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伽蓝记》的文章之法
2014-02-12李小白
李小白
《洛阳伽蓝记》的文章之法
李小白
(郑州大学 文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
《洛阳伽蓝记》继承汉魏辞赋与括地志技法,吸收城邑地理、山水游记写作营养,形成了一种全新的文章之法,大大拓展了文章的信息量,使得叙事繁简得当,表现出一种全新的风貌,并对后世产生重要影响。
《洛阳伽蓝记》;体例;谋篇;结构
《洛阳伽蓝记》内容浩繁,体例独特,自宋代开始即引起人们的关注,且分歧多多。宋人欧阳修将其归为“道家类”,郑樵归为“释家塔寺类”,尤袤归为“地理类”,晁公武归为“史部地理类”;明代杨士奇归为“古今志”,陈第归为“方州各志类”;清代钱曾归为“地理舆图”[1],莫衷一是,原因在于皆不得其立意要领。本文结合考古文献和实地考察,就《洛阳伽蓝记》的文章之法,进行一些讨论。
一、《洛阳伽蓝记》谋篇之法
《洛阳伽蓝记》是一部以北魏洛阳佛寺为主要描写对象的笔记。“记”本来是识记的一种文体,主要记载事物,并通过记事、记物、写景、记人来抒发作者的感情或见解。杨衒之自述他是怀着“《麦秀》之感”“《黍离》之悲”,“恐后世无传,故撰斯记”。其写作主旨、情感倾向十分明确,这一点与当时一般的“博物”“拾遗”“杂记”等笔记体有着重大的区别。
北魏定都洛阳42年间,佛教极度繁荣,朝野上下“笃信弥繁,法教俞盛。王侯贵臣,弃象马如脱屣;庶士豪家,舍资财若遗迹。于是昭提栉比,宝塔骈罗,争写天上之姿,竞摹山中之影。金刹与灵台比高,广殿共阿房等壮”[2]5−6。在一部笔记当中要准确生动反映出整个社会醉心佛教的狂热,描绘出“昭提栉比,宝塔骈罗”的全貌,难度极大。当时的洛阳城,佛寺竟有1367所,北魏朝中的政治大事、中外交通、人物故事、市井习俗、社会文化无不浸润在佛教的影响当中,无不与佛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要处理如此巨大的信息量,并按照作者记寺存史、劝诫资政、借古讽今、臧否人物的写作主旨恰当地选择材料,表达自我特殊的“麦秀之感”,文章的布局、叙事原则、写作方法就显得尤为重要。为此,杨衒之谋篇之始,便首先对博杂的材料进行选择,并说明自己的记述原则:“然寺数最多,不可遍写,今之所录,止大伽蓝,其中小者,取其祥异,世谛事,因而出之。”[2]8这种选材与谋篇方法十分精妙,既避免了当时一般笔记体文章内容冗杂、主题游弋的弊端,又保留了时样文体“博物”“异闻”的特点,使得全书内容更加饱满,形成了以“大伽蓝”为骨干,以“祥异”中小佛寺为补充的框架式样,如此一来,文笔则灵活生动,腾挪自如。全书虽重点写了70多座佛寺,略带提及的中小佛寺50余座,带有“略陈大概”的遗风,但却始终围绕“伽蓝”主题,在整体气势上,显得丘壑纵横、极为深广,在细节描写上,又显得气象万千、光怪陆离。全城佛寺,尽在其中,伽蓝之盛,跃然纸上。
二、《洛阳伽蓝记》结构之法
(一) 全景图式的布局
《洛阳伽蓝记》的创作是印有括地志勃兴这个时代烙印的。魏晋南北朝时期,括地志进入一个新的发展阶段,记述的重点已由“异物”转向“山水风光”,其中如实叙写城阙宫殿,努力彰昭高洁人物事迹,成为其有别于其他时代括地志的突出特点。此时,游记也进入成熟繁荣期,“庄老告退,山水方滋”,自然在人们心灵中产生的壮美、崇高、神秘情感代替了玄言、教化等象征物不着边际的想象束缚,因而摹写自然、抒发情感的游记成为时代文学的新宠。由于空间的拓展,视野的开阔,大大增加了文章的信息量。于是,体例问题在当时受到了人们的格外关注。
杨衒之借鉴当时括地志、游记文章的结构方法,并融会贯通,创造出一个严密整齐的全景图式的布局——按照地域方位将全书分为5卷,正如作者在序中所说:“先以城内为始,次及城外。表列门名,以记远近。凡为五篇。”这样,在全书开端,作者首先以俯视的角度勾勒一幅全景地图,为全书搭建一个框架。有了这个框架,可以将所有内容尽括其中,使丰富杂乱的素材尽归其位。
这种布局构思,既承继了前人城邑志与辞赋的章法,同时又有所创新和提高。记载城邑和叙写宫阙是古文学的一种重要题材,史籍、辞赋多有提及,如左思《三都赋》、张衡《二京赋》均从不同方位对都城宫阙进行了描绘,但这种概念性文学描绘与写实性舆志相去甚远。齐梁期间的《三辅黄图》是记载秦汉时期长安三辅的城池、宫观、陵庙、明堂、辟雍、郊畤等的一部城邑志,该书在处理周秦汉诸朝城邑变化历史材料时,以故城、都门、长安九室、宫室、园囿为顺序,记述了各代的遗迹、建筑,并指出其所在方位。这种布局,虽然条理清晰,详略有序,对材料的使用也能收放自如,但是它采用游记方式,单线索记述城邑建筑,难免有叙述迂回、描写重复的弊端,使读者难以形成全局的印象。
《洛阳伽蓝记》采用全景地图式布局,在序中就将全书的所有内容交代清楚,以城市方位进行分卷,这样的安排就显得整齐而严密。各卷之中,又以某城门为起点,按顺序记述周边的主要建筑,以及与建筑有关的各种历史事件。这种布局大大增强了文章的容量,做到了散而不乱,分而能合,有效解决了同类相犯、题材重复等问题,并且其指事、总括作用非常明显,使得读者一开始就对描写的城邑一览无余,全局在胸。在《中国文学史》第二卷中有这样的评说:“可见作者对前代京都大赋,由于其所表现主要是帝室皇居的空间之美,与本书有某种一致性,必有钻味。当他正面记叙某一贵族豪侈生活或某项京城盛典之际,笔端似有意带上了汉大赋式的气韵,这对传递出特定对象夸饰的本质,无疑是相得的。”[3]178
也正是这种文章之法,使得后人得以根据《洛阳伽蓝记》的记述而描绘出北魏洛阳城详细的城邑图,这也是它被称作地理书籍的重要原因。现存最早的如隐堂刻本,在前五卷分别绘制了城内、城东、城西、城南、城北地图,将《洛阳伽蓝记》所记载的建筑物一一标明。考古发掘也印证了《洛阳伽蓝记》记述的准确性,《洛阳市志·文物志》“汉魏洛阳城”一节总结说:“现存汉魏洛阳城的基本结构和布局,基本为北魏时期所遗留。”又说:“东垣的北起第一门址即《洛阳伽蓝记》所记‘三门’。”[4]38再如,卷五城邑地图根据书中文字记载,明确标明“闻义里”位于内城与外郭城之间的东北角。这一位置,处在今偃师金村北约1000米的田野中,恰好这一带外郭城和内城保存较为完好,残留地面的城墙绵延有1300多米。实地勘察此处,汉魏时期的建筑构件残片仍时有发现,相关考古发掘也进一步证明了此地即为“闻义里”遗址。由此可知,《洛阳伽蓝记》的确是一部实录之记,其布局之法来自第一手资料。
(二) 卷轴式叙事方法
卷轴,是中国书画的装裱形式之一,在文学当中,又被当作一种重要的叙述方法而广为使用。这种叙述方法,线索清晰,交代清楚,注重整体叙事效果。
杨衒之在使用这种方法时,充分考虑到《洛阳伽蓝记》城邑志的特点,成功地将园林“移步换景”的审美方法与之结合起来。全书以分卷形式谋篇布局,每卷以主要宫城建筑为原点,以寺庙为叙述骨干,以“移步换景”为游踪线索,将所有材料缀合在一起,犹如展开一幅幅画轴片段。在每一片断中,以寺庙为视觉中心,环视四周,依意取舍,各有侧重,形成步步有景、处处生奇的效果,使得文章摇曳生姿。例如《卷一·城内》,原点选在皇宫“阊阖宫门”前,沿着铜驼大街这个轴线,以游踪变换将内城各寺分为两组。第一组从“阊阖宫门”始,自东向西、向北,记述了永宁寺、建中寺、长秋寺、瑶光寺;第二组亦从“阊阖宫门”始,起点选择与永宁寺对应而立的景乐寺,自西向东,记述了景乐寺、昭仪寺、胡统寺、修梵寺、景林寺。两组合起来,正好绕内城一周,自然形成文章条目。在具体描述上,立足以上各个寺庙,以环视角度记述周边自然环境,兼记与寺庙、城池建筑有关的历史掌故,使得寺与街区、逸闻与时闻浑然一体而井然有序。
《洛阳伽蓝记》作于武定五年,杨衒之因公务来到洛阳,展现在他面前的是一片废墟,他顿生“《麦秀》之感”“《黍离》之悲”。本来,发思古之幽情是古文学一个永恒的主题,情感倾向必然要求对记述对象有所取舍。为了细致准确表达特殊的感情和思想,杨衒之采用卷轴式的移步换景手法,使文章能够按照自己的思路进行演进,很好地避免了城邑志等纯地理书籍面面俱到、不分巨细的弊端。这的确是作者高超的结构之法,也是他的创新之处。
三、《洛阳伽蓝记》的写景之法
中国是园林艺术起源最早的国家之一,有着独特的审美理想和审美表现。魏晋南北朝初步确立了园林美学思想,奠定了中国风景园林大发展的基础,是我国古典园林史的转折期。其讲究疏密得当,错落有致,相互呼应,以小见大,借景生情的园林写景之法被杨衒之很好地汲取化用。
先看疏密得当,错落有致的写法。《伽蓝记》笔触专注时,细至毫微,如瑶光寺“千秋门内道北有西游园,园中有凌云台,即是魏文帝所筑者。台上有八角井,高祖于井北造凉风观,登之远望,目极洛川。台下有碧海曲池。台东有宣慈观,去地十丈。观东有灵芝钓台,累木为之,出于海中,去地二十丈。风生户牖,云起梁栋,丹楹刻桷,图写列仙。刻石为鲸鱼,背负钓台,既如从地踊出,又似空中飞下”[2]54。目光由近及远,描写直观幽细。笔触简约时,则勾勒而过,如“胡统寺,太后从姑所立也。入道为尼,遂居此寺。在永宁南一里许。宝塔五重,金刹高耸。洞房周匝,对户交疏。朱柱素壁,甚为佳丽”[2]62−63,寥寥数笔,不事渲染。再如,“璎珞寺,在建春门外御道北,所谓建阳里也。即中朝时白社地,董威辇所居处。里内有璎珞、慈善、晖和、通觉、晖玄、宗圣、魏昌、熙平、崇真、因果等十寺”[2]74,粗笔勾线,一画而过。这样写来,全书景致描绘做到了丘壑起伏,气象万千。
再看以小见大,借景抒情的写法。杨衒之在重要的条目下,不惜旁征博引,浓抹皴染,从一点开掘下去,完全打破卷目、条目间的平衡关系,使得其进深极远,别有洞天。例如卷一“永宁寺”条目,篇幅就达4500余字,占该卷一半以上,而同在该卷的“胡统寺”条目仅不到100字。再如,卷五中写到“闻义里有敦煌人宋云宅”时,作者由此一路开掘而去,将西域求法故事详细著录下来,大大超过了该卷其他条目的内容,以至于有人认为卷五为特殊的一篇,不属于“伽蓝记”而为“西行记”。特别是在记述“永宁寺”时,作者借塔之兴毁表佛法之兴毁、人事之替代,通过对永宁寺“殚土木之功”“绣柱金铺”建筑的摹写,表达对胡太后造塔、尔朱荣生乱等许多重大历史事变的无限感喟。借景抒情、以小见大之笔法得到极致的发挥。而对其他条目,则尽可能压缩篇幅,或是粗陈大概,或是一掠而过。这样,细景的描绘各有重点,表达的思想感情与选择的材料有很大的差异。杂综一起,相映成趣。
杨氏在雕镂写景之时,更多考虑了“黍离”情感的抒发,为了烘托气氛,不惜使用夸张笔法,即便一些记述明显不符实际也在所不惜。例如写永宁寺之焚毁,云“火经三月不灭”“周年犹有烟气”,显然是夸饰之语。写永宁寺高度,《水经注》载:“浮屠下基方十四丈,自金露盘下至地四十九丈。”[5]1414而《伽蓝记》则云:“举高九十丈,上有金刹,复高十丈,合去地一千尺。”[2]19“一千尺”折合今340米,依当时建筑水平,绝对不可能实现。洛阳《文物志》已经指出这段文章之弊:“参照解放后对该塔进行考古发掘的资料,可知《水经注·谷水注》的记载是正确的。”
正是作者采用这种园林式写景、文学式渲染、补阙式记事之法,使得全书错落有致,整体上给人目不暇接的感觉,以致后人称之为历史书、文学书、宗教书、地理书、小说等。
综上,《洛阳伽蓝记》汲取了时代文章之精华,并融会贯通,形成自己独特的文章之法,大大拓展了笔记体的信息容量,并对后世产生了重要影响。
[1]曹虹.《洛阳伽蓝记》新探[J].文学遗产,1995(4).
[2]周祖谟.洛阳伽蓝记校释[M].北京:中华书局,1963.
[3]袁行霈,罗宗强.中国文学史:2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
[4]洛阳市地方史志编篡委员会.洛阳市志·文物志[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5.
[5]杨守敬.水经注疏[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1.
2014-03-28
李小白(1991―),女,河南洛阳人,硕士研究生。
I207.62
A
1006−5261(2014)06−0097−03
〔责任编辑 杨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