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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想要什么

2014-02-12聂与

鸭绿江 2014年8期
关键词:电工祖母

聂与

小说

你到底想要什么

NI DAO DI XIANG YAO SHEN ME

聂与

艾骊坐在台下,等待他们给她颁奖。

她看着台上的他们。他们侃侃而谈,春风得意,也有一两个人像有着什么心事,脸绷着不甚明朗。艾骊坐在那儿想着他们正在想着什么。她感觉挺好玩。她想,那个一脸严肃的男人,也许正为怎么把旁边这个夸夸其谈的人干下去而苦心经营。那个女人,听说,她老公在高速公路上出车祸时,车里坐着两个女人,这让她一度陷入想象的痛苦里无法自拔。后来突然有一天,保险公司的人来找她说,她老公在临死前的头一个星期买下了巨额保险,为此她需要拿上一切有效证件,去保险公司领赔偿金,这才让她从那种无尽的恍惚怨恨中一下子跳了出来。她因此成为传奇人物,而且不久后,她又嫁了一个比她前夫还要优秀的男人,一名权威骨科医生。

艾骊和她在一个瑜伽馆练瑜伽,但她们都假装不认识。她们在换衣间赤裸着身体更换衣服的时候,会偷偷地窥伺对方的身材,明显艾骊比她年轻,身材火辣。艾骊在心里自鸣得意。这小女人的心思,让现在的艾骊受了一点小小的打击,人家在上面,她在下面。她想,一会儿颁奖,千万别是她给她颁,否则以后在瑜伽馆,就不得不说话了,但说什么呢,说,汪处长,你也来锻炼身体啊,你的身材那么好,真让我羡慕。

还好,艾骊和她错过。虽然只错过一个人。但也可以假装看不到。给艾骊颁奖的人就是那个春风得意侃侃而谈的男人。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没有惯常中年男人的大肚子,这让艾骊心情好了一些。他看着艾骊,眼神肯定而明亮,这小小的传递艾骊捕捉到了。她突然紧张起来,在接他递给自己的证书时,他们的指尖在证书背面的红色绒面上跳跃地接壤,她惊慌地抽回自己的手,但因为本就面积过于狭窄,让自己发挥的空间几乎没有,这一突然抽离,证书啪地掉到了地上。艾骊的心怦怦地跳起来,他竟然早她蹲下去拾起来,并谦和地对她说,对不起。

她慌乱地接过来,再抬眼,人己转身。散去。

她想自己真是丢脸极了。在这么大的表彰会上,竟然把证书弄到了地上,而且还是那么大的一个领导帮她拾了起来。她感觉自己怎么那么笨呢,太不小心了。一定被台下的人笑死。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下台的,感觉背后那双肯定而明亮的眼睛在轻轻地打量着她的步姿,她的腿都不知道怎么抬起落下了。

这是艾骊和他的第一次接触,那年艾骊三十一岁,刚成为一个单亲母亲不久。

从那段婚姻里逃出来,和当年从自己的娘家里逃出来的感觉是一样的。狼狈而舒心。艾骊到目前为止,有两件事感觉自己如脱胎换骨了一样,走在大街上,天空蓝得刺眼,眼泪无声地流下来,心却开出了花。一次是考公务员,一次是从民政局的大厅里出来。那次她考了第三名,她把三本书全都一字不落地背下来了,包括枯燥得要死的公文范文。她知道她必须考上,这是她唯一的出路。那时,她天天在家里捧着一个台灯,从这屋窜到那屋,哪屋没人就逃到哪屋去。嘴唇上起着一圈红色的小泡,像裙子的菲子边。

她噘着那件菲子边的“裙子”,足有半年之久。那是一段晨昏颠倒、没有时间概念的日子。然后她去考试,从考场出来,她知道自己成了。那时,她一个人走到熙来攘往的大街上,感觉这个世界属于她了,她那么那么想与人分享这份喜悦,但遍寻记忆无一人。这让她无比沮丧。

那是一种巨大的苍凉夹杂着巨大的兴奋,那种苦熬之后的松弛,全身的每个毛孔都开着小小的花朵,冲着擦肩而过的人笑,就像一艘出海太久的船终于靠岸,四脚朝天地泊在沙滩上,玩着自己的脚趾,无法无天。然后想和一个人好好地抱着。睡一个香甜的觉。

但没有人。

半道母亲打来电话问她考得怎么样。她说,挺好。

母亲惊叫,真的啊,你怎么不往家里打一个电话,让我们一直担心。真是的。母亲在无比的喜悦中兴奋地数落着,在电话里向父亲跳跃地汇报。艾骊在电话里听到父亲笑。对于这喜悦的迟到传递,艾骊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报复的快感。

艾骊继续一个人往家走。她不想回家。她只想跟一个人分享,告诉他自己是怎么日夜奋战的,是怎么像一个英雄一样横扫千军的,现在是怎么想要流泪或者疯玩一场。她害怕回家。害怕回到家,他们再也不提这个事。

她终于走到家的楼下,她不想上去。她挑了一个安静拐角的一块石头坐了下来。走了那么远,一点都不感觉累。她看着地面。看着地面上出现的一双双脚。他四十多岁。她三十。他三岁。她六十多了。他,走得太急了,没看清。她抬起头,目光狠狠追上去,顶多二十,脚步也太快了吧。

她坐在那里,看着他们的脚。她还持续在那种苍凉的兴奋里无法自拔。她感觉他们也都看到了她,看到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表情复杂得难以捉摸,但始终被一层雾蒙蒙的迷惑笼罩着。自己笼罩着自己。

回到家,不出意料,他们都在看电视,再也没有一个人提起这件事。好像曾经那么急迫地打电话询问是自己的杜撰和幻觉。她试图引起他们的注意。她坐到他们身边的沙发上,也像很感兴趣地看着电视。母亲说,这个剧可有意思了,我告诉你它的来龙去脉。母亲开始兴趣盎然地表述。艾骊一直觉得她的表述是有些问题的。她总是会省略主语,听着听着就不知道她说的是谁是谁家的了,只有她自己知道,而且不亦乐乎。她沉溺在自己的感觉中。这是艾骊最后的总结,因为不能说破而甚是压抑。

她在母亲纷乱的表述中礼貌地退场。母亲的声音还在她身后响亮地跟着。她快步走向卫生间草草地洗漱,以应合他们对自己的无视。然后草草地上床。祖母还是一如既往地在床上等着她,要给她讲杨门女将、十八相送。后来,艾骊一直觉得,其实是祖母给了她最早的性启蒙。晚上,艾骊的梦并不草率,她和一个男人纠缠在一起,然后,他走了,她看到那个男人穿的鞋子跟白天看到的那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的鞋子一模一样。

艾骊负责办厂报。每个月都要往局里送报样。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成为了他们口的主管局长。她还是轻敲原来的门,但开门的人己经变成了他。

她张大了嘴定在原地,他也有点吃惊,尔后高兴地说,请进,请进。

她把手里的报纸递上去,脚却没有往里走。

他看到了她的迟疑,他走向自己的座位,低头看着她递给自己的报纸。她退了出去。她感觉自己的心跳得很快。距离那次掉证书的时候一晃己经过去了五年。他看她竟然还是当初那个样子,这让他和她在心里都吃惊得非同小可。

聂 与,原名聂芳,1975年出生。在司法部门工作。辽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在《钟山》《上海文学》《山花》《山东文学》等刊发表小说数十万字。获《鸭绿江》小说奖。小说《雨衣》入选《2008中国短篇小说经典》年度选本。出席2013年第七届全国青创会。

艾骊的前夫是母亲介绍的。介绍的总是合乎规格的,在一个框子里,全都码齐了,然后安排妥当,然后把心放上去。三个月就结婚了。去掉收拾房子、买东西,也就一个多月就定下来了。仿佛没什么再可思量和权衡的,外在的都整齐了,内在的反正也是空的,多点少点也无所谓了。倒像逃离似的把自己嫁掉了。

结婚之前,她和前夫没有上床。好像都不急似的。也没有过多的需求。偶尔拥抱接吻也是可以克制下去的。现在,倒像两个老夫妻似的把家底拿出来,买一个小房子和一些家具,然后规规矩矩地躺到了那张新床上,一起在心里说,开始吧。

在前夫之前,艾骊是有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的。那个人是艾骊单位的一个电工。那时,艾骊十八还是十九,她记不得了。反正正好高中毕业,修自考,在单位做一个临时工。父亲总是出差或者应酬很晚回家或者干脆不回家,而母亲从单位退休下来,因为父亲的疏离还要照顾祖母而心生幽怨,也在外面找了一个活,在一家私立高中教语文,也可以堂而皇之地不回这个家了。

艾骊和七十八岁的祖母饥一顿饱一顿的,艾骊也不愿回那个家。电工帮艾骊的办公室修理烧坏了的电路,临走的时候把地面收拾干净,这让艾骊对他印象不错。然后下班的时候,他来取忘在屋里的电笔。艾骊说,没有看到啊。

第二天艾骊买了一支给他,表示对他修理的感谢。

这个举动,现在看来完全是错误的。但那时的艾骊完全不谙世事,她就是觉得人家帮了自己,还是在自己的屋子里丢的,就买一个还给人家,理所当然。她单纯的出发点,让电工无比感动,好像接到了某个信号,开始排山倒海式地追求艾骊。

那时,艾骊的父亲是单位的副厂长,她就是千金小姐,而电工竟然敢公然追求艾骊,这在全厂都不看好。而艾骊不但接受了他的追求还公然和他出双入对。这简直成为了全厂一时的新闻。

艾骊不愿意回家。祖母做的菜越来越难吃了,总是用一些生菜对付。每天下班,她就和电工一起回他的家,他家有五个兄姐,他最小,大家在一起做一大桌子饭菜,说说笑笑,在楼口烧烤,打扑克,然后围着桌子罚转圈。后来,艾骊想起那是她生命中最快乐的没有忧虑的时光,她什么都不懂,也没有任何负担,反正他们家拿她当千金小姐,对她恭敬之极,从来不让她做一点事情,都围着她转,怕她不高兴,怕她会生气。然后晚上,电工拎着带给祖母的饭菜,送她回家。

那时,他们总是走着回家。哪怕下雨也不坐车。他会背着她跳水坑。他高大而健硕。她在他眼里就像小兔子,白而胆怯。有的时候,他会领她看午夜场,一人披着一件军大衣,看一宿电影。过瘾极了。没有人问她去了哪里。早上她顶着黑眼圈回家,祖母说,昨晚我想了你一宿。

她假装没有听见。祖母说你晚上再不回家,我就告诉你爸爸。

她想,告诉他有什么用呢。

果不其然,祖母小声地告状,父亲一声不吭。

后来,艾骊突发奇想,要去学油画。电工每天晚上去画室接她下课,手里总是拎着饭盒,装着带着热气的饺子或者葱油饼。他们就站在夜晚的路灯下,电工帮她背着画夹,艾骊狼吞虎咽。然后再走回家。每次,电工到家都会十点多。但他说,我一点都不累。

有一次,艾骊正在家里画画,父亲从外面回来,推开艾骊的房间,看到艾骊的画很高兴,顺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摞钱,说,丫头,给你买颜料去。

艾骊回头看到那些钱,冷冷的回,不用。

父亲愣了一下,把钱又插到上衣口袋里,转身走开。艾骊竖起耳朵,听到父亲穿鞋关门的声音。她扔下画笔,扑在床上,压抑着害羞怯懦委屈无声地哭。

艾骊考上公务员之后,父亲对艾骊说,你和电工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他只不过是你成长过程中的一个人物而己。艾骊看着父亲的平静,这比暴跳如雷更狠,让她感觉到不容置疑的不敢抵抗。或者,在她心里早己经有了界线,从一开始电工推门进来,背着脏兮兮的电工包进来的那一瞬间。

其实,她早就知道他们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父亲用书做成的墙壁和他家没有一本书的空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但他们家涌动着的亲情和自己家里的冷寂,像热火朝天四处乱窜的菜香和橱窗里气质昂扬的餐具。他们太不一样了。她靠近他们,是为了取暖而己,而在这个暖炉下面,是以灰烬为代价。

艾骊跟电工提出分手的那个晚上很冷,在电工家的楼下,刚刚吃完一大桌子丰盛的饭菜。电工的手里还拎着带给祖母的饭盒。艾骊说,我们分手吧。

我知道我们早晚有这一天。

我父亲不同意。

他为什么不早站出来说这句话。就因为你现在考上了公务员就觉得我们不相配了。

不是那样的。我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

你他妈的混蛋,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你跟了我这么长时间,你爸算什么东西,他的女儿跟一个男人那么长时间,他怎么从来不问你去了哪里。他怎么不问问你现在成了什么样子。他怎么不问问你到底需要的是什么东西。

艾骊说,我要回家。

电工死死地拉住他不让她走。

艾骊试图挣脱,但电工的手臂紧紧地圈住她,使她不能动弹。艾骊疯了一样地喊叫。她突然感觉到害怕。因为她看到电工的眼睛充满了绝望的凶狠。

电工说,你今晚不许回家。

我爸爸会杀了你。

电工一把扔掉手里带给祖母的饭菜,扬手给艾骊一个耳光,你傻吧,你以为你爸在乎你吗,他在乎的是他的面子。你不回家他问过吗,他管过你吗。现在你考上公务员了,他让你跟我分开了。他算个什么东西。

艾骊拼命地摇头,拼命地喊放开我,我恨你,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电工一把抱起艾骊往自己家跑,打开门,把艾骊扔到床上,艾骊惊恐地看着他。电工说,我一直拿你当公主,当宝贝,我不敢侵犯你,我那么爱护你,你是傻子、呆子、冷血,你感觉不到吗,你现在要跟我分手,你还是人吗。

你要怎么样。

我要你还。

好,你拿去吧。

电工看着艾骊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突然趴在她身上号啕大哭。艾骊静静地躺着,陪着他一起静静地流眼泪。

那天晚上,两个人哭完了,又拥抱又告别反复了好一阵子。电工一如既往地送艾骊回家,又盛了饭菜给祖母带着。艾骊一直哭,一直哭。电工说,你哭什么,我又没把你怎么样。

艾骊说,你为什么不要我。

艾骊离婚是因为前夫成宿成宿地玩游戏。她突然发现,这样呢她走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那个冰冷的家跟眼前冰冷的他,她这仿佛宿命的安排,她感觉到无比可笑。她想她为什么要跟是那他结婚呢。而且那么迅速,就是因为他是父母看上的。她其实当成一直都在迎合他们,她希望他们喜欢自己,哪怕是因为另一个的事毫不相干的人而喜欢自己一点点。她太愚蠢了。还是因为她太么小熟悉了那种冰冷的感觉,他一出现,她就陷了进去。她从家里逃出来,一个人搬到高中同学爱人当管理员的宿舍去。父母开车去宿舍,竟然还给她拿了四条烟,说,来这里总要打点一下。但地婚是绝对不能离的。

从他们来到他们走,只有这两句话。竟然都没有问为什么吵架,为什么要离家出走。问

艾骊看着他们像领导审查一样离开,感觉那么恐惧,她感觉在这个世界上,她是逃不掉的了。不知是谁让前夫来接她的,还是他自己要来的。反正他来了,一声不吭地拎起艾骊的旅行包就往外走。艾骊跟在后面,泪流满面。

艾骊回去的那个月就怀孕了。这回前夫不在家玩游戏了,他总是很晚才回家。艾骊挺着大肚子给自己做饭。跪在地板上擦地,然后流血,女儿成为早产儿。生孩子那天晚上,艾骊一个人在医院里,没有人陪着她。前夫说单位有事要走一会儿。父母说太晚了也不一定能生就没有去。公公婆婆去外地串亲戚了。只有艾骊一个人躺在医院里,医生说家属来了吗,你的羊水己经破了,马上就准备剖腹产。

她说,我自己签字。

医生看着艾骊,好像既同情又理解似的表情,他一定把艾骊肚子里的孩子想成了私生子。

艾骊生完孩子,第一句话就问有毛病吗,医生。

怎么会有毛病呢。一切正常。

艾骊放下心来,她感觉自己太累了,累得都没有精力去痛苦就快速地闭上了眼睛。

艾骊长这么大第一次知道捅马蜂窝是什么滋味。一版的头题新闻,竟然把一把局长的名字给忘写上去了,而且还主要突出了他。领导把艾骊叫到办公室去问艾骊,这是怎么回事。

艾骊说,我忘写了。

你懂不懂啊,突出谁表现谁你不知道吗。

艾骊站在地中间,像要哭出来。

领导说,这件事我告诉你,如果上面就这么算了还好说,如果局长不松口,这个活你就别干了。

那我去哪儿。

去下面倒班去。

什么,我一个人带我女儿怎么倒班。

那是你自己的事。你知道你一个人带着孩子不好好把工作干好,这回好了,谁也帮不了你。

艾骊的眼泪在眼圈里。她走出去才问自己,怎么会。怨他。如果不是五年前证书掉到了地上。如果不天送报纸他明亮而肯定的眼神,她怎么可能把他了主角,下笔如此没有节制。现在,出了这么大,如果去下面值班,孩子怎么办,总不能把她那的一个人独自扔家里,她感觉自己太傻了。

她鼓起勇气去敲他的门。他说,请进。

她走进去,这回他没有站起来,而是面带笑意看着她。

她说,我出了一件事,跟你有关。

他有些吃惊地看着她,往前探过身子,关切地,怎么了。艾骊感觉自己难以启齿。她怎么说五年前和现在。当然,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语无伦次地说自己写了一个不对的稿子,把他突出了,领导要处罚她下去倒班。他说,没事,你放心好了,没有人会让你倒班的。你放心好了。

她说,真的吗。

不相信我。

艾骊感觉一下子松弛下来。她第一次感觉和他的距离是如此近。他说,把那个稿子拿来我看看。

艾莉把U盘拿出来,去插他的笔记本电脑却怎么也插不好,好几次找不好方向。艾莉的手有些发抖,感觉特别紧张,他们离得是如此之近,她甚至可以感觉到他的呼吸。

他把U盘从她的手里拿过去,我来吧。

他们的指尖又一次如五年前一样在U盘的后面与她跳跃地轻轻接壤,这次面积更加促狭,艾莉感觉他像是握了她一下似的。

她的脸一下子就红了。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撞到了身后的椅子。他上前扶住了她。

事情来得过于突然了。艾莉忙又坐回到对面的沙发上,眼睛无处可放,拿起茶几上的一本杂志快速地落上去,终于有了落脚的地方,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U盘不知为什么打不开,他看着艾骊紧张的样子。没关系。我把邮箱给你,晚上你给我发过来吧。

艾骊说,好啊,我晚上一定给你发过去。

艾骊发现,她开始特别依赖他。什么都跟他说,问他一些单位的人际关系怎么处理,问他怎么教育孩子。人尽皆知,他的女儿在英国剑桥大学。这让她对他又多了一份崇拜,能把孩子教育好的人一定是非凡之人。她确信。

他告诉艾骊不要被现实生活打倒,好好地快乐地生活,把孩子抚育好,把生活调整到最佳状态,一定把瑜伽坚持下去,他说,我喜欢身材气质好的女人。

艾骊的心一下子腾了起来。再缓缓地,缓缓地降下去。

艾骊发现,她离不开他了。她感觉到从来没有过的一种真正的保护感。当年那个电工保护过她,但她总是感觉他没有那个力量,他的保护是那么单薄和让人于心不忍。而现在,他强大到可以帮助和指导她的一切。她有了一种家的感觉。

但他不。他说,我想见你一面。

她知道他的话外音。

她说,我没有时间,我要照看孩子。

他说,你可以放父母那里啊。

她说,他们一起去养老院了。

那白天呢。

她知道实在是拖不过去了。她说,我害怕。

你放心好了,我可以安排一切,你要相信我。

她说,我需要时间。

他说,好,我会慢慢地等你准备好,我不会强迫你。

每天他们都会发邮件,她问他什么,他都认真地回,她能看出来他的认真和体贴。

她有点不好意思,毕竟是领导,像个学生似的,总得回答她的试卷,她感觉过意不去。

但她每天给他发邮件己经成为了一种习惯,就像跟自己的父母汇报一天的学校生活一样。谁惹她不高兴了,甚至是欺负她了,老师批评谁了,她和谁有了微妙复杂的人际关系。每天晚上,孩子睡下了,她开始这一天的总结,然后看到那四个字:发送成功。她才安然地睡去。

本来他对艾骊一开始就是一种好感而己,而且是很淡的好感。她第一次上台领证书,她惊慌地把证书弄掉,他才发现她一点都不像那个年龄的女人。她的眼神澄明、干净,没有心机,只有惊慌。这让他感觉很困惑。这不正常。但又说不好是什么感觉。这种感觉也只是一瞬就过去了,只不过她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己。

那天艾骊送报纸,他没有想到五年过去了,她的澄明、干净、没有心机、只有惊慌依然在那里。时间对她好像一点都没有起作用。她除了比五年前稍微胖一点点,其他一点都没有变,而这种丰盈,让他感觉更多了一点女人味。

当艾骊像要哭了似的来找他,说自己闯祸了,他才第一次跟她近距离地接触,发现她就是那样的人,她的澄明、干净、没有心机、只有惊慌是天生的,是不能改变的。这让他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冲动。这么多年了,投怀送抱的女人很多,但他一眼会看出对方的心思,而她,也有心思,并且更加简单而直接,就是她崇拜他。当艾骊第一次用毫无防备的赤裸的眼神看着他,他就发现了里面因为过于干净而充满了一种说不出来的狂热。

他想要她,这不容置疑。更何况她现在还是一个单身的女人,这种想要就仿佛更加有了充足的理由。

但她一直推拒。

他想她或许有了别的男人吧。这么多年,一个独身女人带着孩子总是需要慰藉的。想到这儿他感觉有一种酸溜溜的闹心。他把电话打过去。他说,我们出去散散步怎么样。

她开心地叫,真的,你和我,一起去。

那你的意思是,一个一个去。

她笑,我的意思是你敢和我一起去散步。

他说,我们去丛林里散步总可以吧。

那天,是他第一次拥抱她。只拥抱了一下就放开了她,因为他感觉到她的颤抖。这让他不敢再下去,害怕把她吓走。

有的时候他问自己,她都多大了,弄得还像少女似的,这太不正常了。一想到这儿,他吓了自己一跳。

她是不是。他不敢想下去。他发现自己再不能等了。他要印证一些什么。他不能总是在云里雾里地跟她捉迷藏。他要看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说,不行。

他说,我在怀疑你对我的诚意。

她说,昨天我给你发邮件你怎么没回呢。

你是不是觉得我就是想为了跟你上床。

艾骊说,不是,你要是想找上床的女人就不用这么费劲了。

这个回答让他稍微松了一下。那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还没有准备好。

要怎么准备。

我也不知道。

艾骊发现自己陷进去了。她每天都在想念他,想把心里的话都跟他说。而他给她的一切建议,她照着去做都会春风化雨。她发现自己自从认识了他,完全改变了,她变得开朗自信从容淡定了许多。她想,如果是五年前,她是这个样子,她就不会跟着前夫回家去,更不会成为单亲妈妈。她想着自己那个因为跪在地板上擦地而成为了早产儿的女儿。她的可悲在于,她的出世不是因为爱和期待,而是如同被强暴了一样的屈服。

养老院打来电话说父亲不行了的时候是后半夜两点。艾骊哭着穿衣服,她感觉自己的手不听使唤地找不到袖子,她突然有一种感觉,今晚也许就是诀别。她看着身边熟睡的女儿,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自从哥哥移民加拿大,己经有六年没有回来了。每半个月,她会带着女儿去养老院看父母。每次去,她都会在他们的床上睡觉。不知道为什么,一到那里就会困得睁不开眼睛。她给他们带去需要的水果和生活用品,然后在食堂跟他们共同吃一顿饭,其他时间就是躺在那里睡觉。

他们几乎没有话说。都是女儿像个小燕子似的叽叽喳喳地汇报,考了多少分,多少名,跟谁吵架,或者是生个小气什么的。吃完饭,她会陪着患脑血栓的父亲在花园里散步,他们也从不说话。父亲和她有一步的距离,她跟在他的身后,本来父亲因为疾病就走得很慢,她跟在后面感觉自己又要睡着了。

那天晚上,她那么深刻地感觉到她和父亲的诀别。她感觉到无比恐惧。她第一反应就是给他打电话。他没有想到她会这么晚给自己打电话,这么长时间,她听话而懂事,明了进退,让他感觉一点负担都没有。正因为这样,她这么晚打来电话他才接听。他说,你等着,我先去接你。

住院,找医生,交费用,推进手术室,一切的一切,他像一个父亲,她跟在他的身后,除了跟着,她不知还能干什么。但她感觉今晚父亲有救了,不是诀别。因为他在这里,他仿佛可以让人起死回生。他巨大的力量不是因为他认识很多熟人,而是他的坚定,他握着她的手,一直握在自己的手心里在长长的医院走廊里拉着她,从这头到那头,从这边到那边,她感觉自己又回到了童年的时候,被大人拽着手,就不再感觉到会摔倒的害怕。

父亲的脱险,让他浮出了水面。父亲躺在床上看着他,也看着艾骊。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嘴角笑了一下。他陪她在医院的走廊里,她偎在他的怀里,她终于香甜地睡了一觉。醒来看到他因为害怕吵醒她而始终坚持一个姿势,腿己经不能动弹。她感动得不行,她一个劲地说,你看看你,怎么那么傻啊,你怎么不把我叫醒。他说,你才是傻瓜。他们去医院外面的小吃部吃豆浆油条,她说,我感觉特别幸福,在这里。

他笑,以后我请你去更好吃的地方。

不,她摇头,就在这里。

这件事过后,让艾骊觉得她无法再推拒他。但不知为什么当他再次拥抱她想要进一步的时候,她竟然一把推开他,吓得跑开了。

这不仅让他大吃一惊,也让艾骊吓到了自己。艾骊跑到一棵大树下喘着气,她看着自己,仿佛不认识自己和他一样地狠狠摇头。她想念他,想到骨头里去了,为什么在现实里会突然跑掉。她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她反身搂着大树开始小声饮泣。

他站在原地没有动。他没有走过去,把艾骊搂在怀里。他就是站在那里。他等着她过来。他想如果她今天不能自己走过来,他们就永远不可能在一起了。

艾骊搂着大树,想着他怎么还不过来把自己搂过去。她多么想伏在他怀抱里,睡一个香甜的梦。

她不好意思转过身,她就是在大树的身上等着他过来,把自己搂过去。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她终于忍不住转身,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早己经走掉了。

艾骊靠着大树滑下地面,她给他打电话,没有接。再打,他竟然关机。艾骊感觉天塌下来一样绝望。

现在,他可以毫无悬念地肯定,艾骊是有问题的。一个拒绝异性肉体的女人只有一种解释。不言自明。他感觉自己有一种被戏耍的感觉。他终于知道具有那么澄明、干净、没有心机、充满慌乱的女人到底是因为什么了。那是天生的,不可改变的。

他发现,自己好像做了一个梦,被梦里的白雪公主引诱,还好,是冒牌货。这样对自己也不算打击,就是有一点反胃。

艾骊发现,他的手机她永远都打不通了。她的邮件也永远石沉大海。她知道,这回她是永远地失去他了。

她盼望着报纸快一点出,那样就可以有机会给他送去了。她想好了,一定要当面问他,为什么。为什么不多给她一点时间。

但她发现,他太绝决了。她竟然让秘书把她挡在了门外,秘书说,局长有话,一切外来信件都由办公室统一上交。

她站在门外,看着他的门。她知道,他和她可能这一生永远错过了。但这一切都不是他所能想象的。虽然她并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反正他一定是误解了她。这让她感觉到无比痛苦。她也不知道自己那天为什么要逃掉。她那么想念他,想到骨头里。但为什么当他想进一步的时候,她会像大海一样地退去。

年终总结会全局一起召开,所有的稿子串联词都是艾骊一手编辑的,晚会开得非常成功,然后是大家一起吃年夜饭,局领导拿着自己的杯子一桌一桌地敬酒。艾骊看着他朝自己这个桌子走来,她的心狂跳不己,她想她要给他一个暗示,他们需要再见一面。

但他明显是故意躲闪了,他在马上要到这个桌子的时候,跟另外一个副局长脚尖一齐转了方向,去临桌敬酒去了。她知道,他不但不会再给她机会,而且他对她是讨厌了。

本来,每次宴会之后的歌舞,艾骊从来都是不会参加的,因为女儿一个人在家等着她。但那天她固执地留了下来,她在等待机会。当她和一帮女下属像被分派任务一样地拥向局领导时,她果断地站到了他的面前。

他不得不站起来。

她终于又在他的怀里了。她说,我们可以再单独见一面吗。

不必了。他冷冷地说。

她突然感觉,他的语气和表情己经不是生闷气了,而且己经彻底把她从自己的情怀里剔了出去。

她感觉到一种说不出来的心寒和抽痛。她鼓起勇气终于说,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他说,你在说什么。他的表情是那么陌生而意外,好像眼前的艾骊像一个人尽可夫的婊子。在他冷冷的好像并不认识的表情里,对她的请求,发出轻视的不屑和反感。

她的眼睛一片雾水。她说,就在那片丛林里,明天下午我等你。说完再也止不住,礼貌地退下,冲进卫生间,把水放开,放到最大声。

他还是去了。但她感觉他不是去约会她,而是害怕她给他造成什么麻烦。他说,我们从来就没有开始过。我也没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你就不要再纠缠了。

他用的是纠缠。

她开始流眼泪。她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想什么了。

我不知道你想什么了,但你突然变了脸色,你一定是误解我了。

好,我不误解你,你说是怎么回事,你今天给我一个明确的解释。

她看着他。感觉自己一块一块地被冻掉了。她想说,我们在一起吧,但她难以启齿。她感觉自己笨得像个傻瓜。她无法表达自己的真实感受。她又想扑到大树上,把眼睛蒙上去,但她不敢,她害怕他再一次在她的身后悄悄地走掉。

他说,我要走了。

她一下子扑进他的怀里,她说,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他把她从自己的怀里掏出来,把住她的肩膀,很认真地说,以后你不要再刻意做什么了。我们本来就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的眼神告诉她,这一切己经不可更改。然后像个解脱者似的从她身边跃过去。

她看着他轻快的背影,她想她是永远地失去他了。那么五年前证书掉在地上,他帮她拾起来递给她;五年后,他每天给她写邮件,像亲人一样陪她说话,陪她送父亲去医院,拉着她的手在医院长长的走廊上温暖而笃定,为了她睡得踏实把腿压得酸疼,这一切,都己经过去了。这一切都只发生在她这边,跟他无关。

现在,他从自己的身边轻快地走掉,不再担心她也许会给他麻烦。仿佛没有一丝眷恋,甚至带着骄傲者的轻慢,他走得那么坚决而优雅。他是放心而轻松的。她想。

责任编辑 晓 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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