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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间下的权力运作——解读《河岸》的空间书写

2014-02-05

淄博师专论丛 2014年3期
关键词:油坊船队苏童

林 洁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715)

苏童是一个善于在文学作品中通过现实的记忆与想象的虚构来书写历史长河中的地理空间的作家。王德威说“苏童架构了——或虚构了一种民族志学”[1]。无论是“枫杨树乡”,还是“香椿树街”,或者是“城北地带”,苏童以他独特的生命体验和诗意想象建构了一个文学的“南方世界”。而在《河岸》中,苏童将他的南方文学世界微观化了,继续在不同地理空间中书写人的历史与成长的关系。《河岸》被许多评论者认为是苏童近几年最好的一部作品,一发表就获得诸多好评。苏童在《河岸》中延续了他的“漂泊逃离”主题,文中库文轩从岸上逃离漂泊到河上,“河”与“岸”空间形态的变化显示其身份的变化和命运的跌宕。迈克·克朗在《文化地理学》中认为文学创造并赋予具体地理空间不同的意义,文学作品是“文学与地理的融合”,作为一种经历了生活空间变迁的社会实践,能提供读者“认识世界的不同方法”。[2]在《河岸》中,苏童以空间的分野反思主流政治话语对个人的命运的统治,在“河”与“岸”两个空间意象的对比性书写中,显示了在不同的空间权力统摄下人们迥异的生存状态。

一、河与岸空间意象的隐喻

空间不仅是一个地理学意义上的“容器”,在小说中,空间更是故事中行动发生发展的地点和背景,不同的空间存在具有不同的文化寓意。在《河岸》中,苏童有意的设置了“河”与“岸”两个空间进行抗争和对比,这种差异的空间识别系统体现了人们地位和身份的不同。《河岸》中设置了两类空间系统:一是岸上的空间系统,由油坊镇、凤凰镇、九龙坡、综合大楼、工农街、棋亭等空间组成;另一类是河上的空间系统,由金雀河、向阳船队、七号船、船舱、沙发等空间构成。这两类空间正如“富丽堂皇的别墅与低矮破旧的贫民窟所形成的鲜明对比无声的彰显了阶级的对立”[3]。

(一)岸上的空间意象

在列斐伏尔看来,空间本质上就是“政治性和策略性的”[4],主体对空间的占有与化割是其政治经济地位的体现,继而形成了自己独有的文化和社会形态。不同的生存环境,彰显着不同的人类生存状态,不同的群体享有不同的生命空间。在文中,苏童通过油坊镇、凤凰镇、综合大楼、工农街、棋亭等空间的书写,形成了一个与处于弱势的边缘的河上空间相对立的一个强势的主流空间系统。

油坊镇是故事展开的背景空间,它是与金雀河相对的岸上的世界。福柯认为“空间是一个权力容器或场所,它存在于我们生活的物质世界,同时也嵌入了纷繁复杂的政治关系”[5]。在《河岸》中,库家父子就是在油坊镇这个主流权力空间的左右下历经荣辱衰败。库文轩成,是因为油坊镇的英雄邓少香给油坊镇带来历史荣誉,也给传为邓少香遗孤的库文轩带来光荣的烈属身份。打开身份之谜的钥匙是库文轩屁股上荒谬的鱼型胎记。而库文轩败,则是因为鱼形胎记沦为一个荒谬的笑话,烈属身份遭到油坊镇的否认。最终油坊镇对邓少香的否认则成为压倒库文轩的最后一根稻草,使其走向不归之路。文中多次强调“历史是个迷”,一切看似指向荒谬和虚无的历史。但实质上是油坊镇这个主流的权力空间强行操纵历史话语从而左右了库文轩的命运。

作为油坊镇政治权力中心的综合大楼,类似于城市空间结构中的“摩天大楼”,代表着“集体意志和集体思想的权力意志和权力独断”,[6]有话语和规训的权力。综合大楼代表着岸上监视着河上的居民。库文轩最开始也是属于综合大楼中的一员,但是他的烈属身份和利用职权与多名女性发生不良关系的作风问题被审查出来后,库文轩便被视为阶级异己分子,被推到权力边缘地带。而综合大楼行使监视权力的办法,一是组织治安管理小组,限制河上的人上岸登记,随时跟踪河上的人的行踪。在他们看来,河上的人都是油坊镇之外的人,是属于来历不明的异己份子。二便是出台具体出台政策,“即日起,向阳船队的人不准上岸”。三是时刻警惕向阳船队的一举一动,有任何越轨行为,便会受到他们的严厉追逐。

棋亭是一个充满历史寓意的地方,反映了那个特殊年代沦陷在集体强权中的人们的疯狂与愚昧。棋亭那块刻着英雄邓少香的历史功德的石碑,看似充满革命浪漫主义的气息,却是那么不堪一击。最初邓少香的英雄事迹让人们津津乐道,顶礼膜拜。但是这个让人们磕头朝拜的英雄邓少香却被证实不是凤凰镇的人。随着社会的发展连棋亭也要被拆除,偶像坍塌,信仰破灭,库文轩和库东亮彻底失去烈属身份重构的希望。被拆除的棋亭无疑是对荒谬的历史“真实”最大的调侃与嘲弄,而在集体话语的逼迫下被迫失语的库文轩也只是在历史的车轮下牺牲的一只无辜的羔羊。库东亮怀着不甘为父亲偷走石碑,库文轩最后选择背着石碑跳河,成为了金雀河中的一条“鱼”。这既是对历史真相的一次赤裸裸的嘲弄和讽刺,也隐喻了那个特殊年代的极左思潮对人精神的束缚和戕害。

(二)河上的空间意象

“边缘”是相对“中心”“主流”而言的,既有物理意义上的空间位置边缘的意义,处于部分之中又游离于部分之外,又有偏离中心主流的政治空间内涵。金雀河便是这样一个处于边缘位置的河上空间。文本开始便点出“别人都生活在土地上,生活在房屋里,我和父亲却生活正在船上”。与其他人不同的生存空间,一开始便将库文轩与库东亮定义到了“他者”的位置。河上因其无限的包容性、自由性和开放性,成为了那群边缘人群的主要生存空间。

金雀河是油坊镇边缘的一条河流,来来往往,担负着油坊镇的物资的输入。一方面,它具有河流的兼容性与开放性。它可以兼容一切驳杂凌乱的东西,死尸、避孕套、葫芦花,还有那群来历不清、历史暧昧的人们。另一方面,金雀河也展示了河流的流动性与漂泊性的特点。这群船队漂泊在金雀河上,从一个港口到另一个港口,河的流动隐射了河上居住的人的漂泊无根的生存状态。苏童对河上的人置身于狭窄而逼仄的生存空间的书写,展现了这一边缘群体的生存焦虑和生命无可归依的漂泊感。“漂泊”是一种宿命,这种居无定所的命运,也让河上的人面临一种没有归属的尴尬和痛苦。

金雀河上漂泊的主体向阳船队所拥有的生存空间类似于福柯所说的“异托邦”或者“异质空间”。“航船”被福柯认为是最精彩、最伟大的“异托邦”的体现物,“船是空间的漂浮的一块,一个没有地点的地点,它自给自足,自我关闭,投入到茫茫的大海之中,从一个港口到另一个港口,从一段航程到另一段航程,从关闭的房屋到关闭的房屋,一直到殖民地,寻找在殖民地的花园中藏有的更珍贵的东西”[7]。作为“异质空间”里的存在物,向阳船队的人被岸上的人称作“阶级异己分子”,接受岸上的人对他们的监控和规训。为了摆脱油坊镇的束缚和监视的目光,库文轩去了向阳船队,以向阳船队这个异质空间为手段对现实社会进行突围和逃离。在这群历史都有问题的人里,库文轩不再是特别受人瞩目的存在,向阳船队为他提供了精神逃亡与救赎的可能。向阳船队既是他的逃离之所,也是他试图再次拯救自己的可能空间领域。而金雀河的驳杂和包容自由的气息为他实现自我救赎提供了途径。河上的向阳船队对于库文轩而言即是特殊的异质存在,又是远离烦杂岸上的自由的“天堂”。

无论是代表权力中心的综合大楼,还是有历史寓意的棋亭,无论是包容芜杂的金雀河,还是来历不清的向阳船队,苏童有意识地设置了“河”与“岸”两个关系微妙的空间。“河”与“岸”既相互对峙又相互依托,表面上“岸”代表着主流社会和理性社会对“河”实行着严密的统治和运作,但是“河”也在悄悄的反抗和挣扎。苏童借这两个空间的书写,反映着极左年代的特殊社会现状和荒谬历史。

二、空间下权力的运作

空间具有强大的统治和管理功能,空间的社会权力机构对人们思想和行为也具有制约作用。福柯在《不同空间的上下文》中认为“空间是任何公共生活形式的基础,空间是任何权力运作的基础”。[8]空间作为权力运作实施的载体和场所,不同空间统摄下,权力关系的运作也不同。权力又是控制与被控制,这种空间的转换预示着人物命运的改变。在《河岸》中,苏童有意展现了“河”与“岸”这两个不同空间之间的关系。审视空间下的权力运作,主流的岸上空间主要是通过以下三种方式实现对边缘的河的统治和管理。

(一)监视

在《河岸》中,无处不在的监视仿佛一个无形的网络让人窒息压抑。这种监视的目光就像福柯所形容的边沁的圆形监狱,让人无法逃逸,让人随时随地接受来自空间下权力的“规训与惩罚”。库文轩即是在权力的全景机制“监视”之下牺牲的羔羊,他受到了来自调查小组、妻子、儿子、油坊镇居民和向阳船队五个方面的监视。

在油坊镇时,库文轩先是受到神秘调查小组的监视,调查其革命烈属的身份问题。库文轩被隔离在春风客栈的小阁楼中进行监视和询问,最后以库文轩不分时间场合的脱裤子让人查看其鱼形胎记而结束。然后,他因来历不明的身份问题而受到油坊镇居民的监视和议论。回到在工农街的家里时,库文轩受到妻子的监视和拷问。他们分床而睡,划清界限,妻子对丈夫的生活作风问题进行严厉而细致的审问,最后成了一个工作手册。这个工作手册是父亲作风问题的一个证据,也是母亲对父亲执行监视权力的产物。在向阳船队时,库文轩先是受到儿子的监视,儿子随时提防其“革命的浪漫主义风情”。然后因为他自残生殖器,又成为了船上的异类,受到船队队友的监视。库文轩生活在众多巡视的目光中,这目光形成一种无形的冷暴力让他痛苦而无地自容。七号船仓成为了库文轩的最后的避风港与外壳。他意图把自己幽闭起来,蛰居在逼仄狭窄的空间以躲避来自外界社会的威胁与舆论的压力。最后,库文轩失去了上岸的能力,表现出了种的退化的倾向,“越来越像鱼”,最终投身金雀河。河里是没有监视的目光存在的地方,是自由的天堂。

(二)驱逐

人处于空间之中,必然会设计到权力的斗争。汪民安说“居住空间将一系列的战斗会集于自身,这是政治、经济和文化多层次相交织的战斗,也是各个阶层之间的政治经济战斗,是个人同匿名群体的战斗,是历史和现在的战斗,是文化遗迹和当代欲望之间的战斗”。[9]就像在瘟疫盛行时期,执法者有权力将所有瘟疫的病人从一个空间中排除出去,限制在另一个远离主流的空间里,建立所谓的“纯净的社区”。对于库文轩这样的被主流权力群体视为“阶级异己分子”的人,自然也成为了被空间权力驱逐的人。除了库文轩,整个金雀河上向阳船队的人都是异于岸上的主流社会的异质存在。他们多来历不明,历史有污点而下降到河上生存。金雀河是他们的主动选择,也是无奈之举。岸上的人多认为他们低人一等,他们多次遭受到油坊镇码头治安小组的无情驱逐。

在所有被驱逐的人中,库东亮是一个特殊的存在。他是因为父母离婚而随着父亲主动去的金雀河,也因其父亲的来历不明,遭受了岸上的人驱逐的惩罚。首先,库东亮失去了自己的姓名。在父亲被审查后,他被叫做“空屁”,“比空更虚无,比屁更臭”。姓名是标识个人身份的符号,有着复杂的社会内涵。它代表着人与社会的联系,人与人关系,家族的历史渊源等。但是在文中,库东亮被剥夺了姓名,人们甚至忘了他的本名,只记得他叫“空屁”。在西方,被除去名字是一种惩罚。库文轩丧失了自己的名字也表明其来历不明的身份所带来的尴尬地位。其次,库东亮遭到岸上的人的驱逐。库东亮奔跑在河与岸之间,他是河岸景观的见证者,也是空间地图的绘制者。他一直试图寻找一个家,在母亲那里,他觉得他只是一个客人。在岸上,他写反动标语,遭到油坊镇居民的嘲笑和迁怒。他甚至遭到傻子扁金的驱逐,最后连扁金都有权力拒绝他上岸,“即日起禁止向阳船队船民库东亮上岸活动”。

(三)拒绝

对空间的占有是人与身具来的特性,在占有的空间里,人才能随心所欲的行使自己的权力。但是空间一旦被封闭,位置一旦被剥夺,人就丧失了某种自由。就如监狱对人的惩罚,“监狱正是把犯罪空间位置固定的基础上,实现了对其规训和惩罚,可以说监狱‘剥夺’了人的自由所在”。[10]在这个层面而言,这群以尴尬的姿态漂泊在金雀河上的人们也是被边缘和惩罚的人。金雀河便是他们的“监狱”,他们被拘禁在河上,河管辖着他们,岸管辖着他们。作为社会的边缘位置的个体,他们以一种疏远的姿态在主流社会的外围观望,时刻处在一种“被拒绝”的状态。

相对于主流的强势,边缘者常因其政治或者经济力量的薄弱等因素被遮蔽遗忘在偏僻的角落,长期处于不在场的失语状态。但是当作为生存个体的边缘在现实生活中对主流中心世界做出挑战,必然会产生批判性的对话。正如列斐伏尔所言,“各种空间中的隐喻,如位置、地位、立场、地域、领域、边界、门槛、边缘、核心和流动等,莫不透露了社会的界限与抗衡的界线,以及主体建构自己与异己的边界”。[11]码头是一个值得注意的公共空间,它处于河与岸的交接的地方,也是权力冲突爆发的地方。在《河岸》中,“河”与“岸”的对话便是冲突产生的根源。在文中,码头作为河与岸之间界限的一个公共空间,产生了几次明显的矛盾冲突。但是每次冲突的结束都是在强势的“岸”的规约下,以“河”的妥协和退让结束。苏童在《河流的秘密》中曾说,“岸是河流的桎梏。岸对河流的霸权使它不屑于了解或洞悉河流的内心,岸对农田、运输码头、餐厅、房地产业、散步者表示了亲近和友好,对河流却铁面无情。很明显这是河与岸的核心关系。岸以为它是河流的管辖者和统治者,但河流并不这么想”。[12]

结语

在《河岸》中,岸与河之间的界限代表了主流社会与边缘社会的空间关系的分界。河流与岸际,成为苏童小说设置的两个世界,岸上是理性与主流社会,是具有主流社会权力的人与被社会认可的“正常人”的安居之所。而河上则是一群来历不明的,阴暗中生存的人的场地,是卑贱与负罪者的放逐之地。岸上的人生活在权力的中心,而河上的人唯有蜷缩在不被社会接纳的边缘。“河流是远离权力的下层民间,船民无法获得自我存在的价值确认,正如河水永远在陆地边徘徊”。[13]对于被荒谬地赋予了一个光荣的身世又同样荒谬地被剥夺了身世的库文轩而言,河流意味着永恒的怀抱和自由的天堂,而库东亮也选择永远放逐自己在河上倾听河流的秘密。

[1]王德威.南方的堕落与诱惑,当代小说二十家[M].北京:三联书店,2006.

[2](英)迈克·克朗.文化地理学[M].杨淑华,宋慧敏(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3.

[3]吴治平.空间理论与文学的再现[M].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2008.

[4](法)列斐伏尔.空间政治学的反思[A].包亚明.现代性与空间的生产[C].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

[5]吴庆军.当代空间批评评析[J].世界文学评论,2007,(2).

[6]连连.试析大众消费时代城市空间的文化意义[J].浙江社会科学,2003,(5).

[7](法)米歇尔·福柯.不同空间的正文与上下文[A].包亚明(主编).后现代性与地理学的政治[C].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

[8](法)米歇尔·福柯.空间、知识、权力——福柯访谈录[A].包亚明(主编).后现代性与地理学的政治[C].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

[9]汪民安.身体、空间与后现性[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

[10](法)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M].刘北成,杨远婴(译).北京:三联书店,1999.

[11]吴宁.日常生活批判——列斐伏尔哲学思想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

[12]苏童.河流的秘密[J].人民文学,2000,(11).

[13]刘学明.游走在历史和现实之间——析苏童小说《河岸》的审美意象[J].当代文坛,20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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