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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与利的冲突—— 《艰难时世》中“自然”家庭关系的复杂性

2014-02-10闵晓萌

天津外国语大学学报 2014年1期
关键词:格拉狄更斯汤姆

闵晓萌

(北京邮电大学人文学院英语系,北京 100876)

一、引言

萧伯纳(Shaw,1961:130)在评论狄更斯(Charles Dickens,1812-1870)的 《艰难时世》(Hard Times,1854)时,曾写道:“《艰难时世》写出来就是要让你觉得不舒服的。”这则评价明贬暗褒,实质上肯定了狄更斯对当时的英国社会鞭挞入里的批判以及小说震撼人心的力量。在《艰难时世》中,狄更斯批判的触角不仅深入学校、工厂、银行等社会组织机构,也深入到维多利亚生活的中心——家庭。家庭当时被视作抵制商业化浪潮冲击,秉持道德观念和精神价值的圣地(Houghton,1957:348)。而《艰难时世》着力刻画的几个家庭,最终无一不在风雨飘摇的社会大环境下支离破碎。这种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的幻灭感,自然是无法让当时的读者感觉到安适和舒服。然而,狄更斯并没有把小说中的家庭关系简单处理成对温情脉脉的家庭关系的一种解构,而是在批判现实的同时,捍卫和重构家庭伦理道德。在《艰难时世》中,这种捍卫和重构通过一些细微的语言手段的运用,非常巧妙地得以实现。

威廉斯(Williams,1965:124)认为,在一个生产和交换日益成为社会根本目的的社会环境里,一切人类组织,从家庭社区到教育体系,都经由这一根本目的所重新塑造。在《艰难时世》中,露意莎和汤姆的姐弟关系以及派格拉太太和庞得贝先生的母子关系,都表现出浓厚的交易和剥削色彩。汤姆为了在庞得贝先生开办的银行里求得一个位置,利用露意莎对自己姐弟情深,哄劝露意莎嫁给冷酷的庞得贝先生,以换来自己的锦绣前程。庞得贝对外总是宣扬自己被母亲抛弃,独立奋斗成才;其实,他成名前依赖母亲的辛苦供给接受教育、积累成功的资本,成名后又牺牲母亲的清誉为自己沽名钓誉。不仅如此,他还和母亲断绝了任何感情上的往来,母子间的全部联系就是每年30英镑的赡养费,亲情关系被物化到了极致。狄更斯一直很反感人际关系的功利性(Kucich,2005:390), 这种一贯态度也表现在他对上述两组家庭关系的描述中。而传递作者态度的重要语言手段之一,就是具有极其丰富复杂含义的“自然”一词。纵观全书,不难发现,作者在描述上述的两组家庭关系时,经常用“自然”(natural)或“不自然”(unnatural)这组含义对立的词汇作修饰语,这也给解读作者的立场和态度提供了非常重要的线索。

波温(Bowen,2000:6)认为,狄更斯的早期作品挑战了许多现代社会深信不疑的观念,比如,何为人生、何为自然。《艰难时世》写于1854年,属于狄更斯晚期的作品。然而,小说仍然延续了早期作品中对何为自然这一问题的探讨。一些评论家也注意到小说中“自然”一词的特殊用法。路基(Lougy,1987:21-22)认为,故事的背景焦煤镇是一处被充满生命力的自然力威胁的“不自然”的地方;巴纳德(Barnard,1987:45)也认为小说表现了“机械化、非自然化环境中的机械化、非人性化的人”。可以看到,这些评论将“自然”单纯解读为不包括人类的物质世界,即通常人们所说的“大自然”;而没有考虑“自然”一词的另一重含义——人自身的天性以及这一重含义下的“自然”一词在小说家庭伦理建构中的重要作用。这也使得更为全面的解读“自然”一词在小说中的意义不仅成为可能,而且十分必要。

二、自然的多重含义

对自然家庭关系的探讨绕不开“自然”这个话题。然而,要对自然做出清晰明确的定义却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威廉斯在《关键词——文化与社会的词汇》一书中写道,nature也许是语言里最复杂的词,包含了人类许多重要的思想。即便如此,人们仍然可以从三个基本层面去认识自然:(1)某个事物的基本性质和特性;(2)支配世界或人类的内在力量;(3)物质世界本身,可包括或不包括人类(威廉斯,2005:326-328)。除这三个层次的基本含义以外,自然的概念还经历了很多变化,有很多重要的用法。从积极的方面来看,自然的概念可以是一种建构,与业已存在的社会制度形成一种对比。它针对的可以一个是腐朽过时的社会,需要自然的力量对其救赎、促其重生;也可以针对一个生硬造作的机械社会,需要自然的力量使其更加人性化。自然成为人们面对严酷社会现实时,寻求救赎的一种出路;成为人们对人生和人性好的一面的信仰来源。有选择的运用自然的概念指代美好和纯真,从18世纪开始,成为“自然”这一词汇最重要的用法之一(Williams,2011:188)。从消极的方面看,自然可以是残酷的、冷漠的,如达尔文笔下“自然选择”一词中的自然。自然也可以是保守的、专制的,如在欧洲家庭史中,某种特定的家庭秩序也常常被称作“自然秩序”,由某些特定群体宣称是不可改变和必须保留的,对抗社会变革可能带来的新的家庭秩序;比如丈夫对妻儿的“自然权威”(米特罗尔、西德尔,1987:21)。可以说,“自然”这个词中包含了丰富的人类历史。自然的意义常常和不同社会的不同现实相联系,折射出社会中人们的不满和期许。

在《艰难时世》中,狄更斯有选择的运用了“自然”一词的丰富含义,以实现对家庭关系的批判和重构。小说中“自然”的家庭关系表现出相互交织的多重含义。从基本意义上来说,“自然”的家庭关系指家庭关系中的人性的固有和本质属性,即家庭关系中个人的天性。从具体内容上来说,“自然”的家庭关系指的是纯净、无功利、为爱而爱的情感关系。从功能上说,小说建构“自然”的家庭关系,针对的是家庭关系表现出日益浓厚的交易色彩这一事实。通过将情感关系和经济关系建构成“自然”与“非自然”的二元,赋予了情感关系固有和本质的优先地位,以对抗功利的经济关系。小说结尾处,作者通过安排一个理想化的家庭外来者实现了家庭关系由 “非自然”向 “自然”的转化。这种经过修复的“自然”的家庭关系起到了掩盖社会矛盾、将小说对家庭关系的探讨限制在伦理层面的作用。这也使得小说中所谓“自然”的家庭关系具有了革新与保守并存的两面性。

三、庞得贝母子关系中“自然”与“非自然”的二元对立

亲子关系的自然属性是一个众说纷纭的话题。从家庭史的相关记载来看,“为爱而爱”的单纯情感关系并非与生俱来,而是历史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前工业社会的家庭亲子关系中表现出明显的经济性。在情感上,高死亡率使得父母不得不假定几个子女会幼年夭折,子女的离世常常不能引起很强烈的悲痛之感。而到了工业革命时期,劳动分工日益发展,一部分原来由家庭承担的劳动转由社会一些专门从事相关生产的部门承担,这对于家庭逐步丧失其经济职能具有决定性意义。与之相应的还有家庭情感上的变化。根据记载,家庭生活朝着越来越亲密无间、感情深厚的方向发展,始自18世纪;随后才有相应社会准则和行为准则的产生(米特罗尔、西德尔,1987:53-70)。从这些记录上看来,亲子关系从本质上也许更接近于一种融合了经济、情感等多种因素的关系。

而在狄更斯笔下,纯粹的情感关系和经济关系被建构为“自然”—“非自然”这组对立的二元结构;这种建构通过运用外貌描写隐射人物内心,同时结合反讽手法,最终得以实现。狄更斯曾被认为是一位长于描述人物的外表言行,却不太擅长描写人物心理的作家。这其实是一种误解。安德鲁斯(Andrews,2006:72-75)指出,狄更斯认为,一个人的内心会反映在外表中。在创作中,他更倾向于引导读者根据大量的视觉(外貌)和听觉(语言)细节推测人物的内心世界。认识到狄更斯的这一特点对解读 “自然”与“非自然”的母子关系非常重要。在斯梯芬和派格拉太太偶遇这一场景中,作者并没有直接去描写人物内心活动,但通过对人物的外在举止进行描述,暗示了人物内心的情感起伏。

她说:“我一定得亲一亲在这好工厂里工作了十二年的手!”

虽然他原想阻止她这样做,可是她已经把他的手举起来放在唇边了。除了她的年纪和率真而外,还有什么使她那样和蔼可亲,他不知道,但是就在这稀奇举动里,也含有既适时,又合式的意味,这种意味,看起来除了她,谁也不能表现得这么严肃,显得这么自然,这么动人。(p.90-91)

整个片段从斯梯芬的视角展开,表现了斯梯芬的内在心理活动,“虽然他原想阻止她这样做”,但是对派格拉太太仅从斯梯芬的视角做了外部的行为描写,既没有交代她的真实身份,又没有直接描写她的内在心理活动,仅仅交代了斯梯芬对她行为的印象。结合下文的情节可以得知,派格拉夫人的真实身份是庞得贝先生的母亲。她虽然被儿子所嫌弃,但是仍然无私的关心着庞得贝先生,每年长途跋涉到他所在的小镇,远远看他一眼便心满意足。母子深情使得她感谢为儿子辛勤工作的人的举动理所当然。所以她吻手的举动在不知情的斯蒂芬眼中虽有些“稀奇”,但却同时显得“适时”、“合式”和“自然”。“适时”、“合式”和“自然”既指派格拉太太的外在举止给人的印象,同时又暗示她对儿子的内在情感。在狄更斯笔下,派格拉夫人外表举止的自然实际上是她内心对儿子自然情感的外在流露。这种感情是无私的,“为了爱而爱,并不为了别的”(p.288),与庞得贝先生榨干母亲骨血的自私形成了鲜明对照。

在派格拉太太母子最终见面的场景中,这种对照经由不知情的葛擂硬先生之口,得到了强化。庞得贝先生的银行失窃后,没落贵族妇女斯巴赛夫人见到派格拉太太在庞得贝先生的宅邸附件徘徊,自以为得了线索,忙不迭地押着派格拉太太去向庞得贝先生讨赏,反而促成了这对多年不见的母子的会面。葛擂硬先生出于身为朋友的义愤,谴责派格拉太太道:“老太太,我很诧异,你那样既不自然①又无人道地对待他之后,老了还有脸来认庞得贝先生是你儿子!”蒙受了不白之冤的派格拉太太忍不住叫道:“我不自然!我无人道!我是那样对待我的宝贝孩子的吗?”“我非常满足……我可以为了爱而爱,并不为了别的!那些毁谤和怀疑的言语,真亏你说了不害臊!”(p.287-288)随着故事的发展,在这一章节的后半部分,真相终于大白,并非派格拉太太遗弃了庞得贝;恰恰相反,是庞得贝遗弃了派格拉太太。他每年仅仅支付30磅的赡养费,还把派格拉太太编排成一个丝毫不讲亲情、遗弃自己儿子的母亲,来为自己博取自立自强的好名声。这是一种冷酷、无情、功利、近乎剥削的态度。葛雷硬先生并不清楚事实真相,派格拉太太也不知晓葛雷硬口中虚假事实的来源。两人误解的根源,其实是庞得贝自己编造的“独立奋斗成才”的个人神话。这也使得葛擂硬先生的那句“不自然的对待”和派格拉太太那句“那些毁谤和怀疑的言语,真亏你说了不害臊”具有了强烈的反讽意味,讽刺的矛头非但没有指向派格拉太太或葛擂硬先生,反而指向了庞得贝先生。葛擂硬先生的不可靠叙述、派格拉太太为自己的辩护、以及庞得贝先生的阴郁不安和避而不答这形形色色的反应相互交织,从而烘托牵引出结论,派格拉太太是怀有“自然”情感的无私母亲,而庞得贝是自私的“不自然”的儿子。

四、葛擂硬姐弟关系中“自然”与“非自然”的二元对立

露意莎和汤姆的姐弟关系,是另一处表明作者态度的重要细节。小说中,汤姆利用姐姐的婚姻,为自己换取利益和好处。这种行径固然冷酷无情,但从人类社会的整个发展过程来看,婚嫁从最早就被打上了功利的烙印。《家庭史》一书指出,不同家族间之所以会有婚嫁往来,从根本上是为了让男性在社会上通过联姻获得更多的姻亲,以便化解仇怨,在农事等生活的各个方面得到更多的帮助。女性既是婚嫁的中心又是交易的中心,她们的使命是在政治上结盟,消弭因血仇或荣誉受损引起的纷争,或是抵消在经济上的欠款(比尔基埃,1998:26-27)。从历史的角度来看露意莎的婚姻,这种利益关系的联姻从人类社会之初就一直存在,似乎并非那么“不自然”。

而在《艰难时世》中,婚嫁中固有的功利性被冠以“非自然”的头衔,和“自然”的纯粹情感关系又一次形成了二元对立。狄更斯在小说中曾多次用“非自然”(unnatural)这个词形容汤姆葛擂硬。在 “切莫感到惊奇中”一章中,全知叙述者称汤姆是 “不自然的汤姆”(p.58),而“狗崽子”一章中,汤姆又被描述成一个“继续不断地在一套不自然的拘束下教养成人”的“伪君子”(p.148)。露意莎为了他的幸福,违心地嫁给了庞得贝。汤姆对此无动于衷,还得意洋洋地向詹姆斯·赫德豪士吹嘘:“我说服了她(嫁给庞得贝)。”(p.151)一旦他挥霍的金钱数目超出了露意莎的支付能力,这段露意莎辛苦维系的姐弟之情立刻被他踩在脚下,言辞里完全表现出将姐姐视作交易工具的唯利是图。

我并不说她弄到了钱。我要的钱,可能超过她弄得到的数目。但是,她应该弄得到。她原是弄得到的……你知道她跟老庞得贝结婚并不是为了她自己,或者是为了他的缘故,而是为了我。那末,她为什么不为了我的缘故而从他那儿弄来我所需要的钱呢?她不必说要钱做什么用,她是够精明的;要是她愿意她能设法把他的钱骗出来。既然如此,她为什么不这样做,尤其在我告诉她弄不到钱会有什么后果的时候?可是她偏偏不这样做。她在他面前象块石头似的坐着,不去讨他欢心,把钱很容易地弄到手。这作法,我不知道你管它叫什么,但是我叫它作不自然的行为。(p.196-197)

这段叙述具有极强的反讽意味。由于全知叙述者已经明确交代了汤姆是个“狗崽子”、“伪君子”、“怪物”(p.148-149),所以在这段叙述伊始,汤姆就不太可能是一个可靠的叙述者。此外,从叙述的内容来看,他不仅无视姐姐为了他的幸福已经做出的巨大牺牲,还埋怨姐姐没有使尽浑身解数甚至改变自身的性格来取悦庞得贝,为他谋求更多的好处。这种无理取闹、得寸进尺的言辞,很难让人信服。这就自然而然的取消了他的叙述和露意莎的行为是“非自然的”这一最终结论的可靠性。结合前述中作者对汤姆本身“非自然”特性的强调,不难得出结论,隐含作者试图批判的,其实是行为不自然,为自己私利不惜牺牲姐姐幸福的汤姆。而从汤姆满是抱怨的叙述中,处处体现着露意莎对弟弟的深情和为弟弟所做的牺牲。这一隐含在“不自然的行为”之下的姐弟行为的对比构成了另一处反讽,也再次强化了自然(情感关系)— 非自然(经济关系)这一组二元对立结构。

综合考察《艰难时世》中狄更斯对派格拉太太和庞得贝先生母子关系,及露意莎汤姆姐弟关系的描述,可以看到,狄更斯非常强调亲情关系的纯洁性与非功利性。这种强调表现为一种文字上的伦理建构,将家庭关系中原本密不可分的经济关系和情感关系割裂开来,并赋予情感关系以优先、固有和本质的属性(自然),以对抗经济关系(非自然)。与现实生活不同的是,小说中家庭关系的对抗最终都会走向一个结局。自然与非自然的对立最终也必然通过某种方案,获得一种形式上的解决。在《艰难时世》的结尾部分,“不自然”的家庭关系最终也还是得以回归“自然”,表现出作者教育读者、安抚读者的道德责任感。

五、“自然”的家庭关系的两面性:“非自然”向“自然”的回归

前文已经提及,“自然”概念的运用和建构往往是有针对性的。而《艰难时世》中“非自然”的家庭关系之所以表现出鲜明的市场化属性,这是与当时的社会特征相联系的。威廉斯(Williams,1965:124)认为资本主义社会中个人的意义逐步转变为出售某种东西的人,购买和销售成为衡量一切人类活动的专门词汇。 “交易”一旦作为一种主导的社会心理得以确认,家庭中的个人将不可避免的被这种心理浸染。汤姆买卖姐姐婚姻的做法和庞得贝买断亲情的做法都是这种心理的体现。

除了市场化对心理层面的影响之外,资本主义工业化进程也对家庭关系施加了直接的影响。庞得贝对母亲无情,看似是个人道德问题,其实他的无情淡漠有其现实必然性。庞得贝八岁丧父,全靠派格拉太太省吃俭用把他养大,叫他去做学徒。之后庞得贝在东家的帮扶下,依靠自己的努力,渐渐富裕起来(p.288)。这段经历是与当时的工业化进程密切相关的。在前工业社会,为了家庭经济的缘故,农村和城镇的家庭一家至少要留一个孩子做继承人。但到了工业社会,随着家庭经济的瓦解,越来越多的人离家谋生,导致了很多“空巢”家庭的出现。工业化及其伴随的近代化就是这种不完整家庭出现的直接原因。从情感的角度来说,虽然工业化改变了大家庭模式,新建立的小家庭模式有利于家庭成员间的感情培养;但在派格拉太太这样的父母送子女去做帮佣学徒的家庭中,父母和子女很难建立很强的感情纽带,因为那是长期的共同生活才可以培养起来的(米特罗尔、西德尔,1987:37-55)。小说所呈现的支离破碎的家庭关系背后,依稀可见资本主义市场化和工业化的巨轮碾压的痕迹。

狄更斯虽然在《艰难时世》中呈现了这些矛盾,但是他对这些矛盾的探讨却止步于伦理。一方面,派格拉太太母子最终命运如何,作者避而不谈,没有给出明确的交代。另一方面,葛擂硬家族的“非自然”的家庭关系并没有由家族成员从内部进行根本的改善。然而,作者选择用一种“机械降神”(deus ex machina)的方式对这种关系进行了修复。露意莎尽管没有获得一段“自然”的姐弟关系,但是她从一个葛擂硬家庭的外来者——西丝身上,收获了一段“自然”的姐妹关系。西丝是马戏团一个丑角的女儿,父亲将她遗弃后,被葛擂硬先生收留,成了葛擂硬家庭的一员。与葛擂硬家其他人不同的是,西丝是狄更斯笔下“自然”人格的典型代表。这个女孩子从外表上看去充满了自然的活力,“眼睛是黑黑的,头发的颜色是黑黑的。当阳光照着她的时候,她似乎能从其中吸取那较深而较有光彩的色素”(p.6)。在个性上,西丝有着纯真自然的天性,感情真挚,不善功利计算,在麦却孔掐孩先生向她灌输功利主义教条时把“国家繁荣”(National Prosperity)说成是“自然繁荣”(Natural Prosperity)(p.63-64)。露意莎在经历了婚姻失败、弟弟出逃、身心俱惫的回到家里后,西丝用“光明磊落的深情”,“发出一种美丽的光辉照亮对方心中的黑暗”(p.252),抚慰了露意莎的伤痛。露意莎虽然没有再婚,也无子女,但是“幸福的西丝的幸福孩子们却爱着她” (p.325-326),带给她家庭般的温暖和亲情的慰藉。塑造这样一个理想化的家庭外来者修复家庭关系只能是一种戏剧化的解决问题的方法,却并不符合常理。这种情节安排表现了狄更斯重构家庭伦理、给读者以正面影响和希望的良苦用心。然而,《艰难时世》中“非自然”的家庭关系植根于资本主义工业化和市场化等深层矛盾中,作者却选择通过道德伦理的力量使“非自然”的家庭关系回归自然;这种经过戏剧性修复的“自然”家庭关系早已失去了对抗金钱侵蚀的锐气,变成了掩盖社会矛盾、缓和不满情绪、回避深层次变革的艺术建构。在小说结尾处,作者对“自然”的家庭关系的态度变得矛盾和摇摆起来。正如路基(Lougy,1987:34)所说的:“我们可以看到,狄更斯希望用一种不改变制度本身的方式,使一个非人性化的制度人性化。”

六、结语

尽管“自然”的家庭关系折射出作者的复杂立场,《艰难时世》在家庭关系的塑造上仍具有杰出的艺术价值和现实意义。诚然,狄更斯对“自然”与“非自然”的家庭关系的划分是绝对的、偏颇的、与现实不符的;家庭中的人物也常常表现出绝对的善恶美丑来,异于生活中的常人。但这只是狄更斯的个人风格和艺术表现手法。梅森认为狄更斯的写作风格和人物塑造经常很夸张,是因为他采用了一种诗化的眼光;这种表现方法本身并没有错;正如歌德所说,艺术被称为艺术,正因为它不是自然(Ford,1955:116-117)。依据亚里士多德(2006:31-33)在《诗学》和《政治学》里的观点,艺术应该比现实更高、更完美,具有净化心灵的力量。从这一点上说,狄更斯试图建构一个比现实生活更美好、更纯净的“自然”的家庭关系,让读者在小说的世界里得到熏陶和心灵的净化,这无疑是《艰难时世》的部分魅力所在。

更为难能可贵的是,小说的影响力远远超越了阅读和审美活动本身。沃特斯(Waters,2006:172)在《改良文化》一文中写道:“狄更斯关于社会改革的写作不仅仅描述了一个业已存在的世界;它们在这个世界的成型方面,揭示和应对一系列伴随着现代工业资本主义发展产生的焦虑情绪方面,都起到了非常积极的作用。”从小说作为一种社会话语的积极作用这个层面来说,狄更斯一方面在《艰难时世》中揭示当时主流舆论所竭力宣扬的温情脉脉的家庭关系的虚伪性,以及“非自然”的家庭关系背后侵蚀人心的社会力量;另一方面,也不忘重构和纯洁家庭关系,让读者反思却不偏激、警醒却不绝望,在商业气息浓厚的维多利亚时代,仍能期待着有一方温暖的炉边之地可供休憩。这也符合狄更斯小说的一贯基调。在狄更斯的世界里,家庭从来不是一个可以放弃的地方。

注释:

① 本文选用的是1985年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全增嘏、胡文淑翻译的《艰难时世》译本,其中对“自然”一词的翻译较原文有所改动。

[1]Andrews, M. Performing Character[A].In J. Bowen & I. P. Robert (eds.) Palgrave Advances in Charles Dickens Studies[C].Hampshire: Palgrave Macmillan,2006.72-75.

[2]Barnard, R. Imagery and Theme in Hard Times[A]. In H. Bloom (ed.) Modern Critical Interpretations: Charles Dickens’s Hard Times[C].New York: Chelsea House Publishers, 1987.45.

[3]Bowen, J. Introduction[A].Other Dickens: Pickwick to Chuzzlewit[C].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0.

[4]Ford, G. H. Dickens and His Readers[M].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55.

[5]Houghton, W. E. The Victorian Frame of Mind [M].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57.

[6]Kucich, J. Dickens[A]. In J. Richetti et al. (eds.) The Columbia History of the British Novel[C]. Beijing: 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2005.390.

[7]Lougy, R. E. Dickens’s Hard Times: The Romance as Radical Literature[A].In H. Bloom (ed.) Modern Critical Interpretations:Charles Dickens’s Hard Times[C]. New York: Chelsea House Publishers, 1987.21-34.

[8]Shaw, G. b.Hard Times[A]. In G. H. Ford & L. Lane Jr. (eds.) The Dickens Critics[C].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61.130.

[9]Waters, c.Reforming Culture[A]. In J. Bowen & R. I. Patten (eds.) Palgrave Advances in Charles Dickens Studies[C]. Hampshire:Palgrave Macmillan,2006.172.

[10]Williams, R. Keywords: A Vocabulary of Culture and Society[M]. New York: Routledge,2011.

[11]Williams, R. The Long Revolution[M]. Harmondsworth: Penguin Books, 1965.

[12]安德烈·比尔基埃等.家庭史[M].袁树仁等译.北京:三联书店, 1998.

[13]查尔斯·狄更斯.艰难时世[M].全增嘏,胡文淑译.上海:译文出版社, 1985.

[14]雷蒙德·威廉斯.关键词:文化与社会的词汇[M].刘建基译.北京:三联书店,2005.

[15]迈克尔·米特罗尔, 雷因哈德·西德尔.欧洲家庭史——中世纪至今的父权制到伙伴关系[M].赵世玲等译.北京:华夏出版社,1987.

[16]亚里士多德.亚里士多德:《诗学》[A].张中载,赵国新.西方古典文论选读[C].北京: 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3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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