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小说
2014-01-29广东黄景忠
广东黄景忠
什么是小说
广东黄景忠
何谓小说?古今中外各种各样的定义有几十种,但是似乎难以找到一种令人信服的说法。法国作家阿比乐·谢括力曾这样定义小说:“小说是用散文写成的具有某种长度的虚构故事。”①这应该是得到大多数人认可的一种说法。比如英国的作家伊·鲍温也说:“小说是一篇臆造的故事。”②类似的说法还有王蒙,他说“小说是虚拟的生活,‘虚’是‘虚构’,‘拟’是模拟,模拟生活”③。但是,相比较前两位作家,王蒙对小说的定义只抓住了小说这一文体的一个关键词——“虚构”,忽略了另外更重要的一个关键词“故事”。
先说“虚构”。小说家叙述的是虚构而非真实发生的生活,这已是众人皆知的事实。小说家为什么要虚构?因为日常生活本身是无序的、偶然的、碎片化的,作家不可能把碎片化的生活照搬到作品中去,他必须通过虚构,把偶然的、碎片化的生活整合成一个有意义的整体。当然,我们并不排除有些小说是以历史事件或历史人物为背景的,不排除这些真实发生的人和事在当时的主流价值观念背景下已显示了意义,但是,这样的人和事只要进入小说之中,就只是构造作品的某一元素,小说家早已根据他的思想,根据他对这些人和事的独特的理解将之剪裁、打碎重新构造出一个新的世界,人和事在小说家的叙述中已产生了新的意义。比如中国古代的历史演义就是怎么一类小说。在《三国志》的叙述中,关羽不过是一员普通的猛将,而到了《三国演义》中,关羽不仅勇猛过人,而且成为“义”的化身了。据《三国志》记述,关羽是被曹操擒获的,而在罗贯中的叙述中,关羽委身曹营,是为了保护刘备的妻子家眷;历史上在华容道拦截曹操的是刘备,罗贯中却安排关羽华容放曹;历史上关羽是诈降孙权,然后从偏门出逃被吕蒙识破,在小说中却被改写为关羽凛然拒降。经过罗贯中的改写,关羽义薄云天的形象已然跃然纸上。所以,一般地说,小说家不会把真人真事照搬到小说中,如果小说家不在虚构中展现他对于这个世界的独特的理解,如果他的写作仅仅是对生活的模仿,那么,小说家存在的意义就很可疑了。所以,对于小说,虚构很重要,虚构不仅是小说区别于其他文体(比如散文)的重要标识,而且是作家完成对这个世界的意义建构的必然渠道。
在小说中,人物、情节、环境当然都是虚构的,不仅如此,叙述人也是虚构的——叙述者不能混同于作者。布斯就说过:“一部小说的故事虽然通常必须由一位作者来叙述,但这位作者与我们通过其生平与经历所了解的那个人并非是完全同一,同时,在这种情况下把这位作者称之为‘叙述者’更为确切。”④事实上,许多时候,小说家会有意无意地虚构一位与自己或与社会主流价值观不尽相同的叙述者,使小说出现巴赫金所说的“对话”或者“独特的多声现象”。比如,茹志娟写《百合花》,就选择了一个大姐式的文工队员“我”作为小说的叙述者,这种选择本身是非常有意味的,“我”对小通讯员命运的关切的眼光和富于人性化的叙述语调让小说笼罩着淡淡的感伤的情调,这感伤情调的背后,隐藏的是叙述者对一个年轻的、美好的生命遭到残酷战争摧毁的缅怀。假如说小说的主要情节所展现的军民在战争中结下的深厚情谊和英雄主义的精神是小说的主旋律的话,那么,叙述者传递的对个体生命的感伤和缅怀就是小说中的另一种声音。这两种声音,前者是符合当时的主流价值观的,后者是被时代排斥的然而却是富于人性色彩、富于文学魅力的声音。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作家所虚构的叙述者,赋予了《百合花》超越那个时代的文学品质。
所以,我们说虚构是小说区别于其他文体的重要表征,这虚构包括叙述者的虚构——诗歌、散文也有一个叙述者,而这个叙述者必定是作家本人。我们说作家是通过虚构完成对这个世界的意义建构的,叙述者的虚构也参与到作家的意义建构之中。
再说“故事”。福斯特曾说过:“故事是小说的基本面,没有故事就没有小说了。可见故事是一切小说不可或缺的最高因素。”④但是,在当代,把故事视为小说具有本质性的特征,曾经被怀疑过。比如在意识流的小说中,人们看到,人物的心理活动的描写已取代人物的外在行动占据中心地位,故事似乎只剩下框架。在一些后现代小说中,故事仍然存在,但故事的核心因素——因果链条断裂了,故事似乎变成一个空壳。
事实上,如果稍做分析,人们怀疑的,主要不是故事在小说形式建构上的地位和作用,而是故事在意义建构上的作用。我们不能想象小说如果离开故事,人物的行动和心理将如何展开,小说家又依托什么去表达他对现实人生的思考和认识。但是,故事又显然不像福斯特所说的是决定小说成败的“最高因素”,一个在形式上看起来很完美的故事并不能成就一篇好小说,我们不能说故事越精彩,情节越曲折,小说就越优秀,换句话说,故事性并不能决定文学性。也许正是意识到这一点,在肯定“故事是小说的基本面”之后,福斯特又说:“故事叙述的是时间生活,但小说呢——如果是好小说——则同时包含价值生活。”⑥这就是说,故事的形式因素固然重要,而更重要的是故事的内核即包含的价值生活。是不是一个好的故事,取决于故事的价值指向和价值内涵。
故事的价值内涵应该体现在哪里?每一个作家的理解和定位是不一样的。在这一方面,我非常赞同昆德拉的观点,他曾经这样谈过小说的价值:“小说的存在理由是要永恒地照亮‘生活世界’,保护我们不至于坠入‘对存在的遗忘’。”⑦“对存在的遗忘”是海德格尔提出来的,在他看来,存在问题由古希腊提出后,便一直处于遮蔽的状态。在现代,社会的飞速发展,人的存在更是沦为政治、技术、经济等力量的附庸,存在沉沦了,被遗忘了。昆德拉显然同海德格尔一样感受到现代社会存在的危机,在他看来,文学的使命就是唤起人们对存在的关注和探究:“小说家既非历史学家,又非预言家:他是存在的探究者。”⑧而事实上,存在的问题不只是在现代才出现的,在人类发展的每一个阶段,存在都面临危机和问题,只不过在不同的发展阶段和不同的社会环境中,人的存在所面临的问题不尽相同而已。文学史上那些优秀的小说家,都能够通过讲述一个个故事,呈现和思考在他们那个时代存在的困境,展现人在困境中的挣扎和追求。卡夫卡在《变形记》中通过讲述小公务员格里高尔的悲剧人生,揭示在激烈的社会竞争中,在高度物化的人际关系中人的被遗弃。而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中讲述安娜追求真挚爱情的绝望,揭示的同样是人的被遗弃,只不过在托尔斯泰那里,遮蔽存在的不是物化的人际关系,而是贵族社会陈腐的社会秩序和虚伪的道德观念。
当然,也有作家把故事的价值指向定位在记录历史上。巴尔扎克就声称要充当法兰西的历史的书记官。中国当代许多作家的写作,尤其是长篇小说的创作,都企图表现社会发展规律或时代的本质,其实就是自觉或不自觉地把小说的价值指向定位在表现历史上。一般地说,企图表达历史的写作,故事的讲述会展开两条线索,社会发展的线索和人物命运的线索,而人物命运的线索的展开常常让位于社会发展的线索,这是这类小说失败的主要原因。梁斌创作《红旗谱》,为了记录20世纪二三十年代发生在冀中平原农村和城市的革命运动,在情节设计上不仅安排了发生在农村的“反割头税斗争”,还叙述了发生在城市的“二师学潮”,这样的叙述照顾了历史的完整性,但我们看到作为小说主人公的农民英雄朱老忠,因为在城市学潮中难以参与其中,在小说的后半部分基本上难觅其踪影,小说的情节推进也因此呈现脱节、分裂的状态。《白鹿原》前后部分的脱节,根本的原因也在于陈忠实不是基于主要人物的命运遭际,而是基于社会历史的变迁结构情节。有一些评论者把这两部小说后半部分的枯燥乏味归咎于作家的文气不足,其实根本原因是作者的聚焦点总是由人物转移到历史上。不是说小说不能表现历史,但历史在小说中只能作为人物存在的背景展开。
也有一些作家把故事的价值指向定位在某种政治观念、道德观念或者哲学观念的表达上。在思想禁锢的年代,作家的写作会自觉不自觉地屈服于主流意识形态,这一类的小说,生存本相会被湮灭在政治观念的表达上,作家并不是赤诚地面对人生世相,不是真诚地关怀人的存在,他只不过是编造一个故事宣扬某种政治理念。也有一类作家,他的确在直面和关切存在的困境,但是,他的写作总是囿于某种道德观念,当他抱着这种观念写作的时候,他就很容易在展现人与人、人与社会的矛盾中达成妥协。这样的写作,最终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往往就是一个大团圆的,然而缺乏人性力量的故事。假如托尔斯泰写作《安娜·卡列尼娜》,他让安娜屈服于上流社会的道德观念,最终回到卡列宁的怀抱,那么,我们就看不到那一个充溢着生命活力的美好形象了,存在的湮灭主题的表达也就不那么深刻了。
小说家不是历史学家、政治家、道德家,也不是哲学家。小说家立足的应该是人本的立场。小说家编织故事,故事的价值指向应该是存在的困境。一个好的故事,不是取决于故事的形式有多完美,而是取决于故事的价值内核,取决于小说家对存在的困境的表达是否深刻和独特。
所以,什么是小说?我以为合适的答案是将谢括力和昆德拉的定义综合在一起:小说是通过虚构的故事,表达对存在的关注和思考。
①④⑥福斯特:《小说面面观》,苏炳文译,花城出版社1994年版,第3页,第23页,第24页。
②转引自徐岱:《小说形态学》,杭州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46页。
③王蒙:《漫话小说创作》,上海文艺出版社1983年版,第78页。
④转引自王逢振等编:《最新西方文论选》,漓江出版社1991年版,第39页。
⑦⑧昆德拉:《小说的艺术》,董强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版,第19页,第56页。
作 者:黄景忠,韩山师范学院中文系教授,教务处处长。
编 辑:孙明亮 mzsulu@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