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年记忆之 1949
2014-02-10陈晓卿朱乐贤
陈晓卿+朱乐贤
1949年1月1日,北平城里看不到一点儿新年的气象,进出的城门只在早晚打开一会儿。此时的北平,已经被人民解放军包围10天。
法国摄影家布勒松在北平度过了自己的新年。1948年年底,他带着一架老式的莱卡相机来到这里,为美国《生活》杂志拍摄照片。《生活》杂志刊登照片时,加上了这样的按语:
战争箭在弦上,一触即发。我们让著名的法国摄影师布勒松从缅甸飞去北平,最后看一看北平,这座以优裕的生活方式为世界所知的城市。在严冬来临之际,布勒松获得了这个城市一份温暖的记录。
在距离北平370公里的中共中央驻地河北省西柏坡,毛泽东发表新年献词《将革命进行到底》。文章说:
中国人民将要在伟大的解放战争中获得最后胜利,这一点,现在甚至我们的敌人也不怀疑了。
毛泽东还提出,将在这一年召开“没有反动分子参加”的政治协商会议,宣告新中国的成立。
此前,人民解放军相继发起辽沈、淮海和平津三大战役。国民党军队五大军事主力中的3支被陆续歼灭。剩余主力之一的杜聿明第5集团军,在华东野战军的包围圈中苦苦支撑。东北全境已经全部解放,长江以北的华东、中原地区基本解放。
元旦这天,加拿大驻华使馆外交官郎宁取消了自己3年一度的探亲假。南京的物价是加拿大的5倍,取消这次休假,能为家中节省一笔不小的开支。
上一年8月,为了遏制恶性通货膨胀,国民党实行“币制改革”,发行金圆券,国内所有货币都必须兑换成金圆券才能消费。金圆券发行后,上海、北平、南京等大城市的物价急速上涨,郎宁在日记中写道:
新货币的表现跟它的“前辈”相同,而且垮得更快。……中国的工薪阶层被榨得山穷水尽。钞票贬值太快,一发薪,钞票到手就必须在当天用光,第二天它的价值就趋近于零了。
在《中央日报》的醒目位置上,郎宁看到了蒋介石代表国民政府发表的元旦文告。在文告中,蒋介石没有再把共产党称作“共匪”。蒋介石说道:
如果共产党真心期盼和平,且有明显表现,政府自当欣然与之商榷结束战争事宜。
而一年前,他在元旦文告中说的是:“目前开始之剿匪战争,一年内可望结束。”
在纪录片《中国人民的胜利》中,我们可以看到在淮海战役的前线上解放军官兵辞旧迎新的战地生活。前线上的英雄战士们,他们的英勇获得了英雄奖章,不但自己的战友们来庆贺得奖,附近乡村的老乡也来祝贺他们。在火线上,接受了作战有功的战士们入党,他们获得了共产党员的崇高称号,他们宣誓要做党的忠实的儿子,要做争取为人民的自由而斗争的战士。
在前线的战壕里,解放军的政工干部还想出许多新奇的办法,吸引国民党官兵投诚。他们将通行证经过火线送到国民党士兵的手里,有些被塞在馒头里,另外一些用箭射到对方的战壕里。
对于前来投诚的国民党士兵,解放军遵守毛主席改造俘虏的政策,把自己的口粮分出来给投诚的士兵们吃。对他们进行政治教育以后,他们立刻把国民党的帽徽撕下,蒋介石的军队就这样被瓦解了,人民解放军就这样壮大了。
10天后,历时66天的淮海战役结束。国民党徐州“剿总”副总司令杜聿明被俘,国民党损失5个兵团7个整编师,人民解放军的作战部队与国民党的统治中心南京,已仅剩一江之隔。整个战争局势已彻底改变。
1月15日,人民解放军攻克天津。6天后,当时的“中华民国”总统蒋介石在南京宣布下野,由李宗仁出任代总统。李宗仁上任的第一要务便是筹备国共和谈。
大年初一,全村热火朝天,到处给军属送光荣灯。1月29日,农历春节,祥和喜庆的气氛笼罩着东北解放区。由东北电影制片厂拍摄的《新闻简报》,记录下黑龙江一个乡村的百姓过春节的情景:“欢腾鼓舞的秧歌队扭得真起劲儿,大家来给军属拜年贺喜。”拥军爱民是这个春节的主题,新生的政权在东北解放区获得了人民的拥护。
春节的北平,有些死寂。很多人家的年夜饭都吃得比较简陋。刚刚中学毕业的马力发现,近来一段时间,已经听不到城外的炮声。此时她的父亲,京剧艺术家马连良身在香港,和家人中断书信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她回忆说:“父亲消息全无,每次听到城外的炮声,80岁的奶奶都会以泪洗面。”
大年初三,由4辆吉普车组成的解放军小分队从城外驶来,开至北平西直门城楼下,接管了北平城防。经过一个多月的3轮谈判,北平守军傅作义部20多万人接受人民解放军整编,北平和平解放。
3天后,很多北平百姓在前门看到精神抖擞的解放军,骑在坦克上,或者坐在卡车上,从家门前开过。马力回忆说:“这支队伍里充满了和自己同样年轻的面孔,那些战士脸上的笑容,不像出自一个军人,倒像是来自胡同里的一位大妈的孩子。”
在宣布下野、离开南京之前,蒋介石举办了一个宴会,邀请大部分刚刚由国民政府中央研究院评选出来的院士,劝说他们一起到台湾去。
数学家苏步青后来回忆说:“尽管我当时是国民党中央研究院的院士,也穷得没办法。当了院士以后,才借了75块钱,做了一套西装,连穿的衣服都没有。虽然对共产党没什么认识,对国民党是看透了的,再加上我有几个学生是地下党员,在他们的帮助下,我当然不会到台湾去。”
最终,81名院士中,只有9位去了台湾,留在大陆的有60人。
2月27日,一艘满载乘客的货轮“华中轮”从香港出发北上,按规定只能搭载12人的货船,乘客一共有27人,很多人不得不冒充船员上船,诗人柳亚子就是其中之一。20多年前,他曾是毛泽东的诗友。此前,为了躲避国民党政府的迫害,众多民主人士去往香港。柳亚子后来给儿子柳无忌写信说道:“我离港时,管制得特别厉害,片纸只字不许带。”在中共中央安排下,这些民主人士将从烟台上岸,前往北平,协商建国事宜。
此时,中共中央在河北西柏坡举行了七届二中全会。代表们的座位没有固定安排,在临时凑起来的长条板凳上,随意入座。在会上,毛泽东对自己的战友们说:
夺取全国胜利,这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如果这一步也值得骄傲,那是比较渺小的,更值得骄傲的还在后头……
3月中,“华中轮”船上27人抵达北平。柳亚子用暗语给国民党统治区的友人写信,回顾此行:
弟此次押货内渡,平安到达,已与此间主顾接洽,估计有利可赚,甚为高兴。途中因同业颇多,亦不寂寞。
一周后,北归的知识分子相聚六国饭店,举行茶会。在会上,柳亚子得知,中共中央今日将从西柏坡迁来北平。大家商量之后,决定去机场迎接。下午4时,在北平西苑机场,毛泽东和朱德检阅了部队。随后,他们和前来迎接的柳亚子、黄炎培、郭沫若等30位民主人士合影。几番谦让后,大家把毛泽东推到了中间的位置。
同月,在遥远的美国,《时代周刊》的封面,中国共产党的领袖——毛泽东的照片第一次出现。封面标题是“民主统一”4个汉字。
在中国的经济中心上海,战争也已经迫近。昔日繁华的十里洋场,一副破败的样子。忙着离开的侨民、撤退的国民党部队,充斥着城市。4月的第一天,在上海外滩,昆仑影业公司的影片《三毛流浪记》开机拍摄。3年前,根据张乐平的漫画《三毛从军记》改编的同名电影上映。细脖子上顶着一个大脑袋,头顶上只有三根毛的儿童形象——三毛受到很多人的欢迎。
制片主任韦布后来回忆说:“因为影片中的反蒋情绪,电影拍摄之中,他曾收到一封恐吓信,信上说‘再搞下去,当心脑袋。”国民党当局扬言要毁了这部影片,剧组不得不将拍好的拷贝藏起来。
4月17日,作家徐迟出现在从嘉兴至南浔的火车上,他刚刚去了一趟上海。坐在火车上,徐迟对这次匆忙的上海之行充满感慨:
这个大都会的空气里,隐隐约约地有一股臭味道,闻了很不舒服。这是国民党统治已到了末日的标志,表面上收拾得好像也还算干净,其实垃圾多得没法清除,也没人清除了。
在家乡南浔,徐迟一方面在中学教书,另一方面配合上海的中共党组织进行着和平解放南浔的努力。徐迟在上海秘密得知了一个重大消息,心情愉快的他在旅途中诗兴大发,写下一首被他自己称为“一生所写最美的政治抒情诗”——《江南》:
火车窗是最好的镜框。如果里面是江南春雨,那就是世界上最好的画框。
……
透过最好的画框,江南旋转着身子,让我们从她的后影,看到她的前身。
徐迟后来回忆:“我看到同车的人群,恨的是我不能大声地告诉他们:同胞们,再过3天之后,中国人民解放军即将渡过长江前来,解放我,解放你们了啊!”
战火纷飞的1949年,在一些遥远的乡村,还有着另外一种风貌。半个多世纪以后,研究徽州文化的学者王振忠发现了一本私人日记,日记的主人詹庆良如今已是白发老人。他的日记为我们留下1949年乡村生活的真实记录。当时,詹庆良还是一个只有三四年学龄的农家子弟。
詹庆良的家乡水岚村位于江西婺源县城西北部的一个偏僻乡村。四月,油菜花盛开四野。詹庆良在日记中写道:
百花也都齐开了,百鸟也在枝头鸣叫着咧。可谓是春光明媚,柳歌桃笑,鸟列笙篁之时,吾辈岂可虚此良辰?
但内战依然波及了这个宁静的山村。詹庆良的日记中记录下在学堂上学时,发生的一场变故:“午前有人来报,浮梁有队伍开来;午后也有人来报,本婺有大兵开到。人家一闻兵来,搬拖物事逃走,上山居篷躲避。我同大小学友,也停功课逃走。”
军队开拔或者过境,都需要大批粮草供应和劳力,这些都在加重水岚村当地民众的负担。詹庆良在日记中写道:
今年比较旧年,生活大不相同。旧年粮食来路,有钱也有买处;今年交通闭市,有钱无处可办。不是新四军开仓发米救济,贫民定要饿死。
詹庆良虽然只是一位十几岁的读书少年,关注的目光却不止于书塾课堂:
说中国的战事,有五大邻国来,把中国讲和,解释中共战争,两党合并一心,国中无人作乱,百姓可得安宁。如讲和不下,战事不得平静,民家也无好日。
就在4月23日,国共和谈宣告破裂,人民解放军发起渡江战役。在西起湖口、东至江阴的千里战线上,第二、第三野战军分东、中、西3个突击集团,一举突破国民党军队苦心经营的长江防线,攻占南京。人民解放军的锋芒已经直指中国最大的金融中心——上海。
引退前,蒋介石紧急任命陈诚为当时的台湾省政府主席,蒋经国为国民党台湾省党部主任委员,准备退居台湾。据国民党中央银行的档案披露,陈诚和在上海的中央银行总裁俞鸿均,趁黑夜把120万两黄金秘密运往台北。
南京解放两天后,蒋介石最后一次回到故乡——浙江溪口拜祭。长子蒋经国这样记述当日的情形:
大好河山,几无立锥之地。且溪口为祖宗墓所在,今一旦抛别,其沉痛心情,更非笔墨所能形容于万一……
与此同时,东北解放区的首府——沈阳市的劳动人民,召开了30多万人的盛大会议,来迎接自己光荣的节日,并同时庆祝人民解放军解放南京的伟大胜利。
5月1日,沈阳人民迎来了解放后的第一个劳动节。人民自己的空军,胜利地飞翔在自由的天空。隆隆的声响,伴奏着人民的欢笑和狂呼。这种热烈的场面是沈阳有史以来的第一次。
纪录片《五一在东北》记录了当天的情形。此时,东北已成为共产党人稳固的后方。
9时40分,照明弹飞向天空,大会在礼炮声中举行。首先是军工厂的工友代表把义务加工的武器献给前方英勇善战的战士。献冲锋枪,献坦克。
5月23日,电影《三毛流浪记》暂停拍摄。这一天,人民解放军对上海发起了总攻。为了保护中国最大的经济中心上海,解放军没有使用重武器。战斗期间,上海市区基本没有停电、停水,市民的生活得到最大限度的保障。7000多名解放军官兵为此付出生命,2万多官兵负伤。4天后,上海解放。清晨,很多上海市民看到这样的情景:解放军席地而卧,露宿街头。
上海解放以后,《三毛流浪记》恢复拍摄,原定的剧本结尾被放弃。观众后来看到的是:上海解放,欢庆的秧歌队主动邀请三毛和流浪儿童加入进来,欢庆胜利。
从下半年开始,上海民政部门开始实行收容政策,将大批游民和流浪儿送进教养机构或者移送苏北垦区等地,进行学习改造。
上海解放时,刚刚成立的北平市政府建立了“乞丐收容所”。北平解放后,街头仍有大量游民和乞丐,城市小偷混迹其中,对社会治安造成很大的影响。
纪录片《踏上生路》记录下新政权收容流散在北平、天津两地的千余名乞丐,鼓励他们自食其力的过程:“在迅速收容、迅速处理的原则下,对乞丐进行了短期的教育,使他们认识到,劳动是光荣的,寄生是可耻的。”
在此期间,公安局共抓捕小偷2100多人,收容乞丐近250人。其中,年轻力壮者被送至劳动大队,前去修治黄河、到察哈尔开荒种地;老弱者被送养老院,从事力所能及的轻微劳动;176人被送往习艺所加以教育、改造,学习生产技能。
6月,北平的接管任务完成,社会治安趋于好转。中旬,新政治协商会议在北平举行,会议选出新政协筹备会常务委员会,新中国的建国筹备工作正式开始。
这时候,长江中游的中心城市武汉刚刚解放。北平、天津、南京、上海、武汉、太原等大部分中心大城市已经解放,国民党在大陆的统治即将瓦解。
柳亚子没有出现在新政协筹备会上。自3月到达北平后,柳亚子在给朋友信中提及的“有利可赚”的事情一直没有发生。在给儿子的信中,柳亚子写道:
我到此后,精神非常好,就是脾气愈来愈躁,喜欢骂人,那也不去管他了。
抵达北平当天,柳亚子有意前往西山碧云寺参拜孙中山的灵堂,接待部门答复说,没有办法派车。后来很长时间,柳亚子的出入都没有安排过专车。在给毛泽东写的《感事呈毛主席》中,他表达了自己不得志的心情:“开天辟地君真健,说项依刘我大难。夺席谈经非五鹿,无车弹铗怨冯驩。”不久之后,毛泽东写诗《七律·和柳亚子先生》,劝慰柳亚子。诗中写道:“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莫道昆明池水浅,观鱼胜过富春江。”
6月19日,文研会筹备会在颐和园听鹂馆召开,柳亚子被推选为主席。一个月后,文学艺术界代表大会召开,柳亚子筹建的文研会无疾而终。在新政府里,李济深担任副主席,傅作义担任水利部部长,而柳亚子则只是中央人民政府委员,没有任何职务。他在文章中表达了自己的不满。柳亚子认为:“李济深、傅作义都曾经是国民党的高官,现在倒成了毛主席的座上客。而自己一直反对蒋介石,跟着共产党走,现在却在这里坐冷板凳。”
面对一个新的政治环境,柳亚子感到的是陌生和不适应,但更多的人已在拥抱这个新的时代。夏天,不到20岁的马力穿上了人民解放军的军装,成为一名卫生队女兵。春节之后,很多北平青年都渴望加入这支队伍。在千里之外的香港,她的父亲马连良日夜都在思念北平的亲人。和马连良一样,很多人将在之后的日子,陆续踏上自己的回乡之路。
1949年7月,北平慢慢进入一年中最炎热的季节。气象学家竺可桢回到了阔别13年的北平,参加17日举行的北平科学会议。来自全国的205位自然科学学者出席科学大会,会议的目的之一是,推选出席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的代表。会议期间,竺可桢见到了曾经的浙江大学同事王淦昌、蔡邦华、苏步青等。
竺可桢曾担任浙江大学校长13年。抗战时期,他带领浙大师生4次西迁,颠沛流离,以“求是”作为校训,将一所地方大学办成了有“东方剑桥”、“民主堡垒”之称的国内一流学府。
伴随时局变化,国民党教育部拖欠学校经费的情况愈演愈烈。年初,在给教育部催款的信中,竺可桢写道:
目前已到公私两无办法的时候。私人方面目前,一个月薪水只可购一担米,公家经费目前每月仅一万二千元,不到电费的八分之一。
杭州解放前3天,竺可桢辞去浙江大学校长的职务,到上海国民政府中央研究院任职。他在自传中写道:
首先由于国民党特务视浙大为眼中钉,而且从他们看来,我是站在学生方面,是他们的对立面,在他们撤走以前,有可能做些对我不利的事情。其次,我对共产党办学方针毫不了解,不如回中央研究院重理旧业为适当。
上海解放4天后,竺可桢坐公共汽车出门。在日记中,他这样记录当天的见闻:
在大新公司有毛泽东、陈毅司令像高悬空际。南京路店铺关闭,霞飞路店门均开,时有学生带锣鼓游行,且见女学生插鲜花于解放军衣襟之上。霞飞路行人,观者如堵。
1927年国民革命军北伐时,竺可桢在街头见过相似一幕。不过那时被学生拥戴鲜花的是北伐官兵。在日记中,竺可桢感慨:
国民党不知振作,包庇贪污,赏罚不明,卒致有今日之颠覆。解放军之来,人民如大旱之望云霓。希望能苦干到底,不要如国民党之腐败。科学对于建设极为重要,希望共产党能重视之。
北平科学大会结束3个月后,竺可桢被任命为新成立的中国科学院副院长。
7月下旬,中央财经委员会主任陈云从北京紧急赶来上海。这时,上海的投机商正在大肆囤积物资,大米的价格一个月里上涨了4倍。政府直接掌握的大米一度只能维持15天的供应,棉花的库存量只够使用一个月,煤炭的库存也只能保证一个星期的供应。不少工商界人士感到惊慌,打算前往香港。
此前,长期的恶性通货膨胀使人们不再相信纸币的价值,市民们大量兑换黄金、银元和外币。早晨发出的纸币,到晚上几乎又全部回到了银行里。
设在汉口路422号的上海证券交易所,是银元黑市交易的“黑窝”。每天上午,这里挤满了做银元投机买卖的经纪人,他们每天都会派出手下的银元贩子,到上海的街面,进行半公开的黑市交易。
6月10日,上海公安局局长亲自带队查封了证券大楼,逮捕了200多名投机分子。一周之后,上海4万多银元贩子销声匿迹,但上海的物价却仍然难以稳定。
在上海举行的财经工作会议上,陈云说:“国家要稳定市场,就必须掌握足够数量的粮棉。”在中央的统一指挥下,大米、棉纱和棉布,从各地紧急调往上海。与此同时,上海、天津、沈阳等全国主要城市统一低价抛售粮食、纱布等物资,并且收缩银根。到12月初,物价下跌1/3,投机商损失惨重,不得不低价吐出囤积的物资,纷纷破产。上海的物价随后渐趋稳定。
8月2日,73岁的美国大使司徒雷登离开了中国。回到美国的司徒雷登,没有房屋,没有资产,银行的存款买一盒冰激凌都不够。司徒雷登出生在杭州,父亲是美国在华传教士,他从小在中国长大。1919年后,他创办燕京大学,并任校务长达27年。3年前,司徒雷登在美国总统驻华特使乔治·马歇尔的推荐下,出任驻华大使。南京解放后,司徒雷登以乘坐的专机发生故障,需要修理为由,继续留在南京。6月初,司徒雷登决定北上,同周恩来等中共高层领导接触,但当时的美国国务卿艾奇逊答复说:“不得以任何形式与中共领导人接触。”
司徒雷登回到美国一周之后,美国政府发表《美国对华政策白皮书》。在白皮书中,美国称,“蒋介石领导的国民政府丢失民心,所以失去大陆”。
此时,担任国民政府外交部部长的学者胡适身在美国,正在寻求美国的外交支持。在给司徒雷登的回忆录《在华五十年》写序文时,胡适表达了他对《白皮书》的不满:
因为在雅尔塔出卖了中国,因为在紧要关头的时候停止了对华的有效援助,而且最主要的,因为自己是有大的权力和无人可与抗争的世界领袖地位,所以倒下来的中国流着血的时候,美国可以说“罪不在我”。
而毛泽东面对《白皮书》,则写下著名的文章《别了,司徒雷登》。
半个月前,胡适所有的努力宣告失败。他随后宣布取消一切约会,不见任何人,也不再出席任何活动。3年后,胡适回忆说:
因为大家成见太深,使我处处碰壁,也因为局势变化太大,不是私人间的谈话所能转移的。在这个时候,只有替国家保留一些尊严,替国家保留一些人格,所以我取消一切约会。
8月16日,胡适给友人赵元任夫妇写信说:
我想回去做点儿我能做的事。第一,决不做官。第二,也不弄考据了。……至于“我能做”什么,我现在还不很明白。也许写文章,也许是讲演,也许是两者都来。
5年后,胡适从美国回到台湾,在台湾度过了自己的晚年。整理古书籍《水经注》,成为他后来的主要工作。
这天早晨,北京迎来了一场小雨,天有些阴沉。一周前刚刚结束的首届政协会议决定,将北平改名北京,定为首都,并且决定在10月1日成立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此时,还有半数以上的国土没有解放。200多万国民党残余部队分布在中南、西南、华南、华东等地。
民主人士黄炎培在声势浩大的庆典上激动不已,写下了《天安门歌》:
归队五星旗下,齐声义勇军歌,新的国名定了,中华人民共和。
人们在天安门前欢呼“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作家徐迟在收音机前听到了广场上的呼声,这样的一幕在他从南浔来到北京后,多次发生。后来在自传《江南小镇》中,徐迟回忆:“自己没有跟随人们一起欢呼,因为从来没有喊过万岁,觉得怪别扭的,还喊不出口。”
10月24日,《人民日报》发表一篇文章《对“万岁”的初步理解》。文章写道:
过去的少数人呼皇帝“万岁”,是被强迫地下跪低头勉强去呼喊,现在则是人民被解放,很自由愉快跳跃地高呼毛主席万岁,以表示对自己领袖衷心的尊敬和热爱。
“万岁”并不含有任何封建意味,而为人民自己的语言!
开国大典刚刚结束,政务院总理周恩来首次以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外交部部长的身份,签署新中国第一份外交公函。公函发出的第二天,苏联政府决定与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外交关系,并互派大使。
一周前,苏联成功试爆第一颗原子弹,成为世界上第二个拥有核武器的国家。此时的美国,正在为承认新中国的问题争论不休,最终的结果是暂时采取“袖手旁观”的态度,并希望盟友与其保持共同的政策。
在美国政府进退两难之际,10月10日,北京举行隆重的仪式,欢迎苏联第一任驻华大使罗申。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毛泽东从罗申手里接过外国使节递交的第一份国书。
开国大典3周后,即10月22日,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届城市运动会——北京市人民体育大会,在北京先农坛体育场举行。从来不准进运动场的工人,今天也能进运动场进行拔河比赛。当一些士兵在运动场上展示技能的时候,他们更多的战友正在陆续南下。第四野战军林彪将军部队,在向南方国境挺进。他们跨过高山和河流,徒步跋涉千里,直奔广州。
14日,广州解放。29日,除海南岛、雷州半岛等岛屿外,广东全部解放。人民解放军共歼灭国民党两个兵团及其他残部6.2万多人。
广东解放后,人民解放军开始挺进大西南、大西北。11月27日下午4时左右,在重庆白公馆、渣滓洞,国民党特务杀害了爱国将领黄显声,并杀害共产党人和进步人士180人,仅15人从血泊火海中脱险。此前两个多月,曾和张学良一起发动西安事变的杨虎城将军已被杀害。一天后,人民解放军先头部队攻占重庆市郊南温泉、李家泊等地,但蒋介石父子仍然留在重庆。2天后,解放军强渡长江,对重庆市区已呈锥形包抄之势。蒋经国在《危急存亡之秋》一书中回忆:
枪声大作,我只好向父报告实情,希望早离此危险地区……此时山洞林园前,汽车拥挤,路不通行,混乱嘈杂,前所未有。
1949年的冬天,北方多雪又寒冷。11月21日,气温骤降,头天夜里,北京城里下了一场小雪,直到21日午后,天气才逐渐放晴。入夜之后,北京公安局的姚珊和她的同事们乘车前往宣武区韩家潭一带。经过半年调查摸底,北京市政府决定封闭全市的所有妓院。
姚姗曾调查过前门外八大胡同一带妓女的生活。姚姗回忆说:“看到她们打扮得那么样花枝招展,其实就那点儿衣裳,没有多少换的衣裳,有的连冬天取暖的衣服都没有。她们的家简直不像一个家,一间平房黑洞洞的,里面就一个破方桌。”
晚上8点,随着指挥员一声令下,姚姗和她的战友进入老北京人熟悉的“八大胡同”一带。一夜之间,人民政府封闭了全市224家妓院,曾经喧闹的八大胡同变得寂静起来。妓院封闭后,这些风尘女子都被送进北京市妇女生产教养院。在这里,她们有了一个新的称呼——学员。
11月28日,由北大医院、性病防治所等6个单位的57名医护人员组成的医疗队,陆续进入妇女生产教养院,开始对学员进行性病检查和治疗。姚珊也来到这里担任教员。姚珊后来回忆说:“我们定的早上7点钟起床,她们都遵守不了,太难为她们了。我们当时都是吃窝头,给她们吃馒头、米饭,因为她们过去吃的还是可以的,学员的生活不是太苦。”
从整理床铺、出早操、清扫院子和厕所这些常人很容易做到的事情做起,学员们慢慢地改变着好逸恶劳的习惯和观念。政府为学员买了82台电机,包括织布机、织袜机等,并为她们开办了新生棉织厂。这里的学员中,有人后来成为北京市著名的劳动模范。小小的纺织厂也成为学员们走向新生活的起点。
改造期间,教养院的学员们还演了一出戏《千年冰河开了冻》,故事讲述的是一个矿工的女儿由于父亲惨死、母亲生病,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被迫卖身的悲惨故事。这正是许多学员人生的写照。
一年多后,姚珊和她的同事们重新回到原来的工作岗位。在学员和干部的合影上,已经看不出她们之间的区别。改造工作逐步完成后,这些学员重新融入人群之中,过上了普通人的生活。
当北方的城市已经在共产党人的领导下开始着手改造的时候,在华南和西南的各个战场上,人民解放军仍在继续战斗。1949年12月9日,昆明解放。27日,成都解放。至此,人民解放军解放了除台湾、西藏和某些沿海岛屿以外的全部国土。
中国大陆的这些巨变,原《小说月报》主编包天笑只能从报纸得知。两年前,他从上海移居台湾。此时,一批批国民党残余部队陆续来到台湾,国民党政府于12月7日正式宣布向台湾转移。3天后,蒋介石从成都撤离,前往台湾。
祖籍江苏苏州的包天笑,开始怀念家乡的美食——在江南春夏之交上市的一种新蚕豆。在台湾菜场,他从来没有买过这种豆子。农家告诉他说,台湾土壤不适宜种这种豆子。包天笑在日记中记下他的不解:“台湾土壤很肥厚,别的蔬菜颇多茁壮,何以不能种蚕豆?”
临近年底的时候,他从别人那里要来五六十粒豆种种下,并写下一首打油诗:
开轩何处面桑麻?狼藉阶前闲草花。
回忆江南蚕事好,我从煮豆总思家。
在香港,京剧艺术家马连良每天都在关注着《大公报》上内地的消息,此时他滞留香港已近一年。和他一样,张君秋、孟小冬、张大千等一些艺术家也待在香港,徘徊不定。在香港听到的关于共产党的诸多流言,让马连良对共产党很不放心。抗战期间,因为曾到过伪满洲国演出,他一度背负着“汉奸”的帽子。
在粤剧流行的香港戏曲界,马连良登台的机会有限。来港不久,马连良便因演出亏空,背上4万港币的债务。为了早日还清债务,马连良在结识电影导演白沉之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拍摄了自己的戏曲电影《打渔杀家》。以下是电影中的一段台词:
我本当不打渔关门闲坐,怎奈我家贫穷无计奈何。清晨起开柴扉红日似火,众渔民拖渔网奔赴江河。
《打渔杀家》是一出京剧剧目,讲述由梁山好汉阮小七易名的萧恩与众兄弟分手后,带女儿在江边打渔为生,与渔霸发生冲突的故事。
1950年,在周恩来总理的指示下,京剧大师梅兰芳给昔日好友马连良写信,请他返乡。信中写道:“主席总理亲自过问,梨园同人不停奔走,回归之事,当机立断。”
随着国内局势渐趋稳定,渴望归乡的马连良在1950年国庆节秘密回到内地。两年后,他重整旗鼓,组建“马连良京剧团”,开始新的演出。
1949年年底,中国国内各地都在举行活动,庆祝苏联领导人斯大林的70岁生日。此前,政协会议确立了新中国的外交三大方略:“打扫干净屋子再请客”、“另起炉灶”和“一边倒”。
在国内庆祝活动举行前的12月16日,毛泽东离开北京,踏上了出国访问的行程。他此行的目的,主要是商谈废除不平等的中苏旧约,同时参加苏联领导人斯大林70寿辰活动。
给斯大林准备的礼物由毛泽东自己选定,足有两车皮。一车皮是山东的大葱,一车皮是江西的蜜橘。离开当天,北京下了一场大雪。匆匆前行的列车,穿过1949年岁末的严寒,隆隆驶向一个新的时代。
(选自《甲子1:中国60年民生记录》/陈晓卿 朱乐贤 编著/中信出版社/2013年10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