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与焦虑——张炜小说《刺猬歌》内蕴的文化解读
2014-02-12彭鸿萍
彭鸿萍
(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715 )
张炜致力于创作达三十几年,硕果累累,《古船》、《九月寓言》、《柏慧》等作品问世后引起一阵阵的评论热潮。《刺猬歌》是其2007年出版的力作,被誉为“一部奇书”,它继承了《古船》、《九月寓言》所昭示的浪漫主义情怀和深刻的哲理悠思,为广大读者所喜爱。
纵观文坛,许多作家都钟情于通过地域性的表述来揭示普遍的人性。例如,沈从文“湘西世界”对边城人性的叙说;贾平凹“商州系列”作品对陕西人民的展示,等等。这便符合了陶东风对狭义的文化研究的界定,即一种“以文学现象作为自己的研究对象”[1]34的研究方法。张炜则借助山林和海滨人同自然、同现代文明的关系来探视他们深潜的人性,以引起世人的关注和沉思。《刺猬歌》以荒原莽林里的野物和人从亲密到疏远的关系及现代文明对自然田园的疯狂吞噬,为读者建构了一个个美妙、无奈、哀伤的原野传奇,我们在这些故事中感受着张炜的浪漫主义情怀和现实主义焦虑。本文试从以下两个方面对《刺猬歌》的内涵进行文化解读。
一、融入野地,融情山水的浪漫情怀
张炜创作的一个明显特征是其对自然、对野地生灵深情厚意的叙说。这些记忆既来源于张炜的童年经历,也来源于他家乡的民间传说。张炜认为,“只有在真正的野地里,人可以漠视平凡,发现舞蹈的仙鹤,泥土滋生一切……野地是万物的生母,她子孙满堂却不会衰老。她的乳汁汇流成河,涌入海洋,滋润万千生灵。”[2]5“我与野地上的一切共生共存,共同经历和承受。”[2]12山林是临海的山林,因此,海边的野物也成为张炜的叙写对象。野地和海滨的野物们在此成为张炜的精神寄托和文学书写的重要载体,而这一切都在山林文化的统摄之下显示出了其不可磨灭的文化价值。
作为地道的山东作家,张炜身上的齐鲁文化烙印是我们有目共睹的文化现象。“齐地处近海,齐文化带有海洋性;鲁地处内陆,鲁文化带有农耕文明性质”,“张炜反复强调他的作品是‘齐文化滋润下’产生的,‘要理解我全部的作品,就要理解齐文化’”。
[3]张炜的创作受齐鲁文化的滋养,他的文字和故事带有大海一样的缥缈之感和山林一般的浪漫色彩。因此,张炜在其作品中对野地、海滨的深情抒写就是齐鲁文化对其潜移默化的影响的见证。与此同时,张炜作品中所表现的山林文化也是齐鲁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一)野地书写的文本体现
棘窝镇连接着莽莽山林,山林中野物众多,刺猬、狐狸、土狼、黄鼬、蚂蚱、蝴蝶、蜥蜴等等都是山林里的活跃分子。而山林濒临海洋,海滨生物诸如海猪、鱼、乌龟等也成为文中的书写对象。小廖麦在饥饿年代嚼着泥丸在丛林中溜达,“小野物们围上他说东道西,打听镇上的趣事”。刺猬们“羞红的笑脸、灵动的眼睛,更有一身带着尖刺钉的衣装,都让小廖麦惊喜不已”,它们带着小廖麦找寻野蜜,“刺猬每找到一处野蜜就要放声歌唱:那歌声如同风吹柳叶,沙哑而温情,让人一听就要陶醉倒地,仰卧于热乎乎的沙地上再也不想起来。”张炜用如此充满深情的笔调向我们展现了野地的美妙,也透射出他非同一般的浪漫情怀。
有关霍公的传奇事迹在文中是以记忆性的笔调写就。霍公是棘窝镇之前的闻名人物,他财权盖世,周围山林的树木野物都扬言自己“姓霍”。他一生同野物关系密切,特别喜欢雌性动物,狐狸、獾、刺猬、细直的白杨树等都是他宠爱的“尤物”。他“四处游荡,结交各等美色,走哪儿睡哪儿,生下一些怪模怪样的人。”他六十岁时不吃荤腥而食青草如同牲畜,死时,那些与他生前有交情的野物甚至树木都齐声为他哀鸣。而这样的叙写与“聊斋”故事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廖麦遇到的一位痴士向他讲述了自己的林中奇遇,刺猬姐妹将酒醉熟睡的痴士放在一个大鸟笼里,并把鸟笼悬在一颗合欢树的粗枝上,以此向其他野物炫耀,“开始两天有不少野物来看。姐妹俩夸耀说这是她们亲手逮来的,还指着大獾和狐狸:‘他比你们个头还大哩!’”后来两姐妹都爱上这个壮实的男人,痴士本人也迷上了与她们一起的生活……张炜这样妙笔生花地描述憨态可掬的野地生灵在文中还有很多,以此显示了其对野地的厚爱和迷恋,读者也可从中窥见作者内在的精神追求。
(二)山林、海滨人们相似的自然秉性
《刺猬歌》中大部分人物如霍公、廖麦、美蒂、珊婆、良子、毛哈、“兔子”等等都与山林,与海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山林和海滨在无形间赋予了这些人或狂放飘逸或柔情刚直的浪漫情怀。
霍公与雌性动、植物的关系在今天看来似乎有些不可思议,虽然其中不排除文学叙事的夸张渲染,但至少表明人与自然的一种超乎想象的和谐。而今人对此大感吃惊很大程度上源于其山林生活体验的空白,这更凸显出山林人们原始、浪漫的自然秉性。
小说主人公廖麦的妻子美蒂是镇上俊美的男子良子拒绝珊子后,隐入山林与刺猬精生的女儿,文中多次提到的她背上的金色绒毛和苘麻似的头发都是野地生灵的特征。廖麦在躲避唐童追杀的过程中,狍子背负着他甩开穷追的敌人,其他野物们也为他指引方向,他自己跑起来也如同林中野物。毛哈是海猪的儿子,在水中能像其他水中生物一样自由畅游。珊婆早先因为爱恋的落空在山林中游荡,为许多野物接生,后来还与海猪生下毛哈……这些都是林子和大海的传奇故事,彰显的是山林、海滨人们独具个性的自然秉性。借此,文本的诗情画意得以显现,文本的生命魅力亦得以提升,而“在优秀的文学作品中,诗情画意与文化涵蕴是融为一体的”[1]3,也即山林、海滨人们自然秉性的展现实际上昭示的是山水文化赋予他们的内在蕴涵。至此,山林、海滨与生活在当中的人们在和谐、自然的关系中共同营造了山东半岛上富有原野气息和浪漫气韵的文化氛围。
(三)作者“融入野地”的自然主义宿愿和融情山水的浪漫情怀
“商业主义”、“拜金主义”日益盛行的时代里,人们忙于利益获得的最大值而无暇沉静下来听听内心深处来自“野地”的呼唤,也因此在庸俗和碌忙中越走越远。而张炜却无法在这样的俗世里苟活下去,他“厌恶嘈杂、肮脏、黑暗,就抒写宁静、美好、光明”,“仇恨龌龊、阴险、卑劣,就赞颂纯洁、善良、崇高”[2]16。据此,他“融入野地”的诉求为他逃离都市生活提供了凭借。
“对于我们而言,山脉土地,是千万年不曾更移的背景;我们正被一种永恒所衬托。与之相依,尽可以沉入梦呓,黎明时总会被久远悠长的呼鸣给唤醒。世上究竟哪里可以与此地比拟?这里处于大地的中央。这里与母亲心理的距离最近。”[2]11“这里”是张炜心里的那片“野地”,体现了他自然主义的宿愿和融情山水的浪漫情怀,是他在浮华尘世的理想“乌托邦”。
有人说,“张炜是游离于民间之外的,融入野地只是一声宣言,实际上他只是徘徊在故乡上空的一个孤魂野鬼”[4]。对此,笔者倒不这么认为。融入野地不止是“一声宣言”,还是张炜明显的精神旨归。他曾说:“我爱野地,爱遥远的那一条线。我痴迷得不可救药,像入了玄门;我在忘情时已是口不能语,手不能书;心远手粗,有时提笔忘字。”[2]9因此,他对野地的深情可见一斑。
张炜在之前的一些作品中也有类似的对故乡对民间的抒写,有评论者因此评判说“这是作者民间资源枯竭的征兆”[4]。笔者不以为然。一个人愈是重复一件事,愈表明其对于这个人的重要性和这个人对其的难以割舍。就像路遥,他钟情于书写黄土地人们对苦难超越和生活的领悟,我们不能因为作家如此般叙事的偏爱而否定其创作的价值或者言其“江郎才尽”。
张炜与“野地”的渊源颇深。年少时所见证的时代的和先辈们的苦难使得他有机会亲近野地,他因此“有时竟要奇怪地发出感谢,感谢那些强加给先辈的苦难——没有这些苦难,我今生就无缘结识这样一片原野。它拥抱了我,使我真正领悟了什么才是永恒不灭的美。”[2]24笔者以为,除了如斯的机缘巧合,其实“野地”相当程度上还是作者自觉地为自己找寻的精神皈依。
然而,不管“融入野地”还是融情山水,其最终体现的还是张炜这个山东汉子对齐、鲁文化营养的自觉而巧妙的汲取。
二、介入现实,无处逃遁的文明焦虑
如果说“融入野地”、“融情山水”是张炜的理想追求,那么,文本中对现实的介入显出的却是作者内心无处逃遁的文明焦虑。“讲述一个林子和大海的传奇。这个传奇如果又是现在发生的、与现在紧密相连的,那么许多现代的问题也就必然包含其中了,这是很自然的事情。”[5]《刺猬歌》讲述的显然是与现实相关的传奇故事。
天童集团开矿山,到处占用土地修建工厂,农村的空气、流水、树木等都遭到污染,逼得农民失去原先自然美好的家园,甚至还因此患上怪病。唐童的“紫烟大垒”修建后,“从此山地和平原的人进入了真正的沮丧期。他们彻头彻尾地沮丧了。这不是因为饥饿和贫穷,不是因为兵乱和动荡,甚至不是因为欺辱和压榨,而仅仅是因为一种弥漫在大地上的、无休无止的、羞于启齿的、古老的——气味……”主人公廖麦的园子是当时的“最后一方净土”,但它最终也逃脱不了所谓现代文明的肆意侵蚀,二十辆推土机终于轰隆隆地开向了它。美蒂统计好园中的建筑、树木并做好登记表以做唐童赔钱的依据,登记表无疑是园中所有生物的“生死薄”。
廖麦对土地爱得深沉,他辞掉机关有奔头的工作回到自己的园子,梦想过着“晴耕雨读”的田园生活,他原想誓死坚守这片园子。廖麦对象征着农耕文明的园子的守护喻示着人类对自身精神家园的坚守,而代表着现代工业文明的天童集团却步步紧逼这样孱弱的守护。因此,他只得在无奈和绝望中作最后的挣扎。他想写一部“丛林秘史”,而既是“史”则意味着不再存在于现实之中,这是他对故地、家园的祭奠。但他最终没有写成,后人连凭吊的凭借都化为乌有,仅有的只是廖麦蕴满哀伤的回忆。这是丛林的悲哀也是后人和整个时代的悲哀。这显然是作者的忧思和对消逝的美好的悲痛悼念,充满无可奈何的哀婉之情。
诚如曹霞所说,“在呈现人类反自然与追求经济利益的疯狂扩张图景时,张炜对现代化进程做出了批判,也许看似合规律、合目的的经济发展根本就是在违反人性的逻辑之中进行的。这是现代社会发展的重症,也是张炜在书写野地话语时的深重忧患。”[6]张炜这种无处逃遁的文明焦虑极富时代指涉性,也是对现代化发展的一种警示。
实际上,探讨“无处逃遁的现代文明焦虑”亦带有政治色彩。这便契合了陶东风先生对文化批评性质的认识:“文化批评是一种‘文本的政治学’,旨在揭示文本的意识形态,以及文本所隐藏的文化——权力关系。”[1]37
廖麦的园子最后成为现代文明的牺牲品,他一直珍爱如命的妻子美蒂也在金钱和权威面前背叛了他。唐童父子在“文革”时期将廖麦的父亲折磨致死。唐童从见到美蒂起就对她垂涎不已,用尽方法阻挠她和廖麦,甚至对廖麦使用酷刑。廖麦因此不能呆在家乡而一直亡命外地,每次偷偷回去都冒着生命危险。因此,廖麦与唐童有着两世血仇。最后,唐童因为忙于对金钱的追逐和时代的变化使得廖麦夫妻得以自由生活,可美蒂最终在肉体上向唐童妥协,与他“在一起五次”,而且还默认唐童对女儿蓓蓓巨大的物质关怀,蓓蓓也因此“认贼作父”。然而,唐童并没因此放弃对农场的吞噬和毁灭。廖麦不得不离开,带着对爱的遗憾和失去精神家园的疼痛永远地将自己放逐。这显然喻示着作家“融入野地”的愿望落空以及眼看着现代文明对自然的肆意侵蚀而无能为力,极具苍凉和悲壮感。
其实,廖麦与唐家的纠葛同样有相当的政治意味,而这种“政治”并非一般意义上的“政治”,因为“很大程度上,文化研究的‘政治’是社会政治而不是党派政治,是微观政治而不是宏观政治……文化研究中说的政治,实际上是指社会文化领域无所不在的权力斗争、支配与反支配、霸权与反霸权的斗争。”[1]45显然,廖麦对家园、爱情、亲情的守护都在唐童的“霸权”“摧残”下一败涂地,而他的失败也便具有了明显的政治性。
《刺猬歌》饱含丰富的文化意蕴,其抒写的林中野物、海滨生灵与人们自然而和谐的关系是山东半岛上独特的山林、海滨文化最富诗意的显现,在彰显作家张炜“融入野地”式诗情画意的浪漫情怀之余,又让我们见出其中显现出的美妙独特的齐鲁文化。然而,理想建构过程中总不得不去思考现代语境下传统与现代文明的冲突问题,现代文明总肆无忌惮地将一些自然而美好的传统文明吞噬殆尽,张炜对此无可奈何的焦虑便在情理之中。这种极具现代意味的文明焦虑也隐含着蕴满政治意味的权力关系。由此,张炜在浪漫与焦虑的矛盾心绪中,对那片土地的遭遇作出了文化反思,造就了《刺猬歌》的厚重性和深刻性。
[1] 陶东风,徐蕊艳.当代中国的文化批评[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
[2] 张炜.秋天的大地[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7.
[3] 张厚刚.齐鲁文化张立场与张炜小说创作[J].山东文学,2012,(5).
[4] 王万顺.双重述说——从《刺猬歌》看张炜小说创作的民间立场[J].当代小说(下半月),2009,(3).
[5] 张杰.齐文化的海边莽林——张炜访谈[J].当代小说(新诗文),2008,(5).
[6] 曹霞.《刺猬歌》中的“人与自然”[J].小说评论,200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