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垦往事
2014-02-14谢志强
谢志强
钉子木匠的左手
我们连队有个木匠,姓丁,他最擅长使用钉子,大家就叫他钉子木匠。第一代垦荒者,都是老兵,他也是个老兵,但不油,四十好几了,还打着光棍。他说:这辈子,跟着毛主席打江山,就想见一见毛主席。
木工房里悬挂着一幅毛主席像。他有一个惊喜地发现,无论在木工房的哪一个角落,毛主席都微笑着看着他,所以,他干活特别起劲,丝毫不懈怠。(相当于我的作文里,遇到困难,总是想起毛主席的话——这是作文的套路,但钉子木匠大字不识)。因为单身,他索性睡在木工房里。毛主席俯视着他睡,他睡觉的姿势很正规,像躺着做标准的立正那样。
他加入“造反派”,发誓要誓死保卫毛主席,所以,他参加批判走资派的大会,口号喊的特别响亮。他那莫合烟嗓子,粗旷、沙哑。他盼望着打倒死不悔改的走资派(包括党内最大的走资派),伟大领袖毛主席就会接见他。他看见木工房里毛主席像对他微笑,他认为毛主席认识他了,不然,咋会那么亲切地微笑?
终于有了一个机会,不是直接的机会,而是农场有一个红卫兵大串联去北京。毛主席接见百万红卫兵小将,那个红卫兵作为“边疆的代表,毛主席跟他亲切地握手。回到农场,那个红卫兵一直舍不得洗手,并进行巡回报告。幸福的花儿开遍绿洲。
钉子木匠羡慕那个红卫兵。报告完毕,他率先窜上讲台,紧紧地握住红卫兵的手,握得红卫兵的手都疼了,还出了汗。过后,他感觉那只握过红卫兵的左手异样了,(右手要干活,他预先就想好了)因为,毛主席握过红卫兵的手,他握过毛主席握过的红卫兵的手,那么,等于他握过毛主席的手了。“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那天晚上,他望着窗外的星空,说:毛主席,我总算握过了你的手。
毛主席一如既往地朝他微笑。那一天起,他不再洗手。连水也不让沾手,甚至,他左手戴了手套,保护间接握过毛主席的手——毛主席神圣的气息已传到并留在他的手上了。每当看见钉子木匠,走路的时候,不甩手,而是抬着左手,左手像端个物品那样,据说,他一直舍不得洗那只手,伟大起来的左手。
实现了这个愿望,钉子木匠就迫切地想到女人——娶个老婆,分享喜悦。而且,他以此为荣。他还想,有了老婆,就会有个儿子——革命接班人,他的左手已替儿子奠定了良好的人生基础。当然,他很想多造就几个革命接班人。他的想法如同钉子,很执着。
我刚下连队接受“再教育”,工资为三十一元零八分。我疑惑,怎么挂个八分,这个工资怎么算到分了呢?老职工告诉我:这是寄一封信的邮票钱。八分钱的邮票,正好可以往口内(内地)寄一封信,当初考虑到解决老兵的婚姻问题。
钉子木匠委托我,起草了一封书信,在老家相个亲。结尾,他的手握过毛主席的手。村里一个小寡妇寄来了相片,他汇去了路费。一切都顺理成章。农场称这样的女人是“八分新娘”。
连队照顾钉子木匠,给他腾出一间新婚房子。还没装修,红卫兵就来抄家了。
钉子木匠加入的那个造反组织,是少数派,他在组织里很积极,像急先锋,保他的老首长——团长,可是,团长还是被打倒了。那只左手仿佛是一面胜利的旗帜。可是多数派占了上风。大字报批判他是个“走资兵”,还接了顶“汉奸”的帽子。
红卫兵立即发现钉子木匠的婚房里没挂毛主席像。他辩解自己对毛主席无限忠诚,等装修好了再挂毛主席像,现在太乱。他还举起左手,声称那是毛主席握过的手。红卫兵说乱了敌人,你战队站错了,故意不挂毛主席像,就是阶级立场问题。
关进了牛棚,钉子木匠悄悄地托肚子里有墨水的“牛鬼蛇神”给毛主席上书。他忘不了毛主席的微笑,忘不了毛主席握过手。信被截。说他这是企图蒙骗毛主席。红卫兵拔掉混入革命队伍里他这个“钉子”。
罪上加罪,专政升级。判刑,劳改。我曾去监狱探望过他两次,因为,我同学的父亲也在里边。监狱里,他已能背诵好多条毛主席语录,早请示晚汇报,他会在肚子里要毛主席替他伸冤,但嘴巴里还是罗列自己的罪状,说多了,他渐渐相信确实有罪,当然,他看着毛主席“永恒“的微笑,他认为毛主席原谅了他,犯了错误有什么要紧,改了就好。反省起来,干了那么多年的木匠,业务没长进,还是动不动就用钉子。他还认为,幸亏没有儿子。他这种境况,不是牵连到后代了吗?
牢房里不挂毛主席像。一天,放风,他看见一张过时的报纸,头版有个毛主席像,挥手指引方向的姿势,他把像撕下来,用苞谷面糊糊(早饭)粘在铺头的墙上,以表达忠心,甚至,趁没人注意,他还抬起右手,模仿了毛主席的手势。当天晚汇报,他腹语,向毛主席请罪,因为,一个犯人怎么能挥手指方向?
三天后,监狱突击大检查。狱警政治敏感性很强,一眼看见铺头的墙上贴着毛主席像,愤怒地说:你不老实改造还别有用心!
钉子木匠说:这样,我天天都能看见毛主席向我微笑。
狱警指指地,说:你难道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钉子木匠说:关犯人的地方。
狱警说:你用心险恶!
钉子木匠脸色刷白。
狱警说着你这个现行反革命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上来就反拧他的手。钉子木匠呼喊:不要拧我的手,毛主席握过那只手。
钉子木匠以现行反革命罪,加刑——有期徒刑十年。镇住他的嚣张气焰。他的左手异麻木。他说起那被吓跑的女人。已经领了结婚证,他的右手第一次摸了女人,(按老职工的说法,算是尝到一点女人的滋味了)。他还说起女人握住他左手的崇敬的目光(也叫毛主席握一握我的手)。那天夜里是在木工房,他说:毛主席对我们微笑呢。女人一下离开他的怀抱,和她保持一拃的距离。第二天,红卫兵就来抄家了,他本打算制作一套家具,尽量少用钉子。
恢复高考,我考入了师范,离开了农场。据说,给钉子木匠平反了——无罪释放。可他已没力气娶老婆了,已放在盘子里的天鹅,飞了。他唯一的遗憾,干了那么多年木匠活,竟没有制作一件像模像样的家具。
裤腰带
马连长最不愿意开会,他一开会就要打瞌睡。他说:整天在在田间地头跑,一停下来,瞌睡就爬上来了。
团长去师里开了会,然后,又在团里召开会,层层转达师部会议精神:增产节约。参加对象是全团的营、连级干部。
正值冬季,全团轰轰烈烈地兴修水利。差不多每天敲掉冻土层,就接近收工的时间。挖排碱渠,越往下挖,渗出来的水,冻得结实,厚达三尺。可是,团部会堂有炉子。冷尿热瞌睡。
马连长后来说:冻僵的身体,一碰上炉子,就融化了——脑筋里边那根绷紧的弦一下子就松了。他没听进去啥,会标他有印象,还有团长的一句话:勒进裤腰带。
旁边的童连长提醒他,说:你的呼噜像春天的响雷,春耕春播了。
会议已经结束。马连长说:整天敲冻土,累的不行。
当天,连队“点名”,他传达团部会议精神。他说:团领导要我们勒紧裤腰带——增产节约,我们要加快挖渠进度,这个勒紧裤腰带嘛,就是要我们少吃点,多干点,明天起,全连开展竞赛,看谁吃得少,干得多,大家都累了,抓紧睡觉,散会!
半夜,马连长家有了动静——吵架了。为啥吵?据说,马连长要“春耕春播”,老婆不肯,嫌累。
马连长娶的这个老婆,带了个“拖油瓶”——跟我同个年级。马连长保证过,把她的儿子当成自己的亲生儿子来对待,不过,马连长也想要一个亲生儿子,他就“辛勤耕耘”。连里的职工背地里可怜马连长,他在全团风风火火,生产都跑在全团的前头,可是,老婆的肚子就是没动静。按马连长的说法,看看是绿洲,他怀疑那是一片沙漠。
过来三天,团长来连队检查落实情况,挖渠进度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呢。只是,班排长座谈会上,团长一听就不对劲儿。
挖渠的任务,已完成百分之二百。可是,各班排还比怎么吃得少——平均每人每天少吃四两饭。
团长说:咋能这样节约呢?吃得少,干得多?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就饿得慌,挖渠是重体力劳动,依我看,饭也不用吃了,喝渠里的水去算了,干脆把管伙食的司务长也给节约掉算了,老马呀,这样下去,一支拉得出过得硬的队伍不是饿跨了嘛!
马连长掀起衣裤,展示勒紧的裤腰带,说:你不是号召要勒紧裤腰带吗?
团长说:你就摸了个象腿当柱子了?你开会时脑子开小差了吧?勒紧裤腰带,是形象的说法,是不要浪费,还有,裤腰带勒紧了,不是有干劲了吗?总之,能勒紧裤腰带的地方都要勒紧。
这一席对话,叫耳朵尖的给听见了。因为,两个人都是大嗓门。据说,战争年代,在敌人的炮火里,喊冲锋练出了嗓门。屯垦那会起,马连长对团长的命令也从不打折扣。
吃饭的问题,又恢复了原来的定量,团长还奖励给连队一头肥猪,改善伙食。
马连长的裤腰带是名副其实的裤腰带——棉绳。他本来有根牛皮带,有铜扣子,他的儿子系着铜扣子的皮带,很威武,还说了皮带的出处:是解放战争从敌人的尸体上缴获,而且是“美式”皮带。皮带系在他的腰上,我觉得是“小题大做”——他没腰,还又瘦又黑。我们叫他黑子。我认为他“吹牛”,可是,还是羡慕那根皮带。
连队里,有点新鲜的事儿,传得风快。刮了几天大风,昏天黑地,屋子里,白天也要点灯。大概地冻得太狠,春风这么吹才能吹开冬天。风一停,大地就渗出湿,东一片西一片——解冻了。马连长犯了男女作风问题,按一个老职工的说法,是裤腰带松了。
女方叫严冬红,连队里一个脾气古怪的老姑娘。
那年月,要弄到一个人,男女作风这一条就足够了。
团长爱护他,很恼火,培养一个干部不容易,何况是马连长,亲自跟他谈话,团长说:一个萝卜一个坑,你是什么人,还要占两个坑,过去地主老财,资本家讨小老婆,娶姨太太,现在是社会主义了,你是一连之长,知不知道?
马连长说:她喜欢我,我也喜欢她。
团长拍了桌子,说:喜欢?你还没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娘的,你要做深刻的检查。
马连长说:我现在深刻领会了团党委的精神,要勒紧裤腰带。
团长恼火了,说:你这下想起了增产节约大会了?我那是强调“上边”的事,你现在犯的是“下边”的事,扯不到一块儿!就算扯到一块儿,你的裤腰带怎么就没勒紧?
马连长说:团长,你也是我的老首长了,我就老实坦白,我想要一个亲生儿子,可是,我要干,她不肯,她要提条件,要我给她儿子调换个轻松的工作,她把这种事和那种事扯到一块,不让干,就不干,公是公,私是私,这婆娘,用哪个惩罚我,非得把公私扯到一块,时间长了,我的下边就有障碍。
团长说:一个连队,你能管好,一个老婆,你没能耐,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再拖下去,影响恶劣!我叫你选择,离开妻子,还是保留帽子?要离婚,我就降你的职。
马连长知道了,老婆已哭天唤地闹到了团部,要求组织出面给她作主。背地里,她还堵了严冬红的门,骂了一顿破鞋。
马连长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离婚。然后,他到团部的瓜地里护瓜。一个人睡在瓜棚里,倒也悠闲,从早到晚,像视察工地,在瓜地里转来转去。
团长心疼,气得是碰上了头倔驴子,臭脾气。扛枪的时候倔,娶了老婆还是倔!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就不会该软的时候软一软。
我和黑子高中毕业,都分配到马连长这个连队接受“再教育”。据说:是黑子的娘要马连长把黑子争取留在身边。但马连长坚持要黑子在“生产第一线”(大田里)锻炼。
马连长犯了“作风问题”,影响到黑子的恋爱,他的女朋友(也是我的同学),嫌丢脸,就分手。
那个夏天的夜晚,我在宿舍里,总能听见琵琶的弹奏。黑子一个人,在离连队不远的稻田里,树材边,弹琵琶。可以想象他的手指拨弄弦线的狠劲,仿佛把失恋的郁闷通过琵琶发泄出来。他弹的曲子是《四面楚歌》
黑子从来不叫马连长一声爹。马连长刚结婚的时候,娘提醒儿子叫爹,叫一声爹,你有不会少一块肉。而且,还说:我们娘儿俩,今后靠你爹的事还很多。马连长也不计较,其实,他心里很在乎。他就想有一个亲生儿子叫他爹。他恼火的是,夫妻干那个事儿,还有外加条件?!我的下边就那么没出息?
马连长把自己珍爱的皮带(皮带上还有弹点)给黑子,也是想套近乎。
黑子去过团部的瓜地,把皮带还给了马连长。马连长杀了一个西瓜,黑子不吃。只干干地坐了半个钟头,却没说一句话。黑子是个闷嘴葫芦。他又把姓恢复到跟娘姓了。
马连长也没跟严冬红结婚。是想用这种行动堵住别人的嘴?他把皮带挂在瓜棚里——地铺的上头。一年后,马连长恢复原职,只是换到副业连当连长,系起了皮带,而且,系到最紧的那个扣眼。
陶 罐
郭家的祖宗三代,跟疯沾着边。
爷爷叫老疯郭,儿子郭大疯把他从口内老家接到农场,他的疯,好一阵,差一阵。吃饱了就不疯,挨饿了就疯。吃了不少药,儿子最清楚爹,粮食能稳定爹的疯。老疯郭是老家的乡亲戚的绰号。郭老疯眼花、耳背,可是他的鼻子很灵敏,按连队职工的说法,唯一不疯的是鼻子。三年自然灾害那年月,哪家职工悄悄地烧饭,他就循着食物的气味上门,说我的糊糊(准是苞谷面糊糊),说我的馍馍(准是在蒸馒头)。吃了就正常了。
郭大疯,本名大风,出生的时候刮大风,老疯郭顺口起来这个名字。大风饿的受不了,投奔了解放军,他很勇敢,跟敌人打仗,冒着枪林弹雨,呼呼地往前冲,好像子弹绕着他飞,战友提醒他躲或卧,他还是冲冲冲。知道他父亲叫老疯郭,就叫他郭大疯。
郭小丰的名字,大概爷爷不敢想得太好,就盼望小丰收。他生在三年自然灾害的头一年,娘不出奶水,他靠喝面糊糊。他吃饭喜欢用大碗,捧着喝糊糊,像往脸盆大的碗里拱。我母亲说他前世一定是个饿死鬼投胎,一个饿鬼,吃相难看,像疯子。沿习下来,叫他小疯。
祖孙三个,都爱舔饭碗,舔的跟洗过一样。“文革”初期,忆苦思甜。那忆苦饭,我吃得很艰难,郭小疯只顾填饱肚子,据说,他预先饿了一天,腾出肚子,因为,忆苦饭不收饭票。他家的定额不够吃。
指导员指定郭大疯“忆苦”。郭大疯提出先垫肚子,他说:不然,忆苦的时候脑子开小差,老惦记吃饭。
忆苦思甜大会前一天,郭大疯给父亲打好了杠子馍(长条型),他不让父亲参加这个会,担心吃了忆苦饭,想起了旧社会,一疯,会场就乱。老疯郭说疯语,颠三倒四,莫名其妙。比如有一段:颠倒话,话颠倒,老鼠衔了个大花猫,小鸡叼了只大老雕,晒场石滚水上漂。
郭大风舔了第三碗的饭碗。肚里有粮,心中不慌。说起来就中气十足。指导员指定他忆苦思甜的范围在旧社会。他的话贯穿了一个饿字,一倒苦水,他说了旧社会家里没土地,给地主当雇工。
雇农的阶级成分比贫农还要穷吧?那时,我这么猜。郭大风说着,就越过旧社会,窜到新社会——三年自然灾害。
指导员政治敏感,站起来,提醒他:忆旧社会的苦。
他的话锋立即调向旧社会,说着说着,有返回新社会,说起饿的浮肿,两眼肿得睁不开。可能是三年自然灾害离的近,记得清吧?
指导员把握着方向——又上前,悄悄提醒:咋能说新社会的苦?回到旧社会说。
他好像把两个社会的界线给取消了,说一阵,一不留神,又滑向新社会。
指导员一急,只好“刹车”。幸亏郭大风的出身过硬,人家也不好抓话把子。连队的职工把郭大风的忆苦当笑话传。
说是忆苦思甜,说的,吃的都是“苦”,那思甜的部分就是“留白”。
郭小丰能吃,后来谈恋爱的时候,竟然成了女方的父亲拍板的一个优点:能吃就能干。只是,在女友的调教下,文明起来,不再舔饭碗。可是,吃食堂,家里总要备着粮,三年自然灾害的阴影还笼罩着他,怕饿又返回来。结婚后,他承包了家里的烧饭炒菜,单是面食,他能弄出许多花样来。拉条子、揪片子,做起来像耍魔术,他进了场部招待所,当了厨师。兵团,师,团,一级一级,层层组织、搜集、编辑中国民间故事集成。我调入团里的民间文学集成编辑委员会。我想到郭大风在“忆苦思甜”会上讲的父亲的故事。已经不能亲耳听老疯郭讲自己的故事了。
郭大风重述了一遍,夸张夸得更厉害。这个版本更适合“民间故事”的风格。
郭大风的家乡,旧社会又穷又苦,一年到头,不是风灾就是雨灾。有一年,碰上了好年景,庄稼成熟了,人手就缺。那是老疯郭最最吃香的一秋。村里村外,山前山后的农户都要他去帮忙收割,都担心老天突然变脸。
老疯郭开心得合不拢嘴,满口答应了所有的人。第二天开镰,出了怪事,所有顾他收割的农户的地里,都有一个老疯郭,而且,是一模一样的老疯郭,每一户农户都以为老疯郭在自己的地里。
晌午,农户当然要送饭到地里。那一带,饭都装在陶罐里,一是保温,二是算计,饿怕了,陶罐上一星半点残饭,也习惯用舌头舔,舌头短,够不着,仅舔了罐口。
农户惊奇疯子郭的做法,吃空了陶罐里的饭,把陶罐放在膝盖上边,竟然顺手把陶罐翻了个外在里、里在外。陶罐到了疯子郭的手里,简直像翻橡皮袋。他舔得干干净净,再翻回原样,而且完好无损。
农户都傻了眼。互相一传,所有的疯子郭都那样做。都以为疯子郭有孙悟空的本事,拔一小撮毛,一吹,遍地都有“疯子”了。
郭大风这么说父亲:可能是饿怕了,逢了丰收,一高兴,分头行动,那么多同一个人一起吃,不是能够抵抗今后的饥饿年月了?
收入团里民间故事那个版本,我用的是录音机,讲述者郭大风使用方言很频繁。采录地点,在寂静墓地。
那一天,我主动提出跟郭大风去他父亲的墓前。每年秋收完毕,他都给父亲扫墓。坟墓一周,移植来了红柳,像花圈。
墓前,摆了一盘又白又暄的麦面馒头。他说:爹,你的故事要进书里边了。
他又说:爹,你在那边,吃不上这么好的馒头吧?要是不够,你给儿子托个梦,我蒸出馒头给你送过来,我们这边不缺了,下一次,我在这里给你现场蒸馍。我们连队的墓地在沙漠的边缘,前边有一条防沙林屏障,那是沙漠和绿洲的分界线。墓地的背后是无垠的沙漠,好像连绵的沙丘也是坟墓。真正的坟墓跟沙丘相比,像是一个大蒸笼里同时蒸的小馒头。郭大风看一样事物,总是用吃的去比喻。郭小风也是如此,他说起女人的乳房,像暄暄的馒头。
郭大风已离休(老兵享受县团级待遇),现在,近的事儿他反而记不清了,可旧社会(以1949年为时间界线)却清晰起来。说起饥饿,他跳过了“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他欣慰,父亲最后过了段正常的日子,让粮食给稳住了,不治而癒。
向前向前向前
我对小说中的巧合很警惕。因为,靠情节的巧合凑成的故事,文学意义上有点虚假。
所以,读了欧亨里的小说,我觉得他是以上帝的视角在操控人物。但是,保罗·奥斯特那部《红色笔记本》改变了我对巧合的看法,他的姿态很低,用巧合组织过往的生活轶事,把巧合推向了极致,巧合在作弄命运。
我碰上一个巧合的素材,忍不住要写下来。大概我父亲也是军垦第一代的缘故吧。
主人公郑勇参加抗美援朝,是个司机。美军的飞机封锁志愿军的后勤补给线。郑勇开着汽车,穿过炮火硝烟,九死一生,他幸运地活了过来。
郑勇所在的运输部队,分到了慰问信,那时,国内兴起给“最可爱的人”写慰问信,抬头没有战士的具体的姓名,那是泛指志愿军战士,倒似漂流瓶,分给郑勇的信里,还夹了一张照片,照片是个清纯的姑娘,向他微笑,蛮可爱。也就十多岁吧?
郑勇把来自祖国的姑娘的照片夹在日记本里,时常要看一看,那姑娘的微笑像阳光一样灿烂。姑娘的形象就住进了他的心田,他会采一朵金达菜花插在日记本里。他的嗓音不咋样,可是他喜欢哼一支歌: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踏着祖国的大地……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
战争结束。郑勇回国,转业到了新疆——屯垦戍边。在戈壁沙滩上开荒造田,都是清一色的男子汉。婚姻的问题渐渐摆到面前,连队里,女人很稀罕,“狼多肉少”,组织上也在内地,先招女兵,后来招支边女青年。渐渐地,连队有了女人的气息,接着,有小孩的声音。绿洲有了生机。
可是,郑勇好像不急不燥,别人给他介绍对象,他似乎没兴趣。猜他有了吧?他也笑一笑,不说。
战友发现了他珍藏的照片,催他赶紧探亲——娶过来,光看照片,解决不了问题。
郑勇说:这算不算有了呢?我只有她的照片。
战友说:月光高悬在天上,嫦娥一看是沙漠,还愿意下来?
郑勇指着照片,纠正道:她的笑,像不像沙漠地平线太阳出来?
农场配备了拖拉机,先是斯大林100号(指马力),履带式。郑勇开过汽车,他当了军垦第一代拖拉机手,后来,有了东方红54,也是履带式,他要求换到“东方红”。
东方红54,通身红漆,像披着火红的阳光。那本没有记日记的日记本也放在驾驶室里,沙枣花开了,他采一束,插在本子里。他特别喜欢朝太阳升起的方向开——沙漠里初升的太阳,总能唤起他心里一种蓬勃的情绪慢慢腾起,他说不清那是什么情绪,但他喜欢哼那首歌: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有一天,他到食堂打饭,又是最后一个吃饭。吃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其实,他是收了工,洗过脸,换了衣——他莫名其妙开始讲究卫生了。他往食堂那一方窗口递进碗和票,接着,一张脸占了窗口——他总是要看一看菜勺的运行。咦,分明换了人,一个女人掌勺。沿着掌勺的手,往上瞧,瞧住了脸。他立即退出脸,接了饭菜就走了。
照片上的那张脸,他看了许多年,咋出现在食堂里边。难道是从照片里跑出来?那个照片里的姑娘还照片里冲着她微笑——他的帆布挎包,上班下班随身带。
他忍不住去打听,原来是连队刚调来的指导员,叫刘巧珍。是不是看了那么多年,把她给看了过来?那一夜,食堂里的女人和照片里的姑娘,在他的脑子里进进出出,忙个不停。
这一天,女指导员来到了机务排。郑勇故意不出去,只是拭着“东方红”——保养机车,他看见她过来,心就“呯呯”跳的厉害。
女指导员用手抹了一下车身。“东方红”一尘不染。
郑勇脱口说:指导员,我给你看一张相片。女指导员接过相片,说:这是我呀?咋跑到你手里了?这可是我在山东农村里拍的唯一的照片。
郑勇有拿出慰问信。
当年,女指导员只是老解放区的一个农村姑娘,村妇女会主任。她喜欢军人,老是想参军。后来,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在山东招女兵,他赶紧报了名,分配到农场,她是那批女兵的领队,后来,就带出了有名的铁姑娘排。几年下来,提升她为指导员。
这么巧的事儿,他终于把姓名和照片的姑娘合二为一了。郑勇的战友也来劲了。其实,俩人一见面,相互都有了好感。一张照片,竟珍藏那那么多年。那么远的路途,那么大的空间,在沙漠边缘的绿洲相会,郑勇“向前向前向前”,就跟女指导员接了婚。
结婚那天,正好是春耕春播动员大会的同一天。没有婚假。所有的拖拉机都开赴了解冻的田野里了,白天黑夜,拖拉机都在吼叫。机务排的人员,三班倒,人歇车不歇。郑勇是前半夜的班。
半夜,换班,郑勇吃了夜宵。按常规,换下来,就睡在露天,一件羊皮大衣,裹起当被褥。郑勇想到新娘。他踏着朦胧的月色,他的眼里,那天晚上的月亮特别净,像一面镜子。
他悄悄推门进家,特别想听听新娘迎候的亲热的话语。可是,他吓了一跳。
黑咕隆咚的夜色里,传出她的声音:谁!
男人还没真正住进她的心里吧?郑勇以为自己闯错了门。
灯一下亮了。新娘竟然打量起新郎了。
他说:巧珍咋不认识我啦?
她说:洗一洗吧。
田野的尘土蒙住了郑勇的模样,一洗脸,恢复了原样。那张床上,郑勇“春耕春播”过了,他想睡在家里。因为,天亮才交接班。
她抱着他说:你回地里吧,明天早晨,连队的人看见你从家里出去,我这个指导员……得以身作则,对不起你这个新郎官。
他说:谁叫我是指导员的男人呢?得维护你的威信呀。
太阳从沙漠的地平线照常升起,可是,连队一片纷乱。女指导员赶到现场,抱着已经被铧犁切开的羊皮大衣,只是流泪,她憋着没哭出来。郑勇已醉,混在翻耕的泥土边,凑不出完整的身体。找出了地里的帆布挎包。
半夜,郑勇回到田野,裹着羊皮大衣,躺在还没耕过的地头,他的徒弟,开着“东方红”,犁过了郑勇睡的地方,丝毫没察觉。后边的农具手以为那片地的芦苇可能特别多。
女指导员回到新婚的房子,第二天再出来,两个眼睛,已红肿。
周副政委来参加郑勇的葬礼。女指导员一叫大姐,就哭出声来。她自责,说:我要不催他回到地里,他不会离开我。女政委说:在塔克拉玛干沙漠,做个女人不容易,做个女指导员更不容易。
坟墓就设在沙漠里的沙丘上,那上边长着红柳。她吧把布挎包一起葬进去,挎包里的日记本夹着她的照片(她在照片背面写上了刘巧珍三个字和年月日)。还夹着一束风干的沙枣花。她说:让我的照片在里边陪着你。
到了水稻孕穗的季节,沙漠吹来的风,泛起层层稻浪,一波一波,涌到遥远的防沙林边。郑勇牺牲的那片稻田,好像跟别处不一样,稻穗颗粒更加饱满。
秋天收割后,女指导员去沙漠的坟墓,好像坟墓已融入沙丘,只是那一丛红柳,花儿开得特别欢。太阳在地平线升起来,阳光把沙漠照得金光灿灿。沙丘前放着录放机(托知青从上海买来的)。播放着:向前向前向前……那是郑勇常唱的歌,她在心里跟着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