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心武:从英雄话语到话语英雄
2014-01-28北京祝勇
北京 祝勇
百家茶座
刘心武:从英雄话语到话语英雄
北京 祝勇
一
刘心武先生之大名,得自1977年发表的小说《班主任》。当刘心武在三十五岁那年将那篇名为“班主任”的短篇小说投给《人民文学》杂志的时候,丝毫不会想到这篇作品会引起“新时期文学”的“爆炸”。但今天已经很少有人知道,在粉碎“四人帮”以后登上“新时期”文坛的作家们,许多曾是“文革”后期“革命文艺”(“工农兵文艺”)的积极生产者。他们的写作,也曾经听命于阶级斗争和“批林批孔”的指令和调遣,其中,以工人身份写作的有胡万春、蒋子龙、冯骥才、叶延滨等,以农民身份写作的有古华、陈忠实、路遥、陆天明、莫应丰、贾平凹、周克芹、韩少功、梁晓声等,以军人身份写作的有李瑛、张永枚、雷抒雁、刘兆林等,余秋雨在上海参加了上海市革命委员会大批判组,汤一介、冯天瑜等则参加了“梁效”写作组。①这一长串的名单,我们并不陌生,因为创造了改革开放“新时期”文学神话的,正是相同的阵容。只是把这一批作家放置在20世纪70年代的话语空间中,他们作品的价值取向,与其后来表现得完全相反,他们当年的作品,无一例外地为政治斗争提供着文化包装,每一篇作品,都无异于一次豪迈的出征、愤怒的讨伐、坚决的反击、庄严的捍卫。
1969年,中共“九大”召开,标志着“文革”进入了“新阶段”;1971年,“林彪集团”覆灭,更加突出了江青的“旗手”地位。既然这场“大革命”是以“文化”命名的,重建革命的文化秩序,自然是一项迫不及待的重要使命。随着《人民日报》在1971年12月16日重新刊登毛泽东在1949年为《人民文学》创刊号题写的“希望有更多好作品问世”,1971年《广西文艺》改名“革命文艺”试复刊、1974年上海《朝霞》杂志创刊、1976年1月《人民文学》《诗刊》复刊,一批符合革命要求的作品应运而生,“文革文艺”也进入了它回光返照的“辉煌时代”,映照出这场“革命”的末世光景。当时比较有名的作品,主要有浩然的《金光大道》②和《西沙儿女》、黎汝清的《万山红遍》、郭先红的《征途》、谌容的《万年青》、张抗抗的《分界线》、李云德的《沸腾的群山》、胡万春的《战地春秋》、郭澄清的《大刀记》、冯骥才和李定兴合著的《义和拳》等。那位名叫刘心武的文学青年,也被裹挟在这样的时代氛围中,写下了一批与时代“接轨”的作品。比如在刘心武1975年的小说《睁大你的眼睛》中,贺姥姥语重心长地对大院里的“红小兵”说:“毛主席领导咱们搞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打倒了刘少奇、林彪两个资产阶级司令部,如今又领导咱们批林批孔,进一步巩固无产阶级专政;社会主义的香花,满处开放……”③我们对这些作家在“文革”中的“前史”所知甚少,一是因为他们在“新时期”的“后史”过于“辉煌”,以至于那段“前史”显得无足轻重;二是对那段“前史”,他们大都讳莫如深,不愿提及,甚至编造事实、粉饰自己的,也大有人在,久而久之,那段“前史”就被湮没、淡忘,甚至涂改了。唯有刘心武先生是一个惊人的例外,他不仅对于自己的“文革”后期的写作经历从不掩饰,七十岁之际(2012年),在他刚刚出版的40卷《刘心武文存》中,将他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作品专门编成一集,名曰“懵懂集”。
关于“懵懂”,刘心武先生有如下解释:
经历了“文革”,本来我的文学梦破灭了,但1973年以后开始出现了一些新的文学作品,又可以开始投稿了,我就心动了,我觉得我可以再尝试了。有人问我,当时还是“四人帮”搞的那一套,你怎么在那个时候写东西,你为什么不跟他们划清界限呢?我划不清界限,因为还是中华人民共和国,还是中国共产党的领导,还是这样一个线性发展,我对他们也不满,但是我没有办法和他们彻底切割开来。有人这样做,比如张志新。有人问我为什么这样胆小,我说实话,我还不是胆小,我是没那个想法,就我个人而言,我的认知没到那个程度。从政治上来说,从文学观来说,很长时期我都是懵懂的。我从来不是一个政治性的人物,我只是一个文学爱好者,只是通过作品来抒发一些对社会人生的看法。④
刘心武先生这段“鲜为人知”的写作史大致如下:自1975年开始,他陆续写下一批歌颂“文革”“胜利成果”的小说,它们是《盖红印章的考卷》(收入人民出版社《盖红印章的考卷》一书,1975年6月),《睁大你的眼睛》(人民出版社单行本,1975年12月),《清水湖的孩子》(收入上海人民出版社《朝霞》丛书,1976年9月),《第一次思索》(收入人民出版社《第一次思索》一书,1977年6月),《果实累累》(收入人民出版社《果实累累》一书,1977年9月),等等。与“新时期文学”的许多主力作家一样,刘心武真正“成名”,并不是在1977年《班主任》发表,至晚在1975年,刘心武就已经登上“文坛”,只不过这个“文坛”是在样板戏的光辉照耀下的“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文坛”。
二
海德格尔和维特根斯坦都曾经说过这样的话,即:语言是世界的最后界限。对于“文革”后期的写作者来说,语言也同样是他们个人命运的分水岭。在阶级斗争(或曰两条路线斗争)的火力交叉点上,作家自主写作的空间已被压迫到最小。对此,刘心武先生深有感触地回忆说:“这个时候,我就努力按照当时‘第五种文学’(‘文革’文学)的标准来考虑作品,比如说‘三突出’(在所有人物里突出正面人物,在正面人物里突出英雄人物,在英雄人物里突出主要英雄人物),我觉得它有自己的逻辑,尤其对于戏剧来说。它的问题在于必须这样,不这样作品就出版不了,甚至如果你反对‘三突出’就是反动、反革命,这就把事儿搞糟了。”⑤对于当时的写作者来说,不是是否认同“三突出”的问题,而是如何在写作中贯彻“三突出”原则的问题,这一由革命设定的前提是不需要讨论的,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唯有遵循着革命的“三从四德”,个人的才能才可能得到施展的空间,尽管规则相当苛刻,但它毕竟为这些卑微的写作者开启了一道狭窄的门缝。
于是,一个由“旗手”精心打造的“英雄时代”,正对20世纪70年代的日常生活空间进行着全面的覆盖,以至于在《睁大你的眼睛》里,那些在革命样板戏里英勇就义的“主要英雄人物”,依然通过“红小兵”活灵活现的学唱一一还魂。他们就像大闹天宫的孙大圣,不仅有金刚不坏之身,而且随心变化,一而百,百而千,翻着筋斗,在20世纪70年代的市井院落中着陆。他们有着超乎常人的优良视力,凭一双阶级斗争的火眼金睛,降妖除魔。“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在英雄的感召下,刘心武笔下的“海棠院”——北京一座平常的大杂院,也成为阶级斗争的前沿阵地,对样板戏营造出的斗争空间进行同质复制,如同小说里的张大妈所说:“咱们办社会主义大院,就是要组织起来跟大院里的资本主义倾向斗争,用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牢牢占领大院阵地,也就是把巩固无产阶级专政的任务,落实到最基层。怎么办社会主义大院?头一条就是狠抓批林批孔,狠抓阶级斗争。”⑥你死我活的厮杀,就这样为日常生活涂抹上一层血淋淋的色泽。《睁大你的眼睛》就这样成为一部惊心动魄的作品,阶级敌人(资本家郑传善)的破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他不仅用金钱拉拢革命下一代、用“黑小说”毒害他们的灵魂,而且在自己即将“原形毕露”的关键时刻用外套堵烟筒,试图让革命少年方旗死于煤气中毒。而所有这些罪恶,都为以方旗为代表的少年英雄的出场提供了合理性。郑传善的面孔,对当年的每一个读者来说都似曾相识——浩然小说《艳阳天》里企图杀害萧长春儿子的马小辫、黎汝清小说《海岛女民兵》(后改编为电影《海霞》)里把发报机藏在假腿里的特务阿泰,都是他的孪生兄弟。不同的是,在《睁大你的眼睛》里,连方旗这样的小学生都已经“武装到牙齿”,争当那个时代里的英雄,成为革命神话的主角。放在今天,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正在父母的呵护下吃麦当劳,或恶补奥数,而方旗们,已经站到了“革命”的第一线,以弱小之躯,担负着“高、大、全”的形象,加入到阶级斗争的生死搏斗。这些小孙猴子,实际上是那个年代里的“革命异形”,在今天看来颇为反讽,而在当时,刘心武则试图通过自己的写作,苦心孤诣地扩大英雄的阵容,为革命话语的圣殿添砖加瓦。
如果放在当时的话语环境里,刘心武先生在“文革”后期完成的“作业”堪称“成功”。刘心武先生后来在回顾《睁大你的眼睛》时说:“写当时北京一个大院里面,红小兵抓阶级敌人的故事,情节很巧妙,一环一环,也做到了‘三突出’,被当时的人民出版社接纳,给印了单行本。”⑦确如刘心武先生所说,至少在那个年代里,他的小说并不缺乏阅读快感,犹如一部标准的好莱坞大片,既不乏丝丝入扣的悬念、步步为营的推理,也上演着生死时速的决战。《睁大你的眼睛》里那十二棵被暗地里“砍头”的向日葵、《清水湖的孩子》里意外挖出的当年国民党监狱里的烈士留下的血书……都使他的小说具有了某种悬疑的品质。然而,如果把刘心武的这批小说放在当时的整体环境下,我们会发现当年所有的小说都有着惊人的雷同——主题雷同、情节雷同、人物雷同,文学的创造性被政治的榨汁机彻底榨干。所有的小说都被推到一条狭窄的轨道上,撞车和倾覆都势所难免。
如果说语言是世界的最后界限,那么它也同时构成了对世界的终极围困。刘心武之所以因一篇《班主任》而成为新时期文学的话语英雄,正是因为他打破了这样的围困。他说:“1975年的时候,提出来儿童文学也应该表现‘跟党内走资本主义当权派’的斗争,编儿童文学小说集的编辑约我写,我就写了《第一次思索》……这篇东西我大约在1976年底就诌成了,是我写作史上最荒谬的一例,它印出来是在1977年6月,离《班主任》面世不足半年。那么,《班主任》的写作,实际上也是我内心里‘不能再这样荒谬下去’的苦闷的一次大冲决。”⑧《班主任》同样写少年,只是在这篇小说中,主角不再是根正苗红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而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小流氓。于是形成了一个有趣的悖论:新时期文学话语英雄的诞生,是从摆脱英雄话语开始的。也就是说,英雄话语与话语英雄是彼此对立的存在。英雄话语是依托一场虚拟的战争存在的——经历了“三反”“五反”“反右”和“四清”,拿枪的和不拿枪的敌人都被斩尽杀绝了,怎么可能层出不穷、越打越多?归根结底,是革命需要敌人,没有了敌人,革命就失去了对手,失去了意义,失去了价值。
我在《反阅读》中曾经写道,革命是创世,但创世只有一次,“革命是作为人类历史上屈指可数的重大事件存在的,它不可能频繁发生”⑨,而所谓的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文化大革命”七八年要来一次,则是企图使革命常态化,那么作为质变的革命也就不存在了。这是革命的悖论,也是对革命的否定,因为“继续革命”“反复革命”“不断革命”,等于承认了革命没有效力,无法达到它预设的目标,于是,革命就成了熊瞎子掰玉米,每一次都要归零,然后重新开始。实际上,革命的目的,不是制造更多的革命,而是要消灭革命,革命之后,终究还是要回归秩序,回归日常生活,让百姓安居乐业,让“耕者有其田”,也正是革命曾经许诺的目标;英雄的价值,也不是繁殖更多的英雄,而是消灭英雄,什么时候英雄不再有出场的机会,这个社会才回归正常。
所谓的“英雄情结”,不过是一种精神上的自恋与自大,如同刘心武先生和我共同的朋友王小波所说:“我想起了我们年轻时的豪言壮语:我们要解放天下三分之二的受苦人,进而解放全人类。对于多数人来说,不过是说说而已,我倒有过实践这种豪言壮语的机会。1970年,我在云南插队,离边境只有一步之遥,对面就是缅甸,只消步行半天,就可以过去参加缅共游击队。有不少同学已经过去了——我有个同班的女同学就过去了,这对我是个很大的刺激——我也考虑自己要不要过去。过去以后可以解放缅甸的受苦人,然后再去解放三分之二的其他部分;但我又觉得这件事有点不对头。有一夜,我抽了半条春城牌香烟,来考虑要不要过去,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不能去。理由是:我不认识这些受苦人,不知道他们在受何种苦,所以就不知道他们是否需要我的解救。尤其重要的是:人家并没有要求我去解放,这样贸然过去,未免自作多情。”⑩他最终对这种“英雄情结”做了如下定性:“瞎浪漫的解救,是一种意淫。”⑪
“文革文艺”中的英雄话语,实际上是要把生活掏空,用神话填充进来,把在柴米油盐、吃喝拉撒中真实地生活着的人们,强行绑架到神话的虚拟世界中去,去充当冲锋陷阵的英雄。这样的努力,实际上是违反了革命的本意,是异化了的革命——所谓“继续革命”,终究将成为一场无法“继续”的“革命”。既然敌人是炮制出来的,那么英雄也就是伪造的。这些伪造的英雄,并不具有真英雄的功能,他们只是英雄的赝品、山寨版、冒牌货,他们所宣称的正义也值得怀疑,文学失去了正义性,英雄也将走到末日穷途。刘心武先生证实了这一点:
那时候作为文学编辑我还负责着一部长篇小说的修改和定稿,那是北京远郊两个农村业余作者的作品,叫“大路歌”,写农村修路的故事,文笔非常有乡土气息,人物活跳,读来十分有趣,但是,就那样的面貌没有办法通过终审付印,因为写的故事里没有什么阶级斗争,几乎全是人民内部矛盾,先不说没有表现跟“走资派”斗争,阶级敌人对修路的破坏以及正面人物与其的斗争总得大写特写吧,可是,两位作者的素材来自于实际生活,他们那里修路中有先进与落后的矛盾,有性格冲突,却并无阶级敌人破坏的情况出现,怎么办呢?我就跟他们一起冥思苦想,甚至把自己搁到敌人的位置上去设想,如何破坏?下毒?大落套;偷炸药爆炸?如果炸药能被他偷,贫下中农形象岂不又被玷污?绑架孩子?那不是浩然《艳阳天》写过的情节吗……真是一筹莫展,最后那部长篇小说也就搁浅。⑫
刘心武先生之所以依靠一篇《班主任》杀入新时期文学,正是因为他看到了所谓的英雄话语的宿命——“文化大革命”与其说让百姓去扮演英雄,不如说是让他们充当炮灰。
刘心武就这样迅速地从英雄话语走到了它的对立面,从神灵游荡的天空降落到俗世的街景里,成为替百姓代言的话语英雄。成为话语英雄的首要条件,是拥有属于自己的人格,拥有怀疑的精神和批判的立场,拥有从豪言壮语回到常识的勇气。刘心武先生曾经有过这样的立场和勇气,《懵懂集》中收录的《从独木成林说起》《水仙成灾之类》等文章,都强调着遵循客观规律的重要性,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反“左倾”的,在“大跃进”运动之后的年代发表,实在难能可贵。2012年11月11日,就在《刘心武文存》交付印刷之际,刘心武先生与邱华栋、张小波、张者、盛可以和我聊天,谈到1992年,他在楠溪江旅行,有一老人认出他是刘心武,对他说:“我看到《班主任》以后,发现署名刘心武,就知道这个刘心武一定是当年写《水仙成灾之类》的那个刘心武。”原来,他就是当年《中国青年报》的总编孙轶青,刘心武的文章,就是他签发的。“文革”中,签发《从独木成林说起》和《水仙成灾之类》,尤其还把《水仙成灾之类》发表在1962年元旦那天副刊的头条,都成为他的罪状,让他吃尽了苦头。对此,刘心武先生居然一无所知。这是那个年代话语空间的一个缩影。然而,这样独立思考的空间,在“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年代里,最终还是被挤压为零,除了“绝对拥护”和“绝对服从”,作家已经别无选择。所以他说“:我呐喊‘救救孩子’,但这个作品首先是‘救救我自己’。从《班主任》以后,我脱离了懵懂,开始构建自己独立的人格、自由的思想。”⑬
如果我们把刘心武先生前后的写作做一番对照,我们会发现某种神奇的对称性——这种对称性,在《睁大你的眼睛》和《班主任》中得到最明确的表达。《睁大你的眼睛》中的方旗和《班主任》中的谢惠敏,都是“阶级觉悟”很高的小干部,而《睁大你的眼睛》中的郑可意和《班主任》中的宋宝琦,则都是精神受到资产阶级思想“污染”的“问题少年”。然而,他们在两部作品中的地位却完全相反——在《睁大你的眼睛》中,方旗是心明眼亮的革命接班人,而到了《班主任》中,谢惠敏却成了受阶级斗争驯化的可悲的小政治家;在《睁大你的眼睛》中,郑可意因为偷看手抄的“黑小说”而受到批判,而到了《班主任》中,作家却对从学校废书库偷来《牛虻》这些“黄书”“黑书”阅读的“小流氓”宋宝琦寄予深深的同情。素材几乎相同,而立场却完全相反,以《睁大你的眼睛》和《班主任》为标记的两极,呼应的却是英雄话语与话语英雄的对称,以及历史由革命回归启蒙、血液由肢体回归大脑的过程。
《班主任》以后的刘心武是我们都熟悉的——《钟鼓楼》《四牌楼》《栖凤楼》《风过耳》《如意》《立体交叉桥》《5·19长镜头》……他在老百姓的世界里纵横驰骋,日常生活里的矛盾冲突取代了斗争哲学。刘心武不仅改变了语言,也改变了世界,那个世界不再是一个真理与非真理斗争的、原教旨主义的世界,不再是一个你死我活的、人吃人的世界,而是审美的、世俗的、生动的世界。《山海经》虽然书写了神话英雄,但它始终“洋溢着沁人心脾的审美芬芳”,《红楼梦》选择《山海经》作为神话开场,而不是从三皇五帝说起,正是因为它将历史诉诸最天真可爱的层面,而不是带着某种改造世界的神圣使命⑭。由此我们也可以破解刘心武为什么后来执迷于《红楼梦》《金瓶梅》这类围绕精细复杂的内心维度展开的叙述,而对《三国演义》《水浒传》这些身体力量型小说始终“莫言”。
三
刘心武先生在《班主任》里面写道:“在‘四人帮’控制舆论工具的那几年里,她(谢惠敏)用虔诚的态度拜读的报纸刊物上,充塞着多少他们的‘帮文’,喷溅出多少戕害青少年的毒汁啊!倘若在谢惠敏最亲近的人当中,有人及时向她点明:张春桥、姚文元那两篇号称‘阐述无产阶级专政理论’的‘重要文章’大可怀疑,而‘梁效’‘唐晓文’⑮之类的大块文章也绝非马列主义的‘权威论著’……那该有多好啊!”⑯
但在这一班喷溅毒汁的“帮文”中,能为这段历史忏悔的,今日几乎见不到。说到中国人为什么不忏悔,这又是一个沉重的话题。很多年前,朱学勤就发表了《我们需要一场灵魂拷问》,指出:“我们生活在一个有罪恶,却无罪感意识;有悲剧,却没有悲剧意识的时代。悲剧在不断发生,悲剧意识却被种种无聊的吹捧、浅薄的诉苦或者安慰所冲淡。悲剧不能转化为悲剧意识,再多的悲剧也不能净化民族的灵魂。”⑰
有人把中国人不忏悔的原因归结于中国的精英阶层缺乏信仰系统。“一个社会的精英阶层的信仰系统,当然能够左右它整体的前途命运。但在大陆,我们的精英阶层都是无神论者。”⑱克尔凯郭尔曾说“:人是不能靠自己来解说罪的。因为人自己已经陷在罪之中了,他关于罪的谈论,骨子里都是要替罪说话,想寻找借口来减轻自己的罪。”人只有将自己置身于与上帝的关系中,只有从上帝的话中才能知道罪。
其实中国的精英阶层并不缺乏信仰系统。比如,佛教在中国的精英阶层中具有广泛的影响,而佛教本身,就是讲忏悔的,甚至于“忏悔”这个词,就是佛教术语。根据中国佛教四大译经家之一义净法师所译佛经,忏与悔具有不同之意义:忏,是请求原谅(轻微);悔,是梵语a^patti-pratides/ana(阿钵底钵喇底提舍那)之译,即自申罪状(说罪)之义(严重)。晋代郗超在《奉法要》中说:“每礼拜忏悔,皆当至心归命,并慈念一切众生。”佛教忏悔,不仅须具足五缘,而且忏悔之方法与性质有多种分类,程序复杂,有一套完整的忏悔文化。
还可以举一个更加极端的反例——在“继续革命”的时代,“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就是一种信仰,而阶级斗争的文化,实际上也是一种“忏悔文化”。根据毛泽东的阶级论,“在阶级社会中,每一个人都在阶级地位中生活,各种思想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⑲,那些出身于资产阶级的人,就具有了“原罪”,“不脱胎换骨,就进不了共产主义这个门”⑳。于是,早请示、晚汇报、向毛主席表忠心、进行自我忏悔,“把自己大骂一通,还得表示下定决心改造自己,重新做人”21,就成了每一个被改造者必须承担的义务。巴金先生在《十年一梦》中回忆了自己在“文革”中的“忏悔史”:
我是在官僚地主的家庭里长大的,受到旧社会、旧家庭各式各样的教育,接触了那么多的旧社会、旧家庭的人,因此我很有可能用封建地主的眼光去看人看事。越想越觉得自己有罪。说我是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我承认;说我写《激流》是在为地主阶级树碑立传,我也承认;1970年我们在农村“三秋”劳动,我给揪到田头,同其他地主一起挨斗,我也低头认罪;我想我一直到二十三岁都是靠老家养活,吃饭的钱都是农民的血汗,挨批挨斗有什么不可以!……1966年9月以后在“造反派”的“引导”和威胁之下(或者说用鞭子引导之下),我完全用别人的脑子思考,别人大吼一声“打倒巴金”!我也高举右手响应,这个举动我现在回想起来,觉得不大好理解,但当时我并不是作假,我真心表示自己愿意让人彻底打倒,以便从头做起,重新做人。22
由是观之,缺乏信仰系统或可成为中国人拒绝忏悔的原因之一,却不是唯一原因。为什么中国的文化精英在“文革”中能够真心地遵照毛主席的教诲“脱胎换骨”,真诚地“忏悔”,以求得“从头做起,重新做人”,而今日反而不能反思自己在“文革”中的助纣为虐?主要原因,我认为是缺乏现代文化人格和历史担当。无论是中国传统文化资源,比如讲求忏悔的佛学或者讲求“吾日三省吾身”的儒学,还是要求牺牲、泯灭自我的“灵魂革命”,都不能带来我们所需要的忏悔,要求所有人都去信仰基督教更是不现实的,实际上是削减了当下人们所须承担的历史责任。我们所需要的忏悔,既不是内心修为的传统手段,也不是“灵魂深处闹革命”的革命要求,而是一种文化和社会的责任,这个责任,是现代知识分子必须承担的天职,因为知识分子的本义,就是社会的良心,是历史正义的承担者。鲁迅曾经担负过这份自剖的责任,如王晓明所说:“在鲁迅一生的精神发展中,自我剖析始终是一个关键的环节。”23在评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时候,鲁迅说:“凡是人的灵魂的伟大的审问者,同时也一定是伟大的犯人。审问者在堂上举劾着他的恶,犯人在阶下陈述着他自己的善;审问者在灵魂中揭发污秽,犯人在所揭发的污秽中阐明那埋藏的光耀。”基于这种深刻的自剖精神和忏悔意识,李泽厚把鲁迅评价为“中国近现代真正最先获有现代意识的思想家和文学家”24。作为鲁迅的传人,巴金既没有简单地把自己当成是历史的受害者,一味强化自己在“文革”中的受害者形象,也没有当成历史的审判者,而是把锋利的刀刃对准了自己,“站在了客观的角度,看待自己的一切无奈、痛苦、糊涂”25。经历过“五四”新文化洗礼的巴金,终究具有现代文化人格,用他自己的话说,是“找回了失去多年的‘独立思考’”26,而这种文化人格,使他以年近八十的高龄之身,率先担负起这份沉重的历史责任。
我真的是越来越喜欢巴老的《随想录》。年轻时不大喜欢,是觉得这些书里尽是些大白话,既不深奥,也不华丽,年纪长些才晓得,朴实的真话,远远胜于华丽的谎言,而对于巴金来说,所有的真话,都浸透着他毕生的心酸与警醒。与巴金的文化人格相映成趣,是有当下一位“文化英雄”曾经透露,他之所以不能承认自己参加“文革”写作班子历史,是因为一旦承认,就会产生多米诺骨牌效应,自己精心构筑的现实利益会一一坍塌。为了保住现实利益,他以石头般的顽固,咬紧牙关,死不改悔,尽管他的“革命文章”,都白纸黑字地印在《学习与批判》这些由张春桥、姚文元、徐景贤等把持的刊物。1975年,余秋雨以真名在《学习与批判》上发表其《评胡适的〈水浒〉考证》一文,开篇就写:“胡适是中国现代史上一个臭名昭著的投降派。”27这是在影射谁?稍有“文革”史常识的人都知道,这是“四人帮”对着周恩来去的。周恩来就被“四人帮”把持的舆论界称为“党内最大的投降派”,欲除之而后快,而《评胡适的〈水浒〉考证》这样的文章,无疑是给“四人帮”送炮弹的。但余秋雨非但没有反思,把批评他的人忽悠成“伪造文书、伪造档案、盗窃档案,在任何国家都是重大刑事犯罪”28,自己则忙里偷闲地大肆书写所谓“文化人格”,精心扮演“高、大、全”的“文化英雄”。他依旧贪恋着神坛,贪恋着虚拟的英雄角色——只不过从前的“阶级斗争英雄”,摇身一变为今天的“文化英雄”。
但他并不知道,这两种“英雄”实际上是同类,有着相同的血型,都是伪造的英雄,都需要通过编故事来进行自我圣化——自己“一贯正确”的故事。于是,以文艺为“四人帮”服务的历史,被改写成在周恩来的指示下与“四人帮”斗争。还说“祝勇还指控我的亡友陈逸飞也参与了‘捏造’,因为据说陈逸飞画过一幅鲁迅读书室的画。那画,我倒是至今没有见到过”29。但那幅画,正是他参与写作的《鲁迅的故事》中的插图,陈丹青在书中也证实了这一点,他在《回想陈逸飞》一文中写道:“1974年‘批林批孔’,逸飞画鲁迅伏案在‘批孔’,忽然叫我去……翌年他与(魏)景山合作鲁迅故事的油画连环画,又给叫过去。”30
对于余秋雨的“反驳”,只能有两种解释:要么他有惊人的健忘症,要么他在说谎。说出这样的事实,并非对逝者的“不尊重”,相反倒是最大的尊重,因为大家都是人,是人就会犯错误,我们自己也是一样。但涂改历史,就不可原谅了。如果说前一个错误是因为无知、盲从,那么后一个错误就纯属恶意了,像这样建立在谎言之上的写作,也只能被称为恶意写作。这无疑构成了对历史的第二次伤害,或者说是反复伤害——他每否定、篡改一次历史,就是对历史的一次新的伤害。而刘心武先生早已证明了,这样的故事是编不下去的,因为每个谎言,都需要更多的谎言维持,这使他说谎的成本不断加大,结果却是谎言越多,被揭破的概率就越高。我很同情他,因为说谎真的是一件很辛苦的事,开场容易收场难。他这份经过了乔装改扮的形象,终将如越吹越大的气球,一捅即破、不捅自破。
但对于更多的人来说,这份得过且过的坦然、强词夺理的无耻,一方面是出于对责任的逃避,缺乏担当的勇气,“人拒绝悔改,不是勇敢,而是懦弱,他逃避他自己,他逃避自己的良心对自己的谴责,甚至任良心泯灭”31;另一方面,在他们看来,他们所有的“罪责”都是由于受到了“文革”发动者的误导,而这种误导,又首先是信息不对称造成的——当官方媒体一而再、再而三地宣称“资产阶级司令部”以及“睡在我们身边的赫鲁晓夫”的危险性,又有谁能够提出反向的证明?于是,那份无辜,又发育成理直气壮。当所有的施害者轻易地推托掉自己的责任的时候,他们忘记的却是一个简单的事实:与欺骗相比,受骗同样是可耻的,因为受骗,意味着向骗人者交出了自己的大脑。
即使他们同时扮演了受害者与施害者的角色,但他们在内心深处更愿意把自己当作受害者而不是相反。这是一种选择性遗忘、一种集体无意识,从心理学角度讲,每个人都更容易遗忘自己对他人的伤害,而对自己所受的伤害敝帚自珍,这种选择性遗忘,会帮助“文革”中的 “帮文”们修复不堪的记忆,忘记自己现代知识分子内在的人格要求,从而使内心变得安宁和坦然。正是“为了忘却的纪念”,扬之水先生在《南方周末》发表了《记忆是一种重负》一文——她曾被自己的“失忆”所折磨,因为她已经不记得,1966年,当全班同学持笤帚轮流殴打他们的叶老师的时候,自己是否做过同样的事,以至于她对自己发出这样的诘问:“即使是一瞬间的迷失本性吧,那么应该是一生中的最大耻辱与最深的悔恨,又怎么可能失去记忆呢?但如果我违抗了命令,在一排充满怒火的眼睛下,又怎么能过关?我甚至怀疑是自己果真铸造下大错,事后却有意识地淡忘。然而,淡忘,真的就那么容易淡忘么?”32
刘心武先生本来可以像这些“沉默的大多数”一样,无意识或者有意识地“忘记”过去,对于自己在“文革”后期的写作史守口如瓶,精心守护自己“新时期文学”中的话语英雄形象。《剑桥中华人民共和国史》已将他的传奇写进历史:“‘伤痕文学’的第一部作品,实际上是宣言,就是刘心武的小说《班主任》。”33但他没有这样的“洁癖”,因为他有另外的“洁癖”——道德和人格上的“洁癖”。他选择将《懵懂集》收入《刘心武文存》,等于承认在上文所说的“帮文”中,自己也多多少少地占过一席之地,因此,也需要承担属于自己的那一份责任,如萨特所说:“是真正的知识分子,就应对一切未能挽回的事实负责。”这份勇气,丝毫不逊于他当年发表《班主任》。近读军旅诗人胡世宗的日记《文坛风云录》,居然在他1980年7月21日的日记中发现了对刘心武的记录。当时,刘心武与王蒙、谌容、从维熙一起来到辽宁省作协参加座谈会,在那个座谈会上,刘心武发言说:“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是思想解放的勇士,我是一个中学语文教师,胆子小,‘文革’时走路都靠墙边走,守多大碗,吃多大饭……我们的‘文革’对我们本民族,这个题材源不在‘二战’以下。”34这段话,可能刘先生自己都忘了,我从胡世宗日记中查到,足见刘心武的态度是一以贯之的,并非“作秀”。在中国,在“文革”后期“革命文艺”的生产者中,像刘心武先生这样自揭疮疤、自“损”形象的少而又少。此前我只见过邵燕祥先生把自己“文革”中的思想汇报结为一集《人生败笔》,扬之水先生在《记忆是一种重负》中公布了自己1966年6月7日的日记:
听到党中央决定改组北京市委的消息后,各班同学纷纷写大字报,决心书,是啊,这是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这是社会主义文化大革命的伟大胜利!正因为人民用毛泽东思想武装了头脑,才能把一个个披着马列主义外衣的牛鬼蛇神揪了出来。大家都表示:我们热烈拥护党中央的这一英明决定!并下定决心,要在新市委的领导下,时刻以毛泽东思想为武器,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35
这一整套豪言壮语背后的事实是,他们的叶老师疯了,因为她的学生“对她进行残酷斗争:先打破了头,又向伤口灌石灰,灌尿”36。2010年10月21日《南方周末》还发表了当年的“红卫兵”申小珂、胡滨等人的公开信,向他们曾经扇过耳光吐过唾沫的老师们道歉,请求宽恕。也是2010年,冯骥才在回答《看历史》杂志提问时,对自己“文革”中炮制《义和拳》这类英雄话语也有如下反思“:在‘文革’时期,出于当时的政治需要,人为地把义和团树立为革命典型,是农民自觉的反帝反封建革命。于是,根据政治宣传的需要,对义和团进行诠释,把不能诠释的部分统统搁置,这就脱离了历史的真实。将这些草根英雄人为地拔高为高大全的革命英雄。这样,我们就无法通过这种被拔高的英雄来认识当时的历史。”37
刘心武先生也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过,他羡慕我们这批作家,没有经历过写作上的弯路。我们在今天重翻这些沉重的“旧账”,既不是出自后来者的优越感,也非出自对历史的“窥视癖”和“揭露癖”。我深知,我们的纯洁仅仅是建立在幸运之上,没有亲历当年的历史环境。巴金曾经这样质问自己:“万一在‘早请示、晚汇报’搞得最起劲的时期,我得到了解放和重用,那么我也会做出不少蠢事,甚至不少的坏事。”38这样的质问,放在我们的身上同样有效,当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绝非有意贬损我们的前辈,也并非炫耀自己“马后炮”式的英明,而只为捍卫那点气若游丝的正义。朱学勤说:“没有卢梭的《忏悔录》,就没有18世纪法国浪漫文学的先河;没有托尔斯泰从忏悔走向《复活》,就没有19世纪俄国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的巨大成功;没有萨特对沦陷时期巴黎知识分子群的《恶心》,就没有20世纪西欧存在主义文学与哲学的双向丰收。”39刘心武先生承认了自己的残缺,他的40卷《刘心武文存》才做到了圆满,而当越来越多的人具有了鲁迅、巴金、邵燕祥、刘心武式的自剖精神,那场巨大的灾难才可能转化为民族进步的精神营养。
《懵懂集》的出版,表明了刘心武先生已经彻底告别了当年的英雄话语,对话语英雄这类称号同样不屑一顾。神坛不是为作家准备的,有人说过,所有的神坛最终都不过是祭坛。在刘心武先生看来,自己“只是通过作品来抒发一些对社会人生的看法”40,这不是刻意的低调,而是出自一个写作者本该具有的诚实,是亮出舌苔以待诊断的坦然。对此,巴金先生早就做过总结:“人只有讲真话,才能认真地活下去。”41
2012年1月下旬—2月15日
北京—成都
①参见张闳:《乌托邦文学狂欢1966—1976》,广东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117—121页。
②浩然的《金光大道》共四部,前两部分别在1972年和1974年出版,后两部因1976年“文革”结束而未来得及出版,其中第三部写于1974年至1975年,第四部写于1977年,直到1994年,四卷本《金光大道》才正式出齐。
③⑥刘心武:《睁大你的眼睛》,《刘心武文存》第39卷,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78页,第175页。
④⑤⑦⑧⑫⑬ 40刘心武:《我不希望被放到单一的视角里面去观察》,见《刘心武文存》第39卷,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336页,第336页,第336页,第337页,第337、338页,第339页,第336页。
⑨祝勇:《反阅读:革命时期的身体史》,台北联合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355页。
⑩⑪王小波:《救世情结与白日梦》,见《我的精神家园》,文化艺术出版社1997年版,第88页,第90页。
⑭参见李劼:《中国语言神话和话语英雄论晚近历史》,青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20页。
⑮唐晓文是“文革”期间中共中央党校写作组的笔名,成立于1973年9月,取“党校文”的谐音。由康生控制,代表作有《柳下跖痛骂孔老二》等。
⑯刘心武:《班主任》,见《刘心武文存》第10卷,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9页。
⑰ 39朱学勤:《我们需要一场灵魂拷问》,见《风声·雨声·读书声》,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4年版,第9页,第11页。
⑱ 31范学德:《中国人,你为什么不忏悔?》,http:// cclw.net/other/fanxuede/zjxl/index.html.
⑲毛泽东:《实践论》,见《毛泽东选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66年版,第260页。
⑳毛泽东:《在中共中央军委扩大会议上和外事会议上的讲话》(1959年9月11日),见《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八册,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版,第523页。
21 巴金:《“样板戏”》,见《讲真话的书》,四川文艺出版社1990年版,第1018页。
22 巴金:《十年一梦》,见《讲真话的书》,四川文艺出版社1990年版,第622页。
23 王晓明:《〈鲁迅:自剖小说〉前言》,见《鲁迅:自剖小说》,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1页。
24 李泽厚:《中国现代思想史论》,安徽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115页。
25《由〈十年一梦〉看巴金的文化人格的变化及其历史意义》,http://hi.baidu.com/jwyylzw/item/ edff888ce325d4cbb17154d0.
26 38 巴金:《解剖自己》,见《讲真话的书》,四川文艺出版社1990年版,第713页,第500页。
27余秋雨:《评胡适的〈水浒〉考证》,原载于《学习与批判》1975年第10期。
28 29 余秋雨:《寻石之路》,《何谓文化》,长江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176页,第182页。
30 陈丹青:《回想陈逸飞》,《退步集续编》,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66页。
32 35 36 扬之水:《记忆是一种重负》,原载《南方周末》2012年6月29日。
33 〔美〕麦克法夸尔、费正清编:《剑桥中华人民共和国史》下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806页。
34 胡世宗:《文坛风云录》,海天出版社2013年版,第121页。
37 李远江:《义和团是心中的一个结——专访〈义和拳〉作者冯骥才》,原载于《看历史》2010年第5期。
41 巴金:《再论说真话》,见《讲真话的书》,四川文艺出版社1990年版,第500页。
作 者: 祝勇,作家、学者、纪录片工作者,中国艺术研究院艺术学博士,现供职于故宫博物院故宫学研究所,兼任深圳大学客座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作品有长篇历史小说《旧宫殿》《血朝廷》,非虚构作品《纸天堂》《辛亥年》,论著《反阅读:革命时期的身体史》等。
编 辑:孙明亮 mzsulu@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