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阀变书生,后果很悲摧
2014-02-11孙士承
孙士承
唐昭宗龙纪元年(889年),平卢(治所在今山东青州)节度使病死,其年仅16岁的儿子王师范接掌了军政大权。看到这个半大孩子成了一方之主,其辖区内那些年长又有野心的部将对此颇为不满,棣州刺史张蟾就是其中之一。他听说朝廷已经改派另一人为平卢节度使,于是派人将那人迎接至棣州,公开向王师范发起挑战。
少帅王师范得知消息后,命都指挥使卢弘率兵攻打棣州,要给张蟾点颜色看看。但他万万没想到,卢弘竟然也叛变了,正要率军回袭青州。
王师范闻知密报后,脸上并未流露出惊恐之色。他决定隐忍以求胜。接下来,他派遣使者带着很多贵重礼物给卢弘传话说:“我本年少无知,只是由于先父的缘故被部下所推,才有了节度使的位子。希望您看在先父的面子上留我一条性命,让我去守父亲坟墓,令他老人家不乏祭祀,我们全家都会感激您的大恩大德!”
卢弘从使者那里听了这番恳切的言辞后,放松了应有的戒备,只带领少数随从大摇大摆地回到青州。而王师范则在酒席间命人将卢弘咔嚓了,并诛杀其数名随从。接着,王少帅亲自犒赏士卒,率大军攻棣州,擒斩张蟾,那名携带皇家任命书的新节度使也不得不逃遁出城。
这一仗打下来,血气方刚的王少帅不仅初显了军事谋略家的风采,而且被朝廷正式授予节度使的职务,成为在乱世中稳坐齐鲁的山东王。
有了稳固的根据地,王少帅准备当个好节度使,带领辖区人民共同致富。此后的十多年间,他花了很大力气在辖区内进行精神文明建设,决定将自己对儒学的雅好进行到底,以至于“聚书至万卷”。要知道,唐末时战乱频仍,大规模雕版刻印儒学经典的工程尚未启动,积聚万卷儒学著作手抄本的难度相当大。由此可见王师范对传统文化的热爱之情。不仅如此,他还将习得的儒学理念应用于实践当中,成了当时罕见的“名教传人”。
有一次,他的舅舅喝得酩酊大醉,误杀了人。受害人的家属投诉到王师范处,要求明正典刑。谨守孝道的王师范感觉此事非常棘手,于是私下里给了原告很多金钱,请他们撤诉,但对方却坚决要以命抵命。见此情形,王师范大义凛然地说了句“法非我敢乱”,然后令其舅当场抵罪。其母闻讯后号啕大哭,立誓不再见这个儿子。但王师范每天至少肃立子其母堂下三四次,就这样生生挺过了三年丧期。
假若孔子复生,看到如此乱世中竟还有此等守礼之人,必然会对他称赞不已。而王师范在践行儒学价值观的过程中还做了件轰轰烈烈的大事——他以唐朝的忠臣自居,和阴谋篡唐的朱温展开了激烈交锋。
天复三年(903年)初,宣武节度使朱温与凤翔节度使为争夺“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地位大打出手,朱温的数万大军将凤翔节度使团团围困。宦官假借天子名义发诏书给诸藩镇,号召他们对抗朱温。接到诏书的绝大多数军阀对此都一笑置之——谁都知道当时天下最强大的武装集团就是由朱温掌控的,犯得着为那个自身都朝不保夕的、名义上的皇帝惹祸上身吗?
但是,诏书传到青州后,王师范当场痛哭说:“吾为国守藩,君危不持,可乎?”这话说得大义凛然,颇有当年刘备讨曹之风。接着,王师范精心布置了对抗朱温的战略计划。他先是与朱温的死敌淮南节度使秘密结盟,然后分派众将,扮作商贩走卒,将兵器藏在车辆之中,分头潜伏到朱温后方的各州,算好路程远近,约定同时起事。
然而,令他倍感失望的是,他手下这些将士太不争气,这么好的潜伏计划居然被泄露了,只有一个牙将以巧计袭破了兖州,取得了小胜。
朱温得知王师范竟敢不自量力地与自己为敌,顿生雷霆之怒,派义子朱友宁率军征讨。势单力薄的儒将王师范岂是久经战阵的朱友宁的对手?几仗下来,王师范军队大败。幸好盟友率军前来救援,将恃胜而骄的朱友宁斩于阵前,解了此围。
同年七月,不敢再大意的朱温命手下一大将集中兵力围攻王师范,俘获了包括王师范弟弟在内的一些将领。当时王师范虽然屡败,但仍有十余万将士和坚城青州等要地,手下诸将也有意与敌决战。然而,王师范由于经不住失去亲人的打击,主动向对方请降,然后素服乘驴前往朱温处请罪。就这样,晚唐最有文化的军阀失去了割据的地盘。
见到差点给自己以致命一击的对手主动投降,朱温阴险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意。他表面上对王师范待以客礼,又表奏朝廷让王师范挂上了河阳节度使的头衔;实际上是将王师范全家送到洛阳严密监控起来。其实,就算朱温不进行严密监控,已无兵力、地盘和心气的王师范难道还能上演翻盘好戏吗?
饱读圣贤书的王师范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他在青州时治军严谨,纪律严明,辖区内人民安居乐业,令邻道都颇为称颂;奉天子之命讨伐叛臣之举,也合乎“忠君”的儒家大义,可为什么偏偏是这么个结局呢?
朱温篡唐自立为帝后,再度给王师范带了个高帽,授予他右金吾卫上将军的荣衔。但是,那个因王师范而死的朱友宁却“阴魂不散”,来找他的麻烦了。
当时朱温的亲生儿子和义子都已被封王,他们在后宫饮宴时,朱友宁的妻子触景生情,对朱温哭诉说:“陛下已经化家为国,儿子们都得到了封赏。最不幸的就是我家友宁啊!他横尸疆场,只留下我一个未亡人孤苦伶仃。最可恨的就是那个王师范,他至今还在朝廷为官。这岂能告慰我亡夫的在天之灵?请陛下替我出出这口气吧!”这一席伤感的话语说得朱温潸然泪下,他立即遣人到洛阳将王师范灭族。
那个使者心思很缜密,他怕王师范带族人反抗,于是事先在外掘了个大坑,令手下埋伏好,再入内告诉王师范。已是瓮中之鳖的王师范见到使者到来,坦然地摆了宴席,聚集全族人饮酒。饮宴之时,他对使者说:“死是人人都在所难免的,何况我这个有罪之人呢?但是,我非常担心弄乱长幼的先后顺序,到了九泉之下也无法面对先人。”说罢,他命令族人按长幼先后的井然秩序,逐一就戮于門外的大坑。
若干年后,欧阳修对王师范做了这样的定评:“庸奴下材,无所訾责云。”意思是说,王师范是个庸俗不堪的家伙,用不着去评议责备。然而,事实真的如此吗?谨守儒家礼法的王师范留给后人的难道就没有一点感动吗?
这个青年军阀虽然免不了割据的恶名,但骨子里还是有着超越个人得失的社会责任感的:他用自己年仅三十多岁的生命诠释了对“仁义”二字的深深理解,他内心的情感世界也不能简单地用“矫情”“作秀”来概括。在暴力超越理性的封建社会里,特别是晚唐五代那个是非颠倒的混乱时代里,他那“唯仁至上”的道义理念根本就不合主流价值,只会被蛮暴强权所击败。逢人只说仁义好,却被仁义负一生——这又岂止是他一人的不幸?
编辑/晓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