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君“”湘夫人”身份新解读——论“二湘”或为同一女性神
2014-02-12郑婷婷
郑婷婷
(重庆师范大学,重庆 401331)
从古至今,人们对于“二湘”身份的探究从未停止过,即使到现在,学术界也未得出一个确切的结论。前人的不同观点,经统计有20余种,其中最主要的争论还是集中在“二湘”是否同舜帝、娥皇、女英相联系。其实,“二湘”应为沅湘流域的自然神,且很有可能实为一神,它是楚地自上古时期就流传下来的湘水神话传说,是夏朝的祭祀文化与楚地巫文化的结晶。但是自秦汉以后,史官好考证,“不语怪力乱神”,而将“二湘”神话传说与历史人物舜、二妃相互印证,从而得出了历史化的结论,这同巫风兴盛的楚地,远古劳动人民万物有灵的信仰相背离。郭璞的《山海经注》、黄伯思的《东观余论》、沈括的《梦溪笔谈》等,从历史史料和神话传说两方面否定了“二湘”与舜、娥皇、女英之间的关联,作为“二湘”为自然神这一观点的有力支撑。
一般认为,《九歌》是屈原根据楚地的祭祀仪式改编而来的诗歌集,它反映了楚地重祭祀、好巫风的风俗。王逸说:“昔楚国南郢之邑,湘沅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乐鼓舞以乐诸神。”在祭祀过程中,人们往往会鼓乐相杂,歌舞相间,最重要的是巫师迎神、娱神,与神沟通。一般认为,祭祀过程中巫师迎神、娱神的方法有两种:一种是通过扮神的方式来让神灵附身,借助巫师之口来传达神灵的旨意,一种是通过巫师求爱的方式,即男巫吸引女性神灵,女巫吸引男性神灵,以达到与神灵相通,求得神灵庇佑的目的。“二湘”是楚人祭祀沅湘水神的歌舞唱词,通过巫师追求神女来完成宗教仪式中的人神恋。
一、“湘君”“湘夫人”为女性水神
(一)“湘君”非“君”
《湘君》“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中的“君”,按照王逸的解释即为“湘君”,我们暂且不论“君”的身份与性别,但从开篇可以推测“湘君”为抒情主人公的追求对象。主人公在经历了求而不得的过程后,叹曰:“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主人公转求“下女”,表明其为男性,所追求的湘君自然应为女性神。并且,主人公的配饰也可确定他的性别。“捐余兮江中,遗余佩兮醴浦”,“”是一种环形有缺口的佩玉,“佩”亦指玉佩。《礼记·玉藻》云:“古之君子必佩玉”。而且据说,古时女子以系于腰间的彩色丝带为心仪男子的佩玉缀罗缨以示结亲。足见古代男子有佩玉的传统。此外,“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也可以证明主人公是男性。据《仪礼·士昏礼》记载,古代结亲由男方遣媒,《离骚》中也有写“吾令鸩为媒兮”“理弱而媒拙兮”。从全篇内容可知,主人公的追求过程一以贯之,从最初的等待到主动去洞庭寻找湘君,再到最后寻而未得,只能放弃追求神女,改求下女来自我安慰了。主人公应是在祭祀活动中追求水神的男巫,这符合楚国祭祀活动的特点。
历史上有诸多学者以“湘君”为男性,未免有断章取义之嫌。司马贞在《史记·索隐》中写道:
“列女传亦以湘君为尧女。按:楚词九歌有湘君、湘夫人。夫人是尧女,则湘君当是舜。”
司马贞以“君”字就断定“湘君”为男性显然是有失考量的。《康熙字典》中对君的解释有:
“《晋语》:三世仕家君之。又夫人亦称君。……《论语》:邦君之妻,邦人称之曰君夫人,称诸异邦曰寡小君,异邦人称之亦曰君夫人。”
可见,在先秦时期“夫人”亦可称“君”,诸侯夫人多称之为“君夫人”。称身份高贵的女性为“君”是一种尊称,女性水神享有“湘君”的尊称并不为怪。因此“湘君”并非司马贞所认为的“君”,而是女性水神。
(二)“湘夫人”亦是女性
从字面上看,“湘夫人”是女性无疑,但仍要以论据来说明。《湘夫人》开篇“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其中“帝子”可能是抒情主人公,也可能是主人公所追求的配偶。“降兮北渚”说明他不是凡人,是神仙,应该就是“湘夫人”。他的位置在“北渚“”洞庭”。诗中与方位有关的还有“沅有兮醴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其中“沅”是沅水,屈辞中多将沅水、湘水并称为“沅湘”,指沅湘流域,除《涉江》这篇写实的诗歌中因为地点明确而将湘水与沅水细分外,并无单写沅水的例子,所以此处应是为了押韵,以“沅”来指代沅湘流域,它属于洞庭湖水系,在主洞庭湖的南面。“醴”是澧水,澧水汇入主洞庭湖,与主洞庭在同一纬度,沅、澧是南北分开的两个地方。“沅有兮醴有兰”是讲述了主人公和所思念的“公子”一个是在澧水附近,一个是在沅湘流域,一北一南。先秦时期的“公子”多指诸侯的子女,不应是指身份尊贵的神仙。《九歌》中《山鬼》有写到“若有人兮山之阿……怨公子兮怅忘归”,山神将所思念的人间男子称为“公子”,可见“公子”应是人而非神。如前面所说,“帝子”是神仙,不是“公子”,故应为“思公子”的主人公。因而水神“湘夫人”应为“帝子”,是女性,“公子”应为与之相对应的求偶者,他的身份没有神仙尊贵,但是却可以和神仙交往,应是男巫。“闻佳人兮召予,将腾驾兮偕逝”中的“佳人”并不是指女性,而是指美好的配偶,“帝子”为叙述者,因此“佳人”是指男巫。从《湘夫人》的内容来看,开篇“帝子降兮北渚……洞庭波兮木叶下”可以看出湘夫人在洞庭等待男巫的降临。“沅有兮醴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她思念着他,但是羞于直接表达,“闻佳人兮召予,将腾驾兮偕逝”,她思念的情郎久久不来,她似乎听到他在召唤她,于是她离开洞庭,前往男巫所在的沅湘,并在那里筑起了华室。沅湘附近的九嶷山神灵都来迎接她,但是她并没有看到男巫,于是她只能以再改求远者来安慰自己。
二、“二湘”或为同一神
通过对《湘君》《湘夫人》文本的细细品味,可以大胆揣测“湘君”“湘夫人”极可能为同一位女神,“湘君”“湘夫人”只是其不同称谓而已。《湘君》中的男巫原本是在沅湘等待神女,“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流”,但是等不到心中的爱人,于是便“驾飞龙兮北征,吾道兮洞庭”,但结果也没有找到神女。而《湘夫人》中的神女本在洞庭等待情郎,“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但是等不到情郎,她似乎听到男巫在沅湘召唤她,于是她赶到了沅湘,沅湘九嶷山的神灵都来迎接她,但也没有看到所思之人。因此《湘君》《湘夫人》中两个叙事主人公的行动是相辅相成、相互关联的,“二湘”讲述的应该是男巫和湘水神相互等待与寻找,但又相互错过的故事。男巫的求女过程是和《湘夫人》中湘夫人等待男巫的过程相呼应的。例如,男巫与女神所去的地点是相对应的,男巫由“沅湘”至“北渚”,女神由“北渚”至“沅湘”,二人都是在最初的地点没有等到恋人而去了第二个地点寻找;二人是提前有约定的,但可能中间出了差错,因一人忘记地点而错过了,《湘君》中男巫云:“交不忠兮怨长,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闲”,《湘夫人》中女神说:“白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可见二人相见之前是相互约定了的。
远古时代的宗教神话与爱情是紧密联系的,尤其是在祭祀活动中,巫师以求偶的方式祈求与神灵相契合。他们的祭祀活动想象力丰富,爱情故事曲折生动,更像是我们今天的戏剧。《湘君》《湘夫人》是一个故事曲折、前后连贯的文本,其主角是湘神和男巫,“湘君”和“湘夫人”不过是湘神的不同称谓而已。如前面所言,“夫人”亦可称“君”,先秦时期将夫人称为“君”是一种尊称,因此可以推测,“湘君”是男巫对女神的尊称,而“湘夫人”则是女神对自己的称呼。所以,“二湘”很可能实为“一湘”,同时也是屈原在《远游》中所提到的“湘灵”,她掌管沅湘流域。在屈原的作品《湘君》《湘夫人》《远游》中出现的沅湘地区的水神应指的是同一神,《湘君》的第一部分“君不行兮夷犹……吹参差兮谁思”是以男巫的口吻来向湘君诉说衷肠,其中“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这句是希望湘君使沅水、湘水风平浪静,让自己的行程不受阻挠,这体现了祭祀的目的是希望湘君保佑沅湘水域莫有水患,可见湘君的职责所在是管辖沅湘水域。《湘夫人》中湘夫人从洞庭回到沅湘之后在水面上搭建了华室,九嶷山的神灵也都来迎接她的归来,可见在沅湘流域她享有尊位,且居于水上,应为沅湘水神。学术界一般认为《远游》是屈原被放逐沅湘后的作品,“使湘灵鼓瑟兮,令海若舞冯夷”中“海若”是东海海神,“冯夷”是河伯,即黄河水神,以此类推,“湘灵”也应是水神,应是屈原被放逐的沅湘之地的水神。同一流域的水神应只有一位,这样才算是对神的尊奉与崇敬,屈原应不会在三部作品中创造出不同的神灵来管辖沅湘,所以“湘君”“湘夫人”“湘灵”应是沅湘水神的不同称呼而已。神灵有不同称谓并不为奇,“河伯”就是很好的例子。在《河伯》中,屈原既称他为“河伯”,又称他为“灵”(“灵何惟兮水红”),在《远游》中屈原又称他为“冯夷”(“令海若舞冯夷”")。
“二湘”在《九歌》中历来被认为是成就最高的作品,同时也是争议最多的作品,它的不确定性为我们的研究提供了无数的可能性。结合先秦文献和屈原其他作品的分析,我们有理由相信“湘君”“湘夫人”“湘灵”应为沅湘水神的不同称谓,实为一神,是屈原作品中经常出现的、沅湘地区楚民敬仰信奉的神灵。当然,这一观点完全确立,还需进一步的研究,以及更多材料的发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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