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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精测试

2014-01-28杨少衡

名作欣赏 2014年31期
关键词:酒量山庄王国

/ 杨少衡

酒精测试

/ 杨少衡

我说:“妈的,现在什么时候,敢搞这个?”

林江面露难色,支支吾吾:“这个,这个。”

我伸出右手大拇指追问:“这个的意思?”

他一眨眼睛,不做直接回答,意思却很清楚。

林江是秘书长,职位比我稍低一点,彼此算是同僚,我要想骂他,自己还得长大很多才行,眼下尚缺乏资格,所谓“妈的”只是自我感叹而已。此刻引发我特别感叹的东西其实不算稀罕,就是酒,一溜六七盒摆在桌上,均为飞天茅台。

“听说客人只喝这个,”林江说,“窖藏十年以上的。”

我摸摸喉头笑:“酒是不错,今晚咱俩该谁死?”

林江也笑:“刘副,我哪能跟你比酒量。”

“酒量不是问题。”我再次把右手拇指伸出去询问,“这个知道吧?”

“知道什么?”

“暗访。”

林江点头:“所以才安排在这里。放心。”

我说:“林秘一言九鼎,别说屁话。”

他笑:“妈的,真是没办法。”

他也一样,不是骂娘,纯粹感叹。

林江出去安排点菜,包厢里剩我一个,没有他人,我毫不耽搁,立刻掏出手机找小黄了解动态。小黄报告说,宾馆八号楼没有动静,别克商务车还在楼前车位上。我交代他不要大意, 有动静立刻报告。他表示明白。

小黄是市委办一个科长,分工配合我,相当于秘书。通常情况下他跟随我行动,今晚比较特殊,我对他另有重用。所谓今晚特殊指的是我与林江在这个包厢里承担的任务,关键词为接待、喝酒。今晚我们接待一位贵客及其随员,该贵客于我完全陌生,以往从未有幸认识,迄今不知道他是什么身份,为何光临,只知道他自京城而来,非常有分量,到本省公干,路过本市,给王国力打个电话,然后赫然光临。王国力是市委书记,第一把手,我跟林江交谈时伸出右手大拇指询问“这个”如何如何,该拇指即代表王国力,我需要知道王国力的态度。此刻王国力与市长两巨头去省城开会,时间不凑巧赶不回来,他给我打了一个电话,指令我负责当晚接待,因为我是市委副书记,当两巨头离开时在本市临时牵头负责,私下场合我自嘲为临时拇指。王国力告诉我来客在上边很有分量,必须接待好,规格要够,具体安排他已经交代林江,我只管出场。王国力没有多谈贵宾情况,我也一句不问,因为电话里不便多说,且类似事项不该问的不要问,那是规矩。虽然一句不问,接受该重大任务时我还是心头一跳,预感有麻烦,脑子里冒出的两个字十分不祥:“死了”。

如此凶险有缘故:今天上午,我从省里一位朋友那里得知,有一批不速之客一早从省城出发,赴我市“开展工作”。得到消息后我立刻要求市里相关部门紧急布置,悄悄告知在家各位领导多加注意,避免发生问题。中午时分我得知不速之客如期到达,住进我市宾馆八号楼普通客房,包括司机在内,一共来了六位,坐一辆省直机关牌照的黑色别克商务车,车子是旧车,停在车位上很不显眼。这辆车和它的乘客可不像表面那样寻常,他们属于省里责任部门下派的“暗访组”,其暗访内容为相关地方违规事项,当下主要目标是公务接待。该暗访组近来频频出击,省内已有若干地方官员被他们当场捉拿于宴席桌边,连同桌上的山珍海味和名烟名酒一起涉案。被暗访组查到的案例无一例外都被迅速曝光并加以处理,涉案负责官员均先行撤职,理由是上级层层发布规定,禁止超标准公务接待,相关官员置若罔闻,顶风作案,必须严厉处置。有鉴于此,加之目前本人在本市临时牵头,我不能不密切注意暗访组的动态并早做防备。我相信我的同僚们个个知道厉害,今晚不会有谁在市区各大酒店包厢里晃荡,不到万不得已,大家都会躲在自己家里喝粥,哪怕吃泡面。所谓万不得已即碰上不能不接待的客人,例如今晚光临的这位。类似客人堪称扫帚星,该来不来,不该来时偏来,让你一点办法都没有。碰上了该怎么办?林江的策略是转移阵地,不在宾馆酒店设宴,转到外围合适场所,他安排的这个饭馆号称“农家山庄”,位于市区边缘,地点比较僻静,档次却不低,料理各种野味,颇具地方特色,适合接待京城贵宾。

但是我依然感觉凶险,难以释怀。据我所知暗访组都是高手,他们对我们太了解了,知道我们会往哪里去。今晚我们暂避的山庄伪称“农家”,实大有文章,并非乡间小吃铺,否则难以拿来接待贵宾。我早听说本山庄老板大有实力,交道很广,高薪请的厨师,菜也确实不错。以我观察这里恐怕是林江亲自掌握的据点之一,他在此安排的应急接待肯定不是第一次,这就带来了一定危险性。本山庄有可能已经名声在外,为暗访人员所掌握,没准他们今晚哪儿都不去,就打算深入基层,造访农家,掀一掀老乡家里的锅盖。我不能不有所防备,小黄被我临时派驻宾馆,即为举措之一。

当晚我和林江提前到达农家山庄等候贵宾,相关事项尽由林江负责安排,包括点菜和备酒,我除了表示感叹,并不插手,因为林江直接受命于王国力,本次接待不归我掌握,我只管出场招呼,无须多嘴。候客期间,我还是不动声色稍做打听,询问今天来的是何方神仙?跟咱们这个大拇指什么缘分?林江与王国力靠得近,应当比我多知道些情况,但是他口风很紧,并不多说,只是证实贵宾身份重要,很有影响力,与王国力关系特铁,这一次路过本市,王国力请求他们多呆一天,等他从省里赶回来见面,但是客人另有要务,时间紧,不能留,晚饭后必须离开。王国力不得已,只能命我们代为接待,他不能到场,接待尤需热情。

半小时后贵宾及其随员如约到达,一行五位,三男两女,其中四位来自京城,一位陪同者来自省城。五个人我都不认识,见了面他们不递名片,陪同者不做深入介绍,我也不问,因为不必打听,该说他们会说,肯定是点到为止。从言谈举止看,这一行人确实来历不凡,男的有派头,女的有气质,个个都不是等闲之辈。为首的贵宾是一位中年男子,头发稍白,陪同者介绍他姓刘,称刘主任。我当场表示欣喜,因为自己也姓刘,高攀一下,与刘主任五百年前是一家,因此很荣幸有这个机会,受王国力书记委托,代表本市接待刘主任一行。

刘主任挺大气,不乏幽默,看到桌上摆的茅台酒,他即开玩笑:“这真的假的?”

林江保证所提供的酒来历纯正,从贵州茅台镇直接进的货,肯定是真的。

刘主任拍拍林江肩膀:“不要紧张,真的算你功劳,假的记王国力账。”

他当场指定同行一位青年男子负责测试,称该男子百炼成钢,比茅台酒厂的王牌品酒师还牛,真的假的一试便知,一锤定音,从不出错。

“他是茅台牌酒精测试仪,质量过得硬产品。”刘主任打趣。

我跟着开玩笑,当场讨教,询问该青年男子用什么方法测试茅台?舌试法或抽血法?是不是需要像醉驾司机那样对着警察的测试仪吹气?男子大笑,说他是小巫见大巫,这里边刘主任才是大师,从没见谁比得过。刘主任拿鼻子一嗅,真的假的,什么年头,酒精度多少,全有了,绝对正确,任何测试仪都做不到。

林江即招呼:“快开酒测试。”

这时我的手机铃响。我一看是小黄的电话,赶紧向客人道歉,起身离开包厢接听。

小黄报告:“他们出动了。”

“别克?”

“是的。车开出宾馆大门,往东大路方向走。”

我感觉手心里的汗一下子冒了出来。

我们所在的农家山庄位于城东,距宾馆接近十公里。我市宾馆大门所临大街为东西向,从宾馆出来,不是往东就是往西,没有第三方向。暗访组出门东行,未必就是直扑农家山庄,如果他们往西,也未必不是假动作,没准会在中途杀个回马枪。仅仅根据他们出动的最初方向,尚难推测他们的最终目的,以常识分析,他们特意冲着本山庄一桌酒菜而来的几率并不很高,但是我还是感觉忐忑。

我交代小黄继续密切注意动向,有情况随时报告,而后关了电话,回到包厢。

桌上的酒杯都已倒满,林江报称该酒初步测试合格。

那位年轻男子即举手说明:“我说了不算,刘主任还没有表态。”

刘主任却不急着测试酒精,他盯住我看:“这位刘本家怎么啦?脸色不太对?”

我感叹:“刘主任真是明察秋毫。”

我告诉他外边有些小情况,没大问题。地方上七七八八事多得很,眼下在基层当个小官不容易,连尽心尽意陪领导喝一口酒也不容易。

“听说你酒量不错?”他问。

“刘主任不要听林秘瞎说,他那是要我死。”我说。

林江当即分辩,关于酒量他并未多嘴造谣,该评价为王国力书记亲口提供。此前王书记曾告诉刘主任,今晚由刘副书记出面接待,刘副酒量好,可以代表他多喝几杯,对刘主任一行光临表示热烈欢迎。

刘主任点头,肯定情况属实,林江并未造谣。他还开玩笑:“别是王国力拿你哄骗我们?今晚要测试测试。”

我自嘲:“不必测试,我先投降。说起来愧对领导,早几年酒量还马马虎虎,现在已经废掉,实在不行了。”

他询问为什么?我说早几年身体好,胆子大,遇到重要场合,要钱要项目,接待领导联络感情,一听召唤就上,杯子一端下去,久而久之就有了点坏名声。如今情况不一样,身体也不比从前,胃溃疡,不敢再那么喝,酒量不进则退,日渐萎缩。

刘主任有洞察力,眼睛一眯即敲打:“还有什么情况?不只是胃溃疡吧?”

我承认确实还有情况,例如规定一条条出来。据说胃肠疾病与精神因素有关联,有些溃疡不是喝出来的,是吓出来的。

刘主任脸容一正,当即指着林江吩咐:“这位秘书长,把你的酒收起来。今天咱们不喝,免得吓死我这个刘本家。”

林江即当堂请示:“刘副书记,这怎么办?”

我表态:“胃溃疡是小事,吓死也是小事,辜负领导才是大事。”

刘主任发笑,脸色顿显亲切。

“态度是真是假还要进一步测试。”他宣布。

而后共同举杯,开局气氛良好。

当晚桌上的酒确实不错,无须刘主任和他身边的茅台测试仪细加鉴别,我就足以评判,不愧国酒之称,真假无须怀疑,年份应当也无问题。但是酒虽上好,喝下去却不是味,从第一口起,我的胃里就有一种烧灼感,随着酒液经过的喉头、食道、胃部迅速扩散,连消化系统之外的心口也发出阵阵刺痛,不断加强,非常不适,挥之不去,随着酒桌气氛越发热烈,该感觉越发强烈灼人。

我得承认这不仅是胃溃疡,更多的是担忧,我无以摆脱它。在我们热烈举杯之际,暗访组已经出动,可能正在赶往此地。虽然该几率并不特别高,犹如买彩票中大奖,我却不能不把它作为最坏的一种可能加以考虑。万一暗访组掌握了某些内情,有备而来,真的一头撞到这里,事情就大了,我无法想象将如何收拾。桌上这几瓶酒对刘主任一行有何影响我不得而知,毫无疑问它们足以把我毁于一旦,但是面对这一巨大安全威胁我只能指望自己杞人忧天,暗访组一行将到一旁玩去,与我们失之交臂,除此之外我无能为力,似无其他办法。

应当说我还是本能地进行了防范,以当晚的情况,最好的办法是让客人为我解困除危,那其实也是为他们自己除去危险。我有意在席间提到相关规定,拿所谓“有些溃疡是吓出来的”说事,隐隐约约略加暗示,实指望提醒刘主任一行,让他们主动拒酒,那时我就可以顺势而为,以不强客人所难之名,把那些酒收起来,这样既免除一大险情,也不失客情,对王国力能够交代。不料此计未成,刘主任虽然发话收酒,其意纯粹是调侃我,让我没有得逞之机。我对刘主任无法提示得更为深入,如果我直接报知暗访组及其行动,那就不是有意劝饮,而是公然逐客,客人会认为我拿暗访组当稻草人,把他们当麻雀吓唬,没准当场拂袖而去,该后果会非常讨厌,不说是我无法承担,至少是我应当尽量避免。值此两难之际,没有更好办法,我只能硬着头皮上,一边留意外部动态,一边心怀侥幸,于热情接待中忍耐阵阵烧灼。

我发觉刘主任喝得并不多,很节制,他似乎并不热衷喝,更多的是在享受酒桌上的支配权以及众星捧月的气氛与感觉。他喜欢看身边人喝酒,多多益善,谁敬他谁必须喝干,他只抿一小口,他回敬也一样,他一口,别人必须喝光。如此双重标准,却没有人敢于抗议,因为他说了算。他带来的几个客人酒量参差不等,我和林江是他们共同攻击目标,特别是我,王国力推荐我“酒量不错”,他们有所怀疑,需要测试验证,刘主任乐此不疲,反复追究,让我疲以应对。

大约半小时后,小黄报来一条最新动态:暗访组的别克车刚刚经过城东环岛,而后顺迎宾路折转南行。我顿时觉得额头汗津津一片。

那时我已经喝了不少,但是头脑依旧清醒,这与酒量大小无关,纯粹出于危机反应,当晚情况比较特殊,我不能不保持高度警觉,以防意外。小黄报告的新动态让我备觉危险:城东环岛位于我市东郊,是城区东部交通枢纽。我所在的农家山庄位于环岛东南侧,距离近三公里。按照正常通行推算,暗访组离开宾馆到达城东环岛,花费的时间似乎过长,这里边可能有一些异常因素,例如驾驶员道路不熟,走了弯路,或者开行缓慢,同时也不能排除是有意绕道,采用若干迷惑性假动作。无论是什么缘故,这辆车和车上的人已经迫近,离我们欢宴的农家山庄近在咫尺。问题是从现在开始我将面对完全的不确定性,别克车离开城东环岛之后我就进入了盲区,无法再得知其下一步行踪,只知道最终会是两种结局:一是我在此间一边接待贵宾,一边满心烧灼忐忑,或可自嘲“心怀鬼胎”,末了平安无事,虚惊一场,人家到附近某处暗访去了。另外一种可能就是夜幕下静悄悄安详和谐,包厢里诸位热烈举杯,然后门被推开他们走了进来,尘埃落定,没有丝毫可供紧急应对的时间与空间。

之所以如此不确定,是因为地方官员有些事可为,有些实不能为。上级下派暗访组到本地“开展工作”,地方官员只能在人家需要时给予配合,绝对无权插手干扰,哪一个官员胆敢动用警力及相关设施对之暗中跟踪、监控,无异于自己找死。即使我胆大包天试图使用相关资源,无论明动还是暗动都必须拥有足够权力,这就望尘莫及,本市除了“这个”大拇指,没有谁能行。我只能在自己可为范围内采取有限措施设法自保,可以把小黄派到宾馆“了解”情况,却不能命他开车尾随目标,那样风险太大,一旦为人所知必死无疑。除了宾馆一个点,我还让小黄在城东环岛安排可靠人员驻守观察,把住一处,放开其他,暗访组今晚怎么活动我无须多了解,我只要知道他们在我接待贵宾的两个多小时时段内未在城东环岛出现就可以了。除此之外我无法做得更多。我非常盼望所做安排纯属脱裤子放屁,人家暗访组累了,今晚按兵不动,至少没往东走,本城区南北西有那么多个角落可以暗访,干吗不去呢?

结果怕什么偏偏来什么,一听说他们过了城东环岛,我就预感大祸临头。

但是刘主任不依不饶,他批评我:“今晚刘本家发挥不好。”我表示:“今晚为刘主任赴汤蹈火,已经勉为其难。”

他断定我作假。他不需要酒精测试仪,拿眼睛一瞧就知道哪个人血液里酒精度有多少,哪一个真的不行,哪一个偷偷留了一手。

林江帮腔:“这可不好,刘副赶紧发挥!”

这家伙知道底细,他找来几个喝啤酒用的一口杯,满满倒一杯让我发挥。这种时候该谁谁躲不掉,我稍做抵挡,随即接受,端起酒杯一口喝光。

刘主任却还摇头:“不够。还有潜力。”

我只觉得浑身烧灼,难以抑制。

我决定给王国力打电话,有必要让这个大拇指清楚正在发生的状况。遵照他的指令,本人在此间认真发挥,酒宴正酣,气氛良好,但是有一辆别克商务车已经从城东环岛折转南行,或许十来分钟后将到达本处。现在已经是紧急反应的最后时刻,这时放下酒杯,动身撤离,或许还来得及,否则一桌人可能全部栽在这里,无论主客。王国力本人远离现场,不会直接有事,却也将难辞其咎,因为害了刘主任一行。

电话迅速接通,王国力在电话里询问:“怎么样?刘副?”

“这里有些状况。”我说。

没等细述,刘主任就在一旁发问:“是谁?”

我伸出右手大拇指回答:“这个。”

他一看就明白:“给我,我跟他说。”

我把手机递给刘主任。刘接过电话即严肃批评。

“王国力,你这个大拇指不合格。怎么看人用人的?”他问。

手机里咕噜咕噜,一定是王国力询问看错谁哪里错了。

“你们刘副书记不怎么样,汗出得多,酒喝得少,测试通不过。”他说。

刘主任表情严峻,语调却带调侃,虽半真半假,给我的压力很大。

我感慨道:“今天没救了。”

刘主任把手机还给我:“你跟他说。”

王国力在电话里没多话,只一句:“刘副,替我敬主任一杯。”

“已经敬过了。”

“再敬,满杯。”

不劳我多讲,他把手机关了。

我把手机收进口袋。这时候决定豁出去了,管他的。

刘主任问:“王国力电话里怎么交代?”

我没回答,只在自己面前摆下三个一口杯,一一倒满。

刘主任伸手拍了一下桌子,脸容带笑。

“这才对。”他说,“继续。”

我把那三杯白酒一一喝下,奋力接受测试。到了这种程度,三杯五杯差不多,其感觉以一句话形容,犹如跃入熊熊烈火。

我得说赴汤蹈火的感觉并不好受。本人如王国力表扬,确实酒量不错,哪怕眼下号称胃溃疡,其实酒量未减,只不过加以隐蔽而已,刘主任洞察无误。事实上我绝非酒徒,决不好酒,某种程度上甚至相当厌恶,任何酒都让我感觉烧灼,本能地希望回避。离开宴席我几乎从不喝酒,家中一瓶除夕围炉开的茅台,到来年除夕还可继续使用,由此可见缺乏热爱。以我的喜好,能不喝最好不喝,因此我对各相关禁酒令由衷地欢迎并拥护,我自感血液里的酒精浓度近来已大为降低,窃以为它们能让我轻松许多,或能多活若干年。可惜即便如此,即使在眼下,在一些场合例如此时此刻,尽管内有烧灼,外有暗访,搞得我坐卧不安,浑身冒汗,却还得硬着头皮,一杯加上一杯。

这里边有些具体情况。

王国力曾在多个场合屡次当众表扬我的酒量,其完整口径是:“听说刘副以往酒量不错,为什么到我手上就不行了?”解读这一表扬必须有些历史感:王国力担任本市书记还不满一年,此前本市另有一位大拇指,他跟我比较投缘,对我相当看重,把大量工作交给我,在他力荐下我也从副市长几番挪位直到副书记。我在前任书记手下事干得多,酒也确实喝得多,所以才有了 “酒量不错”之名。前书记后来调任他市,王国力从省直下来接替,如他所表扬,到了他手上我的酒量就不行了。自我检讨一下,我把原因归为上级层层发布严格规定,以及本人胃溃疡了,这么说其实比较表面,更深原因还在与王国力间的距离。我所担任的副书记一职很具弹性,信任的话可以把很多事情交给你,否则可以让你尽量靠边,关键在于第一把手的认可度。我在前书记身边时位于权力中心,到了王国力手上逐渐边缘化,王国力是上级大机关出来的,城府很深,心思较重,行事用人自有一套,到任后身边很快形成一个核心圈,我不在其列,很多事情我甚至不如林江知道的多。这种状态下酒量难免相应递减。我这人虽然还算看得开,却也达不到完全免俗境界,身在此中,深知边缘化不是一件好事,已经有朋友提醒我注意协调关系,称王国力对我似看法不佳,这个人很强势,在上级那里有影响力,他要是认为谁不是一条心,谁就接近出局,搞不好还更严重。

因此十分无奈,今晚奉命喝酒,实难以推脱,无处可逃,不得不喝,无论我心里如何烧灼、担忧。事实上正所谓“皇上不急太监急”,暗访组光临本市的消息,王国力肯定知道,会有若干人在第一时间里向他报告,这并不妨碍他在电话里命我代他向贵宾敬酒。本次暗访难以撼动农家山庄的热情接待,或许此刻恰在近侧神出鬼没的那辆黑色别克车还给这一桌盛宴增添特殊滋味,令其参与者犹如婚外偷情般格外刺激。

但是我依旧无法释怀。所谓喝酒壮胆,三满杯让我周身燃烧,意识有所混乱,我却依然坚守于桌边,使尽吃奶之力抵抗血液里酒精的控制,努力集中全部注意力,小心提防意外状况。我无法摆脱那个大祸念头,它似已迫在眉睫。

我注意到包厢门忽然被推开,有人在门边一晃,而后林江赶出门去。几分钟后林江从外边匆匆进来,跑到我的位子边。

“刘副!刘副!”他在我肩膀上推了两下。

我感觉自己舌头大了:“怎么,啦?”

他指了指门口,要我到外边去说。我看着他一脸死白,忽然明白了:大事不好。

我站起身,觉得不行,动作很困难。

“直,直说。”我问,“外边,怎么?”

“这个这个……”

“暗访组,驾到?”

他张了张嘴,不再刻意掩饰。当着刘主任等人的面,他告诉我一辆黑色别克商务轿车刚刚开进农家山庄,停在楼下车场。

刘主任在一旁插嘴:“什么暗访?”

我往桌上一拍:“不管,他们。咱们,欢迎。”

我硬是拽住林江,倒了两杯酒,要他和我一起继续战斗,恭敬刘主任。

“再次代表这,这个。”我把右手大拇指再伸了出去。

这时包厢门被推开,两个男子走进门来。

当晚记忆就此终止,以后的事情我全然不知,因为意识忽然完全丧失。后来他们告诉我,我把那杯酒弄倒在桌上,自己身子一缩滑到桌子下边,即不省人事。

走进包厢的两个男子是上菜小弟,不是暗访人员。非常侥幸,黑色别克车直接开进农家山庄停车场,几位暗访人员下车察看停在周边的车辆,幸而林江事前有所防范,我们的车早已开走,没有留在那里暴露目标。暗访人员在一楼略做检查,而后准备上楼,走到半路却又停步,下楼登车离去。

他们为什么忽然撤离?原因至今不得而知。当晚终有惊无险,本人得以绝处逢生,后怕窃喜之余,我对他们感激不尽。

第二天下午王国力回到本市,隔日上午开会传达上级精神,我们在市委小会议室见了面。按照排位规则,我的座位在书记的右侧,当着大家的面,有关刘主任、喝酒以及暗访惊险等事项我们一句未谈,见面时我只跟王国力打了声招呼,他点点头回应,面无表情。落座之后,他忽然伸出右手,抓住我的左胳膊用力捏了捏。

这是大拇指以示亲切的动作,本人首次享受该重大礼遇。

如此看来酒精测试通过。

此刻血液中已无酒精,我的心里还是一片烧灼,感觉非常复杂,担忧甚于窃喜。

(原载于《作品》2014年第3期)

作 者: 杨少衡,作家,福建省作家协会主席,代表作品有长篇小说《相约金色年华》《金瓦砾》等,曾获多项文学奖。

编 辑: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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