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角哀、左伯桃故事的演变及其文化内涵
2014-02-12王君逸
王君逸
羊角哀、左伯桃故事的演变及其文化内涵
王君逸
(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071)
羊角哀、左伯桃故事始见于西汉,并在后世广为传播,在史传、方志、变文、诗、词、笔记、小说、戏曲等多种文学表现形式中皆有体现。羊左故事的文本流变主要体现为主题演变和人物形象的演变,其背后包含着丰富的文化意蕴。
羊角哀;左伯桃;本事流变;文化意蕴
一、本事流变
羊角哀、左伯桃二人,正史不存。其事最早见于西汉刘向《列士传》,该书约在宋后散佚,今人仅能从唐、宋两朝引文中窥得其貌。它所记叙的羊左故事情节完整,内容生动,堪称一篇志怪小说。根据今人辑佚,《列士传》中羊左故事原文为:
六国时,羊角哀、左伯桃二人为死友,闻楚王贤,欲仕于楚,道阻,遇雨雪,不得行,饥寒,自度不俱生。伯桃谓角哀曰:“天不我与,深山穷困,并在一人,可得生官,俱死之后,骸骨莫收,内手扪心,知不如子,生恐无益,而弃子之能,我乐在树中。”角哀听之。伯桃入树中而死。得衣粮,前至楚。楚平王爱角哀之贤,嘉其义,以上卿礼葬伯桃。角哀梦伯桃曰:“蒙子之恩而获厚葬,正苦荆将军冢相近,欲役使吾,吾不能听也。与连战不胜,今月十五日,当大战以决胜负。得子则胜,否则负矣!”角哀至期日,陈兵马诣其冢,作三桐人,自杀,下而从之。①
这则故事包括缘起、并粮、托梦、相殉四个部分,并粮为核心,相殉为高潮,后世羊左故事多基于此,或依托该框架改动。
自《列士传》成书,到魏晋南北朝为止,羊左故事流传不广,仅有魏人王肃作《丧服要记》②,记载鲁哀公和孔子谈及左伯桃冻死,羊角哀收葬友人,为其作寒衣一事,在情节上贡献不大,但可用于断代,证明羊左死于孔子过世(公元前479年)之前,为春秋时人。另有庾信《思旧铭》③、徐陵《为护军长史王质移文》④、刘峻《广绝交论》⑤等用羊左典故。此外,部分史传、地方志存有零星材料,如《魏书》称廪丘县“有羊角哀、左伯桃冢”,但缺乏情节。
隋唐五代时期,羊左故事流传渐广,除《后汉书》《北堂书钞》中的《列士传》引文外,相关文学作品共诗2首,志怪小说5则,另有敦煌变文《燕子赋》和《齖□书》中的韵文提及此事。唐朝科举初兴,行卷之风盛行,诗歌、传奇蓬勃发展,在此影响下,这一时期的羊左题材创作仍篇幅较短,然想象雄奇,表述生动,颇具唐风。此时的羊左故事存在一个重大情节分歧,即选择“并粮”并死亡的是谁。《搜神记》与《列士传》相类,说左伯桃死,而《经羊角哀墓作》《高士传》《良士传》《独异志》《两同书》《燕子赋》《齖□书》所述相反,称羊角哀死。宋以后“左伯桃死”成为主流,写“羊角哀死”的仅有寥寥数书,且情节并无发展,如明人所作的《戏瑕》一字不差地照搬了《独异志》。由此推知,后者为羊左故事异文,或源于讹传,约产生于唐朝并在当时广为流传,最晚五代时失传。
宋辽金元时期羊左故事流传更广,方志如《太平寰宇记》《景定建康志》《析津志》《(至大)金陵新志》等,类书如《太平御览》《类林杂说》《事类备要》《锦绣万花谷》《册府元龟》《氏族大全》《韵府群玉》等,另有《六朝事迹编类》《纯正蒙求》等,皆录有基于《列士传》的相关条目。诗词创作集中于宋,共诗4首,词2首,多为借古讽今之作,当与宋人好思辨之风有关,另有元诗1首,杂剧1部(已佚)。此外,据《景定建康志》记载,北宋初年有一则传说,讲魏伦欲伐羊左墓木,二人向知县关杞托梦求救一事,胡宗愈、蒋之奇都曾在其长篇叙事诗中提及,可见其当时流传较广,宋以后则失传。这一时期的羊左故事流变有一个转折点,即《太平寰宇记》首次将“荆将军”与荆轲等同,这一观点被后世部分作品采用。
明清时期,羊左故事仍然保持着影响,除《关中陵墓志》《山堂肆考》《东谷赘言》等相关方志、类书、笔记外,以此为题材的文学作品共诗9首⑥,文3篇,白话小说2部,戏曲2部。诗文创作集中于清朝,这或许源于清人尚考据的学风,许多清代学者考证羊左,并作诗文咏之。小说、戏曲等俗文学的创作则充分体现了雅俗共赏的特质,并由此衍生出许多新情节,如小说《羊角哀舍命全交》中羊左结交一段便是士人理想友情的具象化,而南戏《金兰谊》中新增的市井公案、因果报应、得道成仙等情节则是世俗观念的体现。这一时期的拟话本小说《羊角哀死战荆轲》首次将羊左故事扩展成为一个完整、翔实的故事,冯梦龙将其稍加增改,收入《古今小说》。《羊角哀死战荆轲》最为重要的一个变化就是将《列士传》中的“托梦”扩展为“显灵”:终战之前,左伯桃三次显灵,羊角哀三次相助,其间来往曲折,更添意趣,也使得“相殉”更加合理而悲壮。
二、现实与理想的交锋——羊左故事的主题演变
纵观历代文献,羊左故事的流变过程始终保持着主题的高度一致性,即九成以上的作品都是围绕朋友与信义这一主题进行叙述、抒情、议论的。这一现象反映了世人,特别是士人对于朋友、信义的理想与期待。“信”作为五伦之一,是儒家处理人际关系的行为准则。儒家理想中的朋友始于志同道合并以信义维系,羊左可谓这种理想的具象化,因此历代士人都十分推崇二人。然而,现实往往与羊左所代表的理想背道而驰。在现实与理想的交锋之中,羊左故事的“劝惩”色彩越发浓厚。
宋(不含)以前,作者在作品中议论极少,如《广绝交论》仅用“徽烈”二字赞二人事迹为伟业,李贤注《后汉书》时评论“此殁身不负然诺之信也”,吴筠说“两贤结情爱,骨肉何足云”,《燕子赋》称其“万代得称传”,《搜神记》中借楚王之口感叹“朋友之重,奇哉,奇哉也”,等等。
宋时,商品经济空前繁荣,社会风气讲求实际、注重功利,“大凡致富之道,当先去其五贼……即世之所谓仁、义、礼、智、信是也”,“钱……人所共爱,势所必争,骨肉亲知以之而构怨稔衅”,为利背信弃义、亲友反目者甚众。另一方面,在古文运动和理学思潮“文以载道”“重道抑情”观念的影响下,宋人重思辨的特质在宋诗中得到了充分体现。因此,这一时期的羊左诗词主题、内容颇为一致,转向借古讽今,指斥人心不古、友道不存,希望以先贤之行敦风厉俗、彰明“友道”,且以叙述、议论为主,长于说理而短于抒情。如胡宗愈“叔世忠义丧,友道皆滔滔”,蒋之奇“末世友道绝……市道良可哀”,周邦彦“古交久沦丧……要可兴薄俗”,鞠华翁“独此道嫌人,抛弃尘土”,等等。
元以后,商品经济进一步发展,市民阶层进一步扩大,至明朝中后期,政局混乱,世人重利欲、轻礼法,传统人伦纲常体系紊乱,“民间之卑胁尊,少凌长,后生侮前辈,奴婢叛家长之变态百出”,面对此等现实,部分士人意图以文学激浊扬清。另外,小说功能不再局限于“志异”“补史”。明朝中后期,以冯梦龙为代表的士人为提高小说的地位,强调小说的“劝惩”功用,欲使“怯者勇,淫者贞,薄者敦,顽钝者汗下”。因此,元明羊左题材小说、戏曲中的“劝惩”色彩越发浓厚,主要表现为三点:一是作者议论的增加。为突出其“劝惩”功能,《羊角哀舍命全交》将宋元时期用于引起听众兴趣的入话部分改为夹叙夹议,以开章明义;《金兰谊》在开篇和结尾都有一段议论点明主旨,以便开(卒)章显志。二是友情主题的过度叙写。《羊角哀死战荆轲》《羊角哀舍命全交》等刻意渲染楚王对羊角哀的知遇之恩、厚赐之情,楚王甚至爱屋及乌,追封、厚葬了素未谋面的左伯桃。然而,羊角哀受恩不报,未尽臣责赴死为不忠;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羊左轻蹈死地为不孝。作者将这种为成全朋友信义不顾一切,甚至违背忠孝的夸张称为“以狂药饮之”,希望以此唤起世人对朋友信义的向往。三是宗教观念的引入。《金兰谊》一条叙述线索为左伯桃托梦说玉帝表彰二人是“立万世朋友之纲常,明千秋弟兄之节义”,准他们“位列仙班”,另一条叙述线索为左伯桃妻冤案真相大白,恶人伏法,包庇者早死,无辜者、孝子和义士得到封赏,正应了结局的“劝君为善天相称,作恶自然报应”。它糅合了道教的“积德行善,得道成仙”、佛教的“因果报应”和儒家的善恶有报观念,使三教“劝惩”观念结合并互相强化,以此劝善去恶。这是明清时三教合流的体现。
羊左题材作品的“非主流”主题,则以二人的士人身份、求官经历为着眼点,争论二人应该入世还是出世,这一主题出现于明,盛行于清。在新旧交替、反思历史的潮流中,羊左故事被挖掘出了新的意义。如李东阳说“树中饿死安足惜?何似西山采薇食”,吴敬梓认为羊左“急荣遇”有损其“贞素”,郭金台积极赞成出世,称“宁向树中饥饿死,不效侏儒牗下生”。李东阳作为一位在朝局黑暗时忍辱负重、独撑大局的政治家,反对于国于家无用的无谓牺牲,认为羊左如此,不如终生不仕。吴敬梓身处封建王朝腐朽衰败之时,对污浊的官场彻底失望,因此他反对羊左求官。郭金台敢于任事,他支持羊左尽力一搏,哪怕失败也好过沉沦。这三种不同态度代表着士人理想人格的自我完善和屈从现实建功立业之间的矛盾,它从一定程度上反映了道德理想与社会现实之间的鸿沟。
三、雅俗之变——羊左故事情节流变
羊左题材在小说、戏曲等叙事文学中,呈现出由雅趋俗的总体趋势。《隋书·经籍志·史部·杂传类》收有《列士传》等志人、志怪小说集,其序称“刘向典校经籍,始作列仙、列士、列女之传,皆因其志尚,率尔而作,不在正史……因其事类,相继而作者甚众,名目转广,而又杂以虚诞怪妄之说。推其本源,盖亦史官之末事也……今取其见存,部而类之,谓之杂传。”可见,其时相当一部分志人、志怪小说被视为“补史之作”,“然俗皆爱奇,莫顾实理,传闻而欲伟其事,录远而欲详其迹”,这些小说多选择正史弃用的“虚诞怪妄之说”,收集、改写奇异之事,传行于世。《列士传》中所记羊左事、干将莫邪事、荆轲刺秦事等,便是这样的奇闻逸事、“正史之余”。
因此,《列士传》与史传一脉相承,它以“传”为名,带有强烈的史传文学标记,其叙事风格颇具“春秋笔法”之貌,“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污,惩恶而劝善”。参照上文引文,《列士传》中的羊左故事文辞精炼,采用隐蔽叙事,作者隐于幕后,不直接施以褒贬,但其“惩恶劝善”的倾向性却通过“死友”等词语和事态发展表现出来。
唐五代时,句道兴《搜神记》中有羊左故事残篇,仍属志怪小说一类,然其遣词用句已近于唐传奇,如写双方大战场面“击鼓动剑,大叫挥之”,可谓雄奇,后“角哀情不能自胜,遂拔剑自刎而死,愿于黄泉相助,以报并粮之恩”,这比《列士传》“自杀”二字情感更加丰沛,情节更加动人。可见此时小说创作已从以史传为标准进化到“有意为小说”,重视文采、意象,追求奇异、虚构。
明前期的《羊角哀死战荆轲》与明后期的《羊角哀舍命全交》可谓一脉相承。自宋时“说话”盛行,话本产生,宋、元、明部分文人作者模仿话本形式,创作针对读者而非听众的话本、拟话本小说。总体而言,(拟)话本小说这一文体呈现出日益案头化、文人化的倾向,因此,这两篇拟话本小说身上,有着鲜明的过渡痕迹。例如,议论、指示性词句仍有留存,但数量极少,故事呈因果相继的单线结构,以左、羊两人的视角叙述故事,语言文白夹杂等,这是史传文学和唐传奇文风的遗留。下文试以冯梦龙《羊角哀舍命全交》为主,分析羊左故事的雅与俗。
作为一位有良知和社会责任感的士人,冯梦龙有一套与他的身份相适应的小说观,他强调小说的社会功用,认为相较经史,通俗小说更能被“村夫稚子、里妇估儿”理解,可“佐经书史传之穷”,达成教化民众的功用。同时,明中晚期,商业发达,心学盛行,士人“俗化”,他们肯定、重视人的欲望,追求享乐。在此背景下,冯梦龙提出“情教”观,肯定情的存在,承认情的需求,重视情的作用,将情上升到本体论高度,以求用情来教化世人。
冯梦龙笔下的羊左故事有“雅”的一方面。他补充羊左结交一段——隐士结庐而居,偶遇名士,羊角哀“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二人“以文会友,以友辅仁”,决定一起求取功名。冯梦龙将羊左二人打造成了儒学理想中的朋友典范,这不仅是为树立模范以便教化,也是作者士人理想的具象化。另外,他强调道德教化,将概括情节的“羊角哀死战荆轲”一题改为揭示主旨的“羊角哀舍命全交”,强调友情作用下的行为和结果,将小说改作“理—事—理—事—理”的嵌套结构,反复强调主旨,教化读者,这正是士人淑世心态的体现。他的羊左故事也有“俗”的一面,集中表现为故事情节的跌宕起伏。单纯作为过渡情节的“托梦”被扩充为“显灵”,终战前,左伯桃三次显灵求助,羊角哀三次相助未果,其间羊左与荆轲来往争斗,情节层层深入,节奏步步紧逼。这一改动与“劝惩”主旨无关,只与表现人物性格、丰富故事情节、激发读者兴趣有关。
然而,这两个由士人撰写的故事文辞通俗流畅、浅近自然,却又少“套语”,无鄙俗语,颇具文采。不仅如此,故事内容还具有雅俗交融的特色,具体表现为以下几个方面。一是儒家的忠孝仁义与市民的重友谊、讲义气结合,朋友之间的仁义盖过了血缘,成了最为重要的东西,因此才有了羊左为友而死的“不忠不孝”行为。二是儒家人性善恶之分与市民劝善去恶愿望的融合,表达了善恶有报的观念,但是人物性格过于单一。三是儒家“中和”思想与市民审美趣味的融合。为了照顾市民对于惩恶扬善大团圆的喜好,羊左这一悲剧被施加一个结局,即羊左死后得到尊荣,时人为他们建庙、立碑,且“至今香火不断”,而“荆轲之灵自此绝矣”。
与《羊角哀舍命全交》相比,《金兰谊》更见其“俗”。它将全剧分作以羊左、羊左亲朋为中心的两条情节线,前者增加了调兵遣将、大破妖僧、玉帝封敕等情节,后者则将世情戏(再嫁、通奸、婆媳、母子)与公案戏(受冤、申冤、清官、义士)合二为一,几乎涵盖了爱情之外的所有流行因素,原先的友情内容只占不到三分之一。从艺术角度看,这个“大杂烩”加入了太多与主线无关的内容,弱化了主题,但从迎合观众的角度来看,它无疑是成功的。这部戏善恶分明,冲突激烈,高潮迭起,内容丰富,能够满足不同观众群的不同审美需求。总之,《金兰谊》充分体现了晚明市民的思想和审美倾向。
四、英雄的“堕落”——从“荆将军”到“荆轲”
羊左故事中有一位重要的反面角色,即起初被称为“荆将军”,而宋元之后逐渐成为“刺秦”中的那个荆轲。这个变化相当耐人寻味,其中,值得注意的有以下两点。
第一,羊左与荆轲魂魄的相遇形成了一个时间矛盾。据历代文献推断,羊左当为春秋时人,很可能与楚平王同时,而荆轲则是战国末年人,因此羊左二人死亡之际不可能遇到荆轲魂魄并与之大战。那这个时间矛盾是如何形成的呢?究其原因在于《列士传》中的“荆将军”不知何时讹变成为了荆轲。在《列士传》中,“荆将军”所指或为某位姓“荆”的将军,即春秋时楚国的某位将军。由羊左二人得见其墓可知,这位将军之死必在羊左之前。关于这个“荆将军”究竟是何许人,我们可做一些考证。《吕氏春秋》《淮南子》《博物志》《水经注》《广绝交论》等,都记有“荆轲”其人,这个荆轲并非战国刺秦的荆轲,他是生于春秋的楚国人,字佽飞,因斩蛟有功,楚王封以“执珪”之爵。“执珪”为楚武爵名⑦,另春秋时统领一军者称“将军”,因此他也可能被称为“荆将军”。周日用注《博物志》荆轲斩蛟一事时称,这位“荆将军”墓与羊左墓相邻,左伯桃“为荆将军所伐”处便在此地。最早将“荆将军”与战国荆轲等同的,是北宋乐史的《太平寰宇记》。此后,这个说法在一定范围内流传开来。为解决讹传带来的时间矛盾,后世有人改羊左为西汉楚元王时人,反而加剧了时间的混乱程度。
第二,荆轲是如何“堕落”至斯的。在羊左故事中,无论“荆将军”还是荆轲,都是反面人物。然而,“荆将军”存在感非常薄弱,有的作者一笔带过,仅把他作为引出故事高潮“相殉”的引子,有的作者则将叙事、抒情的重心完全放在羊左身上,并不提他。但随着“荆将军”逐渐成为荆轲,这个角色身上的反派特征愈加鲜明,发展到《羊角哀死战荆轲》时,荆轲已经成了一个倚仗自身勇武欺压无辜的恶霸,冯梦龙在他的《羊角哀舍命全交》中则继续“添油加醋”,更加突出了左伯桃的忍让、羊角哀的无奈和荆轲的蛮横。
刺客荆轲本身就是个极富争议性的形象。他是一个悲剧性的英雄,人们歌颂他的义烈,叹惋他的命运,同时,批判他的“罪轲”说也一直存在,早在西汉,这两种说法就开始了斗争。中晚唐时,藩镇割据,各地军阀不再遵守既定的“游戏规则”,刺杀等极端事件时有发生,此等背景下,人们开始重新审视作为刺客的荆轲。宋朝文人以其时代理性继承、发展了“罪轲”说,以苏洵、王安石、朱熹为代表的一批士人认为,太子丹派荆轲刺杀秦王是一个幼稚、非理智的政治决策。而元朝时汉人生存艰难,需要荆轲这样的英雄作为他们的心灵支柱。明朝建立后,在安稳、世俗的环境下,“罪轲”之说再次抬头。归纳来说,“罪轲”的原因主要有三:第一,荆轲本身“侠以武犯禁”,他的存在是对儒法体系的挑战;第二,他的失败以及秦始皇的反应,使得许多士人在读史时将太子丹的死和燕国的灭亡尽数归罪于他,如冯梦龙“愤荆轲误太子丹之事,而借角哀以愧之耳”,蒲松龄鄙薄荆轲“生不成名,死犹丧义”;第三,乱世中人需要拯救,他们期待英雄,赞颂英雄,而盛世中人不再需要英雄,甚至要消灭英雄。因此,无论是出于心理排斥还是出于反思,荆轲崇高的英雄人格被不断解构、弱化,甚至成为一个“反派”荆轲。
从另一角度讲,这些作品的作者——士人显然更加容易亲近“同类”,这种偏爱甚至会造成偏见,使得荆轲越发被贬低,羊左越发被抬高。严格地说,羊左、荆皆可谓一事无成,但历代士人几乎都刻意忽视了羊左的毫无作为和羊角哀的“不忠”,却对荆轲十分苛刻。其中典型如冯梦龙,他在小说中将左伯桃塑造为一位“当代名儒,仁义廉洁之士”,甚至将刺杀事件的主谋太子丹也描写成了一个礼贤下士却无辜受累的受害者,却将刺秦失败的责任完全推给了荆轲,在故事中安排了羊角哀的骂词。张开东《遥吊左伯桃墓》也有类似倾向,原先的反派荆轲被描述得愈发恶劣。
注释:
①参考熊明《刘向〈列士传〉佚文辑校》一文,载《文献季刊》2003年第4期。熊明辑佚末句为“此殁身不负然诺之信也”。李贤注《后汉书》中“布衣相与,尚有没身不负然诺之信,况于万乘者哉?”一句时,引《列士传》羊、左事,之后有此句,笔者认为,此句为李贤对于羊、左事的解释,而非《列士传》原文,故去除。
②该书原文已佚,此段见于《法苑珠林》和《太平御览》。
③庾信《思旧铭》:“烈士埋魂,即是将军之墓。”
④徐陵《为护军长史王质移文》:“但国家体兹明信,有同皎日,岂惟风雨之旦,犹救匹夫,宵梦之言,无欺幽壤。”
⑤刘峻《广绝交论》:“莫不缔恩狎,结绸缪,想惠庄之清尘,庶羊左之徽烈。”
⑥仅在用典中提及羊、左者不计。
⑦执珪,春秋已存,见《史记·伍子胥列传第六》:“楚国之法,得伍胥者赐粟五万石,爵执珪,岂徒百金剑邪!”另,关于“执珪”的性质,《战国策·齐策二》记陈轸问:“楚之法,覆军杀将,其官爵何也?”昭阳曰:“官为上柱国,爵为上执珪。”
[1]谭正璧.三言两拍资料[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2]饶道庆.《羊角哀舍命全交》本事考辨[J].文学遗产,2006(5).
[3]饶道庆.明话本小说《羊角哀舍命全交》本事辑录[J].温州大学学报,2007(1).
The Evolution of the Story of YANG Jiao-ai and ZUO Bo-tao and Its Cultural Connotation
WANG Jun-yi
(Nankai University, Tianjin 00071, China)
The Story of YANG Jiao-ai and ZUO Bo-tao first appeared in Western Han Dynasty. This story widely spread in later ages and is embodied by a variety of literary forms which includes: historical biography, poetry, novel, Chinese opera and so on. With the Chinese narrative culturology, we could trace the evolution trail of this story, then analyze the cultural implications of its evolution.
YANG Jiao-ai; ZUO Bo-tao; text evolution; cultural connotation
2014-09-17
王君逸(1989―),女,山西武乡人,硕士研究生。
I206
A
1006−5261(2014)06−0011−05
〔责任编辑 刘小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