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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与残雪作品中家庭题材的比较研究

2014-02-05任龙

枣庄学院学报 2014年3期
关键词:高尔残雪夫妻关系

任龙

(中国传媒大学,北京 100024)

卡夫卡无疑是一位世界性的作家,对中国当代的新时期文学,尤其对新时期小说产生了重要的影响。1930年,卡夫卡第一次在中国被提及。而直到80年代,随着叶廷芳、李文俊等学者的译介,卡夫卡才在真正意义上进入了中国,逐渐地引起了人们的关注。[1](P356)残雪最早接触卡夫卡也正是在上世纪80年代初期。[1](P360)在残雪的文学生涯中,卡夫卡产生的影响是极其重大的。正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卡夫卡)改变了我对整个文学的看法,并在后来漫长的文学探索中使我获得一种新的文学观念。”[1](P363)从文学评论到文学创作,残雪一直都力图对卡夫卡作出属于她自己的理解与诠释。

如此深入地接受与吸收,使得残雪与卡夫卡二人的作品获得了极具价值的可比性。在以往的研究中,这一点也得到了许多学者的关注。然而,不得不指出的是,前人的成果都没有对两人笔下的家庭题材有过足够的关注,纵观卡夫卡与残雪的作品,家庭题材却又的确是两人笔下十分值得研究的一个侧面。以下,即以此为立足点,从家庭题材的具体类型、异同原因与深层实质三方面出发,进行详细地分析与比较。

一、家庭题材的具体类型

在卡夫卡与残雪的作品中,以家庭为题材的篇目都占有着很大的比重。仔细地研读这些作品,可以发现两人的同与异存在着一条明显的分水岭,那就是亲子关系和夫妻关系之间的界限。亲子关系主要体现了二人的类同,而夫妻关系则更多地表现出二人的差异。因此,下文将这种家庭题材具体分为亲子关系与夫妻关系两大类,分别加以剖析。

(一)亲子关系:卡夫卡与残雪笔下的亲子之间都是一种极端对立的关系,这是两人明显的相通之处。《判决》是卡夫卡表现亲子关系的名篇,小说中格奥尔格的父亲表面上看来精力十分不济,平时只是靠看看报纸去消磨自己的时间,不再多管商行中的事务。但是,实际上父亲却一直在严密地监视着儿子的一举一动,文中特别提到,他所看的报纸都是旧报,仅仅是一个让格奥尔格放松警惕的道具而已。他瞒着格奥尔格,与其身在彼得堡的朋友保持通信,而且几年之中从未间断过。可以说,为了掌控对儿子的绝对统治权,格奥尔格的父亲的确是费尽了心机。

与之向相对应的是,格奥尔格也时刻充满了反抗父亲的情绪。当父亲站在床上,愤怒地教训他时,他看到父亲的身子向前弯曲,这时他的脑海中有一个念头一闪而过:“要是他倒下来摔坏了怎么办?”[2](P45)实际上,父亲的摔倒、父权的坍塌正是格奥尔格潜意识中的愿望,是他一直希望看到的结局。不过,格奥尔格的意愿并未实现,父亲识破了他的想法,对他的行为大加斥责,并判处格奥尔格“死刑”。就这样,父子间的冲突竟以儿子死亡这种极端的方式告终,矛盾的尖锐程度自然不言而喻。

另外,《变形记》中的亲子冲突也十分明显。《变形记》向我们展示出,在格里高尔的家中,父亲处于绝对权威的地位,这一点,在资源占有方面表现得极为明显。但是,格里高尔的父亲其实是一个失业者,他所在的公司已经破产了五年之久,然而,他却几乎一点儿也感受不到生活的压力,因为这份压力被转移到了格里高尔的身上。《变形记》指出,自从父亲失业后,格里高尔就沦为了一台赚钱机器,逐渐地上了一种非人的、甲虫式的生活。父子关系在这里呈现出了一种统治者与被统治者的关系。父亲俨然是一位君王,即便自己有了过失,也只需由“臣子”,也就是自己的儿子代他受罪。在这种扭曲的关系中,真正失去人性“变形”为一直贪婪的虫子的应是父亲,但仅仅因为执掌大权,“变形”转移了,儿子最终成为了一直甲虫,这是对父子关系紧张的深刻描写。

在《变形记》中,格里高尔的内心中充溢着因对父亲抗争失败而产生的变态体验。作品中写道,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喜欢上了不新鲜的、半腐烂的食物,乐于在墙上和天花板上四处爬行,这都说明格里高尔慢慢地认可了虫性,否定了人性。因为只有栖身于虫的世界中,他才能摆脱父亲的控制。通过放弃变回人形,格里高尔想要达到与父亲分庭抗礼的目的。他的反抗在某些程度上的确获得了成效,整个家庭都受到了变形的冲击,父亲也不得不再度工作。可是,从最终结果来看,格里高尔仍然难逃失败的命运。在他死后,父亲对家人说道:“别管那些陈旧的事了吧。你们也稍许关心关心一下我吧。”[2](P155)他的提议立即得到了家人的赞同,表征着在这场父亲与儿子的冲突中“父权”的重构。

在残雪的小说中,我们也一样能看到这种对抗性极强的母子关系。就像《污水上的肥皂泡》中描述的那样,母亲一直是“我”生命中的一个无法摆脱的魔影,她对“我”抱怨,向“我”示威,更有甚者,竟然逼“我”去娶一个三十三岁的、举止粗俗的老处女。母亲就像一个躁狂症患者,时刻不停地折磨着“我”。与此相对的是,“我”也一直对母亲特别反感,心中总是蕴藏着一丝弑母的冲动。当母亲搬到厨房住时,“我”叮嘱母亲“小心煤气中毒”[3](P10)。其实母亲中毒正是“我”的真实愿望,很多时候,“我”都在为她一直不中毒感到奇怪。后来,母亲在洗澡时,“我”听到了溺水窒息的声音,但“我”并不关心母亲的安危,反而在厨房外面一直等,好像故意等着母亲自生自灭一样。足足过了一个小时左右,我才进去探视,这时母亲已经不见了,融化在了那盆肥皂水中。“我”仍没有马上做出反应,直到中午才去叫人。凡此种种,都是“我”对母权的反抗,通常来讲,既然母亲已经消失,那么“我”应该成为了胜利者,但事实并非如此,肥皂水中时时传来母亲的声音,依然如影随形地管制着我,令“我”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一条狂吠的狗。这样的描写,以极度表现主义的方式展现了残雪所要传达的母子冲突,与卡夫卡的描写如出一辙。

(二)夫妻关系:与亲子关系的对抗相比,在对于家庭中夫妻关系的描绘上,卡夫卡与残雪则呈现出了较大的差异性。卡夫卡作品中的夫妻基本上都是和睦共处的,两个人很多时候几乎是一个整体,想着同样的东西,做着同样的事。这在上文提到的小说中均有体现。《判决》里,格奥尔格的父亲始终深爱着他的母亲,即使她已经去世很久,父亲的房间依然装饰着她的各种各样的纪念物。在父亲看来,怒斥格奥尔格的力量不只来源于他自己,也来源于格奥尔格的母亲。而在《变形记》中,父母亲也站在了相同的立场上,为了保护格里高尔的母亲,父亲挺身而出,不惜与甲壳虫展开激烈的搏斗。

在笔者看来,卡夫卡写夫妻关系最有代表性的作品当属《夫妇》。在这则短篇中,代理商“我”去找年迈的N先生商谈商业事务。“我”滔滔不绝地发表着自己的看法,可N先生却根本没在听。起先,他的身体不舒适地转动着,茫然地望着空中。后来,他精疲力竭,停止了呼吸,就此死去了。正在“我”惊慌失措之际,N先生的妻子走了进来。奇怪的是,她并没有感觉到任何异样,只是在N先生的手上亲吻了一下,N先生就复活了。毫不夸张地说,通过这个小小的故事,卡夫卡将夫妻间的默契刻画到了极致。在他看来,尽管这对夫妇体质虚弱,年事已高,可他们的爱情仍然拥有巨大的力量,这种力量之大,竟足以超越生与死的界限。夫妻间既然已情深至此,又有什么能够迫使他们离散呢?

残雪笔下的夫妻关系则是一种完全相反的面貌,丈夫与妻子就像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中,无任何交集可言。

《公牛》中的“我”经常无来由地看见一头闪着紫光的牛,这令“我”十分焦虑。“我”急切地想知道丈夫老关是不是也看到了相同的东西,于是问他:“那个东西整日整夜绕着我们的房子转悠,你就一次也没看见?”。[3](P15)然而老关如同没有听见“我”的话,并不回答这一问题,而是说起“有人劝我拔牙,说那样就万事大吉”[3](P15)。在现实生活中,夫妻二人总是这样自说自话,“我”谈论着公牛,老关谈论着拔牙。就算到了梦的虚幻世界里,“我”与老关也不能成功地沟通。虽然两人都说了一整夜的梦话,说得舌尖上都长起了水泡,但这些话却都属于各自独立的小天地,没有任何交叉点。只有在镜子里,“我”才看到了老关的生活。从这个角度讲,镜子成为了夫妻俩得以交流的重要媒介。然而,得知了“我”窥视到了他的行动后,老关举起大锤,将镜子这一唯一的媒介也打碎了。

二、家庭题材描写差异化的内外原因

为何在表现亲子关系时,卡夫卡与残雪会大致趋同,而在夫妻关系的描述时就会出现强烈的反差呢?这必须得从外在原因与内在原因两方面入手,深入考察两位作家的生平经历与价值取向。

(一)外在原因:生平经历是造成二人的家庭题材有同有异的外在原因。卡夫卡生于一个犹太人家庭,他的父亲赫尔曼·卡夫卡虽然称不上大有作为,但也算是经营有道。应该说,卡夫卡的家庭是完整的,而且是殷实的。只不过他的家中存在着一套严苛的等级秩序,父亲以主人自居,高高在上,“恨不得全家人时时刻刻地围着他转”[4](P6)。父亲的强大与自己的弱小形成强烈的对照,卡夫卡自幼便一直被父亲的阴影所笼罩。而母亲尤莉·卡夫卡则对父亲十分顺从,白天是他店里的得力助手,晚上又是他的忠实伙伴。在卡夫卡眼中,父亲与母亲“联合为一体,组成了对儿子的共同战线”。[4](P27)他笔下的亲子关系即以他本人与父亲的关系为范型,充满了冲突与对立。而他笔下的夫妻关系则来源于父亲和母亲的关系,因而总是一派和谐氛围。

相比之下,残雪的家庭生活就较为悲惨了。她的父亲邓钧洪、母亲李茵均在湖南日报社工作,1957年,父母双双被打成“右派”下放劳动。这时的残雪年仅四岁,跟随外婆渡过湘江,迁往岳麓山下居住。那里房子极小,口粮稀缺,1961年困难时期,外婆因为把东西让给孩子吃,自己被活活饿死。[5](P4~16)所以,在残雪看来,家庭完全是一个破碎不堪的概念,任何家庭成员都处于困苦、挣扎、迷茫的状态之中。以此为蓝本,她作品中那种危机四伏的亲子、夫妻关系就变得容易理解了。

(二)内在原因:价值取向构成了两者家庭题材的内在原因。从家庭史的文化研究看,亲子关系与夫妻关系实际上是两种不同性质的关系。正如列维·斯特劳斯所概括:亲子关系是一种“原始的”“根本性的”[6](P5)关系,它并不是人的主观意志可以选择的,它定义了家庭关系中的血缘属性。而夫妻关系的建立则“来自于另外两个家庭的破裂”,即“要建立一个家庭,必须由这两个家庭各自切除其一个成员。”[6](P5)它定义了家庭的社会属性。比较而言,社会属性更多地涉及到人的生产生活层面,具有现实性;血缘属性则更多地关乎人的本体存在层面,具有神圣性。

依照卡夫卡的价值观,人的生产生活层面并没有出现问题,问题在于人的存在层面。他希求的是人一出生就被置于一个充满绝对秩序的理想世界,但他却一直没能如愿以偿地找到这样的世界。于是,在他的笔下,亲子关系破裂了,神性坍塌了,人陷入了存在的迷惘。而依照残雪的价值观,人是完全破碎的、是毫无意义的,不仅仅会陷入存在的困境,连基本的生产生活也是漏洞百出。由此,无论是亲子之间,还是夫妻之间,就都自然而然地出现了一道道鸿沟。

三、家庭题材描写的深层汇通

更进一步来看,卡夫卡和残雪作品中所展现的家庭题材,其实质均为疏离。亲子关系的对立,夫妻关系的隔膜,都是用极端的方式去表现一种疏离感。即便夫妻关系经常被卡夫卡刻画得亲密无间,但他的本意绝不是要称颂契合,而是以夫妻这一整体出发,去看他们与其他人的疏离。这种疏离是人与人的疏离,也是人与世界的疏离。在这一点上,卡夫卡与残雪达到了内在精神的汇通。

然而,两人在态度上却又出现了一定的差异。不管疏离现象何等严重,卡夫卡都对秩序的重建心存一丝希望。具体来讲,在他的作品中,冲突的双方虽然矛盾尖锐、水火不容,但总有一方偏向较合理的一面,另一方偏向较不合理的一面。不排除这样的可能,即随着解析角度的变化,对于合理与不合理的判断也许会完全倒转,不过这还是没有消解合理与不合理的共存,因此,既然合理性依然存在,那么就说明我们仍然有范式可以遵照,有目标可以追寻。残雪的态度却是彻头彻尾的绝望,她认为理想已经破灭,重建只是痴人说梦。展现在作品中的,是一群畸形的、扭曲的、丑陋的形象。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代表着合理的一面,光辉的一面,全部都是孱弱的、不堪一击的。在残雪的世界里,合理性消失了,人再也找不到正确的方向。

这个问题关涉到了中西文化传统的深层差异问题。西方人信仰超验价值,而中国人则没有这方面的信仰。从原始的自然神崇拜,到人格神亦即上帝的崇拜,再到国王崇拜、天才崇拜,最后到金钱崇拜,西方世界总是存在这种超验的价值结构,供人们信仰。而中国的儒家传统从一开始就只肯定现世,排斥超验,造成了中国人信仰层面的空白。诚然,在卡夫卡生活的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西方世界里,上述所有的超验结构都破产了,卡夫卡本人也敏锐地意识到了这一点,用他的笔,讲述了人与世界的疏离,全部意义的消解。可是,我们必须注意到,卡夫卡虽然不再相信超验价值,但他支持对超验价值的求索,在求索而不得的尴尬处境中,卡夫卡最终否定了超验价值,却并未否定求索本身。正因为这一点,他的作品中才会存在诸如父亲、上帝、城堡等倾向于合理的、理想的价值范型。而残雪植根于中国文化,在她眼里,不仅这些超验价值毫无意义,对超验价值的探寻与追求更毫无意义。她捏碎了希望,走向了彻彻底底的虚无主义。

总而言之,卡夫卡与残雪作品中的家庭题材是一个值得研究的重要课题。在亲子关系与夫妻关系的书写中,两位作家呈现出了一定的默契,却也彰显了各自别出心裁的个性特征。这些趋同与变异不仅关系到文学作品的风格,更牵涉到两人的生平、价值观念,甚至东西方的文化传统的深层差异。当然,卡夫卡和残雪都不是那种可以理解透彻的作家,他们的魅力,也恰恰突显于这样的似懂非懂之间。因而,本文只是对两个作家及其作品出于一己的管窥之见,更多的东西,还期待能得到进一步的讨论与深化。

[1]卓今.残雪研究[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2.

[2]叶廷芳编.卡夫卡全集[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

[3]残雪.从未描述过的的梦境——残雪短篇小说全集[M]. 北京:作家出版社,2004.

[4]马克思·勃罗德.卡夫卡传[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

[5]卓今. 残雪评传[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08.

[6]安德烈·比尔基埃等编. 家庭史(第1卷)[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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