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上最美味的大学食堂
2014-02-10林怀青
1925年秋天,燕京大学校长司徒雷登发现了一件怪事:自己的学生不在学校好好吃饭,老往对门的清华大学跑,而北京城的车夫也发现这一段时间往城外清华大学跑的人特别多,清华大学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么吸引人呢?也许有人会说,这一年清华大学不是成立了国学研究院吗?还请了著名的“四大导师”:王国维、梁启超、陈寅恪、赵元任。那些人大概都是去听四位大师上课的吧?
答案是:否。
慕名到清华大学来的人慕的不是那几位大师的名,而是慕饭店“小桥食社”的名,他们是来吃饭的!这一点也不奇怪,因为中国没有一个人不愿意给好吃的捧场,但没有多少人愿意给学术大师捧场。
这个小饭店这样火,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呢?想一想倒是也没啥,不过有一点是世上所有的饭店都无法与之相比的——它的创办人是赵元任夫人杨步伟。
如果我们知道了杨步伟女士有多厉害,就会知道她开的饭店为什么想不火都不行了。
杨步伟的特殊性在于,她是一个以奇妙的方式,把各式各样的民国大人物串联起来的人。民国的大人物像中了魔法似的,都在她的生命中亮过相。
首先,她的祖父——杨仁山,是金陵刻经处的创办人,中国佛教协会的创始人,谭嗣同、张勋等人都是他的门生,因为这些关系,杨步伟到哪里都有人另眼相看。
民国大总统黎元洪是她父亲的把兄弟和曾经的下属,杨步伟小时候,黎元洪在杨家住,经常被杨步伟捉弄——被窝里时不时就会发现她放的大冰疙瘩。因为这个,黎元洪一直记得这个淘气的小姑娘,直到杨步伟成年,他当了大总统,还童心大发,会见时,会在背后捂住杨步伟的眼睛玩“猜猜我是谁”的游戏,每当这时,杨步伟总是能从他的湖北黄陂口音中听出那人是她的“黎叔叔”。
柏文蔚,对小姑娘杨步伟似乎有些朦朦胧胧的爱,还没等杨步伟中学毕业就请她做了军队中学的校长,而杨步伟也不负所托,把这所学校搞得有声有色,最后,连柏文蔚的老父亲都对她敬佩得五体投地了。
张作霖本来是和杨步伟没啥关系的人,但有一天,杨步伟从日本回国,坐火车经过奉天车站,迷迷糊糊中听见车下有军乐队大声喧哗,她撩开窗帘一看,有一个矮矮的、弱弱的、文人模样的人正在送一位客人上车,她信口问了一句同车的人是谁,人家告诉她:张作霖。历史就是这么爱和杨步伟逗趣,似乎刻意要让她见上这位大名人一面。
赵元任就更不用说了,是她的丈夫,但是他们结婚前的经历是很奇特的,杨步伟本来想把赵元任和自己的女友李贯中撮合在一起,但没想到赵元任偷偷爱上了自己,而她也发现自己爱上了赵元任,就这样,他们结婚了。
这个单子如果一直列下去,就是一部民国史。但是言归正传,接着说杨步伟在清华园做的“好事”。
杨步伟《一个女人的自传》:
清华本校里有两间大厨房,到轮流请客时,总是那几样菜,所以我们最怕人家请吃饭,自己家厨子也不好用,几天元任就觉得厌了,所以从做中国菜的厨子到做西餐的厨子,从北边的厨子到南边的厨子,常换来换去的。我就又来出主意了,和几个太太商量,我们何不共请几个好厨子——做点心的,做菜的,我们还可以教他们做各省不同的菜和点心,这样岂不有很多不同的东西来吃,家里又省了用厨子的麻烦,价钱除了本钱以外只加出三间小屋的租钱和厨子的工钱就是了,轮流托一位太太管,大家都赞成。
但是一起了头,就人多主意多了,有的赞成开正式馆子赚钱,有的要出股,有的想管这个管那个,有的主张要北方厨子,有的主张要南方厨子,大家一点不一致,我知道又找了麻烦,便提议让我先拿出四百块钱来做,好的话再扩充,不好就算玩玩好了。到北平找了三个五芳斋的厨子,一个做菜的,一个做麻糕的,一个做汤包和点心的,要了学校大门外小桥过去的三间小屋子起头修理,不过只做一个公共的厨房而已。岂知被学生知道了,不知写了多少信要求来吃,而那些亲自来要求的,一天给大门都要跑破了。我说学校里的规矩,学生都归学校包饭,不能出来吃的,并且学校大门又须六点关闭,不便留学生吃饭,并且点菜花钱太多也不好,而赵先生在评议会,不能破这个规矩。他们说他们自己请求学校当局去,我想一定不准的,我何不做个空头人情呢,就回他们:“若是学校准我就答应。”可是包饭的人数不能超过三十人。没有料到开评议会时,他们真去请愿去了,校长和评议会的人一口答应,并且对元任说:“你太太要开馆子了!”元任气得不得了,跑回来和我大闹,说我:“坐在家里不耐烦,又来出花样!快快停止,不然不知要多少麻烦来。”我说不要你多事麻烦,全归我,你有好菜吃就是了。
他知道我的脾气,我要干总是要干的,绝对不会中止,只好任我去闹,我们两个人就是如此地过了四十多年,我是处处要找麻烦,元任是处处要省事。学生们的要求虽然答应了,可是我对他们说了,第一我们是大家闹着玩的,只当是一个公共的厨房,并不是做生意,第二我只拿了四百元本钱,可不够你们大家欠账来吃,要吃只可以定人数包饭,每月先付后吃才可以,因为对学生要欠起账来真是一个麻烦事,以三十人为限,而他们都答应了,一下午就交了四百五十元来(十五元一个人),再来的只得向隅而叹了,学校改了十点关门,我就让学生须六点来吃,九点一定要回校。(我想现在还记得当日吃饭的人是陈之迈、孙碧琦、王慎名等,因为他们都是在馆内常坐之客,并且我学的做菜也是那时才起头注意的。)
本定了第一天的第一跑堂的是郝更生先生,管账的是孔敏中太太,帮忙拿菜的是何林一太太、马约翰太太、刘廷藩太太和我,一共六个人,第一个定菜的是王文显家,不过都是大家好玩而已。头一天又进城买菜,鲜的、干的买了一大些,最可笑的是王文显太太洋车后挂的十只活鸡一路叫,她吓得只叫洋车夫停下来,一停鸡又不叫了,一走又叫起来,就一路走走停停。(我现在写到这儿,还和元任两人对桌子笑得不止呢。)
买了一百多元的菜以为可以用好多天了,没料到第一天各家来订菜,和学生来吃的竟有二百多人,这个桌上来要的菜,那个桌上的人拿去了,我们只希望吃完了的人,快走,也没想到问他们要钱,孔太太大叫“没给钱”,“第一名”跑堂的郝更生先生也不愿干了,买的菜吃得光光的,而钱没收回来,学校到十一点才关门,吴公之先生要两样菜等了真是半天也拿不出来。第二天他就送了一副对子“小桥流水三间屋,食社春风满座人”。第二天我只好请他两位吃饭,如此一来大家都送起对子来了。更可笑的事就是本来头几天各家都要一两样菜,没有想到临时那样忙都拿不到菜,教职员和学生每天都去二百多人,过后忙不开给我们三四家的佣人都叫去做事了,连去吃饭和看热闹的人都得站起来帮做跑堂的,每天一直到晚上十一点钟还未吃完,每天都是百元以上的材料加进去还不够,忙到半夜才能回来。元任说:“如何喉咙都哑了?自讨苦吃!”我只好笑笑,但是第二天一早又得办货,不能让它开几天就关门啊,只得一天一天地忙下去。
还有一个最外行的事,就是用五芳斋的菜单,来的人总是点不同的菜,如何能办那么多的材料呢,所以赶快改主意,把菜样减少、分量加多,好弄点。以后连燕京的人都来了,我想,忙不过来就拒绝他们,洪威廉(煨莲)太太自己来还两面生了大气得罪好些人。因为这是西直门外第一家正式有厨子做菜的馆子,厨子可找得真不错,以后连城里的人都来叫酒席,例如李济之先生老太爷的生日,周寄梅先生请客都会来几桌,闹得到处都知道,好些朋友安心和我起哄。特地去叫菜,弄得加人加开支,厨子还嫌我限制生意,我也实在麻烦了就把买卖让给他们去做了,本钱也多半自己吃了,在他们接管以后学生中就有欠的了,所以我自己写了一副对子说“生意茂盛,本钱干尽”。
杨步伟本来是一个有名的西医大夫——当时的中国还没有几个女大夫。但从此和烹饪有了不解之缘,后来到了美国,竟然写了一本《中国食谱》,这本书的英文翻译过来是“在中国怎么做饭和吃饭”。杨步伟不过是写着玩玩而已,没想到连续重印了几十次,她一下子成了美食名人,闹得全美国都请她去演讲。这个因缘就是当年的“小桥食社”开启的。
菜谱的畅销让杨步伟在自己的丈夫面前有了永远的玩笑话题:丈夫赵元任写了几十本书,但加起来卖的数量还没有她一本书卖得多。不过,厨艺的精进也让杨步伟越来越离不开厨房了——他们到达美国后,经常有学生、故友来她家蹭饭吃,赵家成了有名的美食中心。其中一个朋友、后来的著名语言学家王士元曾经回忆说,当他去赵元任家访问的时候,谈了好久,需要借用一下洗手间,赵太太告诉他洗手间在二楼。王士元到了二楼,但洗手间电灯的开关怎么也找不着,情急之下只好黑着灯进去用。就在王士元方便的时候,突然在黑暗中听到洗手间里有哗啦哗啦的水声,他大吃一惊,赶紧整理好衣服,四处摸索了一阵后才找到了电灯开关,当灯光大亮的时候,他发现了此中秘密——原来,洗手间的大浴缸里养了好几条硕大的鲤鱼!鲤鱼还在浴缸里快乐地翻水花呢!
王士元这个令人惊奇的发现也许道出了杨步伟式的中国菜烹饪秘诀——一定要新鲜。正因为如此,才不得不拿浴缸来养鱼,这样才能保证随时做出地道的中国菜给客人吃。
(选自《活在民国也不错》/林怀青 著/长江文艺出版社/2013年3月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