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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语、身体与飞翔——论《雪花秘扇》中的女性主义书写策略

2014-01-28陈康妮暨南大学外国语学院广州510632

名作欣赏 2014年6期
关键词:女书丽莎百合

⊙陈康妮[暨南大学外国语学院, 广州 510632]

作 者:陈康妮,暨南大学外国语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华裔美国文学。

邝丽莎(Lisa See,1955—),美籍华裔女作家,长期居住在洛杉矶。她的祖先原籍广东,后赴美当劳工,她出生在巴黎,只有八分之一中国血统,但她历来坚持华裔身份。她认为,“中国文化中最激动人心的部分在于它的深度、丰富性和时间的悠久”。上世纪90年代中期,邝丽莎凭借一部家族回忆录《百年金山》,在海外文坛声名鹊起,后推出的小说则是畅销榜单中的常客,风行于北美和欧洲。华裔美国妇女联盟推举她为2001年度全国杰出女性。

《雪花秘扇》(Snow Flower and the Secret Fan)于2005年出版,描绘了女主人公百合与老同雪花的深情厚谊,她们通过书写在扇子上的一种神秘的文字:女书,来互诉衷肠,从封闭的世界中暂时走出,分享悲喜,寻求慰藉。2011年,小说由著名华裔导演王颖成功改编为电影,获得了国际声誉。汤亭亭称赞道:“我完全沉醉于这部奇妙的小说——一个关于近代中国、神秘女性文明的迷人故事,萦绕于心际,简直美不胜收!”何谓“近代中国神秘女性文明”的故事?它美在何处?撇开改编后的电影文本,细细品读小说本身,答案便显现出来:《雪花秘扇》是写满了女性自己文字的女书,是女性隐秘的情感、身体欲望代码的汇聚。作品不失为埃莱娜·西苏(Helene Cixous,1937—)倡导的“阴性书写”(feminine writing)的范本。本文致力于结合文本来分析其书写特征。

邝丽莎在《雪花秘扇》中采取私语叙事策略,以女性的隐秘情感来对抗弗洛伊德所谓的女性历史之“黑暗大陆”暗喻。在他看来,“我们对女性认知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不够的,不确定的,这是一个神秘的‘黑暗大陆’”。小说主人公百合生于清朝末年战乱频发、动荡不安的岁月里,以男性为代表的权贵和英雄是历史的主角。在弗洛伊德眼中,男性为维护自身的优越性,男性把持着话语权,女性只能沦为证明其存在及价值的工具和符号。女性在这黑暗的历史中被置于“他者”的地位,被迫放弃自己书写历史的权利,从而处于“失语”或“缺席”的状态。在这种背景之下,同样是历史角色的女性们只能被湮没在男权的历史长河中,尤其是像那些“处江湖之远”的农村妇女“百合”和“雪花”们。

哪里有沉默,哪里就有反抗。在女作家笔下,百合和雪花之间通过女书这种无声文字向读者发出了声音。西苏曾经犀利地指出女作家的盲区在于,“黑暗大陆既不黑暗,也非无法探索——它至今未被开发只是因为我们一直被迫相信它太黑暗了无法开发”。所以,女性必须走出“黑暗大陆”的樊篱,通过“阴性书写”,写出自己真正的历史,颠覆自己在男权历史中的“他者”身份,掀开男权强行遮蔽在女性历史上的面纱,确立女性应有的历史身份。邝丽莎在《雪花秘扇》中就鲜明地体现了这种倾向。

“老同”和“女书”是贯穿小说的核心符号,“老同”指的是同年同月出生的女孩,自幼年开始便结成的一种亲密关系,这种关系既不是同性恋,也不像普通的同性友谊那么简单,而是如同精神的婚配,但又和当时父权制下允许纳妾的婚姻不同,“它是专一的,没有第三个人加入老同的关系……这是两颗心的结合,它不会因为彼此间相隔的距离,或是意见相左,孤独寂寞,一方嫁入更好的人家而拆散,也不会容许其他女孩或是女人介入其中”,如同小说中的百合与雪花,结成“老同”的双方情比金坚,相伴终身。正如同西苏所述,女性的书写或许是无形的,却是强有力的,“正是因为她用那既可物化,同时又对父权制秩序中自我指涉毫不妥协的‘白色墨水’写作”。女书是百合与雪花作为老同交流情感的载体,其本身就是一种阴性书写,是“老同”之间独特的沟通密码。“女书可以用毛笔和墨水写在纸上或扇子上,也可以把它绣在帕子上,还可以织进布里”,或用于当作婚嫁礼物相送,或取代书信用以传递信息、表达感情之用。最为重要的是:男人永远不能知道它们的存在,因此对于男人们来说,女书就如同“白色墨水”一般以无形的方式存在着。

19世纪的中国,未婚女子的生活空间大多被局限在闺房中,即便是嫁为人妇后,话语也不能逾越家庭以外的世界,因而缺乏沟通与倾诉的对象,女性作为个体的存在,在社会及家庭生活中显得尤其无助与脆弱。雪花和百合的关系就起始于一把折扇上的女书邀约,当百合与雪花在七岁的时候结为老同,她们便常在扇子和巾帕上撰写女书,用这种女人才看得懂的文字互通心迹,她们一同经历缠足、战乱、瘟疫带来的痛苦,一同省思婚姻及寂寞,一同分享身为人母的欢喜,这无疑也为自身在受压迫的空间里创造了喘息的机会。女书同时也承载着百合与雪花的历史,“作为无形的抗争,我用男人无法认识的文字表达自己的情感。让我们的人生经历成为悲剧化的艺术”。当百合孑然一身,成为在家静坐的老妪时,她一直为那些从未学过女书的女人们撰写自述,记录下她们悲伤、哀怨和不公的历史。就像西苏所说:“写作乃是一个生命与拯救的问题,写作像影子一样追随着生命,延伸着生命,倾听着生命,铭记着生命。写作是一个终人一生一刻也不放弃对生命的观照的问题。”在坎坷命运及“三从四德”的重压下,我们可以看出百合与雪花通过老同“一对一”的结盟关系,互相寻求慰藉,这种超越于亲情、友情和爱情的第四种感情——老同之爱,延续成一种支撑彼此生存的情感联结。

在《雪花秘扇》中,邝丽莎深入女性内心,直面女性的真实体验,写出了女性内心丰富复杂的欲望世界,尤其是身体欲望。作者以身体欲望的表达打破女性的沉默,解构了男性的菲勒斯中心话语。西苏在《美杜莎的微笑》中认为,男性为压抑女性对自身本质的发现,有意创造了蛇发女妖美杜莎的神话,她将美杜莎的微笑喻指重新改写,将其变为女性对认识自我本质的象征,她号召:“写吧!写作是属于你的,你是属于你的,你的身体是属于你的,接受它吧……写你自己,必须让人们听到你的身体。只有到那时,潜意识的巨大源泉才会喷涌。”

作为家中第三个孩子的百合,生命中最为原始的欲望便是渴望得到爱,她梦想得到母亲的关注和家人的关爱。然而她作为家中第二个“不值钱的女儿”,被视为“家中的一个匆匆过客”,是“家里寄养的另外一张嘴”。在未遇到老同雪花之前,作为被漠视的女儿,百合从未真正得到关爱。当百合知道自己可以拥有一位老同时,她从心底散发出如愿以偿的快乐。第一次和雪花见面的时候,百合的心中“激情燃烧式的爱”被点亮了,“我感到有种特殊的感觉从我们心中穿过——仿佛在我们心田燃烧起了一把火种”。无人关爱的百合本能地把从前一直渴望得到的爱寄托在了雪花身上。在一次吹凉节的仲夏夜,百合与雪花用手指在对方赤裸的身体上书写女书,这个章节的描写充满了浪漫的性爱色彩。然而这并不能说明雪花和百合在性方面是自觉的,也不是说她们之间存在着一种明确的同性恋关系,而是在她们的这种关系中确实有着某种欲望。当时的百合尚是“待嫁闺中的少女”,“对男女之事一无所知”,然而她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雪花那双红艳的睡鞋上,之后她才知道“没有什么比一个一丝不挂的女子穿着一双鲜红的绣鞋更有诱惑力”。这也是百合第一次发现了自己对身体欲望的渴望,她并没有按照男性社会的要求压抑自己的行为,而是遵从自己内心的欲望去感受,“如今我浑身上下赤裸着躺在月光之下,我感觉我内心燃烧的欲火远远胜过任何气候上的炎热”。百合与雪花属于被压抑的女性群体,家长制的“现实世界”要求她们把活力转向异性,然而对性的探求和自我成熟都是青春期的一部分,因此她们在彼此身上先入为主感受到的欲望显得尤其重要。

女性的欲望——不论是性欲望还是其他的生命欲望,都是邝丽莎在小说中着重表现的主题。在百合生活的年代,大部分女孩都必须裹脚,“而当时我所知道的只是缠足能够让我嫁得更好,让我更有可能体会到一个女人一生中至高无上的幸福和最伟大的爱——生育一个儿子”,一双完美的小脚决定了一个女人的婚嫁,也同时决定了她一生的命运。如果说此前的百合只是处在一个客体的位置,被动地接受缠足以实现自己内心欲望的话,那么,从发现自己身体欲望的那天起,她就开始明白如同身体欲望的快乐是自己给自己的一样,自己的命运也可以是由自己来掌握的。在当时传统的父权制社会,儿子便是女人的根基,“他们的降生给了女人身份、尊严、庇护和财产上的保障”。因此,百合得依靠自己作为长儿媳妇的地位,再加上为丈夫产下长子来确保自己在家里的地位。为了早生贵子,百合甚至在与丈夫的房事中起到主动性,而后来这也确实让百合成功得到了一个儿子。邝丽莎在小说中实践了西苏的身体写作,把那些认为是不能书写的、不能公之于众的女性欲望表达出来,把女性人物纯粹的自我感受叙述出来。这些对身体欲望的认知与描述,与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紧密相连。在之后的一场瘟疫中,百合的丈夫远在他乡通商,在生死攸关的时期,书中没有出现男性角色带领卢家人共渡难关。“我叫来了我的长子。按理我丈夫不在家,我应该听从他的意愿,让他和叔公以及其他的男人们呆在一块的,但这次我可容不得他自己做选择。”然而,百合在疫情中独自一人担当起整个卢家的事务,照料一家老小,尽管她尽力用了自己的血熬粥给婆婆,还是没能让婆婆从疾病中恢复过来,在婆婆死后,百合成了卢家地位最高的女人。这打破了传统社会强加给女性的必须温柔顺从于男性,只能以男性附属身份出现的社会形象,极力展现出了一个女性试图追寻自己存在价值的社会欲望。

纵观百合的一生,“缠足改变了我的双足,也改变了我的性格……把我从一个温顺的小孩蜕变成了意志坚定的女孩,又从一个对婆家提出的任何要求都百依百顺的少妇蜕变成了一个本县地位最高的女人,村里法规习俗的执行者”。对自己身体欲望的追求,百合从未加以遮掩,然而她又超越了欲望,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机会,不断扩大着属于自己的生存空间。邝丽莎以万钧之笔,书写出女性欲望表象中隐藏的对人性的生命观照,彰显出女性自身的价值所在。

在压迫、失语状态之下,书写的行为承载着把女性悲惨境遇作诗性化处理的责任,让在男权社会中折翅的苦难女性,在梦想中飞翔起来。邝丽莎在《雪花秘扇》中的阴性书写实践体现了她对苦难女性的人文关怀。她对男性中心主义进行了消解与重构,女性叙述者成为了叙述的主体,女性角色是事件的创造者和推动者,而女主人公的父亲、丈夫等男性角色作为被叙述者的对象则只用了极少笔墨勾勒。

男性写作是集中的、理性的,以宏大叙事为主,关注战争、革命,呈现出鲜明的阳性特点。而女性写作则表现为一种感官描写与细节描写相结合的叙事方式,偏于感性。百合“一生中的大多数时间是在阁楼上属于女人们的屋子里度过的……对外面的世界却知之甚少”。邝丽莎处于女性的角度认知这一世界,叙述中的细节与感官描写主要集中于表达女性自身的真实的生命体验。“感官”是指在能外界的不同刺激下所产生的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等。这点在“雪花”一章中有着极为精彩的描写,非常富有女性特点。百合和雪花乘轿子去古坡庙签订她们结为老同的契约,首先是听觉描写,“轿外传来了阵阵喧哗声——有马车的铃铛声;我们轿夫的叫嚷声,叫路人让开道路;还有街头小贩的叫卖声”;其次是视觉描写,雪花并没有遵循对女人的繁文缛节,“她打开了帘子,一下子轿外的声音变成了真实的场景”,而这一切都让百合惊奇不已,“那些瑶族人开的布店,挂满了一匹匹华美的布,任何一件都比妈妈或者婶婶织得要鲜亮得多。戏班子里的人穿着艳丽地从我们旁边经过……还有许多女人们……她们穿上了漂亮的衣服,还戴上了绣工精美的头巾……而那从轿子外飘来的阵阵香味更是让我们馋涎欲滴”;随着香味的延伸,自然过渡到了嗅觉和味觉描写,王媒婆在雪花和百合的央求下,带她们去了左老汉的摊子,“果然那美味和她说的一模一样——热烘烘的糖衣一蘸上水便嗤嗤作响;那种松软和香脆让人欲罢不能”。这章节对百合丰沛的感官描写,成功塑造了在赤贫家庭成长的百合,对外在事物好奇不已的形象,同时与雪花缔结为老同的喜悦之情,使她调动起身上的每个细胞,全身心地去感受周遭美好的一切,这都与先前百合在家所遭受的冷漠形成强烈的对比,也预示着自拥有老同的那天起,百合的生活将是一个新的篇章,不再孤单。

在细节处理上,《雪花秘扇》在塑造少女雪花天真烂漫的形象时,多次用到“飞翔”的意象。西苏认为“飞翔是妇女的姿态——用语言飞翔也让语言飞翔……谁没有感受过、梦想过那些扰乱社会风俗的姿态?谁没有碾碎过、嘲笑过那隔离的栅栏”。雪花告诉百合她曾多次反抗母亲为她裹脚,看着窗外自由飞翔的鸟儿,试图忘记裹脚带来的痛苦。她的想法深深震动了百合,“雪花简直就像一匹自由不羁的马儿,只是她是一匹插上翅膀的骏马,让她飞得又高又远”。另外,让中规中矩的百合感到害怕和惊喜的是雪花“每封信中所说道,鸟儿、飞行、远处的世界。我好想抓住她的羽翼,和她一起冲上云霄,冲破种种现实中的束缚”。这都刻画出出身于富贵人家的少女雪花对生活有着比百合更宽广的视野,从而拥有更大的希冀,这也暗示着后文,雪花家族没落后,她终究是一只折翼的鸟儿,在饱受厄运的摧残下,她只能屈服于命运的安排,不能飞到梦想中的栖息之所。

《雪花秘扇》颠覆男性话语对女性的涂抹和变形,践行了西苏的阴性书写。作为一种创作追求,“阴性书写”将女性身体和生命意识看作书写的本源。小说打破女性的“他者”身份,着力表达女性内在的身体经验及其所包含的女性成长的诸多可能性,在创作中有力地揭示了女性被遮蔽的本质和历史角色,通过这种身体写作,描绘被边缘化的女性生命本体,在岁月的积淀里透析出女性的深层生命体验及本体内涵。小说采取个人化叙事,解构男性的叙事话语,注重对细节与感官的描写,建构女性自己的语言秩序,将女性独异的身心感觉从属于阳性的政治宏大叙述中剥离出来,通过女主人公的自述,表达出浓烈的主观体验色彩,构建起书写的“私人空间”,形成了“个人化”的“女性书写”模式,丰富了阴性书写的文本。

[1]郭珊.《雪花秘扇》掀动神秘“女书文化”热潮[N].南方日报,2011-07-10.

[2]邝丽莎.雪花秘扇[M].忻元洁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文中有关该小说引文,均出自此书,不再另注)

[3]埃莱娜·西苏.美杜莎的微笑[C].张京媛主编.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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