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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总的“宋明理学与中国文学”——思想史视角建构及其文学源流辨析

2014-02-12吴励生

天中学刊 2014年6期
关键词:宋诗思想史理学

吴励生



许总的“宋明理学与中国文学”——思想史视角建构及其文学源流辨析

吴励生

(冰心文学馆,福建 福州 350001)

许总有关“宋明理学与中国文学”的深入研究,体现了从思想史的视角切入,从宋代的国家哲学观照到元、明、清长时段交替反复着的中国文学史进程展示的宏观视野。许总的文学史研究兼顾时代、文体和源流之考辨,更融会贯通学术史、思想史、文化史,最终汇流于文学史。许总的这一研究理路与研究成果的取得,不仅有利于中国古代文学研究,对当下文学的理论现实和创作现实同样具有启示意义。

许总;宋明理学;思想史;学术史;文化史;中国文学史

许总,祖籍安徽桐城,1954年生于江苏南京,现为华侨大学文学院教授,厦门大学、东南大学文学院兼职教授,西北大学国际唐代文化研究中心兼职研究员。许总的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史、中国古代文艺理论与中国思想史,他在“杜诗学”研究、文学史学研究以及唐宋文学研究方面,都有开拓性成果和开创性贡献,所著《唐诗史》和《宋诗史》均为国内第一部大型唐代诗歌和宋代诗歌断代史。迄今许总已出版个人学术专著18种,在国内外发表学术论文200余篇,总计近1000万字。

许总的著述颇丰,作为文史学家,除了著有《唐诗史》《宋诗史》之外,兼治学术史、思想史、文化史,而且都取得可观的实绩。许总之所以在治文学史的同时,志趣兼及学术史、思想史、文化史,其原因当如他在《文学史观的反思与重构》一文中所说:“新时期以来,随着学术研究的不断深入,人们已不满足于对旧的僵化模式的突破,而是更多地将着眼点集中到对新的观念的建构上,其突出表现为在引入多种思维方式与参照体系的背景上,从哲学、美学、文化学、价值论、系统论等多样的角度观照文学史现象,使得对作为一个由多层面组合而成的复杂而独特的系统的文学史本质属性的重新认识与深入发掘不断获得新的进展。在这样的研究格局之中,文学史价值内涵得到多层次的充分展现,研究主体的学术个性也获得了广阔的驰骋空间。”[1]许总的文学史研究便是这种融通思想史、学术史、文化史的具体实践。其理由是,文学思潮和审美理想其实总是起着支配性的作用,哲学和史学的观念也总是影响和介入文学创作,尤其是传统中国文史哲不分家所直接导致的一体化进程,使得文学跟哲学之间的关系更是重要而紧密。

从许总的文学史研究的实际情形看,笔者认为其是有选择地吸取了法国年鉴学派的一些研究方法,比如多学科的研究方法,关于长时段、中时段、短时段的认识,以及总体史的观念和社会结构、社会心态的角度等,似乎都能从许总的文学史研究中找到一些影子。因为许总即便是采用了多学科的研究方法,但始终并没有表现出年鉴学派或者新历史主义中的社会理论倾向,始终是纯粹的文学史研究;虽然确实借用了“长时段”的观照方法,但更有效的却是建构了思想史的视角,而且这个思想史视角的建构本来遵循的也就是中国的理路:“理学历时久远,主要的理学家集中于宋、明两代,但实际上就其思想渊源而言,理学实肇端于唐代中期的儒学复兴运动,就其理论性质而言,理学在明代后仍沿承不绝,直至清代中叶。”[2]7也就是说,关于理学的存在状况本身就是一个长时段的理论现实(在时间上跨越近千年),但可能恰是因为许总的文学史专业追求的缘故(他的宋代哲学、文学、政治以及历史等的一体化进程研究基本是为文学研究服务的),在思想史研究上同时就出现了一体化进程研究中的许多可讨论的空间,比如余英时的观念(义理)史研究和汪晖的思想史研究,就可能跟许总的研究在某种程度上构成了“对话”性关系。在涉及一些重要学理问题而可能出现一些理论裂缝的时候,他们之间的研究可以提供一些互补的参照。比如说,余英时有关于宋学的研究,特别重视的是“内圣外王”之学,对儒者有关人间秩序问题的思考与身体力行给予了特别观照,许总更重视的则是宋代辉煌的文化成就,这从他有关理学和文学联结基础的深挖细掘上即可清晰地了解到这一点。许总在《宋明理学与中国文学》一书后记中称该书是一篇“命题作文”,可能是因为当时写作多少有点匆促之意吧,之后他出版的《理学与中国近古诗潮》一书中诸多篇章甚至跟前书都一样,但在细部的刻画上显然更加用心,而由他主编的《理学文艺史纲》,除了他自己所做的“引论卷”“诗学卷”之外,由其同道撰写的“词学卷”“古文卷”“小说卷”“戏曲卷”“绘画卷”等中,也足可见出其对宋代文化辉煌成就重视的程度。对于宋代文化,陈寅恪曾言“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而造极于赵宋之世”,许总倾心于宋代的文化成就,其心可感,用力甚深,甚至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许总后来的种种努力就多少有点是陈寅恪名言在半个世纪之后的具体回响。因此许总所着力的一直就是“道统”与“文统”的关系,而不是像余英时那样着力于“道统”与“政统”的关系,而对“道统”“道学”与“道体”的内在渊源与理论变异,二人着力点也就大不相同。许总的思想史理路跟汪晖的思想史阐释在某些方面倒是可以形成交叉,但许总有关道学的解释有时更趋于哲学史的理解,比如其间隐约可见胡适、冯友兰等以降的中国哲学史观念的影响,又跟汪晖的从另一层面涉及政治或者政统尤其是“王朝的合法性”方面距离甚远。

许总的思想史视角的建构,实则为了文学史研究的进一步纵深展开。因此他不可能像余英时那样把王安石当作关键性的联结(比如“相权”与“权相”以及“国是”中的理学家与官僚集团的关键性关系等),许总在强调理学与文学的关系中,一样是从古文运动以降宋学的纷争中逐渐揭示出学术转型的种种关键影响因素,如王安石的“新学”、苏氏“蜀学”和司马光的“温公学派”、周敦颐的“濂学”、二程的“洛学”、张载的“关学”,以及“新学”与“蜀学”的对峙和更为激烈的“洛蜀之争”等。许总认为:“所谓‘新学’、‘蜀学’与‘濂洛之学’之间并无不可逾越的鸿沟,他们的观点往往是异同互见的……其基本精神实亦含具于宋学其他派别的学说之中,也可以说,由古文家创立的宋学中非理学学派,在其哲学基本观点乃至借以表达其观点的古文作品中,实际上在相当程度上已经渗透着理学的基本精神。”[2]119而许总所强调的关键人物则是范仲淹与欧阳修,尤其是对后者的强调,如他认为:“胡瑗是因范仲淹而得以入太学,张载更因范仲淹的引导而钻研儒学义理,从而成为理学开创期的重要人物。可以说,在北宋前期政治家、古文家中,范仲淹是与‘理学’直接结缘的第一人。”[2]95因此,在许总那里的核心问题始终就是“文道”关系而不可能是“内圣外王”。尽管有关道统、道学和道体的问题,可以回到不同的历史场景开拓出种种新的论题,比如许总的一些揭示对汪晖的“理与物”问题也可能存有纠偏作用——然而许总对道学谱系在不同时段(宋元明清)的反复演变均有所揭示,但毋宁说,其出色则在于有关政治、哲学、史学和文学在宋代以及之后的演变或者流变的一体化与反一体化进程的有效研究,以及缠绕于思想史、文化史和文学史之间的最重要的问题,如文学与政治、文学与理学、学派与学派、学派与文派尤其是文派与文派之间的内在联结和转型揭示。也因此,长时段的研究确实很重要,但对于这个“长时段”,许总有自己的理解:“文学史与社会政治史具有一定的联系,重大的政治事件与社会变动往往截断或改变文学史进程,但比起社会政治变动,以语言、体式、主题、风格、意象诸端的沉积为本体构成的文学形态、思潮、风习的演进与变移显然缓慢得多,即使在政治史的巨大断裂之中,也可以窥见其深层的潜在的流动与接续,在这样的意义上,文学史可以视作长时段历史运动。”[1]因此他认为:“文学史时序的重建,应当是一种既摆脱社会政治史框架又不同于自然史时间特征的具有表现文学史独具特性功能的历时性与共时性渗融统一的独特结构。”[1]这样,许总的出色表现,就不仅仅是对经史子集文献的烂熟于心,更关键的在于其文学史的解释和阐释框架。在我看来,其解释框架中始终围绕的是文道关系,也即“载道”与“缘情”的经典论题的有效展开,从而与有关宋学中的“道统”“道学”“辟佛”“科举”“重文崇德”“经世济时”以及“理学盛衰”等诸多相关论题,共同组织成了一个“历时性与共时性渗融统一的独特结构”。也就是说历时性在许总这里表现的是思想史、文化史乃至政治史的展开,而共时性则以超历史特性的具有表现文学史独具性能的结构得以展示。然而,许总的这个“结构”并没有多少结构主义倾向,跟后结构主义当然更没有任何关系,而是内生于本土的思想文化结构和这种文化结构内部的调整和变异。

许总所论的两个“长时段”值得关注:一是思想文化一体化与反一体化进程的“长时段”,二是文学形态、思潮、风习的演进与变移的“长时段”。如果不能把握住许总的这两个“长时段”的有效研究,就基本无从认识许总所驰骋的新天地里的那种研究个性。同时,在上述两个“长时段”研究里,许总对于“中时段”意义上的“联结”和“短时段”意义上的细部深入亦有深入探究,如对有关宋代的文化性格以及宋诗的文化特性用力甚多、用心尤深。通过此类论题的考察与分析,许总的研究个性得以彰显。

在关于文道关系、儒释道与文学的关系以及情理冲突关系的彼此缠绕和逐层剖析中,许总重视的是“文章之变”。他认为:“论述宋代‘文章’之‘变’,就现象而言,固与唐代相似,但其‘变’之内涵却显然不同于唐代局限于文学范围之内,以‘荆公以经术’、‘东坡以议论’、‘程氏以性理’为宋代‘文章三变’之标志,而王、苏、程分别为新学、蜀学、洛学的开创者,正是宋代哲学史上标志性人物,将其文章之变以‘经术’、‘议论’、‘性理’为表征,亦全然被纳入各自哲学思想范围之内。同时,所谓‘三变’归结于‘程氏性理’,则又使理学具有了超越其他学派的作为促进宋代文风之变的最本质因素乃至最高程度的体现这样双重的文学史价值与意义。”[2]274同样是围绕韩愈提出的“道统”论,解释方向则可能表现为不同的礼乐论、制度论和道问学,如在余英时那里干脆就是政治文化(制度)论,在汪晖那里则基本倾向于礼乐文化(政治)论,不过必须指出,汪晖多少是在更具开放性的意义上(诸如针对日本“京都学派”的有关宋代理性化和世俗化过程的阐释与五四新文化运动所针对的同样是宋代的反理性化过程的批判而展开的儒学内在性发展的纠偏中)着力揭示中国“权变”思想过程的合理性阐释的所谓“自然正当”诉求;余英时则是对传统国学功夫中的义理阐释方法的进一步发挥,并以文献考证的方法再现“朱熹的历史世界”;许总更多的时候则是中国哲学史意义上的理解与重新阐释,在本质上似乎更接近道问学,他认为韩愈的“道统”论与“性情三品”说以及李翱的“性善情恶”论和“复性”说,为儒学的道德主体性确定了发展方向[2]274。哲学史的贯通,为许总“文章之变”的许多内在性理解以及哲学与文学的联结基础提供了便利或者通道。

以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为基本鸿沟,许总指出:“儒家文化在鸿沟的此岸建构起以‘经’为本体的道德本体论,而道家文化则在鸿沟的彼岸建构起以‘道’为本体的宇宙本体论。当魏晋南北朝的历史大变乱之际,由于儒家的经学的衰落和道家玄学的崛起,从而导致经学的玄学化,于是,冲突着的儒、道文化开始从悖立走向渗透、互补乃至融合。”[2]275佛教的传入和在魏晋南北朝的大规模发展,加速了文化趋融的历史进程,因此宋儒们的审时度势而兼容并包和文化创造精神特别值得我们借鉴与学习,同时许总对文化的内在转型与创造的揭示也就尤为值得赞赏。宋代统治者吸取唐末五代因武人跋扈而导致亡国的教训,奉行重文抑武的基本国策外,在大力提倡儒学的同时,对佛教与道教一样十分重视。许总通过探讨道教的象数易学与二程理学、道教的修行观念与南宋心学之间的联系,认为“宋代理学的发展,同时也就是其吸收道教思想菁华的过程”[2]277,而佛教的心性学说以及真如本体观念也为理学家提供了思想启示。而对先秦的思想渊源,许总以为理学之“理”首先植根于儒家思想,同时认为以“理”论证宇宙根源,则是由《易》《老》思想发展而来[2]279。许总对宋学知识转型的内在渊源和思想联结基础的解释较为细致,尤其是涉及“格物致知”的认知方法。相比较而言,“理与势”在汪晖那里几乎成为儒学内在化的关键命题,然而因为其多少忽略了宋学与禅学尤其是道学与文学的根本关系,从而关于“理与物”以及“权变”的儒学重要理论范畴不是阐释得更有效了,反而可能是理学的创造性本身在某种程度上被削弱了。而在许总那里,“文章之变”是其贯穿始终的焦点。他在多部著述以及不同章节中不断重述理学家的文道观念,并且反复强调他们是非双遣有时甚至自相矛盾的文学观念——在他们始终如一的弘道之余,却又总是留下了大量的诗篇和词章。许总在《宋明理学与中国文学》中甚至辟有专章分别讨论“理学诗派”和“理学词派”,他认为“统合三教观念”既是宋代文章之变的精神基础,也构成宋学精神的内在规范。如王安石、苏轼都是典型的杂聚儒、释、道三家思想于一身的学者,他们又都与欧阳修思想有着承继关系,而欧阳修则是宋代理学先驱人物,南宋理学与江西诗派结下不解之缘,“由此可见,理学统合三教的方式实已成为宋代文人的共识”[2]283。此外,许总还在《理学与近古诗潮》一书首章即深入讨论了“哲理诗的类型与发展”,为理学诗的集大成继续做了系统的追根寻源。当然精彩不在于简单的归纳,关键在于建构思想史视角,以实现许总个人文学史演进的整体性理解。因而有关统合儒释道思想与具体人事的缠绕,诸如皇上、士大夫与僧人的密切交往以及耳濡目染和潜移默化,比如当时统合三教的文人即被归纳为集佛、儒、佳公子、穷诗客于一身的形象典型,当然,也包括众多江西派以及江湖派诗人们的道学渊源,在许总那里均得到了立体的勾连和描述。

许总对理学与禅悟的内在联结以及对文学表现方式的影响也进行了深度的思考与研究,他指出:“(禅学)形成‘当自求解脱,切勿求助他人’这一重要思想,其内核实际上是对一种理想人格的追求和建构,而‘自求解脱’的精神,则又与儒家思想有着会通之处,从孔子‘为仁由己’到陆九渊‘不必他求,在自立而已’,本质都在建树独立的理想人格,无怪禅学尝被称为中国化乃至儒学化了的佛学。同时,儒学发展到宋代,最显著的特点就是对汉唐以来章句注疏之学及笃守经典教义的思想方法的彻底反叛,学术思想界盛行疑经、改经之风,从而形成异说竞起、诸派并立的局面,而这种思想方法亦恰与禅学弃佛蔑典精神相一致。”[2]288同时,许总在书中也详论了禅学对于儒学的影响和改造有正反两方面的意义。

无论是长时段的整体观照,还是中时段的“联结”和短时段的细部深化,许总所做的立体阐释关键在于有效地揭示出了历史进程的演进本身,简单地说,也即政治、文化、思想、学术、文学为何那样演进而不是这样演进——也便是在此意义上,宋学与理学、道学与文学以及禅学与诗学等内在性的联结与细部转化才显得殊关重要。许总的这种立体阐释,使得总体观照在诸多具体演进的揭示中也获得了很大的解释力,比如:弄清了宋学与理学的关系,同时也就弄清了文道关系以及道统与文统的谱系;弄清了道学与禅学的关系,也就弄清了禅学与文学的关系。而弄清了上述种种关系之后,上下千年的思想谱系与内在沿革即可能被全部打通——准确地说,也即揭示出了种种变革的内在根据。另外,许总指出:“宋代理学作为特定历史条件下的儒学典范形态,进而形成‘格物致知’的认知方式,而作为其所由‘致知’的自然万物,显然同时正是诗所由感发、禅所由参悟的对象,这也就是宋代理学家在高喊‘作文害道’的同时,又特别热衷地耽于禅说和吟趣之中的原因。”[2]302

许总关注到文学的演进总是伴随着学术的演进,尤其是跟不同时期的学术思潮和文学思潮相伴始终,也即无论是理学的一体化进程还是反理学的反一体化进程,文学均以自己顽强的方式演进着。文学形态、文学思潮、文学风习的演进与理学和反理学的学术演进构成了立体的互动演进,从而构成一种变异性的关系,一如理学自身所蕴藏着的内在危机,他认为:“宋代文人大多兼为哲学家,因此‘文以载道’乃至‘以理为主’就自然成为宋代文学观念建构之根底。然而,站在文人的立场,文学‘缘情’的本性及其理论渊源又不能不渗入其创作实践与理论意识之中。因而,‘情’、‘理’冲突的文学思潮就几乎贯穿于整个宋代文坛。”[2]327应该指出,如果没有对理学与反理学的学术演进的内在缠绕的深入揭示,其实很难达致对总体性中国文学的理解和进一步把握。

其他如关于明末的“讲史类”“神魔类”以及“世情小说”等,许总均有独到见解,如他认为“《西游记》杂糅儒、释、道三教的思想倾向甚为明显,但作为其核心的‘求放心’思想,则显然与明代思想主潮构成契合与一致”[2]380。而他对于明末戏曲创作的代表性人物以及作品的阐释,从中同样清晰可见许总从思想史视角切入之后,对文学以及文学形象和作家文化性格等的整体性理解和深邃独到把握。许总结合汤显祖戏剧作品的直抒胸臆以及不必严守格律程式的创作主张,认为“这也是他与吴江派戏曲家的最大分歧之处,而却显然与李贽的‘童心说’、公安三袁的‘性灵论’完全一致。实际上,从思想根源看,汤显祖正可视为反理学思潮阵营中的一员”[2]386。

如果不能真正深入有效地理解宋代理学,可能也就无法真正理解明代的反理学,同理,不能真正有效理解儒学正统的“诗教”传统,其实也一样无法真正理解中国文学循环往复的变异性演进。尤其耐人寻味的是,传统中国文学总是跟儒学传统一样,在一种貌似“复古”思潮中寻求变革的通道。如同汪晖对儒学发展的内在性揭示一样,许总对中国文学的内在性发展的揭示也即由此获得了整体性理解。如他有关“隆宋诗坛”和“宋诗中兴”的论述自不待言,即便是从反理学角度观察明代文学的新变走向也一样,许总指出:“当自前后七子开始。前后七子倡导诗文复古,其理论纲领是‘文必秦汉、诗必盛唐’。李梦阳《论学》云:‘西京以后,作者无论矣’,李攀龙《答冯通甫》亦云:‘秦汉以后无文矣’,看似仅就文学形式而言,然实际上他们意在‘劝人勿读唐以后文’(王世贞《艺苑卮言》),而真正完全加以否定的则是宋以后文。”[2]366他认为,哪怕顾炎武、黄宗羲对宋明理学进行总结批判,“文学上却显然偏向于反拨晚明植根于反理学思想的放荡文风,而与理学家的文学观较为接近了”[2]404。至于从复古到文学革新直至个体心灵的解放,“竟陵派”与“公安派”的关系,清代的集大成者袁枚、赵翼的“性灵论”诗学与“公安三袁”的渊源关系,以及清代“桐城”古文派与程朱理学的意识形态化的关系(重新追求文道合一)等,许总均有深入细致的把握和确切而系统的整体阐释。

许总的《唐诗体派论》和《唐宋诗体派论》乃至《唐宋诗宏观结构论》等研究,实乃蔚为大观,同时也颇具许总研究个性。必须指出的是,有关“文章之变”或者文学史和思想史内在演进的具体理解和阐释,比如“唐诗主情,宋诗主理”以及文道关系、情理关系等的揭示,对文学的内在发展和经典论题的深入开拓有着重要的融会贯通作用。

以宋代的诗歌阐释为例,许总指出:“可见整个宋代诗史的发展,既离不开社会基础与时代变迁的制约,又顽强地表现出自身发展的独特规律与运行轨迹,在大量的具体作家与突现的艺术现象或并存交织或接续勾连的复杂的联系之中,构成一个回环往复的整体。”[3]54这个“回环往复的整体”具有丰富性和变革性两大特点,关于前者,许总说道:“一部宋诗史几乎就是各种诗派的发生、衍变、消亡史。”关于后者,许总概括道:“对传统诗歌中的变革精神的极度发展,正是宋诗的重要特色之一,也就是说,在整个诗史的嬗递流程中,宋诗的变革程度是最高的。”[3]55至于宋诗那种“退化回复的运行轨迹”,诸如隆宋诗坛、宋诗中兴以及南宋后期诗风由“宋”向“唐”彻底转变的带有标志性质的“四灵”及江湖派等,缠绕它们之间的学派、文派关系、文道关系和传承关系、批判关系、超越关系以及回环关系等,许总在《宋明理学与中国文学》一书第四章“理学演进与宋诗史程”和《理学与中国近古诗潮》第四章、第五章“理学内涵与宋诗观念”中,均有系统细致的描述和呈现。例如,结合宋代的时代精神和文化特性,许总认为:“在北宋后期与南宋中期,宋诗史上分别出现以主体高扬与慷慨激昂为标志的两座艺术高峰,然而,它们又无一例外地走入封闭僵化和委琐寒狭的低谷,最后以晚唐衰世之音的复现为终结,实际上也正是宋代衰世本身的终结与说明。不过,时代的病态又往往造成诗人忧患意识的流行与深化,宋人感叹国耻国难的作品几乎与宋王朝的建立同时出现,而由政治意识的强化到爱国激情的喷发再到黍离哀思的回响,也就构成同样产生于衰时弱势的另一条诗人心态表达途径与形式的探索。”[3]56从而凸显了宋代文人的人格特征和诗歌的艺术特征。

对宋代士人和文人的独立人格以及宋代文化之发达的认同已为学界共识,但是许总的“传统文化中人文精神在宋代的普泛与张扬,也就不仅凝聚为宋诗主体高扬的本质精神,而且规范了宋诗的基本风貌与表现特征”的概括,则颇具真知灼见。而他对“唐诗主情,宋诗主理”给出的解释,同样客观中肯、不乏新见:“概括地说,唐诗是自然的、客观的、物的诗,宋诗则是人文的、主观的、人的诗。当然,‘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作为诗歌艺术生成的本源,宋诗并未完全脱离自然,只不过在人文文化的长期陶融与主体精神的强烈外射之中,宋诗的自然意象亦多带有了人文性的象征意义。”[3]59

另外需要提及的是,许总在研究中,既注重了“时代”又兼顾“文体”,比如其著《唐宋诗体派论》,“唐之部”就分有四杰体、沈宋体、高岑体、王孟体、元结与《箧中集》诗人、大历体、元和体、贾姚体;“宋之部”则分有宋初三体、北宋诗歌复古运动、江西诗派、理学诗派、四灵与江湖派、遗民诗派,等等。总之,许总的文学史研究并非仅仅兼顾了“时代”和“文体”,对“源流”之考辨,更是贯穿了思想史、学术史、文化史并最终汇流于文学史一端。也便是在此意义上,我们回头再看许总的诸如有关“语言、体式、主题、风格、意象诸端的沉积为本体构成的文学形态、思潮、风习的演进与变移”的结构性研究,以及其“(文学史时序的重建)一种既摆脱社会政治史框架又不同于自然史时间特征的具有表现文学史独具特性功能的历时性与共时性渗融统一的独特结构”等夫子自道,也即在他的具体研究的鲜明个性里面得以全面呈现了出来。

如果说,当代学者中如陈平原等人的文学史研究给人最大的启示是重写文学史的意义在于介入当下文学的具体进程,那么,许总的文学史研究给人以最大的启示则是晚清、五四之后文史哲的断裂直接造成了中国当下文学的无根感,重启文史哲乃至政治、经济、文化的一体化进程,显然就该是当务之急。我们的传统实则处于双重断裂状态:既断裂了三千年的文化传统,也断裂了百多年来晚清、“五四”两代人创造的“新文化”传统;从语言的角度讲,我们其实也基本处于“断流”状态。当代“呼声”最高的则当推“摆脱现代性,回归中国性”——从某种意义上说,其不仅是个最迫切的时代课题,同时还关涉现时代“大文学”的理论建构。对此,首当其冲的仍然是必须像许总、陈平原他们那样扎实地深入到中国文学史的内在演进的特有脉络中,去做全面系统的深入理解和研究。换言之,也即必须建立在中国文学自己的诸如“载道与缘情”“进化与退化”以及选择各种各样的“批评理论模式”三大论题的纵深研究的基础上,尤其是要在那种选择各种(西方)“批评理论模式”的极度焦虑中摆脱出来,方能奏效。而更为重要的是,所谓“回归中国性”最根本的意义还在于“中华伦理性文明体”的重塑,而这个“文明体重塑”如若离开了文史哲乃至政治、经济、文化的一体化进程就几乎无从谈起,更何况当下的这个重新一体化进程肯定已经不再是许总笔下的理学一体化进程和反理学一体化进程的交互演进,而是在文史哲已经断裂了的现代维度上的主体性中国意义上的重新一体化进程。至于这个现代维度上的重新一体化进程的理论建构究竟如何,则是另一层面意义上的严峻课题了。这或许是许总作为一位当代文史学者,其研究选题与论证方法给予我们的更为重要的启示意义吧!

[1]许总.文学史观的反思与重构[EB/OL].(2011-09-25) [2011-10-19].http://wxy.hqu.edu.cn/WLS/newsdetail. asp?Id=340.

[2]许总.宋明理学与中国文学[M].北京: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0.

[3]许总.理学与中国近古诗潮[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2.

“Neo-Confucianism and Chinese Literature” of XU Zong: The Construction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History Thought and Analysis of Literature Source

WU Li-sheng

(Bing Xin Literature Museum, Fuzhou Fujian 350001, China)

The in-depth study of XU Zong’s “Neo Confucianism and Chinese literature”, which embodies the breakthrough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history of thought, the philosophical reflection of the Song, Yuan, Ming and Qing Dynasty with Chinese literary history display. His literature history study not only covers the era, the style, and the origin, but also masters the academic history, ideological history, cultural history, which eventually merged into literature history. His research approach and the research achievement are not only beneficial to the study of ancient literature to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China, but also has the enlightenment significance to theoretical and practical and creative reality.

XU Zong; Neo-Confucianism; ideological history; academic history; cultural history; Chinese literature history

2014-03-09

吴励生(1957―),男,福建莆田人,冰心文学馆特聘研究员。

I206

A

1006−5261(2014)06−0005−06

〔责任编辑 刘小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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