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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者静
——周延的书法世界

2014-02-13丘新巧

中国艺术时空 2014年6期
关键词:书法家书写书法

丘新巧

仁者静
——周延的书法世界

丘新巧

周延师兄给我最初的印象,是一位温柔敦厚的仁者——而最初印象往往以某种奇特而直接的方式,揭示了一个人的本质。“书如其人”总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在这条真理的照耀下,我们会想到王羲之的风流蕴藉,他的沉痛和洒脱;想到颜真卿的刚烈和肃穆;想到元世祖初见到赵孟时,为之倾倒的超尘绝俗。书法忠于我们每一个人。

周延如此安静,他的书法全然是一派安静、泰然的气息。确实,相比所有带上矫揉痕迹的书法,他的书法看起来就显得过于老实了。这种书法并不刺激你,相反,它是循循善诱的像一条缓慢流动的河流,它敞开的世界,只等待那些不太功利的观者们进入,并一起细细品味,毋庸置疑,这正是古典书法的一个伟大传统。在书法的历史长河中,当然有许多在原创性上并不见得有多大贡献的作品,但无论如何,它们都显得耐看、真实而自然。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个体,某种风格都在一定程度上坚固地凝结在他们深不可见的主体性中。

周延是希望在这种纯然生长于气质上的书法中,真正夺取属于自己的东西的。也许在这种平静的书写中,获得一种坚实的风格需要更加漫长的过程,因为人们必须在平常的书写中紧紧抓住那些突然发生的、细微而奇异的因素,并且在内心和书写之间不断的往返和咀嚼中,强化这种属于自己的独特因素,一种坚实的风格的可能性才会到来。

在某种程度上,周延已经做到了:他的字温和内敛而不张扬,在一个很好的尺度内保持着潇洒和从容,在极熟练的操运当中又保留了几分生涩,那些看起来不那么精致的地方,却更显得活泼自然,富有生机。风格乃平衡诸多因素的结果,周延的风格只是看起来更加自然,如天机流行,云舒云散。

周延当然是当代二王帖学复兴的谱系中的书法家,他对帖学传统中某些内在的东西有着深刻的领悟,并且将会在这个谱系中留下自己的印记。当代对二王帖学的复兴并不是偶然的,虽然在通常意义上这可能意味着全面的复古,但我们复古这个略显粗糙的概念会掩盖一些有价值的、富有生机的东西。须知传统并不是死去的东西,相反,它时刻在等待着被重新发明、创造。更重要的是,一旦这种“复古”指向的是书法更深刻的本源,它便随时可能翻转为具有重大意义的革新举动。

实际上,这次以一些中青年书家为代表的帖学复兴运动,代表着对书法传统理解的进一步深入,甚至是理解方向的重新调整——如果我们把它理解为对碑学和晚近的流行书风的有力矫正的话。以陈忠康为代表,这批中青年书家对魏晋二王书法的领悟,无论是笔法、章法还是气息上都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更高的层面。周延无疑在很多地方得益于陈忠康。从历史脉络上看,自宋代以后我们似乎就逐渐失去了对魏晋以降的书法传统的理解,那种笔法、章法的丰富性和书写的自然性被熔铸为一体的书法似乎突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完全是另一种对书法的理解,如欧阳修在面对唐人的书迹时,便已在慨叹时代的悬隔。

在对魏晋以降帖学传统的理解上,我们似乎正慢慢重新找回某种失落了的东西,尽管我们可能还远未能把它紧紧握在手中。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已经接续上唐宋以来所谓“笔法中绝”造成的断隔。这个时代书法水平的提升是有多方面原因的,诸如书法专业的出现、书法理论研究的推进、经典碑帖由于印刷技术的提高等。周延和他的同道者都是这个时代的受惠者。

但技术水准的提高并不必然导致一门艺术的兴盛。魏晋书法传统的技巧的丰富性和书写的自然性,我们仅仅有限地实现了其中一点。更重要的是,我们必须重新找到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自然的书写方式,为此我们必须适应我们这个时代的毛笔、坐姿和执笔方式,也必须适应这个时代赋予我们的思维和观看事物的方式。

周延曾经花费许多精力研究执笔方式、书写材料等问题,他或者正是在试图找到一种自然书写的方式,这种书写方式彻底打破我们的身体、手和笔之间的隔阂。他常常跟别人提到他心中“从心所欲”的书法境界,为此,即便在书写时手臂和手腕间一丁点儿的不协调,或在一个笔画中某个细微弧度的游离和不受控制,都会令他感到遗憾。周延知道,只有在“心”的统领下,才会赋予每个细节以不竭的生机,在一个理想的层面上,在我们手上不会滑过去了任何东西。

为此周延选择了沉静地进入书法的领地。他并不声张造作,而是从容地探索前进。

周延对抵制书法的视觉化倾向有着极为自觉的意识。他说:“固然应该重视直观视觉,其更高明还在于内在感受。”视觉化倾向已经抽空了当代书法创作的灵魂,我们似乎已经不再缺乏好看的作品了,但我们也不再看到足以感动人的作品了。

书法的独特地方在于它与生活之间的密切程度,要远远大于其他艺术门类。而生活总体上是一个缓慢、漫长而平静的过程,尽管它也有涛澜汹涌的时候。那种更高明的“内在感受”能够进入书法并在那里生根发芽,似乎注定是一个漫长的锤炼过程,书法家须在生活中,在无数次经意或不经意的书写中,察觉到某些突然涌现的独特而奇妙的东西,察觉到这些东西与内心感受之间微妙的关联,这样,那种坚实的风格和个性才可能被塑造成功。这是书法的一个悖论:刻意追求书法的个性和风格只会适得其反。在中国书法史上,有许多书法家也许在技巧上并未做出多大贡献,但他们常有明显的个性,有动人的精神氛围,这只是因为他们的书法是花费了无数年月在生活中慢慢竖立起来的:一种饱含内在感受的书法。

周延的博士论文研究对象是弘一法师,这可以看做某种精神上的感召。弘一曾说他写字如画画,这与把书法全然视为视觉性艺术的观点十分相像。但与所有玩弄视觉效果、炫奇争胜的书法不同,他的书法在精神上是一种“弘法”的表征。正因为书法即弘法,所以必须心存虔敬,必须踏实、朴素、平易地书写自己的书法。弘一的书法,一方面个性极为鲜明,另一方面又极为朴实。而周延的书法,无疑同样走在这条道路上。每个时代的艺术都需要两种艺术家,一种人赋予艺术以激情,另一种则赋予艺术以沉静。或是性情使然,周延选择了弘一作为其书法的一种精神支柱,他选择安静地守护书法的古老传统。

“在邱老师这学到很多东西。”进入中央美院学习的三年里,周延无疑受到导师邱振中先生的深刻影响。这种影响当然更多是在观念上的,但对书法理解的观念转变会彻底改变一个人书法前进的道路。为了前进到更远的地方,书法家总在寻找更深刻的洞见,而邱振中在其几十年卓绝的书法理论研究中,已经把通往书法的道路开辟至一个更高处,一个离书法的本源更近的地方。因而周延无疑是幸运的,通过邱振中的目光,他的书法也得以居住在源头的近邻。源头与革新常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源头给予新事物以动力,新事物保存源头的丰富性。

毫不奇怪,周延在一些书法问题上的观点与邱振中具有高度一致性。譬如在关于临摹的问题上,一方面极为强调对书法细致入微的观察,另一方面是对外观、视觉和轮廓的单纯模拟的超越,进而追溯到手和身体的运动模式中——邱振中就曾专门提出并讨论过“动力形式”的问题,而这个问题是令周延着迷的——只有在这两方面不断获得领悟,对书法的临摹才是真正卓有成效的,对前代杰作的领悟才能在一个更深的层面上展开,杰作的那种丰富性才会在我们自己的深层感觉中生长出来,成为我们自己的血液。

周延说:“要把评判的单位尺度尽可能的小,如王僧虔所说的‘粗不为重,细不为轻。纤微向背,毫发死生’。评判的单位尺度越小,对审美者的要求越高,但是反馈给审美者的感受却是越丰富、越不可思议。”不论是观察尺度的愈发细致,还是对动力形式的探究,都是书法家审美感受力不断提高的必经之路。

在“书如其人”、“人书俱老”等命题的引导下,书法为每个书法家准备的似乎是一生的漫长时间,书法家以自然的节律应和着天道的自然流行。中国古典哲学无不在强调这种安静的心性。

周延正是以一生的时间来设想书法的,为此,他从容地接受自己在任何一个生命阶段、任何一个生命时刻的独特性,接受它的成就和它的缺陷。许多书法经典不也包含着各种各样的瑕疵吗?但这并不妨碍它们仍然是杰作,只因为它们本是诞生于特定生命情境中的产物:正因为它是活的、有生命的,所以它不在乎瑕疵。周延的这种坦然和安静的心态之所以令人讶异,是因为,现在人们已不习惯整体地去感受书法,不再习惯地把书法看作整个人生。在我们已然与传统悬隔的今天,周延的书法世界带来的那种属于江南的安静、温润和典雅,愈发会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珍贵的东西。

“在写字中感受吧!”

书写,就是任何一个以书法为终生志业的人只能在那里跳跃的罗陀斯。

“就在这里跳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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