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新启蒙诉求下的新时期作家生存哲学
2014-01-29宋拓瑞辽宁大学文学院沈阳110036
⊙宋拓瑞[辽宁大学文学院,沈阳110036]
论新启蒙诉求下的新时期作家生存哲学
⊙宋拓瑞[辽宁大学文学院,沈阳110036]
十年“文革”浩劫的结束预示着中国新时期的开始。在这一历史性的巨大转折过程中,作家们继“五四”之后又一次站在启蒙的立场上,于一波又一波的文学潮流创作中诉说着对生存的重新思考。本文通过回溯、阐释新时期历史转型的背景来探讨作家在新启蒙思潮影响下对生存内涵的诉求:“人要有点东西,才叫活着。”
新启蒙新时期作家生存哲学
历史转型与新时期文学创作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之文学。正如福柯所说,重要的不是话语讲述的年代,而是讲述话语的年代。十年“文革”浩劫的结束预示着中国新时期的开始,中国社会发生重要的历史转型,从以阶级斗争为纲转为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文学发展与历史转型紧密相连。“文革”践踏人性、人情和人道主义,抽离了人生存的生理与心理需求。而作为主潮的新启蒙主义则唤醒了一大批作家对于“何谓生存”的重新思考与认识,即“人要有点东西,才叫活着”。而“这点东西”可以说是支撑自我存活于世的自我确证与自我实现,是作家们对于生存内涵的一种形而上的思考,是作家的生存哲学。与此同时,在时代社会历史转型的大背景下,作家创作理念也发生转变。他们崇尚自由,以此对抗异化的现实。他们以语言为武器对言语失真进行突围,他们质疑现实,力图消除真实与虚构间的鸿沟。他们在文学中充分运用“意识流”“戏仿”“心理时空”等手段,消解传统现实主义的庄重感和神圣感,作家成为叙述的主人,这些都真正促使了文学主体性的回归,使中国文学又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20世纪90年代起,进入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时代,中国社会再次转型,经济体制转轨,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领域都发生巨大变化。经济空前繁荣、人民生活水平迅速提高,随着开放多元的转型期文化格局的出现、市场经济和商品化浪潮的冲击,文学创作在这样的文化语境中自然而然地发生了新的变化,呈现出众声喧哗的场景:有的作家幽闭于自我的私语化空间,孤芳自赏;而有的作家还原日常生活,进行闲聊体写作;还有的作家建构与人物、与读者对话的空间,在主体间性中完成艺术创造。新时期历史转型带来作家生存理念、创作观念与创作体式的变化。
(吴玉杰,博士,辽宁大学文学院教授)
在康德看来,“启蒙”即“人类脱离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状态。不成熟状态就是不经别人引导,就对运用自己的理智无能为力。当其原因不在于缺乏理智,而在于不经别人的引导就缺乏勇气与决心去加以运用时,那么这种不成熟状态就是自己加之于自己的了。sapere aude要有勇气运用你自己的理智!这就是启蒙运动的口号”①。对此,启蒙也即“去昧”,人要独立运用自己的理智从蒙昧的泥沼中解脱出来,从而成为一个独立的、自由的自我确证主体。
在欧洲历史上,“启蒙运动是欧洲文化和历史的现代时期的开端和基础,绝非一个纯粹的科学运动或主要是科学运动,而是对一切文化领域中的文化的全面颠覆,带来了世界关系的根本位移和欧洲的完全更改”②。而在20世纪初的中国,新派知识分子以“重估一切价值”的激进姿态冲击、反叛“吃人”的传统,高举科学和民主两面大旗,以个性主义和人道主义为主要思想武器,宣扬“人的解放”,从而掀起一场现代性的启蒙运动。这场启蒙运动给20世纪初的中国思想文化界涂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但因历史环境的动荡使之在此后的进程中屡遭打击和挫折。直至“文化大革命”,“五四”启蒙运动的成果在极度扭曲的时代环境中全军覆没。
经过“文革”的十年浩劫,中国于70年代末(1978年前后)步入新时期,预示着在被“文革”破坏的废墟上重新开启新时代、新纪元。“在80年代,从‘文革’中走出的人,普遍认同‘文革’是‘封建主义’的‘全面复辟’,实行的是蒙昧主义的‘封建法西斯专制’,是对人性、个体尊严、价值的剥夺和蹂躏。因此,‘新时期’存在着如‘五四’那样的将人从蒙昧、从‘现代迷信’中解放的‘启蒙’的历史任务,在思想文化上,‘新时期’也因此被看成是另一个‘五四’。”③因此,借用“五四”的精神话语——启蒙主义传统来反封建成为新时期面临的首要任务。但是,新时期与“五四”所面临的生存空间与历史—文化语境毕竟时异事殊,所以它所承续的启蒙传统以其新的特质而被称为“新启蒙”。“作为对‘文革’封建性逆流的强烈反弹,它以现代理性精神为主体,以科学理性及人本理性为旗帜,构成了持续整个80年代的以文化开放与自省为特征的思想解放运动。”④这一思想解放潮流因新时期前期与中后期历史环境相异而呈现出所立之“人”的内涵不同。
一
“粉碎‘四人帮’,对中国社会来说当然是一次历史性的巨大转折。但这种转折首先仍然表现在社会结构的表层形态中,而从精神意识和心理思维层次来说,‘转折’的到来显然要艰难得多。”⑤的确,新时期初期,文学的复苏与时代政治的拨乱反正、思想解放的步调几乎保持一致:政治改革为文学的复苏、进步保驾护航,而文学也吹响了政治意识形态回到正轨的集结号。
1978年《光明日报》发表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引发了全国上下“真理标准问题”的大讨论,同时真正地揭开了新时期思想解放运动的序幕。随后,中国共产党第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召开实现了思想路线的拨乱反正。这场讨论与这次会议为文艺界吹进了一股自由解放之风,在第四次全国文艺工作者代表大会上,中共中央、国务院致大会祝辞中说:“党对文艺工作的领导,不是发号施令,不是要求文学艺术从属于临时的、具体的、直接的政治任务,而是根据文学艺术的特征和发展规律,帮助文艺工作者获得条件来不断繁荣文学艺术事业。”⑥1980年7月26日,《人民日报》在社论中明确提出“文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的新口号。开明的政治改革为文学压抑已久的情绪释放提供前提与保证,而这种情绪的释放也不可避免地反映曾经的政治创伤以及目前的政治改革趋向。由此,80年代初期的新启蒙思潮主要是通过对“文革”的批判与反思以及立足现实的改革来吁求在“文革”中被践踏殆尽的人性、人情和人道主义,以此来重新确立人的主体地位。而无论是告别“文革”或是立足现实,新启蒙都是在“现代化”与“改革开放”的宏大叙述中展开的,紧跟时代政治的趋向潮流。也就是说,“20世纪80年代初新启蒙主义与国家意识形态有合谋的倾向”⑦。所以,此时期作家们所极力吁求的“立人”是社会意识形态中大写的“人”,“人”的生存观念、生存目的以及生存处境与方式都有意识形态的投影。
从80年代中期(1985年前后)开始,中国的社会改革更加完善、深入和迅速。这种全方位的改革为80年代中后期的文学发展提供了新变的背景、机遇和动力。“文学界革新力量积聚的旨在离开‘十七年’的话题范围和写作模式的‘革新’能量,开始得到释放,创作、理论批评的创新出现‘高潮’。”⑧“回到文学自身“”文学自觉”“文学的本体性”成为备受关注的热门话题,作家开始由“惯性写作”真正地走向“自觉写作”。与此相联系,新启蒙主义思潮所立之“人”的重心也开始发生位移。张光芒认为“:作为文学启蒙的逻辑前提,历史带给新时期与‘五四’的文化障碍及由此激发的思想反弹力量,具有明显的差异性……20世纪70年代末,民族危亡问题退居其次,民族内部的政治—文化问题突显,在经历了短暂的社会—政治学层面的思想解放运动后,文化—人性层面的现代转型很自然地成为启蒙主义思潮回归与嬗变的首要主题。”⑨对此,我们可以做如下理解,从80年代中后期开始,“唯人主义的人学本体论”才开始真正建立,所立之“人”也开始由“社会结构的表层形态”向“精神意识和心理思维层次”开掘“,人”之生存观念、生存目的以及生存处境与方式具有了超越意识形态的个性色彩。
采用营养琼脂培养基[21],分别接种10-5、10-6、10-7、10-8 四个稀释梯度的悬浮液,将接种好的培养皿于30 ℃培养24 h后进行好氧菌计数。计数时选取边缘整齐,菌落隆起,光滑的菌落进行计数。
从文学本体的角度看,80年代中后期的新启蒙思潮更具新的特质:“启蒙不是赋予知识者的特权,不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一个群体对另一个群体的教诲和指导;相反,启蒙首先是每个个体自我心灵的启蒙,是去掉虚妄张狂而使自我认清自我,知悉自己存在的有限性和可能性,洞悉自我选择的不可逆性与自我承担选择的结果。”⑩这种“在自身领域获得自我确证意识的觉醒”是人回归自身位置与生存于世的价值所在。
二
“新时期文学的发展过程,是社会主义人道主义的观念不断地超越‘以阶级斗争为纲’的观念的过程。我们可以找到一条基本的线索,就是整个新时期文学都围绕着人的重新发现这个轴心而展开的。新时期文学的感人之处,就在于它以空前的热忱,呼唤着人性、人情和人道主义,呼唤着人的尊严和价值。”⑪“文革”十年由于异化的政治社会环境导致人行尸走肉般扭曲地活着。进入新时期之后,在启蒙主义思潮影响下,重新“立人”成为亟待解决的首要问题。由此,作家们极力吁求的是人真正活着的自我确证。但在初期,受惯性思维的影响,作家们主要还是在重大的社会政治问题上回旋,着眼于人的外部世界,所吁求的人的尊严、价值与地位也局限于社会政治结构的表层形态。从新时期中期开始,作家逐渐从对人的外部世界的关注过渡到对人的内心世界的探测,从漫步在国家政治神话的云端降落到民间日常生活的土地上,从而挖掘出隐藏于人内心的生存思考与生存态度。正是作家对人的内在精神空间的拓展与审视,才阐释出生存的真正内涵:“人要有点东西,才叫活着。”
新时期初期的“伤痕”“反思”“改革”三大小说潮流主要体现的是社会启蒙,对“文革”的历史批判与极“左”路线的历史反思以及改革/反改革的二元对立模式是其主要立足点。刘心武的《班主任》、卢新华的《伤痕》开启的“伤痕”潮流所展现出的人的精神畸形、痛苦贫困是异化的政治时代造成的,荒诞不经、黑白颠倒的阶级路线斗争是人无奈的生存方式,也是其活着的意义与价值所在。反思小说从单纯地展示伤痕深化为总结历史经验教训,其关注人的主体内涵及表现空间也比前者更为丰富:对基本人性(如张弦的《被爱情遗忘的角落》、张贤亮的《灵与肉》《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等)和人与人之间关系(如李国文的《月食》、茹志鹃的《剪辑错了的故事》等)的扭曲的开拓与深化。随着经济改革的逐步深入,“回到当下”的改革文学吁求实现现代化的目标。那么实现这个目标就需具有现代化思想的人,如蒋子龙笔下的“乔厂长们”。而对于那些处在现代化社会却仍顽固于封建思想的人(如陈奂生、韩玄子等),作者则展现了其生存的可悲而可笑。而1985年前后形成潮涌的“寻根小说”开始真正形而上地思考人的生存内涵,“超越社会政治层面突入历史深处而对中国的民间生存和民族性格进行文化学和人类学的思考”⑫。
在李杭育的《最后一个渔佬儿》中,当现代工业文明强烈冲击人们的生存方式与生活方式时,主人公福奎一如既往地坚守着自己所习惯的渔民生活:“他从十四五岁起就干这门营生了,叫一个老头改变他几十年的生活方式,他一定很不情愿。对这生活,他习惯了,习惯得仿佛他天生就是个渔佬儿,在他娘肚子里就学会撒网、放钓了。”⑬打鱼对他来说,不仅是生存方式,而且已经成为生存本身。所以,当他赖以生存的葛川江在新的冲击中摇摇欲坠时,他虽对城市世界有所羡慕,但最终仍以贫困潦倒的生活为代价,固守着“最后一个渔佬儿”的身份意识与生存支柱。他孤独而贫困,但与命运抗争的这份执着却也让他拥有铮铮傲骨!
阿城“三王”系列中的代表作《棋王》取材于阿城本人的“知青”生活,但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知青”小说,其中饱含着作者对生存的独特体悟。小说围绕主人公王一生叙述了“吃的故事”和“棋的故事”。民以食为天,“吃”是人类最基本的生存需求。对于处在特殊年代里像王一生一样有过饥饿经历的人来说,“吃”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因此,王一生对“吃”,极其认真、专注与虔诚:吃的动作、吃的话题、吃的故事都会让他精神紧绷。但是,“吃”并不是生存的全部。“衣食是本,自有人类,就是每日在忙这个。可囿在其中,终于还不太像人。”⑭所以,“我”虽同意王一生“人要知足,顿顿饱就是福”的看法,可“我隐隐有一种欲望在心里,说不清楚,但我大致觉出是关于活着的什么东西”。“我”还是需要书、电影,画家还是需要画画,同样,王一生还是要下棋来解“忧”或者“不痛快”。“棋”对于王一生来说不是谋生的方式,更不是炫耀的资本,而是与“吃”同等重要的生存必需:“我迷象棋。一下棋,就什么都忘了。呆在棋里舒服。”正如汪曾祺所评价:“人总要待在一种什么东西里,沉溺其中。苟有所得,才能证实自己的存在,切实地掂出自己的价值。”⑮小说结尾处王一生在与九人赛棋的连环大战中“把自己生命的精华都调动出来,倾力一搏,像干将、莫邪一样,把自己炼进自己的剑里”,切切实实地获得自我身份的认同与自我确证意识。
十年“文革”逆流践踏了人性、人情和人道主义,抽离了人生存的生理与心理需求。而作为主潮的新启蒙主义则唤醒了一大批作家对于“何谓生存”的重新思考与认识,即“人要有点东西,才叫活着”。而“这点东西”可以说是支撑自我存活于世的自我确证与自我实现,是作家们对于生存内涵的一种形而上的思考。
①康德:《答复这个问题:“什么是启蒙运动?”》,选自《历史理性批判文集》,何兆武译,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22页。
②刘小枫:《现代性社会理论绪论》,上海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175页。
③⑧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修订版),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03页,第201页。
④杜书瀛、张婷婷:《新启蒙:理性精神下的文论话语》,《文艺理论研究》1999年第4期。
⑤吴义勤:《中国新时期文学的文化反思》,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13页。
⑥选自《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会文集》,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6页。
⑦陈萍:《新启蒙主义思潮的演进轨迹》,《重庆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6期。
⑨张光芒:《人性解放“三部曲”——论新时期启蒙文学思潮》,《南京大学学报》2003年第1期。
⑩王岳川:《中国百年学术思想嬗变的基本问题》,《社会科学战线》1995年第5期。
⑪刘再复:《论新时期文学主潮》,《文学评论》1986年第6期。
⑫丁帆、何言宏:《论二十年来小说潮流的演进》,《文学评论》1998年第5期。
⑬李杭育:《最后一个渔佬儿》,《小说月报》1983年第6期。
⑭阿城:《棋王》,《上海文学》1984年第7期。
⑮汪曾祺:《人之所以为人》,选自《汪曾祺文集》,江苏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9页。
作者:宋拓瑞,辽宁大学2012级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在读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当代文学。
编辑:魏思思E-mail:mzxswss@126.com
2012年辽宁省教育厅重大人文社会科学专项项目“历史转型与中国当代文学思想理论研究”,项目编号:ZW201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