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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张爱玲散文对市民意识的引领与超越

2014-02-05

镇江高专学报 2014年2期
关键词:张爱玲都市上海

冯 凌

(无锡高等师范学校小学教育系,江苏 无锡 214153)

张爱玲的散文反映了上世纪40年代上海沦陷区普通人的生活,在日常生活的平凡琐碎之中,表现战火纷飞年代的生存要义和安稳的世俗生活乐趣。她写作时暗含的读者主要就是“上海人”,其创作很大程度上也得益于上海这一独特的人文地理环境,具有典型的上海市民文学特色。笔者认为,张爱玲的散文虽然表现出鲜明的市民意识,但决不是对读者的简单迎合与俯就,而更多是一种引领与超越。这主要表现在以下3个方面:

1 以强烈的现代都市文化意识,反抗中国传统农业文明社会的物质与精神生活状态

作为一个农耕文明传承了几千年之久的国度,农民一直以来都是中国社会的主体,中国的传统文化几乎可以被看作是工业化、城市化的对立面而存在。在物质生活方面,中国人习惯了顺应天时遵从天命,勤恳工作节俭生活,努力把个人的欲望压制到最低点,以适应并不丰富的物质生活条件。在精神生活中,更是学会了更多的服从,惧变求稳忍辱负重,把自我消解在集体之中。尤其是在两千多年来儒家的礼教纲常制约下,封建等级森严,处于家庭、家族、熟人社会中的国人,难得享有个人的精神自由。那种愚昧麻木,令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鲁迅所谓的“国民性”,也正是中国传统社会人们的精神生活状态的艺术写照。

1843年上海开埠,建立租界,成立市政府、法院、警察局等自治组织,完全按照欧洲的自治城市传统来运营。“西方的制度,中国的文化”,养成上海人所特有的现代都市文化意识。这并不仅仅体现在现代物质文明的输入,更表现为对现代社会精神生活状态的认同与欣赏。1929年,8岁的张爱玲随父母开始定居上海,她对这座东方现代大都会充满了认同与爱恋。她说活在中国是这样“可爱”,她写作也是“试着用上海人的观点”来察看周围的世界,所以“只有上海人能够懂得我的文不达意的地方”,“我喜欢上海人,我希望上海人喜欢我的书”[1]20。浓厚的海派气息,使张爱玲作品具有浓厚的现代都市文化意识。

当然,农业文明也带来宁静幽雅、山水田园的自然之美,而自然本就是文学艺术永恒的主题。中国的文人创作,从陶渊明开始就往往带上了或浓或淡的隐逸思想,寄情自然,远离世俗社会,追求一种“心远地自偏”的境界。西方浪漫主义文学尤其是现代派文学,也表现为对现代工业文明的强烈的排斥,他们或退隐湖畔讴歌自然,或揭露物质文明所带来的种种罪恶,努力表现都市社会中人的存在的痛苦与尴尬。但海派作家却并不把都市视为异己存在,而是认同、欣赏都市文化,他们不仅欣赏都市的物质文明,而且也欣赏都市的精神文明,包括人们的生存状态和心理行为方式等。胡兰成在《张爱玲与左派》中谈到,张爱玲曾表示“现代文明,无论它有怎样的缺点,我还是从心底里喜欢它,因为它到底是我们自己的东西”。

首先,张爱玲的散文展现出都市生活本身所具备的艺术方式,把商品社会自然化,把都市生活等同于自然,都市里的一切在她笔下都是美的。在《公寓生活记趣》里,她直言不讳自己喜欢听“市声”,每天听不见电车声音就睡不着觉,电车声于她就如同松涛海啸一般美妙;而篾篓子底上粘着的几片翠生生的碎菜叶,也能“使人联想到篱上的扁豆花”;在《道路以目》中,她欣赏着街头的橱窗,从中看出“静止的戏剧”,为它的艺术性而“赏心悦目”。

其次,对于张爱玲来说,现代都市文明提供的不仅仅是物质文明及享受,更重要的是精神的自由——那种甚至可以站在顶楼窗前换衣服的人身与精神的自由。而一般作家往往全心向往的田园生活,在她却是另一番情景:“厌倦了大都会的人们往往记挂着和平幽静的乡村……殊不知在乡下多买半斤腊肉便要引起许多闲言闲语”[1]40。在她的笔下,看不到新感觉派的那种声色犬马、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感官刺激以及由此带来的罪恶感,有的只是买豆浆、看橱窗、拎起菜篮上菜场、喝牛奶煨胡萝卜肉汤的平常人生的平静、淡然、凡俗与快乐。因为在她看来,现代都市文明是作为封建传统文化对人性禁锢的对立面而存在的。经历了以父亲为代表的封建传统生活的禁闭以后,张爱玲格外珍惜现代都市文化所带来的精神的自由与舒畅。她描写秋凉的薄暮,一个小孩骑着自行车冲过来,双手脱把卖弄本领,“在这一刹那,满街的人都充满了不可理喻的景仰之心。人生最可爱的当儿便在那一撒手罢?”[1]35那样简单短暂的一种自由与快乐,却让她怦然心动,铭心刻骨,随之欣然飘然。

2 以凡俗的市民生活哲学,化解文学传统与主流意识形态话语标准

由对现代都市文明的认同自然带来了现代市民的文化意识。张爱玲欣赏市民的生活哲学,称赞上海人的“奇异智慧”。其实张爱玲本身就早已是上海市民中天然的一部分:“我们不必把人我之间划上这么清楚的界限”[1]82,“每一次看到‘小市民’的字样我就局促地想到自己,仿佛胸前佩着这样的红绸字条”[1]87,其创作的题材主旨、价值取向、思维方式等,无不打上了市民文化的印记。

处于城市商品经济与战乱的经济困顿中,写作成为一种职业和谋生手段。海派作家消解了“文章乃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的使命感,不再认同作家的灵魂导师形象,甚至也不再具有五四文学“为人生”或“为自我表现”的超然地位。在他们看来,读者是衣食父母,创作应该为消费者所喜闻乐见[2]201。“‘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从前的文人是靠着统治阶级吃饭的,现在庆幸略有不同,我很高兴我的衣食父母不是‘帝王家’而是买杂志的大众……大众实在是最可爱的雇主……”[1]88

同时,这也是来自于张爱玲自己的主动选择——对文学传统和主流意识的一种背叛与反拨。她的作品整体中缺乏民族危机感,“没有战争,也没有革命”。作为从小同时接受西方教育的个人主义者,张爱玲拒绝“载道”,拒绝崇高,拒绝把自己的思想和创作纳入时代政治所需要的范畴。她的散文注重写身边琐事、世俗生活,以世俗的角度和情绪来把握现实世界[3]。所以,即使是《烬余录》描写香港沦陷如此重大的题材,在张爱玲的笔下,也能写成烧牛奶、吃冰淇淋那样的琐事,“唯其因为它对于我有切身的,剧烈的影响”,因为“人生的所谓‘生趣’全在那些不相干的事”[1]53。

更何况处于上世纪40年代上海沦陷区那样一种严酷的社会政治背景中,作家们在“言”与“不言”两方面都处于不自由的状态。在战火纷飞民不聊生的世道,向往拥有一个和平的世界,拥有柴米油盐安稳平凡的生活,这样凡俗的市民哲学也不难被今天的读者所理解。张爱玲对“凡人”价值、对人生“安稳”的一面的肯定,构成了对新文学理想主义、浪漫主义、英雄主义传统的一种历史的反拨;对普遍共同人性的关注,对平凡人生的表现,使她更加贴近历史文化主体,贴近人精神世界的真实。其实从另一面看,这同样达到了对当时现实社会政治的否定,表现了一个作家一定的正义感和历史感[4]。

3 以思考追问生命本体的文人意识,超越拜物恶俗的小市民趣味与时代政治

张爱玲的散文惯于从世俗生活中发掘人生哲理,从对世俗生活的描绘上升到对生命本体意义的思考。尽管她自我标榜“一身俗骨”,但文人终究是文人,身上流淌着的终究是知识分子的血液,那种面对现实人生却始终要作痛苦的精神之旅的追求是浸透到骨子里的浪漫。何况文学创作毕竟还是一种精神活动,写作成为作者的一种生存方式,决不仅仅是指物质的生存需求而言。身处严酷的异族统治之下,政治的高压和思想的严密控制之中,虽然张爱玲说“向来很少有正义感。我不愿意看见什么,就有本事看不见”,但有时忍不住“气塞胸膛”[1]96,也只能求诸于文字。写作成为作家自我调节、自我拯救的一个精神避难所。她以文人的视角和情感观察体验社会人生,思考着生命的意义,以自己的思想引导着市民的欣赏走向更高的层次。除了读者“要什么,就给他们什么”,“此外再多给他们一点别的——作者有什么可给的,就拿出来……作者可以尽量给他所能给的”[1]82。可见,追随读者虽然也是需要的,但也于其中表现着作家自己的东西,并相信读者的理解力和鉴赏水平是可以逐步提高并接受的。

于是,张爱玲一面与读者们一起享受现代都市文明所带来的那种愉悦和快感,一面又不时地提醒大家生命本质的残酷和凄哀。她“从柴米油盐,肥皂,水与太阳之中去找寻实际的人生”[1]51,从世俗生活中发掘人生的哲理,参悟到人生本质的荒凉。在1944年的《〈传奇〉再版序》中,张爱玲喊出了她的名言:“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论是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张爱玲的这种“世纪末”情结来自时代,也为那个时代所理解、呼应,在她的身上,作家内在的精神追求与文学的市场需求取得了一种契合、共振,这也正是张爱玲能同时为纯文学与读者大众所共同接受并喜爱的重要原因。

对于“日常生活”的重新发现,对于张爱玲来说,是一种出自生命的直觉,带有很大的不自觉性,是对于“战争”下的“人”——个人与人类的生存困境的一种痛苦而紧张的探寻,它超越于拜物恶俗的小市民趣味,具有极强的时代性与现实性;同时又超越于时代政治,表现出永恒的人性,达到了一般市民文学所无法企及的深度,直指人心的困境,直达人类生存的本质。

4 结束语

正如曾经有过的很多误读一样,张爱玲也被简单化、片面化地误读了。一方面,文学作品本身就不是自足的,何况这样一个歧义丛生的作家。另一方面,对于当今许多读者而言,毕竟得其繁华的表面比探究她荒凉的实质来说是一件轻松愉快的事情,物质与感官享受已成为当今无法否认的时尚潮流,精神向物质缴械且理直气壮。我们这个时代的许多作者和接受者,看到的只是张爱玲笔下人性的世俗、欲望,而看不到她更深层的人性的挣扎和沧桑;看到的只是她的华服眩人,而看不到她以握笔疾书的写作者姿态抵抗着自己最终向享乐、无为的投降,因而看轻了张爱玲,也看轻了自己。但一个真正的写作者,绝不会只是迎合俯就甚至取媚于读者,而更会有一种精神的引领和超越,只有这样,文学才具有穿越时代、穿透人性的永久魅力。

[1]金宏达,于青.张爱玲文集:第四卷[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

[2]陈青生.抗战时期的上海文学[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201.

[3]罗华.世俗闪耀出智慧:张爱玲散文品格论[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8(2):189-203.

[4]钱理群.“言”与“不言”之间:《中国沦陷区文学大系》总序[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6(1):25-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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