?在哪儿?低沉的发问,像一把锤子,敲着他的心脏,疼痛跟着遍布全身,几乎让他整个人崩溃掉。他深深地吸口气,心神才稳定下来。

茫茫的落雪的世界,他看不到光亮,他的目光在迷茫的雪中迷失……他看到自己的灵魂出窍,奔走在前方的路上……那个灵魂的影子是那么轻盈,好像秦楚楚就在不远的南方等着他。那南方有一股强大的吸引力,像退潮的拉力,没有人可以阻挡王南方向前冲去……冲到那里……

那雪已不是雪,而是一地的棉花,灵魂的王南方和秦楚楚赤身裸体在上面交缠着……一种深沉的、有规律的脉动,一种巨大的、缓慢低沉的砰砰声,像是从天上传过来……渐渐变得缓慢……他缩小成一个婴儿,噙着秦楚楚的乳房……

……

棕树城被雪覆盖,部分融化的地方,看上去那么肮脏。

司机把王南方送到棕树城船坞的一个旅馆,说,这里有去迦南小镇的船,你去看看时间。说着,从兜里掏出五百块钱,说,就这点意思。我也没有更多。

王南方连忙说,大哥,我怎么能要你的钱,这已经够麻烦你了。

司机说,别他妈废话,拿着。

司机狠狠把钱塞进王南方的衣兜里。

王南方说,大哥,你留下地址,我回去还你。

司机说,滚犊子。找到你媳妇好好过日子。找不到,也要好好活着。

王南方不知道说什么,眼泪禁不住流下来。

司机转身走了,王南方冲着司机的背影,深深鞠了个躬。

去迦南小镇的船第二天才有。王南方在旅馆里睡了一觉,精神好多了。心里有些兴奋,好像马上就能看到秦楚楚了。打开窗户呼吸着海边的气息。潮湿的,透着一股咸味。

旅馆里很乱。不时有陌生女人打来电话。躺在床上,听着隔壁房间里传出野兽般的叫声。混混沌沌中,睡着了。他梦见一个人,男人,看上去比自己年轻。

王南方问,你是谁?

男人说,我是你父亲。

王南方说,我从来没见过我父亲。我妈说,我父亲当年去南方出差,船沉了,就再也没回来。我妈说,我父亲死的时候,我还在她肚子里,七个月大。

男人说,你妈说的没错。我是你父亲。我的魂,一直在这南方游荡,不能回去……好像,这么多年,我都在等着你来……现在你来了……我的儿……

男人说着,眼泪流了出来。

王南方说,你怎么不能回去了?

男人说,没有人领我回去……我死后,尸体沉在海里,被鱼吃掉了。我的魂儿就开始游荡,你母亲接到我的死讯,也没来找我的魂……我的儿,你要带我回去……

王南方还是不相信,问,你怎么证明,你就是我的父亲?

男人看了看王南方,用手指在墙上画了几下。墙上出现一个女人婉约的身影。

男人说,这是你母亲……

那墙上的画还真的是母亲的样子。

王南方对着墙上的母亲说,妈,要是你的话,你就眨一眨眼睛……

墙上的影子,果然,眨了一下眼睛。

王南方潸然泪下。

(至于王南方的母亲为什么没有来接父亲的魂回去,在此不赘述。)

王南方说,我要去南方找我媳妇,等我找到了,我就回来接你。还是,你跟我一起去……

男人说,儿啊,看到你,我就在你身上了……

男人消失了。

王南方从梦中惊醒,空荡荡的屋子里,什么都没有。他喊着,父亲,父亲……没有人回答。

第二天早上,王南方坐船去了迦南小镇……

10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生命几十年就到了终点……曹晓燕死了。王南方一个人住进养老院。秋日,中午的阳光落在他的身上。他静静地躺在那里,疾病的折磨,让他没有力气……但他看上去很安详……

护理员进来,扶起他,给他喂饭。他坚持着吃了很多。不好意思地对护理员笑了笑。护理员擦净他衣襟上的饭粒,转身,走出去……那日光中的身影,恍惚像某一个人……他搜索,在记忆深处……还是想不起,有些沮丧地闭上眼睛。

曹晓燕病了三年,王南方照顾了她三年,她被病魔消耗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临死的时候,他守在身边,说,晓燕,要不我们登记领个结婚证吧?这么多年,我对你表示歉意……对不起你……

曹晓燕看着眼前的王南方说,我不要这个形式,不要你的名分,这么多年,有你疼着,我已经很满足了,也算我没白做一回女人。我知道,你的心里,还保存着你那个秦楚楚,只是你不说,作为女人,我感觉得到……你是一个好男人……她没有跟你的福分,反倒让我捡了个便宜……

曹晓燕笑了,先是很安静地笑,然后,笑出了声音。这笑声仿佛来自她身体全部的力量。过了很长时间,她才缓过来,说,你不知道我当初多嫉妒那个南方女人吗?甚至恨她。其实,你去找她,我就知道是没有结果的……你回来了,一条腿,残疾了……这也许就是代价,也许,你前世欠她一条腿……

曹晓燕的眼泪从眼角漫溢出来。

王南方给她擦拭着说,不说了……你好好休息……我会在这儿陪着你的……

曹晓燕的手紧紧抓住王南方的手。

曹晓燕说,我要走了……你一个人好好保重……秦楚楚的那件旗袍,我还给你保存着……我当年骗你说,被人偷走了……其实……没……我死后,你还是把我和德良……埋在一起吧……这么多年,他那么孤单,这回……我去陪他了……

王南方老泪纵横地看着曹晓燕,说,那我呢?

曹晓燕说,跟那件旗袍葬在一起吧,你们毕竟是夫妻……如果她灵魂有知的话,她会分一半灵魂陪你的……

曹晓燕眼神有些分散地看着王南方说,你再摸摸我好吗?

王南方的手在曹晓燕的身体上……每一寸每一寸地,抚摸着……曹晓燕笑了,脸上的笑像花一样,层层开放着……归于宁静。

曹晓燕就这么安静地在王南方的抚摸中,身体慢慢变凉。

送走了曹晓燕,王南方也几乎垮了。他给自己找了家养老院。一次中风,他起不来床了。

涂鸦 鬼 金

午后的阳光下,房间里弥漫着静谧的气息。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洒落在他身上,毛茸茸的,就像一个人的怀抱。他看上去,像一个巨大的胎儿……他不能摆脱这日光下撕心裂肺的孤寂。那南方之旅的一幕幕电影般闪现……迦南小镇是一个安静的小镇……他四处打听,都没有秦楚楚的消息。等待的几天里,他常常去海边,面对波涛汹涌的卡尔里海,泪流满面……他的世界,因秦楚楚的缺失,坍塌下来……几乎绝望……

半个多月过去了。秦楚楚仍杳无音信。海是灰色的。世界是灰色的。就是在朝霞中升起的太阳,也灰蒙蒙的。一只海鸟,落在他的头顶,哀鸣了几声,飞走了。他有些恨这个南方,是它把秦楚楚送到他的身边……现在又……

时间又过去半个月。他心里几乎没有了恨,而是感恩。对这个南方。对这个世界。他决定回去了……回到棕树城,回到那个旅馆,他对着空荡荡的房间说,父亲,我们回北方……

王南方闭上眼睛,等待着。他还不想离开。这时候,护理员领着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他的胳膊上戴着孝。他们走进房间,护理员轻声说,他就是王南方。他可能睡了。男人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躺在床上的老人,眼泪禁不住流了下来。他轻声说,父亲,我来了。母亲在她临终时说出了这个秘密……

恍惚中,王南方的手突然抓住了男人的手,令他一阵战栗。他望着他,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日光下那撕心裂肺的孤寂,开始变得温暖……两个人的心脏,怦怦跳着,渐渐地,一个还是那么强烈,另一个慢慢变弱……直到消失……

责任编辑 李 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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