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柏林人》的个体主体性:蜕变与新生
2014-02-12
(河南大学 外语学院, 河南 开封 475001)
现代主义作家沃尔夫说,“1910年十二月左右,人的性格变了……人与人之间的一切关系——主仆之间,夫妇之间,父子之间——都变了”[1]197。正是沃尔夫所提及的那个动荡时代孕育了现代主义这朵文学奇葩。孕育于乱世的现代主义关注人生存状态的变化,特别是个体主体性的蜕变。传统文学中的英雄形象一去不返,现代社会的反英雄形象纷纷登上文学舞台。风花雪月的浪漫、事业成功的傲气和指点江山的豪情烟消云散;现代主义作家笔下的市井人物只能默默咀嚼工业时代的机械、家庭危机的痛楚和生命流失的干涸。意气风发和高大明朗与迷茫彷徨和渺小猥琐形成鲜明对比。改造自然的英雄忽然从云端跌入现代社会的夹网,变幻成矮小的现实小人物。失去了主体的能动和自主,现代主义的反英雄受制于社会的强大反主体性。他们要面对社会的步步为营,而不是征服者的节节胜利。作为对自我和社会的全面反思,现代主义文学人物不仅要面对个人的生活磨难,还要肩负层层积淀的历史重负。他们不再麻木地紧跟滚滚向前的历史车轮,畅想未来的美好和富足,而是带着现代人的焦虑,转身凝视历史和自己留下的脚印,以逆流而上的勇气对抗社会的反主体性。虽然社会的挤压重于自然的威胁,逆流而上难于顺流而下,但夹缝中的现代人本能地寻求个体主体性的复苏,企图重获褪却的生命绿色。这也许是主体传奇的再续,也许是《桃花源记》的翻版,但僵死和复苏之间个体主体性的蜕变确实给人柳暗花明的感叹和拨云见日的惊奇。
作为现代主义的代表,乔伊斯并没有以浓墨重彩直接描绘社会的挤压和金钱的腐蚀作用,而是精心透析心灵的窒息和主体的僵死。由于无孔不入、无时不在、无处不有的社会挤压对人的影响呈现日常化和普遍化的趋势,私人空间和精神世界的点点滴滴反而可以彰显和折射社会的强势威胁。《都柏林人》中繁琐、平庸的市井生活显示了最深刻的生存困境和最惊人的精神瘫痪,微言大义的笔锋揭示了现代社会中主体的堕落:征服自然的“大写”的人变成了被征服、被改造的反英雄。以乔伊斯的《都柏林人》为基础,本文分析现代个体主体性的蜕变和现代主义文学特质的萌芽。都柏林人的精神瘫痪揭示了个体主体性的僵死,而自我意识的爆发又带来了个体主体性的复苏。作为乔伊斯现代主义文学生涯的序曲,《都柏林人》既链接传统小说和现代主义,又见证僵死和复苏之间的痛苦和美丽。
一、个体主体性的僵死
现代社会中个体主体性的僵死是从外部行为到内部灵魂的深度窒息,从单个个体到所有个体的普遍异化。在机器隆隆、物欲横流的大都市里,残留着躯壳的现代人或麻木或迫切地听从惯性生活的指引,飘荡在一成不变的生存轨道上。
个体主体性的僵死首先表现在假行动和假冲突。在人类历史上,人和外界的矛盾不可避免,行动和冲突证明了人的存在价值。现代社会的挤压必然导致个体的消极的逃离或积极的反抗,但都柏林人的逃离往往是指向原生存状态的再度回归。社会的束缚竟然对个体有一种邪恶的吸引力,个体常常自觉或不自觉地转身回头并撤回逃离的脚步。在《伊芙琳》中,主人公与恋人的私奔以她的主动放弃为结局,她要延续自己日复一日的操劳、无助和疲惫,直到耗尽所有的热情、生命和灵魂。伊芙琳家庭主妇、养家糊口的人和母亲的任务与角色让她感到压抑、不安和焦虑。家中不可驱除的灰尘象征家务的沉重,百货店的压抑气氛揭示了她精神上的高度紧张状态,而年幼的弟弟又急需她的关爱。伊芙琳与弗兰克私奔的计划是她拯救自我、改变命运的唯一出路,她像母亲一样为家庭牺牲自我,但母亲发疯而死的惨状让她恐惧和害怕,出逃的计划也表现了她拒绝同样结局的决心和努力。虽然私奔似乎标志着伊芙琳命运的转折点,但她与弗兰克的关系却和她与家庭的关系有着极大的相似性:伊芙琳既有对家人的依恋也有对恋人的热恋,但爱情和私奔却像惨死的母亲一样让她恐惧和害怕。弗兰克的呼唤只让她感到人间所有的惊涛骇浪,私奔只会像波涛一样把她淹没。在这两种关系上,作为恋人的弗兰克当然与家人不同,但不变的是他们对伊芙琳的控制以及伊芙琳对他们的依赖。
另外,情节的重复反映了个体之间相互伤害的不正常关系。个体发泄式的反抗往往以个体对他者的伤害和压迫得以实现,这并没有消解社会对人的影响,反而以个体对另一个体的恶意挤压延续了社会对个体的控制,所谓的反抗者实质上是社会的帮凶。在《对手》中,上司对主人公的蔑视和惩罚竟然换来主人公对儿子的责骂和毒打,对手的改变并没有更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反而加深了社会对人的控制。父子关系被转化为强者和弱者的关系,亲情已消失殆尽,法林敦失去了父亲的身份,社会场景中的欺凌和侮辱渗透到本该是温情脉脉的家庭生活中去。孩子和家庭成为社会压迫关系的最终受害者,作为被压迫者和受害人的法林敦反而上升为压迫者和害人者,但他并没有打败原压迫者,而是以弱者作为自己的压迫对象,实现了身份的逆转,法林敦成了压迫和欺凌势力的承载者和携带者。法林敦不仅自己饱受凌辱和谩骂,而且使压迫关系从社会场景蔓延到家庭生活,实现了其再生性,证明了其普遍性。行动的无效揭示了个体的无为和停滞,显示了生存状态的重复和封闭。现代人身陷无望的漩涡,都柏林笼罩在死气沉沉、黯淡无光的夜色里。封闭的生存结构决定了冲突的无效,社会的挤压导致了个体与社会关系的单向性。失去积极的反抗能力,个体的存在只能是被动、无为和停滞的单向路程的延续。
外在行为冲突的降低和内在心理冲突的上升揭示了现代人灵魂的窒息。社会不但可以控制人的外在生活模式,而且可以改变人的内在精神世界。《都柏林人》的最大特征是社会场景和家庭生活的交织和融合。经济、政治、宗教等社会领域的经济原则并没有徘徊在市井百姓的门外,而是早已无声无息地渗入他们的灵魂深处,依附着都柏林人的身躯,走进婚姻、爱情和家庭生活的每个角落。以实用理性为基础的现代生存理念无情地宰杀了以诗意感性为基础的私人生活。婚姻和爱情是牟取利益的筹码,家庭责任和义务可以榨取青春和生命。家庭成员内部近距离的精神伤害和心灵谋杀展现了看似无形的血淋淋场面,散发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温情脉脉的灵魂栖息地变成了“寸利要争,寸土不让”的现代战场。这种杀人于无形的生存方式的普遍存在和日常形态常常蒙蔽人们的双眼、掩盖自身的危害性,甚至获得某种实用的合理性。
个体主体性的僵死有其普遍性,包括纵向延伸和横向扩展的特点。作为短篇小说集,《都柏林人》整体上涵盖了童年、青年和中年三个阶段。虽然十五个故事的主人公各不相同,但它们的有序排列形成了以年龄为线索的连续体。各个故事讲述了各个人物各个人生阶段不同程度的精神瘫痪,暗示了人生道路上主体性僵死纵向延伸的可能性。这种潜在的连续体并不指向某一特定人物,而是指向任一人物。乔伊斯笔下的每个人物都可能已经或将要经历如此的人生。这些男女老少身处不同的生活和工作环境,分布在都柏林的各个角落。这些故事既关涉政治、经济、宗教等方方面面,又描绘市井人生的点点滴滴,浓缩了现代人的人生经历和生存状态。《都柏林人》貌似随意的故事组合暗示了时间和空间两种维度的开放性和延伸性,揭示了个体主体性僵死的现实性和普遍性。
个体主体性的深度危机揭示了社会影响的持续性和再生性。社会因素的全面腐蚀和深度渗透显示了它强大的生命力和控制力。它不是强制性的命令或暴力,而是无形的扩张和极度的肆虐。它可以控制社会公共领域,也可以侵入个人家庭生活。社会因素的适应力和高效性完全以人的活动的展开和人际关系的延伸为途径。人成了社会因素的载体和操作者。社会抹杀个体特征,主宰个体灵魂;个体的屈服和配合保证了社会因素的渗透和延续。在人群中,社会因素辗转挪移,挥洒自如;个体却丧失了自主性和能动性,变成灵魂枯死的行尸走肉。社会因素的朝气蓬勃和个体主体性的僵死消解了社会和个体之间的张力。
社会反主体性的强势威胁和个体主体性的深度危机使社会和个体的矛盾演变为生与死的较量。节节胜利的社会因素挥舞着手中的指挥棒,聆听着人群驯服的合唱;而失去敏锐感官功能和深刻感受能力的现代人却听不出这一片祥和乐声中的倾轧之音,也不能触摸太平盛世的潜藏危机。这种麻木和冷漠是现代人的真正悲剧,只有唤醒沉睡的个体才能摆脱个体主体性的深度危机。
二、个体主体性的复苏
在《都柏林人》中,乔伊斯以现代主义作家特有的敏感气质和人文关怀揭示了个体主体性的丧失和现代社会的腐蚀性,企图张扬个体主体性,再度肯定个体的价值和主体地位。由于具有渗透性、持续性和再生性的社会因素已基本完成对个体的深度挤压和全面围拢,那么个体主体性的复苏就只能依靠个体自身。既然社会控制个体的主要途径是抹杀个性,创造模式化、平面化和单一化的生活模式,个体主体性复苏的主要方式就应该是以个体的立体性、多样性和纷杂性对抗社会的反主体性。另外,社会因素的持续性和再生性主要取决于自我意识的钝化和个体意志的瘫痪,那么自我意识的爆发可以让个体重新认识社会和自我,改变社会和个体之间的单向关系,恢复个体的能动作用,召唤个体主体性的回归。在《都柏林人》中,乔伊斯以顿悟探索自我意识的爆发。顿悟常常居于故事的结尾,虽然也有层层挫折,但顿悟的发生往往昙花一现,转瞬即逝;顿悟的缺席和发生揭示了现代个体主体性的重要特征:前者显示了自我意识的滞后性,而后者说明了个体精神的能动性。乔伊斯笔下的顿悟揭示了自我意识的自发性、自觉性、爆发性、曲折性、不确定性等特点。
自我意识有其自发性和自觉性。在作为首篇的“姐妹”中,男孩虽受到精神瘫痪的强势牵引,但最终赢得自由和顿悟。男孩反思自我、他人对神父以及男孩与神父关系的看法,把自我置身于由自己和多重他者组成的参照系中,不断对比种种差异,进而认识自我和周围的世界。经验自我到追忆自我的转化呈现出高频率、自发性、潜意识、感性、自觉性和理性(梦境到现实)的特征,这种转化使两种自我之间的张力成了故事的常态,自我缺乏稳定性;过去和现在不断推移、变化;由多层次的感情(恐惧到超然)、认知、时间构成的自我结构显示出敏感性、开放性和丰富性;这肯定了自我意识的自发性和自主性,确定了人的主体地位。同时外部社会因素的挤压、渗透和腐蚀又决定了自觉的自我意识的必要性和必然性。自我审视是现代个体主体性的重要特征。在作为压轴篇的“死者”中,主人公虽人到中年,但姗姗来迟的顿悟却也能带来旧我的死亡和新我的诞生,实现了个体的能动性和主动性。
自我意识有其爆发性。顿悟的篇尾位置和戛然而止的特征显示了火花般的灿烂。在结尾时,主人公对自我和他人有了新的认识,体验自我和回忆自我的距离突然拉大,表现了人物自我的多重性和丰富性,证明了自我的内部生命力,深化了对人的认识,强调了反思性自我意识的能动作用。同时,这种主体凸显了自我的层次感和个体性,爆发性可以突破社会因素的合拢之势和重重包围,造就个体和社会关系的逆转,证明了个体潜在的能动性和主动性。自我意识的发生打破了静态、沉闷、封闭的生存状态,显示了个体存在的开放性和动态特征。个体对自我和世界的再认识部分地消解了社会的反主体性,不屈的抗争精神证明了现代个体的主体地位。
自我意识的发生有其曲折性。社会挤压所导致的精神凹痕和生活惯性常常抑制和拖延自我意识的出现。在《都柏林人》中,顿悟的发生以人物的多重挫折为基础。个体常拘泥于一贯的思维方式和生活逻辑,只有频繁、强烈的外部刺激才能最终引发自我意识,促使人重新认识世界和自我。另外,《都柏林人》的童年、青年和中年三步曲的结构揭示了不同阶段的顿悟的不同特点。年龄的增长没有增加顿悟发生的频率或降低难度系数,却导致顿悟出现的不断滞后。长期统一化、模式化的封闭生活腐蚀了心灵的敏感和活力,导致了个体意识的后天惰性。
自我意识的发生有其不确定性,主要表现在时间维度的非线性特征和空间维度的不均匀分布。顿悟的瞬间性揭示了其短暂性和非线性。它只是在生存的封闭圈上撕开了一条裂缝,这可能点燃心灵之火,迎来个体的新生;也可能在外界的挤压下重新闭合,恢复原有的沉寂。另外,顿悟的整体分布结构既包括它的在场和发生,又涵盖它的缺席和悬置。前者证明了自我意识的可能性,而后者也显示了它的偶然性和不确定性。
在社会反主体性笼罩的夜幕下,自我意识带来了个体主体性的复苏,燃起了星星之火,但个体和社会始终是突围和包围、劣势和优势的关系。“反主体性势力的渗透性和普遍性衬托出个体一己之力的单薄”[2]34,自我意识的短暂性和不确定性无法彻底消解社会因素的再生性和腐蚀性。在崇尚物质享受、追求经济利益的现代社会,个体的精神有为只能发挥极其有限的作用。因此,自我意识只能带来个体主体性的复苏,不能恢复现代个体崇高、伟岸的主体形象。
三、僵死与复苏之间现代主义文学特质的萌芽
作为现代主义的灵魂,现代个体主体性的蜕变显示了其两面性。社会因素的渗透和腐蚀改变了传统小说中意气风发、明朗高大的主体形象。精神凹痕和心灵痛楚让他渺小猥琐,社会的压抑和反主体性的阴影使他向往自由、美好的精神世界。残酷现实和美好的理想之间的夹缝导致了现代主体分裂的自我。作为西方文化传统的一部分,自我的和谐统一和社会的不良影响贯穿于源远流长的西方文学,潜藏在现代个体主体形象的深处。自足的、天然的、统一的自我观念一直是作为主体的人的灵魂栖息地,即使社会的不良影响可以威胁自我,但主体总可以改变世界,维护自我的完整和和谐。但这种观念却面临现代社会的极大挑战。社会因素蚕食了人的精神和灵魂,侵占了人的肉体和躯壳;根深蒂固的自我观念使人追求现代社会主体的自由王国,反思性和评判性的自我意识可以重新认识自己和社会,但旧我和新我的对比标志着裂缝的出现。完整的自然状态已不复存在,指点江山的主体一去不返,人的碎片和分裂状态已不可避免。《都柏林人》中个体主体性的僵死和复苏展现了现代人的矛盾性和两面性:他既是现实世界中被动、无为的“小写”的人,又是顿悟瞬间有为、主动的“大写”的人。
现代个体主体性的蜕变首先决定了现代主义文学的反现实主义特征。以现实主义为主流的传统小说的审美对象是广义外部世界,它不但“指向自然界和社会,而且包括栖居其中的人的活动”[3]65。个体和外界的冲突是小说的核心,故事的发展以情节为主线,以物理时空中人的行动为推动力。个体的活动证明了主体的积极性和主动性,可改良的外部世界维护了主体的形象。个体主体性的蜕变宣布了现实主义文学特征的相对无效,社会的反主体性挑战人的主体地位。作为乔伊斯告别传统的见证,《都柏林人》的假行动、假冲突和淡化的情节揭示了现代人的精神危机;成熟的现代主义作品大多剥夺了情节、行动和冲突的文学主导地位,“意识流小说甚至威胁到广义的外部世界的基本有效性”[4]69。外部世界的悬置揭示了现代人的精神危机,证明了主体的被动和无为。
现代个体主体性的蜕变也预示了现代主义文学的乌托邦特性。个体主体性的僵死导致了外部世界的悬置和现实主义文学形式的解体,个体主体性的复苏带来了自我意识的凸显和审美视角的内移。立体的、流动的和自由的意识王国的建立构建了一个理想的世外桃源。现代主义文学试图悬置外部世界,消解社会反主体性,但社会因素的渗透力已决定了其影响的持久性,外部世界的强势威胁预示了其不可撤销性。因此,缥缈的心灵世界只是现代人驻足停歇的精神驿站,自主、能动的个体主体性虽然具有现实基础,但完全摆脱外部控制显然有虚幻性,现代主义文学是现代人寻求精神寄托的乌托邦。
《都柏林人》见证了现代个体主体性的蜕变和现代主义文学特质的萌芽。生与死的并置不仅展示困境的尴尬和废墟的悲怆,而且带来理想的灿烂和复活的壮丽。在永恒的文学衍变和不息的历史长河中,《都柏林人》再度阐释了西方人的主体性情节和上下求索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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