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事独为贵,历代非无才——论朱自清《诗言志辨》的学术品格
2014-02-12夏云
夏云
逢事独为贵,历代非无才——论朱自清《诗言志辨》的学术品格
夏云1, 2
(1. 中央民族大学 文传学院,北京 100081;2. 洛阳理工学院 中文系,河南 洛阳 471003)
朱自清的《诗言志辨》是古代文学批评的经典之作,体现了作者宏观的历史架构意识。在《诗言志辨》中,朱自清对文献资料进行动态分析,探寻其中包含的通变理念,并巧妙地将传统治学方法与现代学术理念相融合,鲜明地体现了他独立、客观、严谨而又具有包容性的学术品格。同时,《诗言志辨》采用科学的实证方法,广泛地引证文献资料,展现了作者极高的学术水准,足以垂范后世。
朱自清;历史意识;学术品格;实证方法
“五四”新文化运动后,学界涌现出了一批很有影响力的学术作品,朱自清的《诗言志辨》即为其中之一。新中国成立后,有关朱自清的学术研究,一类重在研究朱自清的人生经历、思想历程,另一类重在分析其文学作品的内涵、艺术特性,而对朱自清文学批评理论的研究较为薄弱。近年来,随着对朱自清研究的深入,其理论著作的受关注度也呈上升趋势,其中就包括对《诗言志辨》这部论著的探讨。《诗言志辨》是朱自清“历时最久,功夫最深”的文学批评论著[1]83,它以“诗言志”为经,以比兴、诗教、正变等学术观念为纬,交错而有针对性地探讨了学术史上的几个重大命题。《诗言志辨》以其独特的结构模式、鲜明的治学态度、多样的论证手段,屹立于文学批评经典著作之林,在今天仍有很强的学术示范意义。
一、宏阔的历史架构
学术论著的叙述方式决定了它的文章构建模式,古典文学的发展与历史相生相依,无法割裂,众多的历史典籍里蕴含着丰厚的文学材料。这些与学术命题相关的历史材料,使得作品获得了厚重的历史感。《诗言志辨》的结构模式,就具备一定的历史建构意识,如清华学者叶兢耕所说:“这本《诗言志辨》……用史的眼光,分析考辨,找寻中间的脉络,也即是史的发展,然后贯穿起来,真正的建立起文学批评史的间架”[2]106。
(一) 动态的历史语境
《诗言志辨》一书,善于在历史语境下,动态地考察学术现象的兴衰、沿革。《诗言志辨·序》指出:“这四本小书里收的四篇论文,便是研究那四条诗论史的发展的。这四条诗论,四个词句,在各个时代有许多不同的用例。书中便根据那些重要的用例试着解释这四个词句的本义跟变义,源头和流派。”[3]5在《比兴》篇中,朱自清通过对比、分析《毛诗》《郑笺》中的“比兴”概念,结合考察“比兴”的历史渊源,从而指出,实际上自建安后,关于“比兴”的标准,基本都是沿用毛、郑之说。所以,后世学人论诗中所谓的“比兴”已非《诗大序》中“比”和“兴”的原初含义,并通过演示赋、比、兴概念的转变,分析《诗序》《毛传》对“兴”的再认识,辨析后人不同的用“兴”方法等。在这里,朱自清利用不同时代的学术认知,有机地勾勒出了“比兴”概念的因果关系和历史范畴。这种深具宏观历史感的创作模式,至今在学术界也较为少见。
陈寅恪曾说历史研究须抱“了解之同情”,“所谓真了解者,必神游冥想,与立说之古人,处于同一境界。而对于其持论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诣,表一种之同情,始能批评其学说之是非得失,而无隔阂肤廓之论。”[4]247朱自清的“感情移入”法与此相类,“感情移入”就是“设身处地理解古人的立场,体会古人的生活态度”[5]203。《诗言志辨》特别重视考察研究对象的历史背景及其学术观念的变迁。朱自清在辨析《诗》教的渊源及其演变时,就认为“言语引《诗》,春秋时始见”,而著述引诗却是始于《论语》;汉代,文人开始大范围地引《诗》、用《诗》,至此,《诗》教的概念才得以形成,并进一步地发展;而后,《诗》教因魏晋经学式微而渐趋衰落,至“盛唐开始了诗的散文化,到宋代大盛,以诗说理,成为风气”,这是因为道学家觉得“单说‘温柔敦厚’已经不足以启发人”,所以“文以载道”获得了《诗》教地位,而“自己有立场,却并不妨碍了解或认识古文学,因为一面可以设身处地为古人着想,一面还是可以回到自己立场上批判的。”[6]76在这里,朱自清以历代《诗》教观念的盛衰演变路线为基点,凭借丰富的学养,穿越时空的阻隔,不仅展现了其深厚的学术功底,也体现了其“能够贡献一些合乎实际历史情况的论断”的学术追求。
(二) 通变的治学理念
《诗言志辨》一书贯穿着“通变”的学术理念。朱自清认为,学术研究“缺少的是‘见’,是‘识’,是史观……是‘一以贯之’。”在《温柔敦厚》中,朱自清认为即便“诗”“乐”分家,“论乐的不会忘记《诗》,论《诗》的也不能忘记乐”,所以,“礼”与“乐”不能彻底地被分离。而“温柔敦厚是‘和’,是‘亲’,也是‘节’,是‘敬’,也是‘适’,是‘中’。”即文学现象环环相扣、一以贯之,这就是学术的“通变”观。《诗言志辨·序》曰:“现在我们固然愿意有些人去试写中国文学批评史,但更愿意有许多人分头来搜集材料,寻出各个批评的意念如何发生,如何演变……的史迹。”例如在“诗体正变”中,朱自清指出:“梁、陈以至隋、唐之际,文论开始采用了这种‘变’的哲学。”“变”是复古论者张目的工具。然而,“在唐为‘变’,在宋却成‘正’了。通变而以复古号召,就是利用这种循环论,以便取得正宗的地位。”运用“通变”观念治学,可以较为清晰地看清历代学术观念的演变轨迹。
“通变”也是一种精神力量。“变风变雅”在文学上一直被作为感慨社会变迁的文学工具。历代不乏有识而敏感的学人,以“变风变雅”为文学表象来表达对盛世衰微的哀感。《诗言志辨》认为“变风变雅”虽是乱世怨刺之音,但“变风变雅”“正风正雅”无优劣之别。“变风变雅”实际是对“正风正雅”的期盼,所以《正变》一节的关注点虽“言”在诗歌,却“意”在社会。朱自清生于扬州,自幼熏染士大夫情怀、文人气节,而其所处时代,国事飘摇,政治动荡。作为一个有良知的文学研究者,他的作品不可能不浸染他的人生感怀。朱自清认为,“变风变雅”的“变”除了是“政教衰”“纪纲绝”,也有“新变”之意,因“变”则“通”。于是,“风雅”“正变”由学术命题转变成激发民族精神,期盼社会变革的文学依据。《诗言志辨》还引用朱熹的说法,认为“变”的最终归宿是“复归于正”,作者的隐衷可见一斑。“历史话语大概是针对着实际上永远不可能达到的自身‘之外’的所指物的唯一的一种话语。”[7]90朱自清的痛楚和社会关切,透过其遗文被克制地表达出来,也折射出一代学人的心路历程。正如梁启超所言:“学术思想之在一国,犹人之有精神也……故欲战其国文野强弱之程度如何,必于学术思想焉求之。”[8]68
(三) 会通古今的创作方法
一个学者的学术积累和学术接受过程,会深刻地影响他的理论创作。朱自清生于较典型的书香世家,无论为人还是行文,皆浸淫着传统。《诗言志辨》作为一部传统文论的研究之作,注重描述文学现象的发生与流变,行文求真、务实而博雅、深厚,其目的之一就是展现传统文学研究的源远流长及深厚根柢。《诗言志辨》认为,楚辞是屈原怨情郁结无告之作,说明诗歌在早期就具备了“缘情”特征。而后,历代文学批评家对诗的“缘情”审美特性进行发挥,诸如陆机的“诗缘情而绮靡”,刘勰的“吟咏所发,志惟深远”,钟嵘的“摇荡性情”,皎然的“诗缘情境发”,司空图的“思与境偕”,梅尧臣的“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等,都可以看出“缘情”是对“言志”的补充。在这里,朱自清思路清晰,环环相扣,而研究方向直指文论中最经典的“情志”命题,行文兼采宋学之法度、朴学之严谨,纲举目张,再现了传统学术的研究方法。
然而,朱自清不是钻进“国学”忘而自拔的旧学究,“他的观点是历史的,他的立场是现实的”[5]205,他一直主张将传统、现代学术理念相融合。《诗言志辨》在阐释论述对象时,会融入一种现代性的立场和认识,使文章呈现出历史感与现代感相统一的状态。因此,《诗言志辨》也借鉴了“五四”新文风,以新风写旧文。例如,“断章取义或诗以合意的情形,一方面可看出《毛诗》比兴受到了《左传》的影响。但春秋时赋诗引诗,是即景生情的,在彼此晤对的背景之下,尽管断章取义,还是亲切易晓。《毛诗》一律用赋诗引诗的方法,却没了那背景,所以有时便令人觉得无中生有了。《郑笺》力求系统化,力求泯去断章的痕迹,但根本态度与《毛传》同,所以也还不免无中生有的毛病”[3]67,语言行云流水,井然疏宕,没有故作诘屈,也没有力求洋味十足而失之浅陋,更没有学究般的古板面孔,很容易为读者接受。
(四) 勇于担当的学术使命感
“五四”以来,知识分子一直在自我与社会间寻找角色定位,这种角色定位直接影响其对学术研究价值的评估和判断。《诗言志辨》既展现了朱自清的古典文学理论素养,也展现了其勇于担当的学术使命感。五四运动后,周作人发表《中国新文学的源流》,认为古代文学始终是两种对立的力量,即“言志派”与“载道派”的此消彼长,因此“五四”新文化运动与以往文化运动在根本方向上,则仍无大差异处。这种观点引起了学界的激烈争辩,有鉴于此,朱自清撰写了《诗言志辨》来阐发其学术观点。《诗言志辨》书名加一“辨”字,既是考辨,亦为争辩。《诗言志辨·序》云:“现代有人用‘言志’和‘载道’表明中国文学的主流,说这两个的起伏,造成了中国文学史。‘言志’的本义原跟‘载道’差不多,两者并不冲突。”朱自清与周作人的学术思想互为补充,显示了他为学的勇于担当。
《诗言志辨》还饱含着作者的整理国故意识。随着科举被废、帝制消失,经学也渐入穷途。五四运动后,大量文人认为无创作之人才去做批评工作,批评只是第二流货色,部分学者甚至有全盘否定传统文化的偏向。针对这种状况,朱自清希望能以国学研究为根基,保留文学的民族性、本土性,并宣称“国学是我的职业,文学是我的娱乐”[9]57。因此,《诗言志辨》对传统文学的扬弃,也起到了强根固本的作用。针对当时一些学人在反封建的大旗下,对“赋比兴”的研究和相关学术阐释产生的怀疑、漠视,朱自清认为,有必要重新解读与《诗》有关的理论研究,因为这是“一个重新估定一切价值的时代,要重新估定一切价值,就得认识传统里的种种价值”。
二、独立的学术品格
学术品格是影响学术作品成败的关键因素,真正的学者总是具备独立的学术品格。朱自清的《诗言志辨》,不仅以其独到的理论见解展现了作者深厚的学术能力,也以其所蕴含的立场观点展现了作者独立的学术品格。
(一) 鲜明的评价尺度
戴震说:“学者当不以人蔽己,不以己自蔽。”[10]67《诗言志辨》以其鲜明的观点,树立了独立的评价尺度。朱自清《诗言志辨》以“诗言志”“诗教”“比兴”“正变”四个概念为基点,辐射其他学术范畴,这与“五四”后众多学者的通史式学术法有很大区别,显示出他独特的文学批评视角。他认为,赋诗“是引诗为证,不是说诗;主要的是他的论旨,而不是诗的意义”。赋诗之人“只注重赋诗人的用意所在;他们对于原诗的了解,是不会跟了赋诗引诗的人而歪曲的。”朱自清的这种文学评价尺度,“或采用成说,或断以己意,无不择别精审、诠解详确,表现出高卓的识见和深邃的探究”[11]。
这种深具真知灼见的判断力,也使得朱自清的为学风格显出妥帖、稳健的特点。朱自清认为“志”先是“有关政教”的“怀抱”,到汉代才发展到所谓的“吟咏性情”,至唐又由表现“一己的穷通出处”而演变成“诗以明道”,清代则“包括了‘歌食’,‘歌事’和‘哀乐之心’,‘各言其伤’”。语言平实、娓娓道来,却有独到的效果:“他的文章……能发现那些常言常语中的至情至理,能发现那些矜慎中的创造性,稳健中的进步性,能发现那些精炼中的生动,平淡中的绚烂。”[3]11
(二) 客观的学术态度
一个有学术责任感的批评家应避免“六经注我”的主观主义,代之以真诚、公正的客观学术态度,唯有如此,才能在细致地剖析研究对象中,成为作品的知音。朱自清总是尽量客观、公正地去还原文学现象的本真。例如,朱自清在解读学术概念时,为了实现客观之要求,往往采用集释的方法,将各种观点罗列于论著里,保持默然,不加评判,审慎地给读者留下思考的空间。《六艺之教》中,针对“诗教”的沿革,朱自清列举出:“诗教”最早来源于《礼记·经解》;郑玄将之列为六艺之一;《淮南子》将“诗”和“教”混合;董仲舒并不特别注重诗教,却将《诗》《书》《礼》《乐》《易》《春秋》按序排列;古文经学将《诗》放在第三位等现象,而把理解权交给阅读者,这种审慎的求索,正是为了达到客观的学术真实。
即使再优秀的学者,也会有学术视野的盲点,过多的主观判断,会出现断章取义的可能。朱自清性格理智,考察、辨析学术翔实而不妄下断论。朱自清在行文时不注入过多的个人情感,因为在他看来,文章“是读者的受用而不是诗篇的了解”,注入过多的个人情感会造成学术观念的强制性施与,产生无中生有的弊端。例如,《诗言志辨》对古代典籍中的一系列有关“诗言志”“比兴”“诗教”“正变”的文学、史学资料,只是进行了系统化的搜集,并客观地将这些学术理念的概念、传承、变化、流派等有序地展示给读者,而并没有对此做更多的个人注解。这种冷静的材料陈列方式,能够使得读者在潜移默化中,驾驭自己的审美感受,回到属于个体的学术心灵之乡。
(三) 严谨的认知判断
《诗言志辨》所体现的一丝不苟、慎思明辨的治学精神,与朱自清严谨的学术风格不无关系。《诗言志辨》注重以事实为依据,追根溯源,再引出观点。例如,在论述“比兴”的实质时,朱自清先将“比兴”两千年来的演变过程具体列出,然后得出结论:“论诗尊‘比兴’,所尊的并不全在‘比’‘兴’本身的价值,而是在诗以言志、诗以明道的作用上。”可以看出,作者的每一个论断,都是建立在大量的历史的和文学的史料基础之上的,而非凭空臆想。
《诗言志辨》在考察影响各种文学现象的政治、经济、文化等因素时,既不刻意拔高,也不有意贬低论著、学派或学人,而是根据史实做出客观评价。例如,朱自清对郑玄的评价,就显示了他的这种品格:他认为郑玄将“风雅正变”和“变风变雅”对立起来,划期论世,分国作谱,显明祸福,自成系统的诗论,是郑玄的创建,同时又指出郑玄的缺陷,认为其“正变说本身并没有能够圆满地完成”。文如其人,朱自清之所以能够形成并坚守这样一种学术品格,不能不说得益于其庄重、矜持的性格。李广田说朱自清先生“诚恳,老实,可并不迁阔,更不顽固和偏狭”[3]11。得益于此,朱自清才能以鲜明的文学观点和严格的科学态度,对“诗言志”“比兴”等诗论做出了较为透辟的考察,纠正了谬说,甚至挽救了绝学。
(四) 学贯东西的学术视野
朱自清勇于接受新的方法和理论,他的妻子陈竹隐曾说:“把学习本国文学和学习外国文学结合起来,使人类的文化的积极成果得以互相补充和交流,这是他长期一贯的主张。”作为专题文学批评的典范之作,《诗言志辨》在熟练运用“国学”研究方法的同时,也在“西学东渐”的风潮中学习、借鉴了一些西方新理论。《诗言志辨》受到瑞恰茲、燕卜逊等西方批评理论家的影响,注重辨析学术用语的多重含义,即所谓的语义分析法。《诗言志辨》通过分析语义,认为“美刺”之称实际上本于《春秋》:《公羊》《谷梁》解经多用“褒贬”字,也用“美恶”字。《公羊》中,“美恶并言,是实字,是名词”,是当时成语,有时也用为形容词和副词。运用语义分析方法并结合当时的语境,朱自清将传统阐释方法中运用较多的“悟”转向西学所倚重的“理”。《毛传》中“‘兴’有两个意义,一是发端,一是譬喻;这两个意义合在一块儿才是‘兴’。”这种方法融通了东西方学术理念,拓宽了学术视野,能够获得较为通达的认知。
但是,朱自清在运用西方理论的过程中,并不是盲目照搬,而是始终保持清醒、审慎的态度,突出表现就是对相关作品的精研细读。通过细读作品,朱自清首先对学术概念的语义进行细致、缜密的分析,加以比较、辨析,找出最切合的意义,然后在理解含义的基础上,进入欣赏过程,因为“只有能分析的人才能欣赏”,而“欣赏是在透彻的了解”。《诗言志辨》认为,周济《宋四家词选序》所谓的“能入”是能为人所感;“能出”是因为善于触类旁通,即在读词过程中,先进行语义分析,随后再辅以传统治学的心领神会法,最终就能“合古人之意”。“合古人之义”即为欣赏,欣赏后“自己作闻,也能因物喻志,教读者倘恍迷离……悲者读之亦悲,喜者读之而亦喜”。正如朱自清所说:“文艺的欣赏和了解是分不开的,了解几分,也就欣赏几分,或不欣赏几分;而了解得从分析意义入手。”[3]179唯有此,才能做到“自当借镜西方,只不要忘记自己本来面目”[12]416。
三、科学的实证精神
文献是文学研究的基础,历来有成就的学人莫不重视文献。朱自清对文献的重视在《诗言志辨》中主要表现为科学的实证精神。实证精神,就是选取合适的学术视角,对文献资料进行较为系统、全面的考证、分析。
(一) 精密的源流考辨
《诗言志辨·序》说:“诗文评的专书里包含着作品和作家的批评,文体的史的发展,以及一般的理论,也包含着一些轶事异闻。这固然得费一番爬梳剔抉的工夫。”“爬梳剔抉”的前提是需要广泛地占有材料,《诗言志辨》对文献资料的考索可谓是穷尽式的,经传笺疏、音韵、训诂学等,只要是与所表述的内容有关,都尽可能地被征引:“专书以外,经史子集里还有许多(即使不更多)诗文评的材料,直接的或间接的……至于选集、别集的序跋和评语,别集里的序跋、书牍、传志,甚至评点书……以及小说、笔记里,也都五光十色,层出不穷。”[3]3据统计,《诗言志辨》一书所引文献,经类有《十三经注疏》等18种,史类有《晋书》等17种,子类有《管子》等17种,集类有《诗集传》等94种,今人研究成果有《积微居小学金石论丛》等20种。翔实、丰厚的文献资料增强了《诗言志辨》学术论断的说服力。
对于《诗言志辨》的文献资料,朱自清不仅力求广泛,而且考辨手法精审、严密。他并不是烦琐死板地考据,而是在考据的过程中,结合鉴赏来深化对文学批评的认识,做到了“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王瑶说:“(朱自清)对每一个历史的意念和用词,都加以详细的分析,研究它的演变和确切的含义。《诗言志》一书只写成关于这些材料的极小的部分,但已经廓清了多少错误的观念。”[1]33通过考辨可信的史料,朱自清得出结论:乐歌是初民的生活方式之一。古人结恩情、做恋爱、有所讽、有所祈……凡有情感表达,即有乐歌,因而乐歌就是日常之语。所以,献诗、赋诗的本来面目就是“乐语”。这种考析结合的“爬梳剔抉”的工夫,使文学现象的本质有接近真相的可能,同时,也使得朱自清能够始终保持学术认知上的冷静与清醒。
(二) 文献数据的灵活运用
如何合理地运用《诗言志辨》的原始文献资料,需要较为高超的学术功力。对此,朱自清选择了互证、陈列枚举等方法。例如,《诗言志辨》将赋诗者的行为、目的指向进行比较、互证,认为“赋诗”或“言一国之志”,或“流露赋诗人之志”,目的是为了“表德”;而赋者借诗表达政治观点、理想信念,此为“观志”。再如,《诗言志辨》提出《诗经》中有关作诗的地方有12处,然后一一枚举:“一维是褊心……二是夫也不良……三是用作歌……十二吉甫作诵,穆如清风。”通过材料的陈列,使论断立现。此外,朱自清列举《左传》赋诗情况,继之以《诗经》进行佐证时,采用的也是互证与列举相结合的分析方式:“《左传》所记赋诗,见于今本《诗经》的,共五十三篇,《国风》二十五,《小雅》二十六……再将两项合计,再去其重复的,共有一百二十三篇,《国风》四十六,《小雅》四十一……占全诗三分之一强,可见‘诗三百’当时流行之盛之广了。”可以说,朱自清在进行学术判断时,由于材料翔实,并坚持以史证文,其观点自然无懈可击。
《诗言志辨》所引证的文献资料繁多,体系、规模宏大,但朱自清在运用过程中却条分缕析、井然不紊,这得益于其在材料的运用上态度严谨、方法得当,其中最突出的表现就在于他对比较方法的运用。他或通过比较材料的起止年限,或通过比较文学现象的名称,巧妙地将材料融入论述之中,而比较的方法则有同题比较和概念的差异性比较。例如,他在研究“赋”时,采用的是同题比较的方法:“荀、屈两家并不相同。荀子的《成相辞》和《赋篇》还只是讽,届原的《离骚》《九章》,以及传为他所做的《卜居》《渔父》,虽也歌咏一己之志,却以一己的穷通出处为主。”相对于同题比较,《诗言志辨》采用更多的是不同学术概念的差异性比较,如《诗言志辨》指出“赋诗言志”与“献诗陈志”的不同点:第一,“赋诗”的赋者非作者本人,而“献诗”者则有可能是该诗的作者;第二,“赋诗”者往往“断章取义,随心所欲,即景生情,没有定准”,而“献诗”“都有定指,全篇意义明白”;第三,“赋诗言志”以颂为主,“献诗陈志”以讽为主。通过比较,所比双方的特质被凸显,推理水到渠成,结论让人心悦诚服,增强了学术判断的效果。
(三) 精细的学术视角
在学术选题的切入过程中,朱自清往往从小处下手。《诗言志辨》善于对细微处进行精心的梳理,由微入显,以小见大。前人论诗,多从“比兴”入手,而朱自清却从论诗的角度看到,前代人论诗虽重在“比兴”,实际上是探讨如何用诗。他认为:“后世所谓‘比兴’虽与毛、郑不尽同,可是论诗的人所重的不是‘比’‘兴’本身,而是诗的作用。白居易是这种诗论最重要的代表。”朱自清能从庞大的资料体系中找到精准的切入点,源于他既能沉潜于材料,又能有所发现。朱自清认为《诗大序》中所谓的“正得失”“发乎情,止乎礼义”等理论,实际上都是孔子“诗无邪”的注脚。眼界决定世界,朱自清在传统学术中,以微彰显,才能屡屡有新的发现。
《诗言志辨》依托文献资料的考辨,于细微处重新审视原有的学术成果,进一步深化了相关问题的研究。《诗言志辨》一书以“诗言志”“诗教”“比兴”“正变”等四个学术概念作为研究对象,选题可谓很小,但意义非凡。因为“诗言志”及其衍生出的“诗教”概念,奠定了中国古代诗学理论和创作的基调,而“比兴”“正变”则是欣赏古典诗学的重要法门。朱自清以这四个专题为依托,对古代诗论进行梳理,由小及大、由点及面、由平面到立体地挖掘,才使《诗言志辨》得以不失之浮泛、疏阔,而走向精深、博大。《诗言志辩》能够成为经典,正是得益于其选题的精微,论证的严密。“朱先生这样研究文学批评史,就方法和精神说,都是科学的。朱先生自谦为从‘小处’下手,实际上是必不可缺少的基础工夫。”[1]80
(四) 独特的注释方式
注释是学术论著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诗言志辨》中注释的运用,也能够体现出作者的科学实证精神。《诗言志辨》每篇文字之后,都会有集释性的尾注,这些注解诚实地展示、记载着所引证材料的来源、依据,表现了作者对前人、同辈学人劳动成果的尊重。更具经典意义的是,朱自清将本书注解功能扩大,使《诗言志辨》正文内容得到了深化和补充。朱自清《诗言志辨》中认为:“汉儒本重通经致用,于是乎《周易》和《尚书·洪范》成了显学。而那时整个的六学也多少都和阴阳五行说牵连着;一面更都在竭力发挥一般的政教作用。”文章至此,点到为止,并没有再进一步地具体展开,而是在接下来的文字中,将关注点继续放在与正文内容相关的其他材料、文献上,如他在注释中补充:“《汉书》七十五《翼奉传》载奉封事,有云:《易》有阴阳,《诗》有五际,《春秋》有灾异。”[3]105解释了前文所说的“六学”多少与“阴阳”有关。同时,在解释中他又继续添加引证材料“颜师古注引孟康曰:《诗内传》曰‘五际,卯酉午戊亥也,阴阳终始际会之岁,于此则有变改之政也’”,呼应了注释、正文,即“六学”与政教有关。
《诗言志辨》注释的另外一个功能,就是补充了朱自清的学术观点,展现了他的学术品格。因为,在实际著述过程中,为内容、空间所囿,某些文献资料的辨析过程和结果,并不能够完全地被呈现出来,此时,注释就发挥了作用。作为一个严谨而真诚的研究者,朱自清会在注释中,对所引材料的目的指向,做出补充式的交代。《诗言志辨》说:“《葛覃》《伐木》《鸳鸯》等篇的兴义也和以上两篇大同小异。”此处材料是为了在正文中从喻义的角度对“兴义”进行分析,但朱自清引用此,不代表赞同彼,因此朱自清在篇末的注释处,补充说明了他对正文所引学者的认知,表达了不同看法:“陈奂说《葛覃篇》,谓‘兴义与《鸳鸯篇》同’。说《卷耳篇》又谓《葛覃篇》‘即事以言兴’,《卷耳篇》‘离事以言兴’。前者是举一事以例馀事,后者是举一事以见其情;其实无须细分。”补充式的注释,可以看出《诗言志辨》对旧文学清醒的沉评,以及他所坚持的学术研究的倾向。朱自清对独立学术判断力的秉持,是后辈学人努力的方向。
要之,《诗言志辨》一书以“诗言志”为触点,在文学批评的审美追求与读者的审美心理间架起了一座学术的桥梁。《诗言志辨》通过史料的征引,在宏观的历史建构内,对古代文学遗产进行了平实而较为详尽的考察,以及审慎的思索。这部作品力求溯源文学现象的本真,描绘文学命题的发展和演变的历史轨迹。同时,《诗言志辨》注重实证,考辨严密,微中求精,而又不故步自封。《诗言志辨》因其独立的学术品格、开阔的学术思维、科学的研究方法,成为公认的学术经典。朱自清的学术品格和学术能力,垂范后世,是我们必须继承的文化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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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6-04
夏云(1976―),女,江苏徐州人,洛阳理工学院讲师,中央民族大学博士研究生。
I206
A
1006−5261(2014)06−0091−06
〔责任编辑 杨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