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灯
2014-02-12王松平
王松平
马灯
MA DENG
王松平
我的老家是湖北郧县的一个荒凉山村,东面是山,南面是山,西面是山,北面是山。在大山的褶皱里,坐落着一个个小村庄,一条如蛇的山路在大山里盘旋,连着外面的世界。
交通堵塞,信息闭塞,出行难,难出行,尤其是走夜路,若没有马灯照明,轻者,摔个鼻青脸肿;重者,摔个缺胳膊断腿。马灯,成了农人们夜间主要的照明工具,每家每户都装备了一盏马灯。马灯以煤油作灯油,再配上一根灯芯,外面罩上玻璃罩子,可以防止风将灯吹灭,这是马灯最大的好处。
父亲是我人生的第一盏马灯。
小学毕业后,我要步行30多里到镇上的中学读书,每天凌晨5时左右,天黑如锅底,看不清前行的路,父亲提着马灯送我上学。 山路一米多宽,高低起伏,崎岖不平;夜沉似海,伸手不见五指。父亲提着马灯走在前面,离我大约两步远,我跟在父亲的后面,小心翼翼。若路上有坑,父亲就提醒我注意;若路上有石头,父亲就让我提着马灯,他把石头搬开,以免伤了别人。晴天还好,最怕是下雨天,父亲穿着蓑衣,戴着草帽,一只手提着马灯,一只手拉着我,我穿着雨衣,把解放鞋藏在雨衣里,赤着脚挨着父亲的脚艰难前行。等上了大路,父亲已是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
父亲喘上几口气后,赶紧熄掉马灯,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抽旱烟,等天放亮再回去。父亲常说,我和你娘一年到头在地里用劲,累死累活也挣不到几个钱,马灯用的油钱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从地里抠出来的。
少时家贫,父母日出而作,日暮而息,勉强能维持一家人的温饱。每年开学,父母额头上的眉毛就拧成了疙瘩,脸上阴云不散,我知道,父母在为我的学费发愁。几元钱的学费,对一个温饱尚成问题的家庭来说,确实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每年,我们家有两笔较大的开支,一是我的学费,二是买煤油的钱,这些钱都花在我身上,让我备感压抑。
我多次请求父亲不要再提马灯送我上学了,油钱贵。父亲不听,一如既往地提着马灯送我上学,无论春夏秋冬,不管晴天下雨。父亲常对我说,他进过几次城,城里的柏油路真好,不像咱们村的土路,一下雨就一身水一身泥的;城里的路灯真好,走夜路不需要马灯,光亮光亮的;城里的人穿得好,衣服干干净净的,不像咱们穿的衣服补丁上打补丁。
父亲每谈起进城,就特别兴奋,兴奋得眼睛流光溢彩,但光彩瞬间失色,叹息声比山还重:“我们命不好,没有生在城市里,怪命,不怪别的……”
父亲时常埋怨命运不公,他希望我好好读书,走出大山,在城市扎根生长,实现他不能实现的梦想。父亲的话像鞭子一样抽着我。
我一天天长高了,比常倚在大门上的父亲还高出了许多。父亲明显老了,脸上爬满皱纹,黑发中掺杂着银发。又是一年夏天,我收到县一中的入学通知书,要到离家一百公里外的县城上学。离家那天,父亲执拗着把我送上公路,尔后转身指着身后的大山对我说:“娃,你要好好读书,走出这大山,为我和你娘争气!”
王松平,湖北十堰人,A型血,天蝎男,生于20世纪70年代。在部队摸爬滚打十三年,先后在《河源晚报》《广州日报》《东莞日报》等媒体做记者。有文学作品散见于《解放军报》《解放军文艺》《散文》等。他的创作感言:写作是个苦活,既要承受苦行僧式的修炼,又要承受百年孤独。
我含泪点点头。
初次进城,高低错落的楼房,笔直的柏油路,路旁的一排排白杨树,走在路上,让我感觉仿佛走在油画里,城里的一切令我眼花缭乱、目瞪口呆。当看到学校宽阔的运动场,我惊得说不出话来,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那么大的运动场。图书馆里的书成千上万,我每次走进图书馆,都恨不得把里面的书看完。
高中三年,我离开了父亲的马灯,但他提着马灯送我上学的情景时时出现在我的眼前,我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读书,走出父亲的大山。
高考的日子越来越近,我不分昼夜地鏖战着,渴望能顺利考上大学,实现父亲无法实现的梦想。放榜那天,我差七分落榜了。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回家的,我的心凉到了冰点,整日以泪洗面。父亲没有过多地责怪我,只是没日没夜地叹息,他多次对我说:“这就是命,这就是命呀,还是认命吧……”我无言以对。
第一次成为地地道道的农民,繁重的农活压得我透不出气来,严峻的现实磨去我少年的欢乐。我学会了独自深藏往事,一个人品尝痛苦。每天我用锄头在土地上写下无数条诗行,每天我都在压抑中度过,白天在土地上发泄压抑,夜晚望着大山发呆。我的心比大山还沉重,何时能走出大山,让我感到绝望。
马灯重新回到我的生活,农忙时我提着马灯上工,在漆黑的夜里,马灯的微光照亮前行的路,但照不进我的内心,我的心比黑夜还黯淡。
有几次,我翻开久违的书本,看着看着,心中突然冒出一股无名之火,于是就三下五去二把手中的书扯个粉碎。又有一次无处发泄压抑,就拿书泄气,我把家里的书统统烧了,书变成了粉末在空中飞舞,我看着,竟发出一声声怪笑。我变得更加沉默,更加孤独,有时,一天说不上一句话。
父亲劝过我多次,他劝我振作起来,不要这样折磨自己。他劝我:“平儿,我是农民没文化,农民种好地不容易,你不在地里使劲,是长不出好庄稼的;只要你使了劲,地会回报你的。”
父亲又劝我:“马灯没有油是亮不起来的,要想马灯油不枯,那就要有本钱,有了本钱,马灯里的油就不会枯。你现在是没有本钱,所以你要加油。”
父亲的劝说触动了我心中的那盏马灯,其实我心中的希望之火从未泯灭,我不愿重复祖辈机械的生活,把自己的一生交给土地。在我们老家,除了上大学、当兵之外,再无第二条路可以走出大山了。父亲是不同意我当兵的,他常说“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在他的眼里,只有读书才是最神圣的。
我瞒着父亲偷偷前去应征,当我一身军装出现在父亲面前的时候,他用诧异的目光看着我,接着两行热泪从他的脸上缓缓流下。
临行那天,父亲把我送到村口,当我和父亲挥手告别时,他丢给我一句硬邦邦的话:“到部队好好干,不要给老子丢脸,想家了就回来……”
“不混个名堂出来,我绝不回来!”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走了,只身来到千里之外的一个军营,和高考来了个彻底诀别。
军营是个大熔炉,也是个大笼子,什么鸟都有,有一只“鸟”走进了我的视野。这只“鸟”平时谁都不理,一天难说一句话,但这只“鸟”出语惊人,净说些“人是符号”“人是社会的动物”之类的话,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只“鸟”喜欢弹吉他,每天晚上,他独自一个坐在二楼的阳台上,嘴里叼着一支烟,边弹吉他边唱歌。他最爱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唱到动情处,闭上眼睛,似乎忘记了自己的存在,虽无人喝彩,但他乐在其中。这只“鸟”姓李,战友们都叫他“狗不李”。
狗不李喜欢孤独,喜欢一个人独来独往,没有战友知道他的底细。有一次,连队文书和我们聊天,无意说出了狗不李的秘密。狗不李是工人之家,高考落榜后,父亲见他没事干,提前退休让他顶职,纵有一万个不情愿,他还是进厂当了工人。不知道他哪根筋出了问题,不顾父母的反对当了兵,把父母气得不行。幸好是带薪当兵,他的父母就依了他。
狗不李在连队不讨人喜欢,大家都对他避而远之。虽然我和狗不李都经历了高考惨痛的失败,可人家是带薪当兵,退伍回家不用种地,而我呢,退伍后仍旧是个农民,我和他不在同一条战线上。
我和狗不李是连队的文化教员,平时能说上几句话。和狗不李混久了,发现他并不那么可恨,他有主见,善于解剖自己,对自己的未来有清晰的规划。狗不李称赞我的文笔不错,可以尝试向报刊投稿,而我却没有信心,对他的提议一笑而过。
狗不李把我登在连队黑板报上的稿子以我的名义偷偷投给报社,没想到竟发表了,我拿着报纸反复看,那个高兴劲儿不亚于范进中举。
谁替我投的稿?我想起了狗不李。当我收到第一笔十七元的稿费后,我请狗不李喝酒。一盘回锅肉、一碟牛肉、一条鱼、一瓶白酒,我和狗不李频频举杯,说些不咸不淡的话,开些半荤半素的玩笑。一瓶酒很快干完了,于是就再来了一瓶,当第二瓶喝得底朝天,我和狗不李都有些醉意。
“松平,当兵几年,让我痛痛快快喝酒的机会不多,感谢你。”狗不李似醉非醉地说,“很快就要退伍了,时光过得真他妈的快,退伍后我就去进修,好歹也是个干部。你退伍后怎么办?你想过没有?”
“想过,还能怎么办,继续回家种地。”
狗不李醉眼蒙眬,“你没有必要如此悲观,你完全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比如退伍回家当个民办老师,再考公办,你有这个能力;你也可以留在部队,用笔杀出一条路来。你要对自己充满信心,凡事皆有可能,不在乎做得如何,关键是你自己要去做,要相信,你的付出绝不是徒劳。”
狗不李说,每个人都有可能经历人生的黑暗,要走出黑暗,在没有灯光指引下,那就点一盏心灯上路。
狗不李拨动了我心灵的琴弦,我紧紧握住他的手,泪流满面。
狗不李点亮了我心灵的马灯,激活了我的梦。其实我是个文学狂热分子,高考落榜彻底摧残了我对文学的追求,也放弃了对文学的狂爱。在部队,我开始找回我自己。当战友们在“斗地主”,我坐在草坪上独自看书;当战友们在篮球场上发泄着压抑,我在连队库房里写作;当战友们在摆龙门阵,我独坐一处,望着天上的云发呆。
我如愿留队,狗不李退伍了。就是这个令人生厌的狗不李,我和他的关系一直保持到现在。每年除夕,年味正浓,我都要给狗不李打电话,简短几句祝福,一顿痛快的对骂,言语穿透时空,带着岁月的重量,直抵内心,温暖异常。
我常想,如果不来当兵,我的人生会不会是另一番景象?如果不选择写作,我又能做什么?可人生没有如果,既然选择了远方,就只顾风雨兼程。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2003年,我脱掉了军装,重新融入社会。走出军旅的日子,我开始了漂泊,我应聘到广东河源一家媒体做记者后,就开始混迹于传媒江湖。人生就是一场寻梦之旅,寻梦的过程中有顺境,更有坎坷。当深陷坎坷不能自拔,我就给自己点亮一盏心灵的马灯,我相信:困难只是暂时的,就如春天的落叶,凋零的只是一片绿叶,而不是整个春天,春天不会因此而减色,更不会因此而消失。
2007年秋,父亲与世长辞,我长跪在父亲的灵前,父亲提着马灯送我上学的情景历历在现,我禁不住清泪长流,泪洒衣衫。往事如烟,可谁又能抓住稍纵即逝的岁月,让时光倒流?当繁华握在手中,心情却变得荒芜。
父亲下葬那天,我找到那盏落满灰尘的马灯,和妻子一起将它擦拭得干干净净,放进父亲的灵柩,让马灯照亮父亲通往天堂的路,有马灯陪伴,父亲不会孤独。
父亲把马灯带进了天堂,但他给我点亮了一盏心灵的马灯,永不灭。
责任编辑 叶雪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