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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惑到何年

2014-02-12

鸭绿江 2014年8期
关键词:研究室院长法院

云 隐

困惑到何年

KUN HUO DAO HE NIAN

云 隐

几声清脆的敲门声后,从门缝挤进内勤面若桃花略带怨气的脸,同时也挤进了一句让人心烦的话,“云哥,总结什么时候交?研究室就差你了。”

我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也难怪我生气。在机关总结部署需要公文,上传下达需要公文,领导汇报需要公文。一句话,机关工作就是公文工作,没有公文大家就不知道怎么工作。越到年关越忙。我与大多数写材料的人一样,几年下来是头发少、眼圈黑、嘴起泡、撒黄尿。写就写吧,分内的工作,应该干的,可偏偏还有一些爱动脑筋的机关人,发明了一些领导喜欢的政绩举措,简直应接不暇,忙得连杯水都喝不上。

但我不能让人看出我在想什么。这是官场最基本的要求。我换了副笑脸,“这件事我一直放在心上。我的记事本上记着呢!你看。”我说着,迅速将记事本拿给内勤看。我毕竟是一个国家级实职副处干部——省会城市凤阳城中级法院研究室副主任。虽然官职不大,管的人不多,但也不能拿豆包不当干粮,更主要的是“小心行得万年船”。

“这几天我一直忙,我抽时间写,不行我到书记那里替你挨骂,要不我请你吃肉夹馍。”我的笑容更甜了。内勤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我,走出我的办公室。

虽然我获得了暂时的安静,但不代表我的心能平静。我不得不仔细思索一下这个例行公事的工作。今年,我都干什么了?

在省迎宾馆铺着猩红地毯的走廊上,一个头发稀疏花白的老人正迈着矫健的步伐在锻炼。一位陪同在老人左侧的中年人,正在仔细地听老人的每句话。中年人是我,老人就是提拔我任副主任的院长。我们一同参加全省法院工作会议。

平时与领导在一起锻炼时,我一般都是倾听。今天我更谨慎。因为他离退休只剩下一个多月,只要市人代会一开,就会按照组织程序选举出新院长。老领导在快退休的时候,最怕别人不尊重他,尤其自己的部下。平时与他一起开会或者调研,我一般都是提前五分钟到院长门口静候。这次,我特意又提前了两分钟。

“新来的院长马上到了!”老院长说出了我十分关心的话题,“是跨市交流到这里的。”现在法院实行任职回避制度,规定不能在原籍当法院院长。

这一点,我早就知道。我最想知道的是谁来,所以我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说:“谁来?”

“江阳市的李部长,他早年在法院工作过,交流到组织部任职。在法院工作时做过理论研究。博士毕业。其他的我不太了解。”听完老院长说的话,我感到知道与不知道没有什么两样。这个人我根本没听说过。

“一个外地人,到市法院工作,人生地不熟。而这个地方又盘根错节,工作不好开展,局面很难打开。”我按照惯常的思维继续讲下去。

“我在法院工作这五年,很难、很累。但我相信他会比我更难、更累。”

全省法院工作会议刚结束,我就从各方面得到谁当院长的消息。新院长来了,总要名正言顺。因此,随后迅速隆重召开全院干部大会,会议由老院长主持。

从写材料人的角度看,应该说新领导和老院长讲得都非常感人。但讲话内容的好坏,只有讲话人自己重视,其他人根本不关心,讲什么内容对他们来说都无所谓。大家都知道,这时老院长的职务虽然还是院长,但市法院的权力重心已发生转移。

这个变化对于我来讲意义不大,反更让我忙碌起来。老院长的人代会报告一直是我负责起草。人代会召开的时间已经不足一个月了。上次开完的全省法院院长工作会议的精神还要落实。怎么落实?几十年形成的工作习惯轻易改不了。所以,仍然以会议落实会议,以文件落实文件。这意味着我同时要兼顾两个会议的材料。更可怕的是在全市法院工作会议上,老院长新书记都要讲话。新领导刚来,我这个负责文字综合工作的副主任怎么办?如何面对新书记?是躲避,还是迎难而上?

对此,我早有心理准备。我不是不想继续得到重用,谁都有追求,都有进取心,我也不例外。关键是我清醒地知道,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虽然我不是老院长的心腹,其实院长没有告诉我什么,尤其是核心的问题。因为中国历史小说早就教育我,一任领导一茬人,新人不会用老臣。我早向老院长提出来,您的材料我继续写,但是要换一个新岗位,以免出现不适合新领导的情况。他爱选谁写就选谁写,我也从此脱离苦海。可是老院长说:“现在没办法,人事制度改革就这样。你是先选定研究室副主任这个岗位,尔后通过笔试、面试上来的,能换到哪里?再说现在也没有空编。”我想一想,老院长说得也对。谁让我就是这个命运。

遐想归遐想,无论是谁,都得面对现实。其实,我也没有更多的选择。新书记在看着我给老院长服务而不给他服务,行吗?肯定不行。谁是潜在和将来的老大不清楚吗?更为关键的是我的手下没有成熟的写手,分管的两个人,一个专业是园林设计,另一个专业是海洋石油勘探,而且都没审判经验与基层工作经历,却不知什么原因都分到研究室搞文字综合工作了。将他们推到台面,直接就能将我的腿砸成骨折。没办法,我只能发扬特别能吃苦、特别能战斗的工作作风,同时兼顾老院长、李书记在全市法院工作会议上的讲话,还得费尽心思地写老院长在人代会上的工作报告。时间紧、任务重、标准高,逼得我经常加班加点,甚至通宵达旦。长时间的伏案工作,使我患上肩周炎。左臂无法摇摆,严重时无法穿衣服和起床翻身,也得咬牙坚持。

全市人代会终于如期举行。老院长的工作报告再次高票通过。但没有前几年高。原因是华阴县的一个代表,在分组讨论时公然说市法院审判质量如何差、审判效率如何低,并精确引用了一些人代会报告上没有的数据,影响了其他代表的投票。老院长在人代会结束的当天晚上就悄然离开市法院。

云 隐,1974年出生,辽宁大学毕业,从军数年,转业后从事法务工作。

李院长正式以君临天下的身份与全院干警见面,是在人代会开完之后第一个礼拜的全院干警大会上。

出于职业上的关系,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院长的讲话上。通过这个讲话,我要摸清领导的思维模式、讲话方式,为以后起草讲话创造条件。为写好这次讲话,在会前我特意找到以前为李院长写材料的人,向他请教李院长讲话的习惯、思维规律和注意事项,向他要了李院长在各类会议上的讲话,查找了大量关于落实人代会会议精神的材料。竭尽全力地写了一个草稿交给李院长,却没有回音。从这一点看,他非常重视这件事情,自己在独立思考,想通过讲话展示理论优势、领导自信,表明施政信号和发展思路。

李院长的讲话终于讲完了,全院干警长出一口气,我的心却沉重起来。听官场讲话,要听出弦外之音,大部分的话都可以不听,只要注重围绕主题、围绕背景听一两句定调、定性的话就足够了。这就是领导艺术。会议讲话也是如此,听出领导真正想什么。

对于尹副院长的跟风行动,我一点也不意外。尹副院长是法院系统的老人。大学毕业就分配到市法院工作,从书记员、助理审判员、审判员到副庭长、庭长,随后下派基层法院的院长,在县基层法院工作不满一届,因为基建财务方面的问题,被交流到一个区法院任副院长,属于平直调动,降格安排。李院长到市法院工作后,认为尹副院长业务精通,工作务实,就力排众议,极力向市委推荐,将此人调入市法院并成为班子成员。真是应验了一句话,提拔你不是因为你真的有多少才华,而是因为缺你这样的人。这样的人如果不忠于李院长,老天爷一定不能容忍。因此,在一次党组会上,尹副院长借群众路线教育实践活动之机,先云山雾罩地讲了一大堆与法院没有丝毫关系的国际、国内形势,随后讲到法院要求真务实开展工作,摒弃与审判业务无关的任何工作,顺势说到老院长开展的全市法院系统歌咏比赛。他认为,开展歌咏比赛劳民伤财,浪费了法官大量的时间,各基层法院为了取得好的名次,花钱雇专业歌唱家,实在得不偿失。同时,他说我们一定要确立一个正确的指导思想,这是一个管长远、管根本的问题。指导思想出了问题,就等于轮船在海上失去了正常的航向。其实每一个法院,每一个院长,甚至于庭处长都会根据形势任务确定总结的工作思路,而且都是深思熟虑促进工作发展的思路。而且作为中级法院,指导思想的确立往往由最高人民法院和省高级法院决定。上级法院的大政方针定下来后,中级法院最主要的职责是指导基层法院立足实际落实好。记得有一篇报道的内容是所有的路线之争都是权力之争。看来一点都不假。

最出乎我意料的是木副院长的行动。一般情况下,下属一定努力工作,以解决问题的实际成绩换取领导的赏识。而在我看来,木副院长没按照规则出牌,打法也与众不同。木副院长目前分管计划财务工作。他将财务的种种困难全部明示给大家。开党组会研究财务工作时,他基本都是一个腔调:目前财务规定非常严格,市财政局很难协调,搞得很多事项难以通过。同时他将机关目前欠款一个多亿的财务状况全部暴露出来,摆出困难重重、问题多多,谁要沾边,一定是掉进了苦海。他甚至鼓动给市法院干工程的农民工集体到市法院堵大门、打条幅,高呼“我要吃饭,法院无法无天”等口号,让人无法办公。同时,也在向李院长示威,这些问题和困难只有我能够解决和克服,少了我市法院就不能正常运转。这无异于挑战老大的权威。

第二个出乎我意料的事情是,木副院长将财务存在的问题与老院长搅和在一起,以前这些事情,都是老院长的决定,与他无关。既推卸了自己的责任,又让李院长在处理时有些投鼠忌器。因为这毕竟涉及前任院长,李院长可以在自己的地盘上推陈出新,但是在直接涉及老院长的事情上,他一般都坚持可以暗斗,但不能明争。而木副院长是老院长一手提拔的。如果没有老院长的知遇之恩,木副院长应该现在仍然是一个普通的工作人员。这是天与地的区别。而且他已经是副院长了。按理说,他最应该是老院长事业忠实的守护者。谁都有资格跳出来,唯独他没有。他非但这样,反而成了最能威胁到老院长的人物。因为以前老院长最信任他。从感情上讲,无论他说的和做的是对是错,只要是对老院长不利,老院长都会非常伤心。当然,远不止这些。老院长在市法院工作整整五年。而在当今的社会条件和形势下,不可能在任何工作上都不违反各种规定。单位领导往往需要打擦边球或者闯黄灯才能干出别人干不出来的业绩。这些就像国家要求不做假账一样,虽然禁止和反对,但仍然屡禁不止。比如基层法院的人民法庭建设,实事求是地上报资金需求,这个部门审批,那个单位审核,七减八削,最终得到的资金可能连楼的框架都支不起来。但作为领导都非常谨慎,即使是这些大家都非常理解的事情,也要周密考虑。因为这些只能在桌子底下运作,而不能正大光明地放到桌面上。一旦出现问题,就会引起各方面的关注,引发不良后果。因此,在关键环节上,一般都是找自己信得过的人把握。因此,越信任的人,知道的老院长的短处就越多,对老院长的伤害就越大,甚至可以让他的名誉毁于一旦。就我知道的事情而言,我认为老院长不可能在经济上出现问题。在我的眼里老院长的人品值得我敬佩。或许也有我很多不知道的东西。当然,我的事情与木副院长无关。但是我对木副院长仍有些不理解,虽然我早就知道木副院长盘算好了自己的应对之策,从对老院长提出破格提拔的发难,我就看出来他要与老院长分道扬镳。但是,我仍对他抱有幻想。在他真正做出了一些事情之后,我感到了人性的沦丧。真是人心隔肚皮,遇事两不知。

老院长退休以后,我发现以前认识或者关系还不错的人在见面打招呼时不如以前热情了。有的人在见面还直接说:“以前你真辛苦。新院长上来后你应该不忙了。”有领导参加的会议会场里,有些人在刻意回避我,好像所有的同事与我之间都有楚河汉界之隔。只是在私下里,偶有感情真挚的同事向我表示安慰和同情。这让我突然意识到,我被孤立了。我实际上不是不忙,手里有几件非常着急的材料要写,也是李院长要的材料。反思一下,自己最近也没有受到领导批评。看样子,同事们的嗅觉非常灵敏。我已经进入被批评、被遗弃的冰河时代。

我的感觉首先在二号院长那里得到验证。二号院长在全院各部门领导参加的工作部署会议上强调,各部门领导都要各负其责,落实好李院长的各项工作部署。在我看来,二号院长对其他部门的工作都是例行地鼓鼓劲、提要求、说希望。特殊之处在于讲到研究室的工作时,他提出研究室的工作必须转换思维,打破以前的工作惯性,尤其是要重新调整人员的工作,以前从事调研工作的人要同时写文字综合材料,以前写文字综合材料的人要从事调查研究工作。尔后在一次研究材料的会议上,二号院长又一次强调,李院长的法学理论非常深厚,为了适应他对文字材料的要求,需要博士写材料了。所谓的博士,指的是另一位副主任,她是在读的博士生,已经五年了,尚未毕业,在审判业务部门任副庭长七年。事后,我找到二号院长,明确表态文字综合工作的标准高,自己才疏学浅,不能适应院领导的需求,请求调离。二号院长明确表态,研究室你不能离开,文字综合工作必须由你负责,你的作用其他人不可替代。这真是让我疑惑!当着大家的面说一套,在我面前又说一套。这二号院长久经沧桑精于算计的外表下掩盖着什么样的心态和动机?要知道,二号院长分管研究室已经五六年了,对研究室的每个人都非常了解。我们研究室是一个主任,两个副主任。主任负责全面工作,我负责文字综合工作,另一个副主任负责调查研究工作。分工非常明确,而且一直运转有序。因为综合工作需要付出更多的辛苦,而调研工作接触各级领导的机会多,经常搞学术评比,对下级法院具有考评职能,因此,负责调研工作的副主任多次明确表态,肯定不从事文字综合工作。既然他说的事情在实际工作中不能得到实现,而且他也明确知道这一点,为什么还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强调这个事?或许他有自己的目的,或许是为换人做准备。有一点是非常肯定的,就是对我不利。至少现在全市法院的人员都知道李院长对我不满意,准备调整我的工作。

我开始变得小心翼翼,用更低调的语言、行动和外表包装自己。

李院长是个典型的理论派。来到市法院后,就深入基层调查研究,召开全市法院院长会议,推行自己的工作思想,展示自己的政治才华。

有会议,就要有讲话。关键是谁来写的问题。大家都看到我们写材料的人好像跟在院长后面风光无限,实际上是满腹酸涩苦辣,谁解其中辛苦味?我知道自己的能力和水平肯定与李院长的要求有非常大的距离,况且我已经远离权力外围,领导也不能用我。

当研究室主任带着如同受领了一项重大而神圣使命一样的神情来到我的办公室时,着实吓了我一跳。因为这位极有官腔的主任在向我安排工作时从来都是抓起电话说:“云主任,过来一趟。”虽然,我们办公室只有一墙之隔。在他办公室门口,我一定要轻敲门,等到听见进来后才能推门而进。这般模样到我这里来,不仅是少见,而是第一次。

我急忙站起身,问主任,为什么直接到我这里了?主任得意地说,李院长交给研究室一项重大任务,要在一个月内起草完院长会工作报告。我决定由你来完成,其他人配合你的工作。这既是对你的信任,也是考验。希望你不负院长和我对你的重托。对我的信任,肯定是没有。与其说是考验,倒不如说是没有合适人选。否则,主任不会破天荒地来到我的办公室。

人的最大悲哀是不能正确全面认识自己。我也是如此。虽然我知道自己的境遇,但自尊和虚荣让我接下了这项工作。我想有机会证明我自己。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我几乎每天都工作到下半夜,眼圈变黑,人变瘦。经过几次精心修改后,我将初稿送交到主任那里。主任认真看过后,将文稿签到了二号院长那里。二号院长在几分钟内,就将我的文稿枪毙,重新说出了一个文章的路子。又是一个难熬的礼拜,按照二号院长思路起草的文稿出炉了。但二号院长仍不满意,几乎看都没有看地说出了另外一种想法,而且明确指出,文章要以问题为方向,为重点。我辩解:“李院长刚到市法院不久,在他的讲话中指出这些问题,不就等于直接否定前任院长吗?这样对老院长不好,对李院长个人影响也不好。”二号院长解释都不解释地向我摆摆手,让我走出他的办公室。重新起草后,文稿在二号院长那里压了一个礼拜。眼看离最后期限只有七天了,二号院长将我叫到办公室,在文稿前面写道“请李院长把关,我实在看不动了”。我翻开文稿,发现他竟然一笔未动。李院长看罢,又自己构思了一个路子,尤其加重了问题部分的笔墨。接下来的七天真是抽筋剥皮。查阅了大量的资料,几易其稿。交稿后,我大脑一片空白,任何带字的东西都不想看。

院长会开得很成功。所有院长都说,这次全市法院院长工作会议,是高举旗帜、明确方向、推进全市法院工作科学发展的一次重要的会议。李院长的重要讲话以科学发展观为统领,从政治和全局的高度对全市法院工作提出了新的更高的要求,做出了周密的部署。这个报告抓住了法院的本质,写得新、写得实,既有指导思想,又有具体举措。

会议开完后,虚脱的我倒在床上大睡了一天一夜。从内心讲,我很满意这个稿件,因为文章包含了我的独立思维。然而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正是这次会议后续事件摧残了我的内心世界,让我对二号院长等人彻底失去了信心。

原来李院长对这次草稿的拖拉非常不满意,认为留给他的时间太少了,加之研究室的人都不熟悉他的讲话惯例,在语言的提法上、字号大小上等诸多细节问题,与李院长的要求不一致,所以李院长批示“研究室要加强学习,提高文字综合水平”。本来这就是一个正常的批示,对研究室的人员起一个提醒、督促的作用,然而,二号院长专门召开了一次民主生活会,而且要全员参加,专题讨论文字综合工作,会议由他主持。以前研究室人员分为两类,一类是综合人员、一类是调研人员,两类人员井水不犯河水,泾渭分明,工作从来不相互掺和。而且二号院长日理万机,忙得要命,平时找他请示问题,必须提前预约,否则一定吃闭门羹。这样的人物竟然要参加研究室的一个小会议,真是不可思议。

会议一开始,他将李院长的批示读了一下后,就要求我说一下起草讲话稿的体会。我立刻领会到,这是领导让我在进行自我批评而不是炫耀功绩,否则我的下场会更惨。其实,所谓自我批评,就是领导要批评你却不说,让你自己说达到他批评你的目的。我就将我开始起草的稿件与李院长最终定稿进行一下对比,说改了多少处,领导修改得如何精准、恰当。说这些时我非常委屈。哪个重要的稿件领导不修改,这不是吹毛求疵吗?随后,我自责地说,自己水平有限,能力有限,与领导的要求有很大差距,责任都在我。检讨大约四十分钟。直到二号院长的电话一次又一次响起,提醒我要给他留点讲话时间,我才止住话语。二号院长看了我一下,“刚才小云主任都讲了。我认为他对自己的定位是准的,每个人都要反思一下自己,看看自己几斤几两。我有事,大家继续开会讨论。”说罢,深情地看了一眼研究室的那位女副主任。我立刻明白二号院长开这次会的目的。原来二号院长的心里也别有洞天。他妈的,批示是给我自己的吗?大家没讨论吗?研究室主任没审核的责任吗?二号院长没把关的责任吗?为什么让我这个付出最多辛苦的人喝这杯苦酒?当时,我对二号院长真是万分憎恶,甚至要用千刀万剐的方式置他于死地。

现在必须我将我的主任隆重推出。主任外号“老处男”,为何这样称呼他呢?一是指他是在市法院任处级干部最长的老男同志,另一层意思是指他是一直等待院领导处理即提拔的干部。平日里,我们私下称他为“跟风”,研究室的工作紧紧跟随院领导的节奏,不落后、不过夜。原来在法官学院工作,后来老院长将他交流到研究室任主任。刚来的时候雄姿英发,分别找人谈话。找到我时,向我保证肯定支持综合工作,肯定将院长的文字综合工作放到首要位置,让我放手大胆地工作。搞得我当时也是雄心鼓舞。文字综合工作就是这样,一直围绕一把手,一把手的工作就要摆在首要位置。这也是研究室不成文的惯例。当时老院长对我非常满意,主任这样说也这样落实,大家对我也是笑脸相迎,称我为“市法院第一支笔”。当然,我心里异常清楚这个笑脸不是给我看的,而是给老院长看的,因为没有机会在老院长面前笑,只能将笑脸和心意让我转达。越是这样我越得夹着尾巴做人,将所有材料的功劳都归功于院长,将自己定位为打字员,不敢有丝毫的窃喜和狗仗人势。

时光如流水,转眼新老交替。我也知道形势的变化,更谦卑,更低调,以此想减少大家对我的注意力,减少自己内心受到的伤害。尽管这样,从来不以最坏的恶意怀疑别人的我,仍然要接受接踵而来的打击。

李院长要听一下各部门今年的工作安排。“老处男”将这件事作为施展才华和理想的机会,非常重视这个计划的制订和撰写。先由研究室的每个人写出工作打算,尔后汇总到分管副主任手中,随后主任办公会讨论,接着经过全研究室人员讨论,最后召开主任办公会决定。最后的决定其实是形式,听取我们意见后由“老处男”自己决定。而且事实上他也按照自己的意见修改了多次。工作计划按照以前的惯例,综合在前,调研在后。我私下向“老处男”建议,“水盈则溢,月满则亏,写得太全,工作干不完怎么办?”“老处男”手一挥,“你难道没有信心吗?”信心我是有,只是没有那么多。公务员考试的教材上早就告诉我,副职就是参谋和助手。

就在我闲散无事享受人生的好时节,“老处男”的电话终止了的我转圈行动。在他的办公室,“老处男”将工作计划交给我,要求我送到二号院长那里。这样的事情一般不由我干。谁起草谁逐级报送,这也是我的一个工作规则。另外,“老处男”不会轻易将向领导献媚的机会留给别人。研究室的几个美女曾经找我诉苦,说“老处男”让她们给二号院长送材料、请示事情的时候,都是二号院长不高兴的时候,去了都挨了一顿与自己毫无关系的批评。

我第一时间反应,要不二号院长现在心情不爽,要不就是送材料背后另有文章。我赶紧推辞,“我与二号院长隔了一级,再说工作计划草稿不是我起草的,我去不合适。我建议让内勤去,或者你去,这样更能领会领导精神,将今年的工作安排好。”“就你去,二号院长签一个字就完事。事先我已经当面向他汇报了这些计划,也不会有其他更改了。再说,我得推着你们向更高层次发展。”“老处男”不等我将全部理由说出来,就打断了我,一副关心我的样子。唉!官大一级压死人。

二号院长粗略地看了一下研究室的工作安排,并拒绝了我的解释和说明。给我的感觉是,他根本不关心研究室要干什么,但却若有所思。他在打什么主意?以我的智商和经历,我猜不出来他要干什么,但肯定与我有关,并且对我不利。想这些干什么?我暗骂自己。反正也改变不了什么,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想到这里,我的心也就平静下来。

二号院长放下工作计划,对我说:“研究室、研究室,什么是研究?应该干什么?”看来他要放气球了,对我做出试探。用不着,你是二号院长,在市法院李院长是老大,你是老二,你的决定谁敢明面不执行,至于是否发自内心地拥护你或者是彻底地执行你做出的决定,得另当别论。你二号院长既不用对我说理,但也不要利用我的话。所以,我装出一副天真无邪和不谙世事的样子,以不变应万变。终于,二号院长说出了谜底,“研究室、研究室,为什么叫研究室?调查研究是天职,是第一要务,是起源和根本。”我明白了,你的算盘在这里,看来是冲着综合工作来的,调查研究是根本,综合工作就是后娘养的。但这话我要说出去,就成为他在党组会上或者其他场合说调整工作的理由。你决定,责任就由你承担,让我背黑锅,门都没有。即使你诱导我,我也不说。于是,我横下一条心,装作迷茫状,一言不发。

二号院长看我干启不发,直接说:“研究室调研是首要的,应该排在第一位。你的意见怎样?”说着,用笔在工作计划上将综合工作调到第二位。这不是在征求我的意见,而是让我表态。官场箴言有云:“领导征求你的意见,不是真的广开言路,而是在寻求同谋。”我不可能当他同盟。另外,我也知道,在他的眼里没有真正的志同道合者,只有因利益而交集在一起的共同阵线。我即使想当他的同盟,他都不会要我,因为我不会给他带来利益。我直截了当:“你是主管我们的副院长,这是你的权力。下级只是服从。”二号院长无可奈何地看了我一眼,我知道在这里我只会让领导不高兴,起身告退。

二号院长这个举动,仍让我费解。我是受害者,毋庸置疑,而且,“老处男”让我去二号院长那里签发这个文件,说明“老处男”与二号院长已经达成了某种默契,摆明了要打击我,扶植那个女副主任,说明二号院长给了“老处男”某种提拔的承诺。“老处男”这样做,伤害的不仅是我,还有李院长。看来“老处男”危险了,这样下去他不可能被提拔,而会被调离到不重要的位置。只有这样他才能最快将位置倒出来。看样子是留给那个女副主任。因为我刚提拔时间不长,不够竞聘主任的条件。但还有一个问题,这个工作计划要在全院中层以上干部大会上宣读,包括李院长在内的所有院领导都能听到计划。明目张胆地将一把院长的事情调整到不重要的位置,难道二号院长不怕一号院长不高兴?以二号院长的老谋深算,肯定想到这一点了。他还敢做,那么就说明他不怕。他在向李院长示威,欺负李院长从外地来的。一号院长和二号院长之间的裂痕已经产生。但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下怨恨必然收获怨恨。这是老百姓经过实践认识到的朴素真理,难道二号院长就能违背规律吗?

为适应新领导的要求,我决定报考博士研究生。我在报考请假时向二号院长说明来意。二号院长听说我要考博士生,非常高兴:“我支持你,你可以将手中的工作都放下,全心全意地投入到考试中。”二号院长的态度让我意外。

这天,二号院长将研究室的全部成员都叫到他的办公室对我们进行了新一番教诲,二号院长拿出一个批件:“学习是每一个人的事情,尤其是负责文字综合工作的同志。前几天李院长有一个讲话,是其他部门起草的,李院长认为这个讲话文字流畅,条理清晰,立意高远,是一篇值得学习的范文。我特意从院长那里要过来学习一下,我在上面做了批示,要求研究室特别是从事文字综合工作的人员学习。但是我怕你们的学习流于形式,特意将你们全部召集在一起,共同学习。同时,我要说一下,云主任要考博士研究生,大家都注意一下。云主任,你带领大家学习一下这个材料。”

我是不是听错了。我考博士研究生,领导对大家应该说支持才对,怎么说是注意一下?让我带领大家学习这份讲话,又让我开展自我批评。我立刻想出了一些跑龙套的话语准备应付差事。可当我将材料拿到手后,我真不知道应该讲什么内容。这是一份李院长向组织部的汇报稿,内容与我三年前给老院长写的向组织部的汇报稿几乎一模一样。从文章结构到一级标题和二级标题以及具体的一些话语,丝毫没有变化。这样说太绝对了,是有一点变化,就是汇报的时间问题。我当时感到什么叫天旋地转。稍稍稳定了一下情绪后,我立刻意识到,谜底不能戳破。否则,李院长、写材料的部门等人员都会下不来台。尤其在二号院长的添油加醋下,我不知会得罪多少人。这才叫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又是一次对这份材料的吹捧,就当吹捧我自己写的材料,这样想我的心里会舒服一些,当然,光说这些还不够,还需要深刻而例行公事地检讨。这才是二号院长所要达到的目的。这次我真没有记住我都语无伦次说了什么,只是感到心在向外喷血。

让我喷血的不只是这件事。两个月后,我考上了博士研究生。当我将这个结果作为能力展示给二号院长时,二号院长的话同样让我吃惊:“市法院的材料离不开你!你不能去上学。”为什么前后判若两人?我明白了,以前他可能认为我根本考不上,所以大张旗鼓宣传;现在考上了,又准备给我读书设置障碍。真是水无常势,人有百态。

对于文字综合工作,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看法。不了解的人一般都认为这是一个接近领导、体现才华、受人尊敬的工作。有的人将从事文字综合工作的人员比喻为不站在船头的船长。在我来看,我们就是一个“枪手”,捉刀代笔的人。我们和社会上发广告代写各种文章并收费的人基本一样,所不同的是社会上的枪手写一篇文章收一次费,多劳多得,属于定量工资;而我们是一个月一收费,干多少都是那些钱,属定时工资,加班加点辛苦受累流血流汗都没用。

上次开完院长会后的不长时间,又要召开一次全市法院院长会议。原因是在换届之年,最高人民法院和省法院院长都换了。等到省法院召开会后,已经夏末。市法院虽然已经在前段时间召开了全市法院工作会议,但上级法院的精神必须贯彻落实。怎么落实?就得再次召开会议。时隔两个月,全市法院院长和研究室主任又一次聚集在市法院会议室。

其实,不情愿和头痛的不只是被一屁股烂事缠身的基层法院院长们。我也是其中一个,甚至比他们还头疼。分管的人暂时上不了手,比我大的领导不伸手,只好让我这个领导既不喜欢,又暂时没有办法的人上手。写材料就是辛辛苦苦地付出,撅着屁股干活。院长座谈会的材料写完了,又要准备向市委和省法院的汇报。随后,廉政监察会议又紧挨着召开,李院长还要讲话。准备讲话的任务又没有任何异议地落在我的肩上。还有各种论坛、研讨会等材料,一个接一个在我的办公桌排上了队。从春到夏,从夏到秋,没一天清闲,周末加班晚上加点是家常便饭。

从二号院长提出文字综合人员要搞调研时,我就已经清楚看到我面临的形势。我被提拔显然不可能。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我只是想通过总结的努力验证总结的实力,想通过努力让日子舒服一点,想通过努力赢得自尊。但我错啦!

虽然我起草的材料经过修改以后,领导都朗朗上口、津津有味地在台上讲着,讲完后经过办公室列上文号正式下发全市法院学习贯彻,但语句不通、文字水平低、综合能力差还是不时地出现在领导的嘴里,刺痛我的心。

这种讽刺不仅仅体现文字综合上。作为研究室的副主任,我偶尔也被主任电话喊去研究研究室的有关工作。研究城南开发区法院管辖权问题就是一个例证。城南开发区法院是为了配合市政府开发南半天战略而成立的法院。城南开发区本来隶属于丰南区,市政府为了提高开发区地位,让其享受更多的优惠政策,也是为了安置一些希望得到升迁的人,经过层层批准,专门成立一个副市级城南开发区。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开发区虽小,党政班子兼具,公检法配齐。随之而来的问题是因为辖区太小,开发区占用的又都是没人居住的地方,法院成立了却没案件可以审理。开发区法院多次与市法院协商,通过指定管辖的方式获得了一些案件。但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不能所有案件都通过指定管辖的方式确定到开发区法院审理。因此,开发区法院想通过制度规定的方式将管辖某一类案件确定下来。思前想后,开发区法院想管辖全市包括郊县地区的道路交通案件。这类案件法律关系相对明确,比较好审理,诉讼费也不愁。报告上报市法院后,领导批示由研究室解决。“老处男”与开发区法院沟通后,要求开发区法院准备汇报材料,拿出初步意见后准备上报院党组。

城南开发区法院研究室主任读着厚厚的调研报告,论证这类案件由他们法院管辖的科学性。我听着汇报,看着材料,心生疑惑。城南法院在这个城市的最南边,将包括市辖县法院在内的所有交通案件都给城南开发区法院管辖审理,暂且不管其他法院愿不愿意,光给老百姓就得增添很多麻烦。住在最北边的老百姓要打官司,本来在家门口半天就能审理完,到城南开发区法院来,要坐四五个小时的汽车,再开半天的庭,就得在这儿住一个晚上。再说,打一个官司哪能来一趟法院就能完事?起诉、开庭、宣判、执行等诸多耗费时间、精力和财力的事务无不让打官司的人生烦。诉讼法赋予当事人起诉选择权就是为了方便老百姓诉讼。市法院出台这个规定还不让老百姓和律师骂出八辈祖宗,而且一定会成为反面案例。在我发言时,我将看法全部说出。城南开发区法院研究室主任瞠目结舌地看着我,“老处男”也用诧异的眼神打量我。最后,“老处男”让城南开发区法院研究室主任再行调研上报,尔后市法院研究室主任会议再行研究。一个月后,省法院研究室的同学给我打电话,开玩笑地说我们没脑子。我忙问为什么,同学说:“市法院研究室上报的什么破管辖权的请示,所有交通案件交由城南开发区法院管辖明显违反诉讼法的规定。写报告的人一点法律都不懂吗?你们研究过没有?”

我这才知道,“老处男”没经过我们集体研究就经主管院长签发上报到省法院了。这时我明白了,那次讨论我就是一个花瓶,却没发挥花瓶的作用。研究这事,我出局了。

不久,省法院下发通知,要评全省法院系统优秀公务员。经过一番推荐测评,一个综合部类的人员出现了。我明知不可能有我,但看着平时工作不怎么上心的人榜上有名,心里仍然有吃不着葡萄说葡萄不好吃的酸酸味道。

人与周围生存的环境是息息相通的。我的工作在发生变化,工作环境也在发生变化。原来我看报纸不受限制,可以随便订阅期刊报纸,现在只剩下人民法院报了。以前我取打印机的墨盒,都是原装的,现在变成灌粉的,打印出来的纸张有很多黑道道。变化最大的是人。以前大家见面都相互打招呼,现在视而不见了。

院领导为了更好地整合资源,发挥集体优势,完成好文字综合任务,决定打破部门界限,组成由多个部门成员参加的文稿起草小组,每人负责一段。我虽然在成员之中,但只是挂名。

我体面地出局了。

春夏秋冬,四季变化,回忆只是一瞬间。留下的记忆是累,但都过去了。人生漫漫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但是总结要写什么?一个小的综合材料又成为眼前的一个难题。

责任编辑 叶雪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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