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萧红(组诗)
2014-02-12夜鱼
夜 鱼
夜读萧红(组诗)
QING LAN DE QUN SHAN
夜 鱼
夜读萧红
窗外雾霾厚重,夜色中
我的城只现几笔淡缈的轮廓
不像你的城,虽卑,虽小
虽旧得薄脆陈腐,依旧有明晰的经纬
可供抽丝剥茧,可供寒冰生烟
可供爱恨交织,就连你的咳喘
都带着清晰的节奏
“人生为了什么?才有这样凄凉的夜?”
你的诘问也是我的困惑
不同的是我的凄凉更模糊——
写不出雾霾里的事物
也忆不出故乡任何一种草木的温度
秋日随笔
整个十月都无雨
女人抹着润肤露
男人干咳几声,剥蜜柚
阳光准时光顾晒衣架
几件旧衣服,懒散地晃着
最后一丝隐秘的潮气,散尽
柚皮打开
他们同时深嗅
像是心照不宣,又像境由心造
譬如因干涩撕扯出的裂痕
是多么微不足道
一小片清香就能盖住
雾霾
在城中行走,过斑马线
雾霾中仍能看见
飞速的车轮
灰尘扑打过来
感觉是在背道而驰
比如雾霾里的我
一团混沌又无比缓慢
近距离看
依旧是原有的形态
依旧喜欢香甜,厌倦暧昧
无比贪恋温暖
能见度已越来越低了
这让我的行走
恍若喝醉一般,随时面临
急刹车刺耳的惊险
我知道我需要一场极度严寒
苹果树
低矮的灌木丛边
一棵苹果树横空而出
你描述它的语气
像果实坠地
之后,我一个人走着
手里捏着几粒苹果种子
但这只是街边
灰尘和霓虹顺着风向一阵阵扬起
夜 鱼,本名张红,1969年生于江苏盐城,七岁举家迁入湖北武汉,现为湖北文学院签约作家。作品见于多种纯文学刊物。著有诗集《碎词》。
向阳桥的表哥
向阳桥很小
汽车驶过顶多半分钟
下桥后往右拐是细窄的田埂
七弯八绕,一棚丝瓜架后
就是姑妈的家
比向阳桥大的是宝堰镇
宝堰镇在镇江的南端
比镇江大的是江苏
但就算江苏,你展开旅行地图
也只不过巴掌大
所以向阳桥,连同桥上走过的表哥
小得有如一滴泥
不在地图上显形
手舞足蹈的表哥
合不拢大嘴口水直滴的表哥
衣服干净头发整洁的表哥
好吧,表哥,你随便踩踏水洼吧
不用担心溅上泥点
忽然想起姑妈浆洗时说的话
“要是我不在了,傻子的衣服谁洗啊?”
我有些心悸,晃眼看去
表哥身上的泥点似乎越来越多
但即便他全身是泥
也还是不能,哪怕只在市镇地图上
显出小小的一滴
购镯记
寄身于杂沓中的,不仅是玉
小伙计白皙,略有书生气
此店简陋,门可罗雀
和田玉镯虽碧如春水,但瑕疵明显
一道裂纹,使身价低廉如无望的人生
癸巳年秋日的下午,古玩店外,阳光
射窗而入。小伙计的脸越发白皙
且透着急切的红晕:“这裂纹不要紧
不会断,不信你掰……”
嗯,好吧,不致命。我戴在腕上
忽然发现玉上瑕疵与我手上的疤痕
非常合契
归
对一座保持着事物原始香气的院落
我的闯入显得突兀。至少
隔着几十年跌宕的远,视线会模糊
但这并没妨碍我看到茅屋的轮廓
像倒扣的船。屋顶覆着
几个世纪厚的茅草和葵叶
这实实在在的庇护,让我
想起雷雨夜,想起蓝花瓷碗,想起疼痛的牙
说起围坐晚餐,我不能不提到院落里的木桌
经常落满细碎的花瓣、树叶甚至鸟屎
我的童年匍匐其上,咬着笔杆走神
作业本因此添加有笔墨之外的复杂成分
冲淡着红色叉叉带来的刺鼻气味
我的注意力还时常
被她们手中缠绕的线团分散,一些绒絮
轻飘着,落在蓝头巾上
落在起伏的胸乳上。她们偶尔絮语
像开不完的槐花,有点酸,有点苦,也有点甜
很多年后,当我远在千里,当我郁郁寡欢
当我厌倦雾霾里所有模糊虚幻的事物
我会长时间抚摸她们亲手纺织的布衫
香樟、桂树和兰草,簇拥着院落
交织出的奇异香气
越来越浓了。我有些晕眩,这到底
是回归还是从未离开?她们——
一个是我的母亲,一个是我的姐姐
还是几十年前的模样,纺车还在吱吱嘎嘎地响
混合树叶的簌簌和狗儿的轻鼾
旧光线一圈圈如纺轮般懒洋洋地晕开
我失去的那部分重量,正稳稳地贴挂在
粗壮的树干上
每天,班车从东湖穿过
我和程老师,每天准时站在清晨大街上
等班车。最近气候异常,冷暖突变
这让患有腰间盘骨病的她显得憔悴
“到年底,坚决退休!”她说这话时
车子正好经过樱园,几树樱枝探出墙外
同事们开始唏嘘,有人建议——
继续代课,会有双份收入
“算了,太累,再不去玩,马尔代夫就要消失了!”
此话一出,车上的人
除了陷入沉酣的,脸上都微微起了些变化
哦,有些美真的很短暂
我也羡慕得坐直了身子,下意识地
向窗外看去——
几架大型机器突兀地插入水面
横竖切割,让瑟缩在三月寒风里的湖水
显得更加委屈
而那些刚刚粉上枝头的花
已开始一瓣一瓣地掉落
姑姑
这个冬天,唯清冷可增加清晰度
当我们的红色丰田穿过几百公里的雾霾
驶进姑姑的院落,视线一下子清亮了
姑姑的菜地是新鲜的
姑姑脸上的两坨冻红是陈旧的
她从井台边抬起头,激动使得冻红新了许多
她的手是湿的,没法握,我也不敢握
一触到那粗大变形的骨节,我的手也会痛
姑姑十七岁时从盐城嫁到外地,几经辗转
落户宝堰丹徒区向阳桥
在这个车载导航搜不到的地方
生过六个孩子,靠帮工,甚至卖血
才养活三个
最小的一个发高烧没钱治
“已经废了,不要了。”
姑爹这么说的时候,她却执意一滴滴
将糖水喂进紧闭双眼的孩子口中
现在,这个孩子,我的三表哥
正张着合不拢的口,手舞足蹈地欢迎我们
姑爹走后,他的哥哥们都去了城里
只留下他,口水兮兮地诠释
“相依为命”这个词
“要是我有个女儿该多好。”
姑姑一边烧灶一边喃喃对我说
我的安慰有点隔靴搔痒
放眼窗外,只余老弱的萧条村庄
姑姑身影佝偻但不算寒碜
毕竟她的孤独尚有两亩菜地、几间房舍
可供安放。但我们听说
过几年这里将拆迁并入城区
姑姑会不会因夹入繁华而显得更加渺小
会不会因渺小而孤独得更加磅礴
我不惧怕未知的死亡
我确信那一天,一定是在夏末初秋
是在河边,有清晰的汗味
暗合我出生时的气息
我离你肌肉凸起的厚背那么近
那一刻,我不要求你抱我
也不告诉你我经历过的污水和刺
那一刻的静,包括蒲扇、水桶
和一张凉爽的草席
我不会讲那些你从没听说过的东西
时间还停在穿着“的确良”却拥有纯棉内心的
1976年。我们从来不曾有过离别
我一点也不奇怪河水和山峦为何清晰得如此透明
在你身边,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
也没什么可惧怕的
我继续扑捉流萤
直到它连同整个世界一起熄灭
我不时大声叫叫你,你回头笑笑
我太喜欢那两个汉字的发音
于是接着叫,接着叫——
“爸爸,爸爸,爸爸……”
就这样,随便天什么时候黑
责任编辑 林 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