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归来》的艺术性与思想性
2014-01-29石家庄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石家庄
⊙仝 欣[石家庄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石家庄 0 5 0 0 3 5]
一、寻求艺术性的突破
作为第五代导演的领军人物,张艺谋是不甘于平庸的。他在不断地透过自己擅长的色彩、镜头、画面等美术形式突出影片主题。烈焰熊燃的红高粱,迸发着生命最原始粗糙却有力的冲劲,焕发着充满张力蓬勃的生命状态,那一抹浓艳的火红成就了《红高粱》;黑白与彩色的鲜明对比,过去与现在的交替呈现,引人入胜的画面,动人却不造作,唯美却不矫情,恰到好处的拿捏赋予了《我的父亲母亲》;满目金色,富贵绚烂无处不在,但虚无浮夸无时不有,饱满的金黄,却是金属的压抑和窒息,得心应手的色彩运用,营造了浓郁的乱伦氛围,这就是《满城尽带黄金甲》。
张导自己也说更倾向于大红大绿的色彩。但是时隔两年,《归来》呈现给观众的是镜头的平和与画面的安静。张艺谋极力地避免自己最擅长的色彩运用,复而求其次地转向黑白灰三种寡淡的色彩,竭力还原最真实的“文革”背景和背景下的人物原形,对于真实性的追求做到了精益求精。陆焉识第一次归来,出现的是黑色的夜幕、白色的雨帘、昏暗的楼道,穿着破旧、皮肤黝黑的陆焉识。影片中选取秋、冬两季,荒凉、苍夷,安静的色彩之中,奠定了一个悲苦的爱情基调,这是影片的突破之一。
长焦镜头的运用是突破之二。影片把人性复杂、人物内心世界的展现毫无保留地交给人物自身,透过长焦镜头的使用,人物丰富饱满的面部表情、细致入微的动作推动故事的进展。陆焉识第一次逃跑归来,雨夜,静静的背景音乐,隔着一扇门,门里的人百感交集,挣扎、迟疑,进退两难;门外,激动、焦急,轻叩家门无人应,特写放在了一个轻扭门把手缓缓抽回的动作,二十年未归却被拒之门外的无奈痛心就定格在了那永恒的一瞬;陆焉识“平反”后归来,失忆的冯婉瑜,手捧公函,看到陆焉识三个字时,无声的抽搐,旁观者的叹息,陆焉识眼泛泪光,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离死别,而是生不离、死不别,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忘记我是谁;一遍又一遍地在报纸上书写着她久久企盼归来爱人的名字,只有她还沉浸在希望的等待中,而我们知道这是上天开得一个多么大的玩笑……这样的细节不胜枚举,是对苦难的无声控诉。
张艺谋之前的电影给人强烈的视觉冲击力,《归来》则采用的是简约的叙事方式。相较于原著,电影省略了主要人物陆犯焉背景的交代,只是通过几个简短的镜头,车站桥头下毛巾洗脸、寻医时流利的法语、最爱弹钢琴和平安后组织安排他回校任教,便将陆犯焉知识分子的形象呈现得活灵活现。故事紧紧围绕陆犯焉归来后治愈“失忆”这一主题展开,不激烈、不渲染,情节紧凑、朴实无华,娓娓道来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语言简洁,很多处的问答没有回复,陆犯焉追问丹丹何为不与母亲同住的原因,答案却在日后冯婉瑜对丹丹不认父亲的埋怨中。影片还有很多自然处无声留白,陆焉识第一次雨夜逃跑归来、在逮捕进行的车站相见、永无止境的车站等待却不见“人”的归来、一首无奈的渔光曲却盼不回等待的人……
二、通过“点”追逐思想的深刻性
《归来》有两个清晰的维度,一是时代的创伤,一是个人的坚守。张艺谋本人希望“通过个人等待、期盼和坚守的点点滴滴折射出一个时代”。所以,影片不是一部简单诉说不离不弃的爱情电影,它背后的隐喻可以从几处刻意着墨的“点睛之笔”中窥见一斑。
一是素未谋面的方师傅。《归来》改编自严歌苓长篇小说《陆犯焉识》,而“方师傅”一角是脱离小说本体专为电影设计的,他的别有用意不言自明。虽然自始至终所谓的方师傅都没有出现,但是从别人的嘴里了解了这个特定历史时期的产物——“革委会”,冯婉瑜不止一次为了陆犯焉的事儿找他,他用铁板勺打了她。我们不知道这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事实是,后来冯婉瑜真的失忆了,一次次以这个素未谋面的“方师傅”之名无情地将她痴痴等待的爱人拒之门外。掩面唏嘘之余,这个从未进入观众视线的、形象模糊的方师傅有了一张狰狞可怖的面孔,而他,正诞生于那个荒谬的时代,映射着那个时代的丑陋与不堪。影片里没有歇斯底里的呐喊,没有激烈愤怒的控诉,取而代之的是火车站一个“早已归来”与一个“视而不见”无望等待的无声指责,温情脉脉中却无不在有力地掀开历史之殇,揭露它的影响之深、延绵之远。纵使陆焉识拿着铁板勺欲“以牙还牙”,最终还是选择了原谅,而他原谅的也仅仅是一个人,他也是时代车轮中的一个小螺丝,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更无法改变时代。
二是母亲对女儿的不谅解。影片更多的镜头给了一对相见不相识的夫妇,容易让人忽略了烙印在一对相依为命二十年母女身上的创伤。女儿丹丹为了获得《红色娘子军》吴清华一角,出卖了自己的父亲。这与其说是一个少女欲望的驱使,不如理解成时代强加给一个少不经事的孩子的选择。作为一个母亲,孩子特殊时代的荒诞的错误是应该被谅解的,但恰恰在影片中,加重了悲情的戏份,母亲冯婉瑜失忆,只记得了女儿的不好。她把爱人的被抓统统归咎于女儿的不孝,耿耿于怀那些“父亲”被减掉的照片,对女儿职业住所的更换不关注,对女儿性格的转变不留意。一个家庭的温情在浩荡中被揉碎,这些活生生的事实是对过往历史的注解,透过丹丹被追问与母亲分居时的欲言又止、面对母亲指责时委屈的眼泪,她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了代价,可是谁又该为她的痛苦买单?是“犯人”父亲陆焉识吗?当然不是,他负有保护家庭的重任,但同时他更是个受害者,那么谁是这个家庭悲苦的背后操盘手?谁又该被问责?电影所传递的思考正在这里。
三是累箱沉甸甸的书信。在失忆的妻子面前,陆焉识扮演了一位“念信的同志”。累箱的书信、泛黄的信纸,记录了劳改二十年的岁月。这些在黑暗中有什么样的纸就用什么纸写就的信件,我们可以猜想,他向远方爱人诉说的,一定不乏惨烈悲痛,而影片只截取了那些充满浓郁思情的呈现,这种欲盖弥彰,是掩饰,也是展示。那些被寄予希望、架起维系一个家庭重任的书信,那些被赋予力量的闪光的文字,“春天如期到了,拉水的母马要生小马驹了……当我们看到小马挣扎着,站在了开满黄花的草地上,我们感觉春天真的来了”。苦难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围坐在火炉旁温馨的念信情景,弥合了过往那些张裂的伤口,暖暖的氤氲向传递观影人了一个强烈的信号——没有什么比“在一起”更重要的了,即使不相认,又何妨。
三、争议中的“温情演绎”
身份简化、背景模糊,弃人性及人物性格的复杂于不顾,弃曾经的苦难于当下的生活不顾,以温情演绎代替时代思考,《归来》也被评为是一部有负众望的电影。
在导演张艺谋看来,一个家庭悲苦的背后是一个暗流涌动的时代,这才是他真正要在电影里表达的思想,他希望有文化、有情怀的东西在电影里。的确,我们看到了张导在艺术性和思想性上刻意所为,只是对于一部理性的历史反思片,《归来》呈现出柔情有余、深刻不足的遗憾。这与市场需求的鸿沟究竟是怎样产生的,为什么又有这样的感觉差距?想必这不是张导愿意看见但客观存在的。
抽去背景,片中的关于情感处理,不能不说是一个旷世恋情,即使对历史不大了解的80、90后都会被片中的等待、企盼和坚守感动,心甘情愿为电影买单。漂亮的票房数字表明,市场这只无形的手在整个创作过程起到了作用。或许这样的倒退逻辑有些不合规范,但是关于思想的表达,除去前三十分钟的背景交代,后面的剧情,导演虽然竭力地把历史元素往里拽,但也只能起到点缀的效果,单线条的爱情叙事,无法支撑起整个影片连续而具有冲击力的思想性表达,更拿宏大的历史反思无能为力。当然,市场经济条件下电影工厂,一个完全不考虑成本和利润的电影是不存在的,但是在尊重市场规律前提下,我们是否可以把电影做得更文艺些,思想性更深刻些?目前,市场的需求不是得到了重视,而是受到了某种刻意而为的曲解,观众的需求并没有被真正地挖掘,而那些能够带来物质利益的低俗庸俗的需求受到了趋之若鹜的追捧。健康的电影市场应该是多元的,这里既有理性的思考、深刻的批判、爱的情怀、温暖的述说,又有捧腹的大笑、无厘头和感性。总之,电影应该是社会价值、积极审美、健康娱乐为一身的艺术载体,只能说,在电影这个大众文艺的道路上,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从更深刻的意义上讲,电影作为一种文化形态,它根植在中国千年的社会文化背景之中。对于历史的反思,这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永恒课题。而在对历史、对过去的认知上,灾难的毁灭性、不可复制性,对人性、伦理秩序的颠覆,都使我们在回望的过程中苦不堪言。而学生时期的历史教育内容是单调的、形式是单一的,社会化的历史教育是缺乏的。大众媒介、图书、学校等教育介质都有义务和责任区承担传承历史和文化使命,电影只是其中一种,所以,我们不能一味指责一部电影对政治的淡化,批评某一个导演在文化反思上的“温柔”,而是应该从当前的文化意识形态中反思,为什么我们的文化土壤中生不出历史之花?对待文化我们究竟该有怎样态度?
众望之中的《归来》,带给我们凄美的爱情故事,也让我们窥见历史带痂的伤痕,影片对色彩的应用、长焦镜头、简约叙述的尝试,对个人命运折射一个时代的探索,做了很多艰难的探索;同时也带给我们更多思考。文化的成熟和电影的成熟路漫漫其修远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