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与欲望的纠结
——柏拉图《理想国》及其后
2014-01-29何磊首都经济贸易大学文化与传播学院汉语言文学系北京100070
⊙何磊[首都经济贸易大学文化与传播学院汉语言文学系,北京100070]
理性与欲望的纠结
——柏拉图《理想国》及其后
⊙何磊[首都经济贸易大学文化与传播学院汉语言文学系,北京100070]
本文由柏拉图及其《理想国》出发,探讨理性与欲望之间的亘古纠结,以此分析西方哲学史中永恒的“欲望”主题。文章试图以当代存在主义的“生活世界”概念为基点,发掘理性与欲望和解的契机,达到审美的信仰、爱与自由。
哲学伦理理性欲望
基督教认为人有原罪(Original Sin),原罪即原欲,欲望作为邪恶的对象需由信仰加以征服。又如毕达格拉斯所说,“恶即无限”,无限制扩张的欲望难免导致冲突,哲学的功用,便在于经由净化返归和谐。可见,欲望一直作为否定的对象出现于人类的思想视域,而“如何驯服欲望”,自古便成为了伦理学的核心主题。
然而,人们真的能够驯服甚至抹灭欲望吗?欲望会不会反而因人类的驯服而确证自身的存在,进而驯服人类呢?人类“理性”与欲望之间只能是非此即彼的驯服关系吗?本文试图通过对西方思想史的简单回顾,观照欲望与人类理性的亘古纠结。
一、理性驯服欲望柏拉图可谓系统地进行欲望驯服的第一人。生于雅典已现衰败徵兆之际,目睹了物质生产的繁荣与民主政治的疯狂,使其深切意识到欲望的可怕。在他看来,仅满足于物质丰富的城邦不过是“猪的城邦”,物质产品充沛,不过是“饲料”的丰富而已。而恰恰是由于欲望的不知餍足,才引发了城邦各阶层的相互僭越,最终导致“民主”作为“多数人暴政”的出现。当民主制度成为欲望增殖的副产品、追逐物质利益的手段或仅是闲暇时的游戏时,整个城邦便在这种民主的带领之下陷入一种虚无的疯狂境地:它对琐屑的要求和庄严的原则不屑一顾,以轻薄浮躁的态度践踏所有理想。
这当然是令人无法容忍的。秉承毕达格拉斯数学传统的柏拉图深深厌恶这种欲望的“恶无限”,因为,和谐才是美好。驯服无限扩张的欲望,返归和谐的状态,便成为了柏拉图哲学的核心任务。《理想国》让我们见识了柏拉图式的欲望驯服哲学。通过对个人直至社会(城邦)正义、德性定义的探讨,柏拉图让人认识到:正是欲望的无度,使得我们不清楚自己的德性(品质),相互僭越而不能各尽其责,种种荒谬的政体(尤其是暴民政治)都是由此所致。
既然不正义意味着欲望的无度,正义的出现便意味着欲望的驯服。柏拉图运用一种“小写的人—大写的人”的本体论推演,在个人的正义(只做符合自己德性的事)明确之后,城邦的正义自然清晰明了:正义意味着城邦中各阶层各尽其责、互不僭越,欲望、勇敢、智慧三者有序和谐。确定了正义后,便可开始合德性地造人,最终实现完美和谐的理想城邦。这一切的规划者(也就是欲望的驯服者),是一种叫做“哲学王”(philosopher king)的生物。面对《理想国》中勾勒出的种种常人看来严苛乃至荒谬的、无分钜细的社会规划蓝图,人们不禁要问:是什么保证了哲学王统治的合法性?
是理性,柏拉图定会做如是答。而且,既然哲学王的领导合乎内在的理性(这理性在柏拉图看来是与天地六合宇宙相通的,如他认为的数学、几何般颠扑不破的理性),便不需要“法”作为外在约束。因此,理性保证德性,保证对德性的正确认识;保证统治者对於被统治者的统治的内在合法性(“统治乃是为了让大家在同一指导下成为朋友成为平等者”③);甚至保证对“劣等”婴孩的合理处置……总之,在理性对欲望的驯服下,城邦最终能达到(至少在柏拉图的设想中达到了)一种和谐的状态。
重新审视这个指导一切的理性,我们可以看出,柏拉图继承与发挥了巴门尼德的“两条道路”。在巴门尼德那里,“意见之路”将人引向“不是”,因而实际上是不存在的。柏拉图承认有既“是”又“不是”的世界,即“现象界”。但认为,对于它的认识只是“意见”,而对于本体界(即“相”)的认识才是“真知”,对于这种真知的认识,只能是理性的功能。
我们生活于其中的流变无常的世界,正是柏拉图所说的既“是”又“不是”的生灭“现象界”。所以,柏拉图的强理性便从本体论上拒斥了常人从“现象界”出发进行“意见”(臆见)的理解。因此,由理性确保的真理对于意见的绝对主导以及理性对欲望的绝对支配,才是理解柏拉图的关键。
然而,柏拉图式的欲望驯服进路,首先区分出了理性的自我与绝对的他者,继而否定他者的绝对他性(即虽承认相对于“本体界”的他者“现象界”的存在,但不承认关于现象界认识的有效性),造成了思想的巨大分裂:理性可知的“本体界”实际上成为了作为他者的“现象界”的主宰者;理性的“哲学王”(philosopher king)也成为了作为他者的群氓(the crowd)的主宰者;理性亦成为欲望的主宰与驯服者——且这主宰天经地义(因为理性是通于天地六合的)。然而事实上,过於强烈的这道理性之光只昭示了自身,却将自身以外的他者置于相对于自身的晦暗不明中。强理性所致的二元分判直接导致了西方积重难返的精神分裂,其思想裂痕难以弥合且随时间之流愈拉愈大。
二、欲望驯服理性柏拉图之后,希腊哲学家对于“什么是真理、什么是幸福”又陷入了莫衷一是的状况,独断论与怀疑论各执一端、僵持不下,哲学本身的光芒由于对真理的过度执着——或者说对真理与意见的分判以及真理主导意见的过度执着①——反而消隐了。《约翰福音》中暗与光的对立②在某种程度上也反映了这种状况。强理性并没有能像柏拉图所设想的那样保证人对自身欲望的驯服,怀疑论却从根本上使得理性自掘坟墓。随着蛮族的入侵,理性主导的古希腊哲学最终不可避免地走到了尽头。
有人曾说,当野蛮遇到哲学,总是野蛮获胜;而当野蛮遇到宗教,却总是宗教获胜。在哲学不敌蛮族与自掘坟墓的时候,基督教哲学(神学)适时出现,以对基督真理的信靠取代了对于真理的探究以及关于真理的一切争论,西方也最终随着基督教地位的确立进入了信仰主导(与柏拉图《理想国》中的真知主导大异其趣)的中世纪。信仰所指的上帝,取代了理性所指的“本体界”,成为一切知识、伦理的最终保障,理性指导下的德性论伦理亦最终为基督教的神学规范伦理所取代。执着于真理的强理性,作为一种相对的超越,难以与作为绝对超越的上帝相抗衡。若将前面说法中的“野蛮”理解为“欲望”,可以说,强理性驯服欲望的企图不仅遭到不可换回的失败,其自身的地位也岌岌可危,直至最终为信仰所取代。
然而,信仰亦并非真的全能,取代强理性的信仰本身亦包含有深刻的吊诡:基督虽标榜博爱,却始终摆脱不了亚伯拉罕宗教一神传统“党同伐异”的特征。可以说,基督教神学变相地吸取与继承了“真理”与“意见”的二分。在西方基督教传统的世界里,始终存在着诸如“神—人”“正统—异端”“信徒—异教徒”等的二分。上帝作为欲望的驯服者,规定了这种二元分判、一元主导的秩序,并理所当然地成为这种秩序的确保者。文艺复兴之后,随着启蒙运动以及“现代性”的“祛魅”,上帝作为一切知识、伦理、秩序的保障重新被另一种由理性确证的“自我”所取代。绝对“自我”不仅取代上帝成为西方传统二元分裂、一元分裂秩序的确保者,同时也预设了绝对的“他者”,并以“他者”的主导者自居。现代西方继承了基督教文明中的“异端”概念,党同伐异的“自我”将“他者”置於异端的地位:基督世界—非基督世界、西方—东方、男性—女性、理性—非理性、文明—疯癫等两者的对立(后者作为“他者”每每作为被否定的异端而屈从于前者的权力)被夸大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我们在这种区分逻辑中,分明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支配欲:人为的分判并无意止步于对差异的认识,更重要的是抹杀差异的行动(驯服)。毋宁说,理论背后的驯服欲才是原罪/原欲的真正意涵。显然,这种确证“自我”的理性,不仅不同于古希腊那种试图通过追求真知来驯服欲望的理性,毋宁说其本身反而为“现代”资本增殖扩张的欲望所驱使、驯服,进而变本加厉地对他者进行征服,为欲望之虎作伥,成为欲望扩张的工具。
三、理性与欲望的和解经历了“神人共在”世界图像的没落与毁灭之后③,当代世界成为非审美的“非世界”(non-world)——混沌(Chaos):保证秩序的上帝缺席了,取而代之的是资本作为新神走上祭坛。如何摆脱世界的非审美状态?当欲望仍然存在且仍不断膨胀,理性却无计可施?
我们不妨先回过头来,重新审视以人类思维最高水平自居的哲学。芥川龙之介曾在散文中描写过他在北京寺庙的见闻④:有些佛像是被布幔遮住的,信徒可以花上几个铜板,让僧人将布幔撩开,以窥见佛像的真实面貌。当光照耀到佛像上,人们便看到了佛像。同样的,哲学,也许就像那透过布幔遮挡从而使人得以窥见佛像真面目的光一般:当哲学之光照耀于世界时,世界的“本体”(noumenon)便显现出来——这就是“现象”的过程。从字源上看,“现象”这个词:phaenoumenon,乃是由phae(光)和noumenon(本体)两部分构成:“光”照耀于“本体”时,便是现象。哲学的目的,正是试图让世界的“本体”显现出来。根据康德的理解,哲学这种光不同于自然科学,后者将知性的范畴加诸世界,然而这些范畴、规律等并不属于世界“本体”。世界本体作为世界本身是其所是,毋需任何静止的“名言”加诸其上。哲学于是只以自己的方式观照这个世界,哲学的话语,与其说是在解释世界,毋宁说是在试图言说不能言说的世界。
而这样看来,无论是柏拉图的强理性,还是基督教党同伐异式的信仰,抑或主导“他者”的理性自我,都不像是温和地进行“现象”的光,却更像是一道道撕破雨夜的黑幕的强光(闪电),在昭示自身的同时揭示出他者的黑暗。然而,个人身为群氓的一员,身处这样的世界,恐怕只能安分守己地在夜的漆黑中等待闪电的光临,或者被照亮,或者被击毙。
“人类一思考,上帝便发笑。”人的罪并非欲望,而只是人对于自身有限性的不自知,亦即思想的谵妄。传统哲学的问题即在于对欲望的片面否定及对理性的过度自信,进而导致理性与欲望难以调和的龃龉,以及思想中积重难返的精神分裂。“存天理,灭人欲”之类的口号,即使不是虚伪,也至少是愚蠢的。既然难以摆脱有限性,人又怎么可能按照“欧几里德式”的预想(无论出于何种目的),仅仅靠理性、哲学王、上帝,或者财富来实现最终的平和,达到一个完全理想的世界?思想的尺度可能成为所有人行为的尺度吗?答案无疑是否定的。事实证明,“常使世间成为地狱的,正是人试图使其成为天堂的东西。”蔽于一曲的哲学理论(或者叫做“理性”),不仅无法成为普适的圭臬,反而会为欲望所用,成为欲望实现自身的工具。
对于人群而言,欲望经过放大、变形、扭曲,已经难以归结为简单的食色二欲,而更多地体现为贪婪以至无休止的征服欲。所以,我们能做到的、我们需要的,首先只能是以身观身的谦逊。
诚然,欲望首先意味着所欲物的不在场,其欠缺性质驱动欲望去实现自身,消费所欲,甚至在欲望被满足後仍追求新的所欲,从而导致贪婪,因而这种意义上的欲望是否定的甚至是邪恶的。然而,欲望除了具有消费性之外,同时具有创造性。欲望作为一种驱动力,既是人自身生命力的源泉,也是属人的生活世界(Lebenswelt)不断生成的基本要素。
先哲所回避的,恰恰是这样的一个生活世界。他们执着于此岸与超越的分判,并试图凭借“超越”(相对的“型相”或绝对的上帝)摆脱此岸的不完美。而生活世界作为属人的活动发生场所,亦即欲望、智慧、技术三者游戏的场所,终究无从规避。欲达到理性与欲望的和解,生活世界最终是我们一切思考出发与返归的地方。
在对生活世界的肯定中,人最根本的欲望除了是消费性的(这无法改变)更是创造性的:他激起人的创造激情,由被动地欲求可欲之物(人或物)成为创造性的爱(对世界的肯定与爱)。消解自我与他者的彼此分判而泛爱万物,认识并在可能的范围内改造世界,进行创造性的活动。为此,我们需要一种“现象”意义上的“弱”理性:“每当有一只毫无蔽障的眼睛在凝视着现实自身、现实的种种可能性以及现实的无限可说明性(Deutbarkeit)的时候,当这只眼睛不变成裁判官,也不宣誓什么绝对学说,毋宁只老实而公正地渗入一切存在着的东西中,使之成为有效用的,并且既不美化它,也不掩饰它,更不使它清晰易懂的时候,那里就有理性的气氛。”⑤只有凭借这样的理性,才能真正达成其与欲望的和解,才有人作为生存者的实存,以及生活世界的审美与自由。
“以身观身”的成果,是个人生活世界“信·望·爱”的三位一体:在生活中,我热爱,我信仰,并且因有意愿上的真诚而始终保有希望。存在的一切真实地向我展开,生活世界变得丰盈、审美与自由。理性正视欲望的存在,不再试图以主导者的身份驯服对方,欲望与理性相互驯养⑥,协和地游戏,我也在对生活世界的信·望·爱中达到了对自身的理解与肯定,同时达到净化的美与自由。
①柏拉图:《理想国》,451A-B:“在我看来,失手杀人其罪尚小,混淆美丑、善恶、正义与不正义,欺世惑众,其罪大矣。”
②“这光照在黑暗中,但黑暗却拒绝光。”(《约翰福音》1:5)。值得注意的是,圣经中光与暗的绝对对立由希腊文化的来源有二:一为希腊神话中神与人的绝对对立;一为真理与意见的绝对对立。
③对比西方因神的缺席导致“天地神人”合一的世界变为混沌,中国亦由伦理价值之“天”的缺席导致“天人合一”的破灭。
④之所以执着于引述芥川的见闻而不采用更为简洁的描述,是因为在这一“现象”过程中,“光”虽为直接的现象者,而不可或缺的“铜板”,似乎也是“现象”进行的必要条件。
⑤雅斯贝斯:《生存哲学》,王玖兴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版,第50页。
⑥驯服(to tame)意味着一方对另一方支配与主导;而驯养(apprivoiser)则意味着在对于差异的相互尊重前提下所进行的游戏。
[1]包利民.古典政治哲学史论[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
[2]何磊.绽出、迷失、矛盾:黑格尔的欲望主体之旅[J].外国文学,2013(3):112—119.
[3]何磊.欲望·身份·生命:朱迪斯·巴特勒的主体之旅[D].北京:北京外国语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3.
[4][日]芥川龙之介.侏儒的话[M].李正伦等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5]彭富春.哲学美学导论[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
[6][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尼各马可伦理学[M].廖申白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
[7][古罗马]塞涅卡.强者的温柔[M].包利民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
[8][古罗马]塞涅卡.哲学的治疗[M].吴欲波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
作者:何磊,首都经济贸易大学汉语言文学系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当代西方哲学与批判理论、文化研究等。
编辑:魏思思E-mail:mzxswss@126.com
本文系首都经济贸易大学“中青年教师科研水平提升项目”及首都经济贸易大学“2014年度新入职青年教师科研启动基金项目”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