咽声吞泪哭恩师

孟树锋 中国工艺美术大师陕西铜川

咽声吞泪哭恩师

孟树锋 中国工艺美术大师陕西铜川

图1，1977年冬孟树锋手抄的《新安海底文化》自订封面

图2，手抄本《新安海底文化》的内页

刘新园先生啊，我的恩师！我想奔扑到悬有您遗容的灵堂里，我想跪倒在装殓您遗体的棺椁前，手抚寿木捶胸顿足地嚎啕大哭！先生啊，国际当代古陶瓷学术的大树，我的靠山！大地不仁，过分钟爱于您这华夏古瓷的伟才而早召回，我实难想通！就凭您那太极推手难找对阵的强健体魄，乐天达观的风派，阅纳前朝古代的胸怀和成天价欧、美、亚飞来飞去考察讲学的精神头，怎么倏尔而逝，说走就走了呢？！可我的眼睛因为复原实验仿烧唐代柴窑而劳损成了视网膜脱落大裂洞，第二次手术后三个月的危险期尚余三分之一，又得进行去除硅油、置入气体的第三次手术；避免震动而不能奔波顿足，控制情绪更不能用眼倾泪。只能趴在床上面朝地，任思绪激飞，去追寻您的英灵；滴含眼药闭双目，由心潮荡漾，来显示您的慈容；让默泪和着药水淌成长河，泛起朵朵与您相会相处、聆教受恩的记忆浪花……

一九七七年的阳春，就在景德镇陶瓷学院美术系“红楼”我们的教室里，您挂上了幅幅自绘的陶瓷窑炉、窑具、装钵形式、造型、装饰纹样图，摆唐代黑瓷、宋代影青、元代青花瓷标本在讲台上，绘声绘色的描述加上满满一黑板文字的粉沫挥洒，一下午的古陶瓷讲座听得室内的人如痴如醉，楼道里和爬在窗户上的人神魂颠倒。历史和文化、技术与艺术、考古及鉴定、特别是做工跟成因的关系，那么地细致入微，这般地合情合理，我们已不辨您到底是一千多年前做这活的那个人呢，还是当今矗立于我们面前的这位研究者？散学后，出于班长的职责，更是折服于您的学问而套近乎，我帮您收拾东西并作攀谈。得知我是陕西耀州窑的陶人世家之后，您拍着我的肩头几近搂住，亲切的说：“咱们是半个老乡，我母亲是陕北人。我喜欢陕西人，也喜欢耀州瓷；以后你常来我家，我那有许多古陶瓷的书，你这个小老乡可以随便看！”从此，我坠入了您宽阔的怀抱，畅游于您德诚笃实的独特学海，深深地喜欢上了古陶瓷。在当时禁河初释之际，您拿出谍道转来的“新安海底文化”黑白照片和“不法”学路而获的韩国正版《新安海底文化》图书比较，阐明其在世界上的轰动之因、中国陶瓷的外交和文化以外的历史与民族责任，真有几分像其同乡毛泽东的说教；而且恩准我拿回学校秘密细阅。赣东雪夜绵绵，无钱返乡度假的穷学生，连图带文，我整整地抄录了从您府上借来的《新安海底文化》、日本佐藤雅彦的《中国陶瓷史》和小山富士夫的《世界陶瓷全集·磁州窑》……毕业时受您指导，全系五十多名学生中，我的《宋代耀州窑的装饰艺术》是唯一的古陶瓷论文。离开景德镇时，您叫我在家里吃了饭，又题词了一册日本人著的《景德镇陶瓷史》相赠。

别师千里之外的事业刚起步，诸事不顺，唯能安神消愁的便是与恩师的专业书信往来和“作业”完成。遵照您的指导，我拿着《中国陶瓷史》按图索骥，徒步考察了晋、冀、鲁、豫北朝至元代的主要古窑址，获得了许多珍贵的第一手资料，便将我所有的收益同苦乐、疑惑与发现、甚至风土民俗和我即兴胡诌的诗文和盘倾向恩师，聆听您的评判。您则亦把45岁前颠覆史学与古陶瓷的“划时代著作”——《元青花特异纹饰和将作院所属浮梁磁局与画局》、《蒋祈“陶记”时代考辨》等寄我，鼓励我站在大中华陶瓷的角度上对耀瓷及北方诸窑整理研究，充分利用扎根一线、能研究也能实验、可以创作又可亲自动手制作的机会空间，“创造出使小人们无法诋毁的成绩方算成功”！最难忘的一九八五年八月二十九日，我于差旅途中到访了阔别六年的瓷都，在恩师家外我的同学处苦苦等了您一天。暮时您回家听师母说我来了，即刻跑到院外大声呼喊：“孟树锋，小孟，你在哪里？！”那洪亮急切而熟悉的呼唤，时时犹在耳际，写到这里不禁我要掉泪！我飞奔下楼，扑向恩师，紧紧握住您的双手……在家里堆书如山的案头，拍下了我与恩师的第一张合照！

此后书信趋少，可是有了电话，然重大事情仍是以信传递。我们三千人大厂的父老乡亲要吃饭，您虽不同意我当那个家，但也难违时势，鼓励我既干了，就干好！但专业绝不能丢，研究更不能放松！还用您在国外获得的行业信息指导我恢复生产了大量的民间兰花、铁锈花、黑釉剔花瓷，穿针引线地帮我上广交会、于香港办展览；工厂那些年将近百万美元的出口额中，百分之九十的产品均是学生的设计。一九九八年十二月十五日，我耐不住恩师信件、电话的纷催而到景德镇，祥集上弄11号那处明韵清味一如前朝的院子里，瓷片标本和复原整器、从永宣到成万的代代官窑瓷赫然在目。特别是那十多个复原的“大明宣德年制”的青花五爪龙纹蟋蟀罐，是上天惜您英才辛诚，将深埋地下五百多年、证实宣宗朱瞻基为“会生活”的“促织天子”、两岸故宫所藏一千二百多件宣德官窑瓷器中无有一件蛐蛐罐的历史机遇和重任赐予了您！那时刚过花甲的您，除安排了我上一九九九年“上海古陶瓷科学技术国际讨论会”的论文外，又语重心长的教导我：将届知天命了，事业上高峰，又得去烟少酒品茶、读书练字多运动地养息身心，安保家园。在我离家前留影时，您却硬要跟我并排站在一起，在我几乎要掉泪的哀求下，您方坐在离门口不远的条榻上，师生相依合了第二照。

图3，1983年刘新园先生给孟树锋解释陶瓷提问的信

图4，刘新园先生寄给孟树锋的著作

图5，刘新园先生寄著作时的邮件外包，孟把它做成了背书皮珍藏

图6，1987年刘新园先生给孟树锋的鼓励信

图7，1985年8月29日在景德镇陶瓷馆后院刘先生家中与恩师（右）的第一张合影

二零零七年学生被评为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和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后，您从上海家中来的电话是：这虽然是应该的，但它只是一个起点。大师是人民和历史评定的，公允的！你倒是把传承人的责任担当好，在传统陶瓷工艺技术研究恢复、传承发扬上做得到位些。对于我在中央电视台上“专家鉴定室”、“寻宝”等栏目的多次节目，您则是两句短语：“小孟，难道你现在还要以这种方式出名吗？无论何时何地，不能说你是我的学生！”我即此打住，并更换了使用多年的手机号。二零零八年八月后，陕西富平县城北华朱乡出土了许多瓷片，参与者将其初议为茶圣陆羽所指的唐代“鼎州窑”，我因同参与者有三十多年的同行友谊，且地处极近，故多有前往，引起了圈内些人的颇激看法。隔年您问我时，正好文化部邀我在苏州参加全国非物质文化遗产论坛。九月十三日，我与巧逢的深圳雕塑院副院长夏和兴及在沪的中国建筑卫生陶瓷协会副秘书长夏高生、国欣艺术有限公司老总谢赛玖同学到宛平路家中拜望您。我带着相机里数次在富平拍的遗址、瓷片标本、几次参会者的图片，他们三位则因离景三十年从未见过您，又适逢教师节后，向您捧了一束鲜花。您异常高兴地亲自为我们沏茶斟杯，讲述厨中藏品的故事，又看了我的那些图片，我试探着向您汇报：“他们想请您去看看”。您说：“不一定，我去了会通知你的”。我们提出跟您合影时，您选了正厅秦孝仪先生书法前做背景，师生们紧紧相偎合了第三照，且多了三个人。问及原因，您说：“你们好好看看，这是我推崇的老师说给我的话，我就此作为你们教师节执花看我的回答吧。另外作为学问，我钦佩秦先生的这种功夫”！夏院长虽从“摩挲鉴古，沉潜读书”的秦篆金文中看到了书法的雕塑味道；我却想秦公孝仪翁这位深得“‘岳峻湘清’的淑灵之气”的“国籍学者”，台湾蒋公父子两代人的“文胆”，读书治学直追张栻、王船山，辅政为人堪比卧龙岗，从艺情洒台北故宫博物院的终生忙碌，然始终临池不辍不二。即到一九九六丙子上元恩师赴台拜会，两岸两位湘籍学界泰斗“掌谈甚欢”，心波老人在“疋命新园田野考古蜚声于时，吾湘之隽彦也”的惜才而又视力不济的情况下，却依旧能在尺幅上有此等作为，是其精诚专一的神志所在，约为您和先生对我等的期许也夫！

图8，刘新园先生发掘复原的明永乐官窑青花釉里红云龙纹梅瓶

图9，刘新园先生发掘复原的明成化官窑三彩鸭形香熏

图11，刘新园先生发掘复原的明宣德青花龙纹蟋蟀罐

图12，1998年12月15日在景德镇市刘先生的新家与恩师（右）的第二张合影

图13，2009年9月13日恩师（左二）在上海家中与学生孟树锋（右二）、夏和兴、谢赛玖的合影

二零零九年十月十五日我忙了一天的研究所搬迁，近十九点的电话甚生，接听了却是那么的熟悉：“小孟，我到陕西了，要去看你说的那些标本，让他们给你说我现在的方位”。我立即纠人奔车，暮至渭河岸上的陕西省考古研究院基地，见到了恩师和深圳考古研究所所长任志录、丽水青瓷博物馆馆长叶英挺一行，旋带他们赶到富平看了半夜的标本。恩师看得甚有兴致，凌晨在他的宿房里对我讲：“你说得对，这些标本真不错，能说明许多问题。你就按你对传统工艺技术研究的需要去学证，莫参与他们有关考古和窑口的是非。明天这里其他人有安排，你就别去了，明白吗？”恩师爱我知我，怕我在专业上有闪失，更在人事关系上为我料理周全，学生怎不清楚呢！十二月十一日我再到上海家中，请恩师检阅我对富平标本的所有看法与心得、将其并入我刚成稿的《五代青瓷史论》文章如何、将要在铜川新区拟建的“耀州窑传统工艺流程方案”包括累年思索而得的中国陶瓷精神等，您一一点评后，拿出了事先有备的一幅小斗方书法赐予言：“你对中国陶瓷‘唐朝重造型、宋代成多色、元代出奇画、明清长釉彩’的概括跟我总结的‘唐型、宋色、元画明清的彩’不谋而合；但你在精神层面‘一贯的包容谋求大同、不断的顺势变化创新、善和诸方诸材成我瓷’的说法我还没想好。但是我非常赞成！此约是你这个孔孟后人看了祖宗的书，多年在基层重实际、善总结的收获吧。算我没看错你这半个小老乡学生！‘秀才人情半张纸’，就拿这以酬你我的缘分，留个纪念吧”。这张墨宝我放了整整四年。二零一三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在西安住院作手术、关了手机约半年后回家，不知怎的翻腾桌柜堆积，拿出来展在桌面上看一看，想一想，念一念，推敲着恩师的章法、品味着恩师的笔墨、悬揣着恩师的用意，总觉得有些另异，五天没有动过。学生虽略染唐诗，但要吃透王世贞评的“扬之则高华，抑之则沉实，有声有色，有骨有气，有态有味”的“子美神矣”五言律，还是连边都摸不着的。此首《春日忆李白》四个人：唐朝两位弃职小文官、大诗人李白和杜甫，南北朝两名高官、军帅、大诗人庾信与鲍照；唐人皆不如前人仕途、诗作两不误地那么辉煌而故羡之。两个地方：陕西的渭北，江浙的江东。虽不敢说恩师与我可以比拟这四个人，然您在上海，学生在渭北，两个地方总能印证；而且“暮云”似有老意，“春树”略显年轻，也有我名的“树”字，好像能对号入座。可颔联头句少了一个“新”字，孰笔误，孰故意？腹联“天晴树”跟次句的“日暮云”似比一般书载的“春天树”对仗要好。最后一句“重与细论文”，您书成“相与重论文”，是否尤重于两人的关系？总之，恩师江西大学中文系的家底肯定以此送我是您有意、有指的。二零一四年元月二日十六时刚开手机，即接唐山老学长李中祥恩师两月前于上海仙逝的噩耗!再看一眼赐墨：挥洒自然中素挽寒凝，淡墨若泪，深墨如血；未诚想，一纸此物为终诀，先料阴阳隔——我气梗于喉，趴在床上压得涨腹顶着眼泪，从按摩床的孔洞里滴到了地上……

图15，2009年12月11日刘新园先生赠给孟树锋的书法

图14，秦孝仪先生赠给刘新园先生的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