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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门的风

2014-01-26诸荣会

青春 2014年1期
关键词:南京城朱棣朱元璋

诸荣会

据说太平门附近是不适合住家的,因为那里的“风水”。

当年朱元璋将江南首富沈万三从周庄招来南京,给他一家老小安排的住地便是太平门外的“孤凄埂”。当然,朱元璋作这一安排时,一定没对沈万三少说“那里有山有水,风景优美”之类的话,沈万三在那里营造他的新庄园时感觉到的也许只会是皇恩浩荡。不过朱元璋的这一安排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阴谋,他是想借这样一处风水肃杀之地来消解沈家的财气。这个阴谋后来还是朱元璋自己给戳穿的:洪武十七年(1384年),朱元璋在太平门外设立“三法司”为此他发表了一段充满玄机的高论:“太平门在京城之北,以刑主阴肃,故建于此。敕曰:肇建法司于玄武之左,钟山之阴,名其所谓贯城,贯法天之贯索也,是星七宿如贯珠环而成象,乃天牢也。”

我调进这座城市工作后,每天上班的单位就在北京东路的东段,据说离太平门不远,但由于太平门在今天早已是有名无“门”,我并不知道太平门的准确位置。我第一次从太平门遗址经过时,是路边公交站牌上的“太平门”三个字告诉我它大体的方位。记得当时我心里还不由得咯登了一下:一百多年前,曾国藩率领他的“湘军”,竟是从这儿炸塌城墙炸开太平门攻入“天京”的!

太平门旧址上现在是一座颇为温馨的花园住宅小区——太平花园,小区被打理得绿树成荫、花团锦簇,血腥战场的影子是一点也看不出来了,看得出来的是这儿的确是一个居家的好地方:西依覆舟山(九华山),东临富贵山,北濒玄武湖,只有南边一侧与大街相邻——那是南京的城东干道龙蟠路,整日车水马龙——整座花园闹中取静,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都市里的村庄”。由于它离我工作单位真是太近了,所以我很想在此购一套房子住下,无奈房价不菲,让我一直可望而不可及。

有一天,我与几位朋友登紫金山,站在山顶上俯瞰太平花园,见掩映在绿树之中的白墙红瓦,与玄武湖荡漾的碧波,动静相依,明暗相谐,俨然一幅美丽的图画——这对我实在是一种诱惑,我不禁望“房”兴叹。一位朋友劝我说:“这儿的房子不买也罢!它东西两面都是山,南北两个方向上除了玄武湖就是北高南低的开阔地,冬天的寒潮可以从西伯里亚一口气冲到这儿,风水实在不好!”——朋友也说到了“风水”。

风水之学我虽一窍不通,更不太相信,但听他所说的这番话,觉得似乎也有几分道理。不过最终令我没能在太平花园买成房子的原因,并不是他的这番高论,而实在是因为我阮囊羞涩。为了省几个钱,我在太平门外的板仓买下了一套公寓栖身,因此,每天早晨去单位上班,我的自行车常常与北风一同呼啸着从龙蟠路上冲下坡去,直冲进太平门;而每天傍晚下班,我从北京东路上用力踩着自行车沿着龙蟠路上坡,再转过一个90度的弯,便会立即与北风撞个满怀。如此久而久之,我竟发现:太平门要么没风,只要有风,似乎都是北风——因为这儿的特殊地形,除了北风可以长驱直入外,另三个方向的风:小一点干脆吹不进来了,大一点的能吹进来,似乎也被旋成北风了——在我的印象里,太平门似乎永远刮着北风。

难道这就是朋友所说的风水吗?难道这就是太平门被攻破的原因吗?

南京的城门有十三座,太平门是其中规模较小的一座,附近的城墙与其他地段的城墙相比也较薄较矮。当初之所以筑成这样,大概是因为筑城者朱元璋以为这里依山临湖,有点儿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味道,省点儿银子,将城门与城墙修得小一点儿、矮一点儿、薄一点儿,也应该是太平无事的——不知道这是不是太平门得名的原由?

太平门这个名字的确不错。南京的城门有十三座,初建成时有人用一首诗将它们连缀了起来:“三山聚宝临通济,洪武朝阳镇太平;神策金川定钟阜,仪凤淮清到石城。”读一下这首诗就会发现,十三座城门的名字,今天基本上都不用了,它们都随着时代的更换而几易其名,唯独“太平门”历代延用;用至今日,门没了,便作地名用。这倒是太平门很值得骄傲的。

然而事实上是,只要是城门,便注定了门下就绝无太平可言,太平门也不例外。

太平门外的头驼岭是紫金山的主峰,也是俯瞰南京城的至高点。南京城筑成后曾多次被攻,几乎每一次,攻城者都要先占领这个至高点,然后居高临下地用大炮轰击城防,同时将城内守军的调兵布阵状况尽收眼底,并据此不断选择薄弱环节作为攻击目标。太平门如此的地理位置,更决定了它绝无太平可言。

我每次从太平门经过,每当听到那长驱直入的北风发出呼呼的声响,便仿佛听到炮弹的呼啸,那些炮弹从头驼岭上发出,飞过太平门上空,落到南京城的每一个角落,发出巨大的爆炸声……

其实,朱元璋当年对南京城的构筑还是非常有见地的,这一点,只要将南京城与中国其他几座古都城相比较一下就不难发现。

中国传统的都城,一般都是形状四方、皇城居中。而南京城却打破了这一传统格局:南京的城墙以富贵山、覆舟山(今名九华山)、鸡笼山、清凉山、马鞍山、四望山和狮子山等几个城市的制高点为城基,并就玄武湖、秦淮河等作天然护城河,依山而建,傍水而筑。如此筑城,城墙与山水互借其势,浑然一体,大大增强了城墙在实战中的抗攻击能力。由此可见,朱元璋当年构筑南京城的原则是不讲排场,只为实战。或者说,他在构筑南京城的时候,也许并不是把它仅仅作为一座都城来修建的,而更是将它作为一座战斗堡垒来打造的。

今天,从地图上看由明城墙围成的南京城,人说形状像一只不规则的葫芦,但它又何尚不像一个城堡呢?而在这个城堡中,其心脏并不据中,而在偏东的一隅。其原因今天自然是众说纷纭。

作家夏坚勇在他的《湮没的宫城》中写到明朝宫城位置时,是这样解释的:“当朱元璋站在钟山上规划宫城时,他显然对刀兵之争看得不那么重要。他有这样的气魄。”这几句话写得虽很抒情,但大概是出于文学家的想象,太过敷衍,与事实恐怕并不相符。他起码忽视了两个事实:一是,朱元璋于1366年接受皖南休宁人朱升“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建议,并开始修筑南京城,当时他虽已改“集庆”为“应天”,实际上将南京作了都城,但尚未修成“正果”,可见当初朱元璋“高筑墙(城)”本身就是其军事战略的一个极其重要的部分,怎会“对刀兵之事看得不那么重要”呢?二是,众所周知,在中国历朝,除了秦朝恐怕就算是明朝最喜欢筑城了。我们今天看到的长城,其实有多少是秦朝的长城呢!绝大部分还不都是明朝的长城!贯穿明朝的筑城,一直都是出于“刀兵之事”的考虑的。

还有这样一个故事,说是在南京城筑成后,朱元璋带领王公大臣、皇子皇孙们登城视察,让大家对新筑的城池“提提意见”,群臣们自然是众口一词地好话说尽,只有四子朱棣出语惊人,他说:“紫金山上架大炮,炮炮对准紫禁城。”此话让群臣个个大惊失色,朱元璋听了则哈哈大笑。这笑声让在场的大臣们个个毛骨悚然,因为有许多次,朱元璋就是这样笑过之后,忽然长麻脸一板,再习惯性地用双手将御带往肚子下面重重一压,一颗颗人头便滚滚落地。因此,有人料想朱棣这一次是铁定要倒霉了——不说朱元璋对于自己的这个四皇子本来就怀疑其是否龙种(正是因为怀疑,他娘石贡妃才被打入冷宫,最后死于冷宫),就冲他对朱元璋精心构造的城池说出如此不吉的昏话。然而事情并不如人们想象的那样。

朱元璋笑过之后,又一座更大的城池便开始修筑了。

今天的南京郊区,有许多带“门”字的地名:麒麟门、尧化门、仙鹤门、高桥门、安德门、江东门、卡子门等等,这些“门”离今天的南京市区颇有一点距离,并不靠南京的某个城门,不要说外地人,就是许多南京本地人,说得清其得名原由的恐怕也不是很多。我是带着疑问去检索古籍后才知道的:这些叫“门”的地方,即是当年朱元璋所筑的南京外城的一个个城门所在处。朱元璋下令修筑的外城,在南京京城外60公里范围内,“负带江山,以土筑城”,设城门18座。因此当年民间有顺口溜云:“里十三,外十八,城门栓子往外插。”今天,我们以这些叫“门”字的村镇所处的位置来看,不难看出南京的外城显然向东大大地作了拓展——宫城正好处在中间——这是不是朱元璋因当年朱棣的那句话而对京城所作的一种改正?虽然这有待于历史学家去考证,但据此我们仍可不无根据地推想:这恐怕才是朱元璋心目中真正的京城。如果说朱元璋有“气魄”,他的气魄可能正在这儿。

也在朱元璋笑过之后,朱棣不但没有倒霉,反而似乎获得了朱元璋的另眼相看:洪武三年(公元1370年),朱元璋分封皇子,朱棣被封燕王。朱元璋放心地将北国重镇中的重镇北平交给了这个当年曾出言不逊的四子。从此以后,父子二人一个坐南,一个守北。如此格局似乎也成了一种宿命:南方的老子向北方的儿子发号施令着,但从北国呼啸而下的雄风似乎又暗示着对深处南京宫中的老子的最大嘲弄。我们不难想象,夜深人静,北风呼啸,不绝的寒风吹进太平门,吹进地安门,吹进紫禁城,如马嘶鹤唳,朱元璋听着这样的风声,不会不想起自己那个远在北国的四子,而且绝不会是一般意义的想念!

洪武二十五年(公元1392年),太子朱标病逝,朱元璋得到这个消息后,悲痛之余竟动了要改立朱棣为太子的念头。《明太祖实录》卷217中有如下一段记载:洪武二十五年(公元1392年)四月二十七日,即朱标死后的第三天,“上(朱元璋)御东角门,召迁臣谕之曰:‘朕老矣,太子不幸,遂至于此,命也。古云:国有长君,社稷之福。朕第四子贤明仁厚,英武似朕,朕欲立为太子,何如?翰林学士刘三吾进曰:‘陛下言是。但置秦、晋二王于何地?上不及对,因大哭而罢。”

朱元璋后来的确未立朱棣为太子,而是立朱允火文为皇太孙,并以其作为了自己的接班人。但此事本身足可以证明朱元璋对朱棣的确是很看重的。

朱元璋凭什么对朱棣如此看重呢?

黄溥《闲中今古录摘》中有这么一个故事:一次,朱元璋与朱标等几位皇子皇孙在明月夜露下共叙天伦,猛抬头,见新月当空,禁不住文气冲天地要儿子们以《新月赋》为题吟诗作文。朱标很快便吟成一诗,诗风纤细清丽,诗句韵味十足,朱元璋看了很是喜欢,只是诗的末两句又让朱元璋心头一紧,眉头一皱。那两句写道:“虽然未到团圆夜,也有清光照九州。”其“未到团圆”四字让朱元璋平生出一种说不出的哀伤与凄凉,他似乎从中预感到了某种不祥的征兆。正在此时,四皇子朱棣的诗也成了。朱元璋接过朱棣呈过来的诗卷一看,不觉万分欣慰。朱棣的诗是这样写的:“谁将玉指甲,掐破青天痕;影落寒塘底,鱼龙不敢吞。”朱元璋看出了诗中的王者气度,甚至帝王风范,心里很是高兴,但转瞬又觉得十分怪异。

还有这么一个流传很广的民间传说:有一次,朱元璋为了考一考皇太孙朱允火文和皇子朱棣的才能,出了个“风吹马尾千根线”的上联让他们续对。朱允火文对出的下联是“雨打羊毛一片膻”,虽不乏工整和情趣,但显然无一点王者的气魄;而朱棣对出的是“日照龙鳞万点金”,气韵显然胜朱允火文的一筹。当然这只不过传说而已,不作为据,但有一点不可否认,这就是从种种事实来看,朱元璋的确对朱棣这个儿子是很看重的。

洪武二十三年(公元1390年)正月,北元臣相咬住、太尉乃儿不花、知院阿鲁帖木儿等拥兵犯境,朱元璋命朱棣率将出征。在这一仗中,初出茅庐的燕王所表现出的军事指挥才能是杰出的,他巧用计谋,不但大败元军,而且俘获敌军将士数万,其中包括乃儿不花等人。当朱元璋在南京得到这一消息时,不禁高声说道:“清沙漠者,燕王也。朕无北顾之忧矣!”

“蓝玉案”是明朝的三大案之一,据说蓝玉的被诛也与朱棣直接有关。

太子朱标在世时,有一次,蓝玉对朱标说:“臣看燕王并不是一个甘居人下的人,而且,外间有传言,说燕都有天子气。殿下要认真对待这件事。”此事被朱棣知道后,他当然要伺机报复。洪武二十五年(公元1392年)朱标去世,朱棣借来南京吊丧之机朝见朱元璋,并揣摩透了朱元璋的心理后进言道:“诸公侯专横不法,令人堪忧。不杀几个为首的,不足以平民愤,也怕造成尾大不掉的局面。”几天后,蓝玉案发,南京城便淹没在了无边的血色之中。

显而易见,是朱棣过人的卓识、霸气和杀气让朱元璋对他刮目相看。

从皇觉寺火烧过后的废墟上一步步走来的朱元璋,凭着自己的勇敢、韬略和城府,由一名脚僧而成了天下至尊,他威加海内,身上不可能不具有一种王霸之气,这从他留下来的两句打油诗中可以很容易地读出来:“百花发时我不发,我若发时都吓杀。”它虽然模仿黄巢的痕迹十分明显,但显出的霸气和杀气比黄巢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朱棣身上的霸气让他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朱元璋对朱棣的看重,实际上也是对自己的看重。

然而朱元璋终究没将朱棣选作自己的接班人。其中的原因,后人一般都以为是朱元璋拘于大臣的反对和封建成法。其实像朱元璋这样的山大王,礼法真能限制得住他?至于大臣的反对,那更只是说说而已的笑话!因为事实上是中国历史上恐怕没有哪位皇帝像朱元璋那样对功臣如此大开杀戒的。再说,在朱元璋以前的历史上,废太子另立的事情也是有过多次的,朱元璋若在太子朱标死后另立太子,实在也算不得有违成法。还有人认为,这是因为朱元璋怀疑朱棣不是自己亲生。持这种观点的人也太小看了朱元璋的胸怀了,更何况朱元璋在这个问题上从来都是很有原则的:石贡妃打入冷宫,儿子认作亲生。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得朱元璋就是不愿意将皇位传之于自己很看重的儿子呢?

还是因为朱棣身上的霸气与杀气!

明人都邛《三余赘笔》中有记载说:明朝建立后,朱元璋令人每到五更时分,便上宫城的谯楼上吹角高歌“创业难,守成难,难也难”,以此来提醒和告诫自己。历史学家将此称之为“画角吹难”。这虽然多少有点儿作秀的色彩,但不难看出朱元璋此时认为他的“创业”已经完成,以后最大的难处便是“守成”。

在朱元璋看来“守成”是不需要太多的霸气与杀气的(当然也不能一点儿也没有,为此,他曾不遗余力地培养太子朱标的霸气与杀气。朱标的不成器也曾让他十分的失望与恼火),虽然他对其从来就不乏欣赏。

有一件事正可作此证明。

我们都知道,朱元璋的杀人是历史上著名的。有一次,太子朱标对于父皇的滥杀无辜实在有点看不下去,便当面提出疑义,朱元璋听了真是夸他不是啐他又不是,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一时竟不知对他如何说好,便索性一句话也没说。第二天,他把朱标叫去,将一根长满了刺的棘杖扔在地上叫儿子用手拿起来,朱标面有难色,一时无从下手。这时,朱元璋令人将棘杖上的刺一一削去,再让朱标用手去拿,朱标于是轻而易举地拿起了这根棘杖。朱元璋叹了口气说:“我现在杀人就是在帮你削除权杖上的那些刺呵!”

或许在朱元璋看来,“守成”的子孙不肯杀人就不杀吧,只要你别多嘴多舌,我替你把该杀的都杀干净就是了;杀人这事儿谁不知道能少杀点儿还是少杀点儿为好,这一点分寸我还是知道的!

而朱棣身上的霸气和杀气注定了他恐怕难以把握这一分寸,因此不肯杀人的朱标与朱允火文可以作朱元璋的接班人,而朱棣万万不能!

我曾偶然在一件史料上看到朱元璋的手迹,字体瘦劲而别有风骨,当代许多自称书法家的人看了恐怕会为之汗颜。我当时就曾想,它真是出自朱元璋的手笔吗?要知道他在人们的印象中可是个半文盲呵!是他的这一笔好字提醒了我,朱元璋在建国后,最为专心致志的事情,除了杀人,便是学习。他曾不止一次地对刘伯温等人说,“马上得来的江山不能马上治”。

那么朱元璋学到了什么呢?

归纳起来有两点:一是他从唐宋外向型国家政策在后期的失败中学会了对这种政策的全面反动,即要高度的内向,高度集权,高度专制;二是他还从王安石变法的失败中,总结出那种近似于“国家资本主义”的一套的不切实际的结论,因而他热衷于建立一种小农经济的乌托邦。

事实上朱元璋也正是以此二者为出发点来打理他的江山的:

首先,在建国之际,朱元璋即宣布大明军队“永不征伐”,并向相邻的朝鲜、安南(今越南)等十五个国家一一作出了明确的承诺;二是鉴于元顺帝逃往了北方大漠,命大将徐达北平练兵,并修筑“边墙”(长城);三是鉴于沿海倭寇的侵扰,下令沿海州县居民一律向内地后撤,并严禁海外贸易;四是对大地主豪绅坚决抑制残酷打击,并减少农民赋税。这一系列的措施不难看出其无一例外地带有内向性,朱元璋似乎要将他的大明朝打理成一个大一统的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的乌托邦。为了达到这一目标,任何的外向性的苗头都有可能导致节外生枝。而朱棣身上的那种王霸之气就带有明显的外向性,因此,朱元璋虽对其十分欣赏,但在继承人的选择上最终还是放弃了他,这也就很在情理之中了。

朱元璋的眼光的确很准,在治国方略上,朱棣的确是一个与朱元璋有着基本相反见解的人物。

前面说到,南京的外城只是一道土城,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朱元璋是想把它也筑得与京城和皇城一样坚固无比的;他的大明朝也有这个能力,因为明帝国不是连长城都有能力大修一新了吗!只可惜朱元璋死了。

朱元璋死后,皇太孙朱允火文顺理成章地做了皇帝,燕王朱棣很快便打着“靖难”的旗号携着来自北方大漠的雄风从北京杀到了南京,他当年说过的那句“紫金山上架大炮”的话竟成了他自己的一道神谕。不过还没用得着他“紫金山上架大炮”,守将李景隆便已将金川门洞开,紫禁城里也自燃起了冲天的大火,南京城就如此轻而易举地被攻破了。

朱棣入城后,朱元璋选定的合法继承人、朱棣的亲侄儿朱允火文,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不过这一点儿也不影响朱棣当皇帝。至于黄子澄、齐泰、方孝儒等一些不识时务的旧臣和迂腐之极的文人么,统统杀掉就是了!不服气的株灭十族。永乐皇帝杀人不但一点不比洪武皇帝逊色,而且一不小心竟破了中国历代帝王株连杀人的最高记录——这恐怕连朱元璋当年也没有料到吧!

可以料到的是,朱棣做稳了皇帝后,不仅更加的霸气十足、杀气腾腾,而且对朱元璋当年所制定的治国方略几乎来了个全面反动:朱元璋曾宣布明军“永不征伐”,朱棣却大肆征伐;朱元璋曾令沿海州县后撤,并严禁海外贸易和海洋捕捞,而朱棣却下令组建了当时世界上最庞大最先进的舰队,命郑和七次下西洋——朱棣的舰队一次一次耀武扬威地航行在太平洋和印度洋上;朱元璋曾十分看重筑城(在这一点上朱棣与朱元璋倒有些相同),但不同的是朱棣在大规模修筑长城的同时,似乎更重视的是对北人的以攻为守的战略。据史料记载,从永乐八年(公元1410年)到永乐二十二年,朱棣曾五次率大军亲征大漠,次数之多,深入之远,在中国历朝帝王中是罕见的。

而南京离大漠毕竟太远了,朱棣每次御驾亲征总感到实在不方便;再加上自己的那句“紫金山上架大炮”的话,他对南京城也一直缺乏好感。大概从登极之日起朱棣可能就去意已生了,自然也就决无继承父业再筑外城的心思。直到朱棣在南京做了18年皇帝后,他竟真的迁都北京了。从此以后,朱元璋当年在南京土筑的外城,自然便只能在风雨的日日摧残下渐渐坍塌,最終夷为了平地,无迹可寻,只留下一个个与城(门)有关的地名让后人追寻和遥想。

为了写作本文,我在新年的假期里曾去了一趟仙鹤门,希望能寻得一点洪武朝南京外城的的影子,也为我的笔寻得一些真实和苍凉,但任我在一个个山坡上走过,向一个个老人询问,但最终什么也没能寻得,唯有寒冷的北风越过长江吹过来,发出悠长而凄戾的呼啸,让我想起了历史上从北方奔袭而来的铁骑的嘶鸣。

我现在写这篇文章时正值春季,从海上吹来的暖风正向着北中国的大地推进,但它推进的速度是那么的缓慢,它进进退退,走走停停,一路洒下阵阵雨雪,仿佛是为自己行程的艰难而无奈地哭泣。而要是在冬天,从西伯利亚大陆吹来的寒风却永远是激情的仪仗,它总仿佛在一夜之间呼啦啦地掠过中国大陆,直冲进南中国海,所到之处气温陡降,花萎树凋,天寒地冻,其来势之猛,风力之大,总有一种摧枯位朽之势。

太平门朝着北方,吐纳着从北方奔袭而来的寒风,也吐纳着整个民族那一部南征北战的历史,更牵动着整个民族一阵又一阵的颤栗和剧痛。

对中国古代史稍稍熟悉的人都知道,一部中国封建社会的历史,便是一部北方人打南方人的历史:北方的匈奴人、蒙古人、女真人等打处于自己南方的中原人;中原人再打更在自己南方的江南人,所用的動词常常是“南下”——一个“下”字,让人不禁想起北方人呼呼啦啦喝小米粥,那样平常,那样轻松。

当然也有南方人打北方人的时候——南方人打北方人所用的动词常常是“北伐”,一个“伐”字总给人十分艰难的感觉——但次数不多,每次时间也不长,且多数是在被北方人逼急了的情况下的一种反抗或以攻为守,或者是要从北方人手里夺回自己曾经的家园故土。秦时的蒙恬、汉时的卫青、霍去病出击匈奴,三国时的孙权、周瑜反击曹操等,大致属于前者;南朝祖逛的北伐和南宋岳飞的征战等,大致属于后者。

明朝是中国封建社会中唯一一个从南方起事,后问鼎中原,终成了“正果”的王朝。对于上述事实,包括朱元璋在内的明朝统治者不可能不深深地知道,同时又不可能不作出相应的防范。这大概便是明朝人特别重视筑长城的原因。

据史书记载,明朝人修筑长城的直接起因是因为徐达攻进大都后,元顺帝既没有死守宗庙,与宫阙共存亡,也没有屈膝投降,等待“春花秋月何时了”,而是选择了回到自己先辈的来路——北方大漠。

这让朱元璋很放心不下。

洪武三年(公元1370年)朱元璋任命徐达为征北大将军北征大漠,打击蒙古元兵。翌年,又命得胜的徐达到北平练兵,并北筑“边墙”(长城)。这一幕很易让人想起当年秦始皇命蒙恬北却匈奴修筑长城。

朱元璋此时的心态多少有点与当年的秦始皇相似。

同样是筑城,筑南京城时与筑长城时,朱元璋的心态是大不相同的。当年朱元璋采纳朱升“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建议修筑南京城,显然是在为自己将来的大业着力打造一个成功的基点,因此其生命的形态是张扬的,心志是进取的;而修筑长城时,朱元璋觉得自己的大业业已完成,将来只要好好守着就行了,因此他修筑长城,如同一个老农在即将收获的季节里为自己耕作了一季的土地修筑一道防护的篱笆,不难想象其生命形态是内敛的,心志是满足的。而历史事实一次又一次地证明,一个原本张扬的生命变得内敛之时,往往便标志着其生命的力量开始无情地衰退,而一个曾经张扬而变得衰弱的生命,往往便不能容忍更为张扬的生命,于是猜疑、暴戾、狭隘、固执等品质,便十分容易成为其最明显的性格特征。

以此为出发点来看秦始皇的残暴,以及朱元璋为什么要火烧功臣楼,为什么要设立锦衣卫等如此多的特务组织,为什么要在南京城筑成后把筑城有功的沈万三充军云南,为什么会把一座富丽堂皇的紫禁城硬变成了一座寒气逼人的人间地狱,为什么要把一个泱泱大国打理得如同一个放大了的村庄……一切的一切便不难解释。

据说沈万三在充军云南临别南京时,曾用手抚摸着城门上的城砖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这南京城真小呵!”我从一本书上看到,昭君出塞在临别玉门关时,也曾做过一个与之相同的动作,也曾说过一句类似的话:“这玉门关原来就这么点儿大!”

万里长城很高大,举世无双的南京城很庞大,竟也有人说它们很小!

说明朝人喜欢修城、筑城,并不是说别的朝代就不修城、不筑城,其实一部中国封建社会发展史,也是一部不断筑城、攻城、破城,再筑城、攻城、破城的历史。封建社会的“封建”二字,正是对此形象的注释:“封”什么?土地和人口;“建”什么?建一个城(当然这城既有有形的城,也有无形的城)把受封的土地与人口围起来。“筑城以卫君,城固以安民”,“城者国之所以自守也”。古书上类似的话是“城”之功能的最好解释。

有人说,是中国土地上那些大大小小的城池培育出了中国人保守内向的民族性格,甚至有人因此而指责长城,说它如一根绳索捆住了中国人的开拓精神与冒险勇气。

此言虽有一定的道理,然而事实上是,任凭最坚固的城池,终也有被攻破的时候,而且往往是被从内部攻破。

南京城从朱元璋时代建成后,有重大历史影响的破城共有五次(三次是因为内部原因而被破),几乎是历史每转一个弯,它都要破一次。换句话说,只要有人要叫它破,它就会破。

长城又怎样呢?同样有被攻破的时候,同样多是因为内部的原因而被攻破。

显而易见,中国人是喜欢筑城,但中国人也善于破城呵!

再说了,朱元璋当年“高筑墙”时,能说他没有开拓精神和冒险勇气吗?汉唐盛世,有时也去修修长城,能说那时的中国没有开拓精神和冒险勇气吗?相反,清朝三百多年间基本上没修过长城,但你能说,有清一代最具有开拓精神与冒险勇气吗?

因此,中国人开拓精神和冒险勇气的缺失,其根子恐怕并不在大地上那一座座大大小小的城池身上,更不在那蜿蜒于崇山峻岭间的长城身上!

纵观世界范围内国家民族之间的战争,侵略的一方其生产力发展水平、社会经济发达程度较之于被侵略一方常常相对发达和先进些,而中国古代在这一点上恰恰相反:北方的少数民族其生产力发展水平和社会经济形态都长期落后于中原的汉民族,但它们就是长期而不断地侵扰着汉民族政权,汉民族政权便不得不与他们作长期的、不断的周旋。一个先进的民族与落后的民族作长期周旋,其结果是不难想象的——这如同下棋,只有棋逢对手,甚至高手,其棋艺才能不断长进;反之,即使你是高手,老与臭棋篓子下,其棋艺不但难以长进,甚至也会越下越臭——古代中国(主要是汉民族生活的地区)进入农业文明社会是较早的,而以农业文明为基础的汉民族政权,就是在与相对落后的游牧民族政权的长期周旋中,不知不觉地将自身的先进性渐渐丧失殆尽。

我常常在夕阳西下时去太平门附近城墙下的小径上散步,一轮夕阳正渐渐沉入城市的高樓大厦间,每当此时,我常常会不自觉地用自己的手去摸抚那一块块冷冷的城砖,城砖默默,唯有那满布城砖上的一个个深深浅浅的弹孔,如同一只只圆睁的怒目,似乎要用自己冷峻的目光提醒人们,古城实在负载着太多太多的沉重和太多太多的悲哀。

南京城(不必说那个用土筑成的外城)是名副其实的世界之最,几乎是罗马城的两倍。就是今天,南京的主要市区仍在它圈定的范围之内。为此我曾不止一次地想,这么大的一个城,当年有那么多人来住满它吗?在南京住得久了,我似乎得到了答案。答案是南京城内那一个个古老的地名告诉我的。

太平门内不远处的有一个地名叫乐游苑,它告诉我们那儿曾是皇家“乐游”的苑囿;我天天上班的单位所在地,名叫“兰园”——或许许多年前这儿是一个培植兰花的花圃;离我工作单位不远还有这样两个地名:“西家大塘”——或许多年前那儿是一个只住了一两户西姓人家的大水塘;“小营”——或许许多年前那儿是一个不太大的军营;最有意思的地名诸如“马群”、“马标”之类——或许许多年前那儿便是放马的地方。原来,南京城要筑这么大,里面除了住人,还要种花、种草、种庄稼,还要放牛、牧马,还要扎营、住兵!

不难想象,南京城是一个完全不需要(事实上也没有)郊区的城市;换句说得刻薄一点的话,南京城是一个没有市区的城市,因为它市区就是郊区,郊区就是市区——这样的城市实际上只是一个放大了的村庄,这样的城市,无论它有多大,永远只能是农业文明的温馨安乐窝,而绝不可能是冒险家的游乐园。中国古代其他所谓的都市大致上也是如此;由长城围着的中国,大致上也是如此。

曾经有人作过专门的考察,发现中国现存的长城,与中国年平均400毫米等降水量线和年平均气温摄氏0度等温线大体重合。这便意味着长城以南的土地适合农耕,而北面的土地只适合游牧。相对于游牧,农耕是进步的、先进的,因此由长城保护着的中国最初的农业文明,其先进性是不言而喻的。但这种先进性并不是一成不变的,随着真正意义上的城市在世界上的出现,长城围着的这个以农业文明为基础的东方老大帝国——一个放大了的村子,其落后性也便显现出来了。尤其是当明朝政府把本用来阻挡游牧民族的侵扰的长城筑到了海边,便意味着,长城以内的这片东方古老的土地完全被封闭了起来。

朱棣时代,似乎露出了要打破这种封闭的丝丝儿迹象,国家因之而出现了短暂的所谓“仁宣之治”,只可惜其后的一个又一个统治者,个个都只满足于做一个放大了的村庄的“庄主”,因此中国这条大船便老是停泊在农业文明的温馨海湾中,而不知道别的船只,甚至连一些小舢板,也早已经启锚远航了。这在今天看来实在很令人感伤。

有一本谈论中国城市的书,书中称南京是中国“最感伤的城市”,我不知道它所说的感伤与我所说的感伤是不是有相同的意思,如果有的话,那么南京的确算得上是“中国最感伤的城市”,而且中国还应该是“世界最感伤的国家”!

城值得歌颂吗?当然值得歌之颂之!城可以诅咒吗?当然也可以诅而咒之!

——这就是中国的城:县城,省城,宫城,皇城,汤池金城,万里长城……

歌颂南京城的故事当然可以列出许多,有的还不仅可歌,而且可泣;但对它的诅咒似乎一点也不少,最经典的当然不是朱棣的“紫金山上架大炮,炮炮对准紫禁城”,而是沈万三的故事和田德满、戴鼎臣的传说。

歌颂长城的故事更是不计其数,但对它的诅咒似乎也家喻户晓,这便是孟姜女的传说:一个弱女子,竟用自己的哭声为武器,使八百里长城轰然倒塌,想一想这是怎样的一种惊心动魄呵!

曾经有一个阶段,围绕南京的城墙是拆还是修的问题而产生了激烈的争论(对于长城大体上也曾有过这样的争论),主张拆的说出了一千条非拆不可的理由,而主张修的也同样说出了一千条非修不可的理由,争论的结果当然是不了了之,但好像主修派似乎略占了上风。著名画家徐悲鸿还为此曾专门写过一篇《关于南京拆城的感想》的文章,里面有这么一段话:“我所知南京之骄视世界者,则自台城至太平门,沿后湖二千丈一段Promende虽巴黎之Champs-Eises不能专美。因其寥廓旷远,雄峻伟丽,据古城俯瞰远眺,有非人力所计拟及者——乃如人束带而立,望之俨然,且亲切有味。于是寄人幽思,宣泄愁绪,凭吊残阳,缅怀历史,放浪歌咏,游目畅怀,人得其所。”但我以为拆掉固然不可,但重修似也不必,只要将现存的保留一些就是了,保留它作为一种历史的见证,见证一种我们所创造的曾经的文明,也见证这种文明带给我们的所有辉煌与没落,进步与落后,光荣与耻辱;同时也提醒我们,今天和将来,我们所做的一切,绝不能是对钱钟书那个著名命题的演绎。

我住在太平门外的板仓已有几年了。有一次,我无意间发现,明中山王徐达的陵墓就在那儿的一隅,400多年来它就是如此地遥对着前面的紫金山,成了一种永恒,也成了一种象征,更成了一种宿命,因为送给徐达蒸鹅吃的朱元璋就长眠在紫金山的另一面。

板仓在老南京的眼里是十足的乡下了。俗话说“城里的雨,城外的风”,意思是说城里的雨和城外的风能给人一种酣畅淋漓的感觉。只可惜今天这一处曾经的“城外”早已经与“城里”区别不大了。倒是太平门附近仍给人“城外”的感觉,来到这里的风还可以酣畅淋漓一番,虽然那多是被旋成了的北风。每天上下班从那儿经过,我因为这里的风而始终有一种进城和出城的感觉,因为我知道这儿的北风实际上是从四面八方吹来的。

责任编辑◎青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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