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儒家的“唯真是求”论柳永的音乐思想
2014-02-05陈四海韩雪
陈四海,韩雪
(陕西师范大学 音乐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2)
柳永原名柳三变,字景庄,福建崇安五夫里人,北宋第一位专业词人。柳永通晓音律,词作极佳,尤擅写羁旅行役和歌妓生活之词,且开慢词之先河,在词史上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一
“唯真是求”的音乐思想始终贯穿于柳永词曲创作之中的始末。他在继承儒家“乐由心生”的礼乐思想的此基础上,突破了儒家的“存天理,灭人欲”的礼教束缚,并认同《庄子》所提出的“法天贵真”的音乐思想,故他创作出了大量流传甚广、影响颇远的艳冶词曲。柳永性格狂放不羁,善于抒发内心情感、揭露人性,使得他对词曲创作的题材、形式和技法等方面的革新,都独具一格。
柳永“唯真是求”的音乐思想正是儒家《乐记》中提倡的“乐由心生”的音乐思想的体现。其载:“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声相应,故生变;变成方,谓之音;比音而乐之,及干戚羽旄,谓之乐。”[1](P148)故认为,音乐是表达人们情感的艺术,是由人们内心生成的,当人心被外物触动时,会产生不同的情感,通过音乐的语言向世人展现内心的世界。
柳永的《乐章集》中,有三分之二属于咏妓词,还有部分羁旅行役、都市承平、咏史咏物的词作,柳永70 年左右生涯有30年是在东京度过的,其大量作品记录了他在东京的生活经历,真实反应了那里的世态民俗及繁华景象。他认为音乐是用来表达人内心情感的语言,只有当本心被外界事物真切的触动时,才能创作出真实感人的作品。柳永创作贵在一个“真”字,其词作情景交融、虚实相生,可谓词之最高境界。柳永婉约词代表作《雨霖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景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 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更与何人说?[2](P18)
此篇词作描写了作者离开汴京漂泊他方时与恋人依依惜别的凄苦之情,“寒蝉”、“长亭”、“骤雨”开篇几处景物描写营造了一个凄凉悲秋的场景,为整首词定下了感情基调,“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情景交融,真实再现了作者与恋人难舍难分的离别之情。
柳永在继承了儒家“乐由心生”的音乐理论的同时另一方面又与儒家倡导的“克己复礼”的礼教思想背道而驰。他强调人的本性与自由的音乐思想,在一定程度上继承了《庄子》“法天贵真”的音乐思想,认为音乐既然是表达内心情感的媒介,又何须受到礼的约束来克制自己的感情。创作了大量艳冶绮丽、柔婉香媚的作品。《庄子》反对世俗礼乐,认为音乐应该表现“民之常性”,追崇自然性情的流露,《庄子·渔父》中就曾对“真”做出解释,认为:“真者,精诚之至也。……真在内者,神动于外,是所以贵真也”。(见《庄子》)所谓真,即出乎人的本心,因为人内心情感的真实流露,所以表达的内容才感人至深,更加难能可贵。
柳永“唯真是求”音乐思想的形成,与其狂妄、放荡不羁的性格有关。柳永从小便赋有卓越的才情,其过早的才华显露,受到乡、县、州、府的赞誉,亦曾被政府推荐参加科举考试,这在一定程度上滋长了他考取功名的信心。柳永在其《乐章集·长寿乐》中有:“对天颜咫尺,定然魁甲登高第”[2](P432),可窥见其恃才自傲的本性。由于从小出生于传统士族家庭,思想行为受到了儒家教条的束缚,当他来到汴梁参加应试,这里繁华的市貌,无不吸引着这位好奇痴狂的少年,他的心如脱缰之马,肆意纵情于歌舞声色之中。
北宋政事通和,经济繁荣,举国上下无不沉浸在声歌漫舞之中,所以当时的歌曲音调大都阴柔、婉约,以慢曲为主。为了更能真切细腻的抒发自己的内心情感,柳永继小令后开创了大量配合慢曲而唱的慢词,以满足其创作需求。《乐章集》中存词213 首,仅慢词就122 首之多。词,为无标题的音乐,自古以歌而和,作为中国古代诗歌的一种抒情诗体,是配合隋唐之际新兴的音乐“燕乐”而写下来的歌词,其内容要与曲的音调情感相和谐。由于年代久远,我们已无法亲耳聆听柳永词曲的动人旋律,但从他留下的大量词中我们依然能感受到他向世人表达的真实情感。
二
柳永一生流连坊曲,对民间音乐情有独钟。其词曲创作风格在继承民间词集《云谣集》的同时,柳词语言的俚俗化更加反应出作者对民间文学及民间音乐的无限热爱。
《云谣集》是我国现存最早的一部唐代民间词集,是民间词的初始形态,柳永对其中的慢词长调、题材和抒情方式等方面的优秀创作技法得到了很好的继承。慢词的出现可能始于唐盛时期,任氏《敦煌曲初探·云谣十三调》云:“……乃敦煌写曲发现,《云谣》诸调,有长至百字以上者,以言慢词之体制,实先北宋而有之;且其作辞时代,可能直追盛唐……”[3](P13)在《云谣集》中除了《抛球乐》一调,其余都为慢词,且多为同调异体。据《全宋词》初步统计柳永《乐章集》中慢词约113 首,占总数的46%,亦多同调异体,仅《倾乐》一调就出现了八体之多。《云谣集》中收词三十首,有十三个词调,分别为:两首《拜新月》、两首《倾杯乐》、两首《抛球乐》,两首《浣溪沙》、两首《喜秋天》、两首《洞仙歌》、两首《鱼歌子》、两首《竹枝子》、两首《柳青娘》、两首《天仙子》、两首《内家娇》、四首《破阵子》、四首《凤归云》。柳永《乐章集》约七分之一承袭旧调,其余皆因旧创新和自度新调,其中亦出现了《内家娇》、《凤归云》、《抛球乐》、《洞仙歌》、《倾杯乐》这五个调,而《倾杯乐》一调同《云谣集》大致相仿,其余四调与《云谣集》相异。虽然我们不能断定柳永《乐章集》中这五调完全出自《云谣集》,但从他词作中多出现同调异体的现象和创作了大量的慢词我们可以判断,柳永继承了《云谣集》的某些特点。一直以来,学术界一些学者认为长调创自柳永,笔者认为此类说法甚有不妥。早在敦煌曲子词中就有长调的出现,如《云谣集》中的《内家娇》一调较长的有一百一十字,而《倾杯乐》一调较长的有一百五十字,宋代词人很好的继承了这一特点,并且对此进行了革新,把单调双调词发展成为长调。
柳永作品的题材及技法的运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云谣集》的影响。《云谣集》中按题材大致可分四类:怀念征夫之词、怨恨荡子之词、艳情之词、颂圣之词。《敦煌曲子词》中存有大量艳情词作,而《云谣集》中描写闺情花柳之词就几乎占了词集总数的全部,其内容叙述了现实中的女性情感,如《拜新月》第一首和《破阵子》第一首中描写了被丈夫抛弃的女子。柳永受其影响,描写艳情之词颇丰,其《乐章集》中艳情词就约占总数的一半。且柳永艳情之词在民间流传甚广,论者大多数以其词作“浅近卑俗”评之。南渡初王灼云:“柳耆卿《乐章集》,世多爱赏该洽,序事闲暇,有首有尾,亦间出佳语,又能择声律谐美者用之。惟是浅近卑俗,自成一体,不知书者尤好之。予尝以比都下富儿,虽脱村野,而声态可憎”。(见《碧鸡漫志》卷三)《云谣集》词作擅以直白浅露的抒情方式和平铺直叙的叙述方式为主,《凤归云》词上片写女子愁绪产生的由来以及不同场景的描写,下片写主人公的心理活动,层层递进,将女子对征人的思念与怨恨之情表现的细致入微。平铺直叙这一创作特点,在柳永词作中被运用得游刃有余。据刘熙《艺概》载:“耆卿词细密而妥溜,明白而家常,善于叙事,有过前人”。(见《艺概》卷四)张宗橚《词林记事》卷四中引语道:“耆卿词铺叙展衍,备足无余”。(见《词林记事》卷四)
柳词以“俗”声称于世,这里的俗并不是庸俗之意,而是指其通俗性。主要体现的是民间市民的风俗情趣。柳永的创作不仅内容倾向“世俗化”而且善用俚俗之语,为了使歌词与主人公当时的情景相符,词意表达的更加真切,柳永采用第一人称的表达方式,如同向观众倾诉自己的内心活动,直白通俗,娓娓道来。如《征部乐》:“但愿我,虫虫心下,把人看待,长似初相识”,[2](P367)《斗百花》:“与解罗裳,盈盈背立银缸,却道你但先睡”,[2](P5)《秋夜月》:“奈你自家心下,有事难见,待信真个,惩别无萦绊”。[2](P375)
柳永作词好用典但不拘泥于典,《乐章集》中就有80 个典故,皆以平常白话,不晦不涩。他用古代散文中留下来的名词佳句来描写歌妓的歌声,《凤栖梧》中:“牙板数敲珠一串”。[2](P1)柳永化用了《礼记·乐记》中:“……累累乎端如贯珠”一句,其珠一串的比喻,使歌女的圆润歌声更形象具体,“牙板数敲”则更增加了其音响效果。“渐遏遥天,不放行云散”一句,化用了《列子·汤问》中描写秦青歌声“响遏行云”的典故:“秦青……抚节悲歌,声振林木,响遏行云。”。[5](P160)柳永加了一个“渐”字,使声音的力度变化更加明确,用语通俗易懂,大大增加了词的“世俗化”,这也是柳永用典不被人察觉的一个主要原因,其“用事不使人觉”(《颜氏家训》语)的娴熟功底,令世人称赞。
柳永作词采用了大量的通俗语言,并擅于向民间汲取营养,给人以浅陋俚俗之感,然张德瀛《词征》卷五写到柳永之词存在“词婉而不文,语纤而气雌下”正是由于柳词的世俗化,才能使演唱者更能情真意切的唱出词中的韵味,其词意更容易被市井民众理解接受,如同一首首流行歌曲,唱出了人们的心声,流传于千古。
三
柳永一生潦倒,仕途偃蹇,其坎坷的人生经历导致了他的悲剧意识,最终形成了他“以悲为美”的音乐风格。
柳永以宋玉自居,作为封建社会典型的落魄文人,他的经历恰与宋玉怀才不遇之感相同,其创作之悲情正是继承了宋玉之风。人的喜怒哀乐皆可从音乐中表现出来,《乐本》中记载:“乐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是故其哀心感者,其声噍以杀;其乐心感者,其声啴以缓;其喜心感者,其声发以散;其怒心感者,其声粗以厉,其敬心感者,其声直以廉;其爱心感者,其声和以柔。”。[1](P149)音乐能影响人的情感,当听到音调低沉缓慢的曲子时,会令人产生悲痛的心情,当听到轻巧快速的曲子时,会产生愉悦的心情。
每首词都有词调,而词调又都归属于某个宫调,不同的宫调表现了不同的情感。吴梅在《词学通论》中写道:“惟境有悲欢,词亦有哀乐。大抵商调、南吕诸词,皆近悲怨。正宫、高宫之词,皆宜雄大。越调冷隽,小石风流,各视题旨之若何,以为择调张本。”。[6](P39)正如上文所说“大抵商调、南吕诸词,皆近悲怨。”柳词中采用林钟商调的有14 首之多,南吕调的有10 首,可见,柳永作词大抵以悲怨伤感为主,其悲剧情结主要体现在他的羁旅行役词、歌妓词以及蔑视功名的词中。
柳永《乐章集》中的羁旅行役词大都体现了他仕途坎坷的愤懑牢骚以及飘泊异乡的凄惨境遇,《八声甘州》是柳永羁旅行役词中最具代表性的一首,因词的上下片各有四处是押平声韵,共有八处用韵,所以称为“八声”。自古以来文人好以秋写悲,全词开篇便以“暮雨”、“清秋”、“霜风”等描写秋之悲的词眼入笔,抒发了词人飘泊异乡的孤寂凄凉,引发了他思念家乡,想念佳人的愁情。其中“对”、“渐”、“叹”、“想”四处的领子运用,其前三处皆为去声字,声调高亢响亮,更容易表现全词悲怆的情感基调。词的下片转为对佳人的思念,柳永把悲秋之情与相思之苦想结合,情景交融,其妙词佳句更不减唐人。柳永因初试不第,为了抒发心中愤懑之气而作了一首《鹤冲天》,此为他蔑视功名的一篇佳作: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 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 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2](P148)
词中的“明代暂遗贤”“未遂风云便”表现了作者对封建科举制度的强烈讽刺及不满,作者以“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宁肯在秦楼楚馆虚度一生,也不要那身外名。但这并不是柳永的本意,只能看作他理想未能实现下的无奈之举罢了,从词中的“偶”、“暂”可以看出柳永只是一时的狂傲之语,并没有打消考取功名的念头,正是这一时的发泄,激怒了仁宗,宋吴曾《能改斋词话》卷一记载:“及临轩放榜,特落之曰:‘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这为柳永日后的坎坷仕途埋下了伏笔,最终导致了他穷困潦倒的悲苦人生。
“学,则庶人之子为公卿;不学,则公卿之子为庶人”(柳永《劝学文》)的儒家理念,使柳永以考取功名作为其一生的追求。然而现实与理想的矛盾冲突,使柳永不得不甘愿做一名世俗文人,一方面是他对佳人的恋恋不忘,另一方面是他对功名的执着追求,柳永始终徘徊在这两难之地。柳永作为宋代特立独行的词人,一直被词评家们视为评论的焦点,从北宋初期到元、明、清历代历朝柳永之词曲贯穿其间,或褒或贬,评骘不一。王灼《碧鸡漫志》卷二曰:“惟是浅近卑俗。自成一体,不知书者尤好之。”柳永对词坛的贡献及影响仍不容忽视,“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见《避暑录话·卷下》)足以证明柳词影响力之大,波及范围之广。
总之,柳永作为北宋著名词人,以其文笔之词所述音乐思想不可小视。时代风气及社会背景的影响,造就了柳永自由狂妄、放荡不羁的性格,同时也成就了其“唯真是求”的音乐思想,并使之音乐思想贯穿其词作始末。科举前途的坎坷更促成了柳永随性的生活态度,其来往于秦楼楚馆、市井小巷之间,与歌妓交往频繁,好为咏妓词。然,柳永一生充满了悲剧因素,仕途坎坷最终导致了他“以悲为美”的音乐风格。从柳永以悲写人生,到以悲唱人生,“悲音”这一情感工具的运用,充分展现了柳永对世人情感世界的深度探索。
[1]鲁同群.礼记·乐记[M].江苏:凤凰出版社,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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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任二北.敦煌曲初探[M].上海:文艺联合出版社,19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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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景中.列子·汤问[M].北京:中华书局出版社,2007.
[6]吴梅.词学通论[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