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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先验想象力到本源时间
——海德格尔的“时间性”之途

2014-01-24王咏诗

中国人民大学学报 2014年1期
关键词:时间性知性本源

王咏诗 张 荣

从先验想象力到本源时间
——海德格尔的“时间性”之途

王咏诗 张 荣

海德格尔笔下的时间性概念是Zeitlichkeit。海德格尔从时间性的定义开始,对康德的“纯粹直观”和“图型法”进行改造,并以此进入康德的时间论题。他试图将康德的时间与“先验想象力”对接,并提出“本源时间即先验想象力”、“此在和时间性同一”。从康德的先验统觉到海德格尔此在绽出的时间性,对海德格尔而言这关乎人文学科在何种意义上获取自己独立的方法论视域。

海德格尔;时间性;先验想象力;本源时间

Zeitlichkeit和Temporalität是海德格尔表达时间性的两个术语。Zeitlichkeit是绽出意义上的时间性,与此密切相关的概念是“此在”(Dasein),即“有死的此在”,其经典表述在于“此在让自己的存在时间化并构成时间”、“时间即是此在”、“让时间去存在”。这一思路下的时间性本身即包含有限性之意蕴。与之相对,Temporalität即“境域时间性”,在海德格尔那里更多地被用来讨论历史问题,指涉一种“存在论的时间状态”。这是对时间的“当下具有”理解,而不是“此在先行到死”意义上的、以将来—曾在—当前为绽出的统一中到时的时间性理解。在海德格尔看来,《存在与时间》中的境域时间性是个有待突显的问题,或者也是有待解释的基础[1](P19、23);反之,有限性之思伴随Zeitlichkeit术语的生成与此在紧密联系。这在《康德与形而上学问题》一书中有成熟的表述,其中此在的规定性也呼之欲出。

本文所研究的时间性概念是Zeitlichkeit。我们将从海德格尔的时间性定义开始,分析他何以选择康德的时间性论题、何以对康德的“纯粹直观”和“图型法”进行改造,同时分析他如何将康德的时间与“先验想象力”对接,并提出“本源时间即先验想象力”、“此在和时间性同一”,借此将康德的“客观演绎”完全纳入“主观演绎”的思路。本文力图揭示从康德的先验统觉到海德格尔此在绽出的时间性,海德格尔在何种意义上获取了自己独立的方法论视域。

一、海德格尔的“时间性”规定

在《存在与时间》中,海德格尔明确定义了“时间性”:(1)时间性不是别的,而是现象学意义上的一种现象;(2)这个具有统一性的现象的核心是将来,将来于曾在中呈现并成为当下。

海德格尔的探索之旅始于对“现象”的词源学阐释:“我对这个词的运用不是任意的,但同时它足以表明我的现象学尝试的意图。”在希腊语中,“现象”意为“显示自身的,自我开显的”。海德格尔因此认定现象乃是“向自身自行显示者”[2](P28),并注意到了康德《纯粹理性批判》中对现象和显象的区分。“显象作为‘某物’的显象,恰恰并不表明显象自身,而是通过自身显示的某物来表示不显示自身的某物。显象是一种自身不显示。”[3](P29)只有当显现物先显示自身并且敞开自身时,它才是可能的。海德格尔将“现象”视为自身—如此—于向自身—显示者,是“存在者的存在特征”,进而由此得出,时间性就是这样一种“存在者的存在特征”。

在这里必须注意到海德格尔对现象与显象的区分同康德的做法之间的差异。在康德哲学中,现象与本体、显象与物自体是两组对应的概念,它们之间的结构可以看做是“物自体—显象与现象—本体”。海德格尔用现象取代物自体以充当显象的本源,并在此意义上抖掉了康德的“二元论尾巴”,最终演变为现象一元论的本源结构。《纯粹理性批判》中的本体(理智世界的思想存在物)概念只在消极意义上使用,是为纠正旧形而上学的错误而设的限定性概念:本体不是认识的对象(人不具有智性直观),现象并非假相而具有客观实在性,因而是科学知识的对象;而本体则是不可知的,仅仅是思想的规定。康德对现象和本体的区分通达感觉世界与理智世界的区分。所谓感觉世界,亦即现象界,现象界之现象是知性范畴对显象进行综合统一形成的经验对象。如果说康德已然具有主体“在世筹划”的观念,那么,对于现象界也无非是“让知性去发挥作用”而“为自然立法”。本体的存在无非是提示知性:僭越其权限,妄图把握“理智世界”,必然陷入“先验幻象”。众所周知,康德划定知识的范围以期达到两个目的:一是纯化知识;二是纯化信仰。人在“现象界”永远不可能实现自由,但在“理智世界”却可以实现,那是因为人可以不依赖(甚至排斥)经验限制,按照理性法则行动。这跟海德格尔的“向下”深入到主客未分的(时间性是现象,同时又是此在,则此在也是一种现象)本源境域显然是旨趣各异的。

在洞察时间性乃是海德格尔意义上的现象之后,接下来我们要考察“存在”的特征。这个具有统一性特征的现象之核心便是“将来”,将来于“曾在”中呈现并成为“当下”;呈现的方式不是别的,而是“当下具有的”;通过“当下具有”,时间性本身才“存—在”起来,此在的Da (缘、境、域)才得以敞开,Dasein之“去存在”的本性(特征)也才得以在时间性中真正体现出来。时间性的三维统一结构公开为绽出(Ekstase),“Ekstase”原意有“站出来”、“出离”、“脱落”等意。“将来、曾在和当前显示出‘向自身’、‘回到’、‘让照面’的现象性质。而‘向某处……’、‘回到某处……’和‘在某处……’则将时间公开化为绽出。时间性是本源的、自在自为的‘出离自身’本身。我们将这种被刻画的将来、曾在和当前的现象称为时间性的绽出。”[4](P328-329)海德格尔所言之此在,便是去存在,站出来生存,自我出离而先行地走向自身,如此,此在方能回到自身,并当下具有地在某处与自身照面。将来、曾在和当前,作为一种时间现象(海德格尔意义上的)就被称为“时间性的绽出”,绽出正是此在之为“去存在”的方式。

同时,绽出也有本真与非本真之分,这体现在对“当下”两种不同到时方式的区分上。海德格尔用“眼下”来表达本真的“当下”,它意味着“在决断中,当前不仅从切近地所操劳之事的涣散里被召回,并同时也被保持在将来与曾在中”。[5](P338)本真的当下作为“眼下”在自身中将曾在和将来真正地统一起来(因为时间性已经以三个绽出相统一的方式到时了),从而“锻造为一个百折不挠的圆环”,使得“此在”在每一个“眼下”都不断地、永恒地出离自身,回到自身以及与自身相遇。这种本真的“当下”作为“眼下”区分于俗常所理解的“现在”。海德格尔颇为深刻地指出,在不断流逝的现在序列里只有量化意义上的“前”和“后”,却没有时间性意义上的“早”和“晚”,前者实则将时间做了空间化理解,而后者才是在现象学之发生意义上理解本真的时间。非本真的“当下”则被海德格尔理解为“当下具有”,它仅仅停留在所操劳之物中,是当下所寓的沉沦状态,而不是从未来出发,筹划此在的自身能在。这意味着:非本真的领会着眼于当下具有到时,而本真的“眼下”完全相反,着眼于本真的将来到时。[6](P338)

从以上海德格尔对绽出的本真与非本真状态的分析中,我们可以明察将来维度在统一的时间性现象中的优先性。“当下”的这两种到时方式是此在本真的以及非本真的生存(存在)的可能性条件(意义)。由此可以看出,当下具有既充当了非本真的沉沦的基础,又彰显了本真能在之所在的可能性。无论朝向如何,这种寻视的当下具有向来属于时间性之完备的绽出统一性。这就是海德格尔所谓之“存在者的存在特征”,它在现象的意义上将流俗时间观与现象学的时间领会区分开来。

当然,这还不足以充分阐明海德格尔的时间哲学何以是时间概念史上的里程碑之一,进而开拓以基础存在论为根本的“历史性”人文哲学之途。因为这些说明看上去很像是一种个性化的“想象”和“创造”,海德格尔面临使之“科学化”(准确地说是普遍化)的任务,他必须为自己的说明做出一种方法论意义上的解释并为其寻求合理性依据。康德的时间观念正是在这个背景下被海德格尔所重视和重新阐发的:

(1)新康德主义者对康德“带有相当明确的科学论成见的再发现”与海德格尔存在论现象学的宗旨是明显相悖的,实证主义在海德格尔这里被看做是一种自然科学方法在人文领域的误用,因此,“回到康德去”,无疑对海德格尔提出独立的人文学科方法论具有重要意义。

(2)海德格尔意识到了时间概念在康德《纯粹理性批判》(尤其A版)中的重要性,虽然他认为康德的时间最终是一种自然时间,但也从中发现了最切近其现象学思路的主观演绎部分。因此,只要重构康德哲学的先验演绎,调整客观演绎和主观演绎的比重,甚至将客观演绎纳入主观演绎,就可以为人文学科开辟新的疆场。

二、对康德感性论时间现象学的重构

康德阐明“时间是直观的形式”,即“纯粹直观”。在《逻辑:真理问题》一书中,海德格尔对康德时间观的分析便是从“直观的形式”入手的。“直观”在康德那里更多地指涉对象的直接显示性,即对象向我们显示为杂多。海德格尔指出,这种遭遇杂多的活动的前提和基础是一种对杂多先行的取向,这种取向就是现象学的意向性活动。这个“对杂多性本身的取向”的结构如何呢?海德格尔认为,杂多自身是否有序暂时还不在考虑之列,而杂多首先具有一种前后相继性(Nacheinander)。这种前后相继性就是“取向”的形式结构,同时自身也是纯粹的杂多。把“前后相继”视为让对象现身的场域,这本身就是构造的(konstitutiv)。康德认为,直观是整理活动,整理活动包括活动的结果,即杂多。海德格尔将康德的“整理”区分为两个层次:整理活动和整理活动的规则。前后相继性就是这个整理活动的规则,也即时间。据此,康德所阐明的“时间”开显出某种结构性特征:“时间无非就是让感性的杂多与我们相遇和照面的、但并未成为主题、先行已被表象出的取向之所向。”[7](P275-276)而这恰恰是现象学思路的体现。海德格尔把康德的“形式”概念与现象学对结构性的分析结合起来。直观活动具有一种先行(逻辑上在先)的背景或者说场域,它们也是被直观到的,但自身并非直观活动的主要对象,而是直观活动进行时附带的一种直观内容。这就是康德直观的形式的真正所指。只有我们不去注意这个取向和场域,它才可能越是其自身,而一旦我们把这个取向和场域当做对象加以注视,它就从原本的直观活动中隐退,脱离其原本的位置,也脱离有待被其整理的对象。海德格尔认为,把时间当做对象去研究是自然时间的研究方式,现象学要把这个“取向本身作为关注的内容加以研究”[8](P288),但它绝对不是日常生活的行为方式。这意味着,现象学研究时间的方法论视域与自然科学的视域根本不同,它绝不仅仅是常识,它具有独立性和合法性。

基于此,海德格尔对康德感性论中的时间论点提出了三点批评:

(1)时间作为直观的形式是主观的。海德格尔认为,《纯粹理性批判》中对时间的分析并不意味着“时间是主观的”,即康德对时间先天性和主观性进行必然联结的步骤并不合法。虽然时间从属于我思,却不一定就只能是主观的,对直观形式的分析并没有显示这一点。这里涉及海德格尔对主观(subjektiv)的新理解。根据他对康德的分析,康德在阐明时间的时候已经将时间当做objekt去研究,时间在这个意义上是objektiv,并不因为时间从属于cogito,就天然是subjektiv。只有当我们推进这个理解,真正承认只有在不注视那个取向和“域”的时候,它才能是它自身。这个自身并不是康德意义上的物自体,而是人的生活的社会历史进程。“哲学就像生活一样,是一个历史的过程。哲学是有历史性的。”[9](P279)时间之于空间的优先性在海德格尔这里被确立下来,而这一维度在康德的先验感性论中是缺失的。

(2)康德的研究视角始终没有从自然科学中脱离出来。《纯粹理性批判》中“时间”阐明的目标并不是要直接将形而上学推到历史主义的实践领域,相反,对时间的理解正在于康德希望将数学概念建立在纯粹直观的基础上,从而考虑“纯粹数学何以可能”的问题。海德格尔认为,康德所讲的秩序是自然科学研究所要追寻的秩序。自然科学把它之外的秩序视为无序,但恰恰是这个被自然科学排斥的无序构成我们最切近的日常生活的秩序。这才是人类最基本的第一性的秩序。

(3)感性和知性的分离。海德格尔指出,康德根据亚里士多德传统将感性与知性做了区分,并认为二者不可相互替代,二者是两种性质完全不同的东西。然而,这两种性质完全不同的东西居然能相得益彰,这种同一性的始基何在?对此,康德没有做出彻底说明。海德格尔则通过现象学的工作发现了人生此在运动之结构(在世界之中存在),即感性和知性的共同根,这才是感性形式和知性范畴的先验性基础。[10](P291)

海德格尔把图型法视为康德时间学说的中心点。他认为,澄清这个最基本关联的契机就隐含在康德的图型法之中,只是康德自己并未意识到这个问题的重要性。[11](P311)

三、从先验想象力到本源时间

海德格尔指出:“图型法是《纯粹理性批判》中最重要的一章,它构成了全书的中心。康德的纯粹知性学说的成败,完全取决于图型法。康德的哲学体系与图型法共存亡。”[12](P358)

海德格尔之所以看重图型法,在于他充分意识到了康德感性和知性相分离所带来的理论困境。图型法里的“时间规定”似乎具有某种中介特征,因此,其内涵远远超过了感性论中的设定。康德隐约提示了知性和感性的联结可能以时间规定为基础,而这样一种具有基础性地位的源初能力正好可以和海德格尔发现的作为人生此在进程的时间性相对接。然而,仅在“内感官的形式”意义上理解的时间,是无法担此重任的。因为作为“外感官形式”的空间在图型法中的地位似乎同等重要,甚至一切内感官形式的最终实现都需要借助外感官形式,即时间必须呈现为空间被理解。而要证明时间乃连接感性和知性的关键,就必须说明时间之于空间的优先性。海德格尔发现,先验想象力是关键,于是,他改造康德哲学的一切努力就悬系于恢复先验想象力的基础地位并辨明其与本源时间的关系。

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A版的“先验要素论”部分指明,认识包含三个主观来源,即感官、想象力和统觉。想象力的应用分两层,首先是经验性的应用,然后是先验的应用。前者是“经验性地在联想(和再生)中表现显象”[13](P80),后者则“仅仅关涉形式,并且是先天地可能的”。[14](P68)先验想象力和一般想象力的差别在于,它“不问种种直观的区别,杂多在想象力的综合中仅仅关涉到杂多的先天结合”。[15](P82)在B版中,想象力则为“即便对象不在场也在直观中表象对象的能力”[16](P114),想象力归属于感性,它本身是一种被动接受的能力,因为它是“唯一能够给知性概念提供一个相应直观的主观条件”[17](P114);同时它也具有自发性,“能够先天地按照统觉的统一性就其形式规定感官,所以,想象力就此而言是先天地规定感性的一种能力”。[18](P114)不过,康德又马上补充道:“这是知性对感性的一种作用。”[19](P114)

《纯粹理性批判》A版、B版对先验想象力的功能解说没有太大区别,都是自发的和形式的先天性联结。海德格尔因此将之视为“摆脱了经验的、然而首先又使经验成为可能的纯粹的生产性的想象力”[20](P133),但其重要性却不可同日而语。A版中的想象力独立于感性和知性之外,B版中却仅仅是“知性对感性的一种作用”。康德限制了想象力作为独立来源的合法性,并将之整合到感性当中,却又具有知性的自发性。海德格尔据此认为“先验想象力变得无家可归了”。[21](P136)“为什么康德从先验想象力前折回?难道他没有看到一种更源始的奠基的可能性吗?”[22](P165)按照我们的分析,在海德格尔看来,康德没发现这种本源的奠基可能性的原因在于:

(1)康德并非没有意识到一种更本源的奠基的可能性。比如,他曾明确说过这是一条“还完全未被踏上过的道路”[23](P166),但康德为纯粹理性批判所设置的任务却并不直接导向主观演绎。“主要的问题始终依然是:知性和理性脱离开一切经验能够认识什么、认识多少?而不是:思维的能力自身是如何可能的?”[24](P166)

(2)康德对先验想象力作为自身先验根据之可能性的回避,乃是因为当时的人类学和心理学(传统哲学根深蒂固的对真理和意见之路的区分)阻碍了其进行彻底的主观演绎。从人类学和心理学的视野看,按照康德A版演绎的说法,纯粹的想象力仅仅是一种不能再回溯的心灵基本能力,而这种能力只不过是感性内部的更低级的能力。如果将整个未来形而上学的大厦建立在这样一种并不坚实的基础之上,这在康德看来简直是不可想象的。因此,康德并不能从整体上理解主体的主观性。正是逻各斯中心主义的强大传统使得先验想象力的源始本性被遮蔽。

康德没走过的路正是海德格尔的突破口。在康德那里,时间是内感官形式,是主体直观自己内部状态的形式,它遵从线性的规律,是前后相继的。问题在于:纯粹直观如何面对这种前后相继性?海德格尔认为,如果在对“当下具有”的接受中,仅仅留意到现在的现在,反而不能直观到现在。因为每一个“现在”中都包含着刚才和马上,这是一种本质绵延的伸展。纯粹直观恰恰是以一种非对象性的方式去直观这种前后相继的流逝。它自身构成自身的视域,在此视域中,流俗经验中的过去—现在—未来时间结构被现在—刚才—马上替代。纯粹直观无非就是这样的三位一体:对现在的注视,对刚才的回顾,对马上的展望。但这仍然局限于直观范畴,丝毫看不出与先验想象力的关系。无疑,海德格尔受到了康德图型法的启迪。

海德格尔把康德的三重综合说阐释为对“内在构型”(即想象)的界定。三重综合分别对应三种构型能力所产生的三种表象,即当下的表象、过去的表象和未来的表象。与之相对应,想象也是三重能力的统一综合:在构(对当下的表象能力)、后构(对过去的表象能力)和前构(对将来的表象能力)。于是,海德格尔在先验想象力、直观和前后相继的时间伸展中建立了一种联系:在构是注视,后构是回顾,前构是展望。它们各自与当下、刚才和马上相对应。单独的注视、回顾和展望都不能直观,在构、后构和前构只有统一行动,才能进行内在构型,即想象。可见,纯粹直观其实是一种构型性直观,而“如果先验想象力作为一种纯粹构型着的能力在自身之中构型着时间,意即让时间发源的话,那么先验想象力就无可回避地是本源时间”。[25](P187)可见,先验想象力自身就是“现在序列的时间发端”,它“作为让发源者”[26](P175-176)乃是此在存在的时间性结构的根源。

在对康德的阐释中,海德格尔将先验想象力与本源时间对接起来,考察了本源时间过去、现在和未来三位一体的结构特征。而当他完成了对康德的阐释之后,开始论述自己的此在的基础存在论时,便用“时间性”一词来指代他的阐释成果“本源时间”。在《存在与时间》中,海德格尔曾明言二者的关系:“现在序列的时间”只是“此在的知性力所通达的时间”[27](P329),并不是“本源”的;然而,它“不仅在可能的解释次序中首要地以时间性制定方向,而且连它自身也只有在此在的非本真的时间性之中才能到时”[28](P426),鉴于“时间性”是其“本源”,在此意义上说明“时间性”是“本源时间”。[29](P329)“时间性”和“本源时间”实在是二而一的事情,“把现已得到展露的时间性称为本源时间,就是合情合理的了”。[30](P329)至此,他对“先验想象力即是本源时间”的考察通达了其“时间性”之途。不过,他还未得出《存在与时间》中为我们所熟悉的那个结论:时间最源初的本质首先从将来而到时。如何证明前构模式对另外两种模式(在构和后构)的优先性呢?这对展示“存在者的存在特征”乃是不可或缺的一个步骤。

首先让我们回顾一下康德的工作。他曾在《纯粹理性批判》A版的序言里指出,该书最重要同时也是让其付出最多心力的部分是“纯粹知性概念的演绎”一章。[31](P9)他同时指出,这一章的论证可分为主观演绎和客观演绎两部分。[32](P9)在主观演绎部分,康德提出了著名的“三重综合”之区分,并在A119至A121扼要地予以重述。这三重综合是:直观中领会的综合;想象中再生的综合;概念中认知的综合。

这里涉及两版《纯粹理性批判》对综合的不同界定。梅耶尔在《为什么康德写了两版范畴的先验演绎》一文中解释说,两版先验演绎的结构差异源于康德的对象概念和想象力概念的变化:A版里概念运用于直观之上才成为一个知识的对象,直观阶段有一种前概念的综合,即想象力的综合作用,其尚未构成对象的知识;B版里一个知识的对象在直观中已经被给予,然而对象的知识却完全是知性先验综合的成果。这即是说,康德将综合作用完全归属于知性,想象力的综合只是知性以想象力为名的一种运用而已,知性才是构成对象知识的唯一能动的源泉。[33](P205-227)直观和概念的区分在康德那里是判然的,或者说感性和知性的区分亦是判然的;但综合的作用究竟归属如何却有继续阐释的空间。

海德格尔抓住了这一契机。他认为,康德的综合概念Synopsis中的Syn-属于一种构型性直观能力,这无疑是现象学的思路。在康德那里,直观属于感性,概念属于知性,它们分属两种不同的人类认识能力,概念中认知的综合更不可能不是知性的了。而海德格尔认为综合是一种构型性直观的能力,这正是他倚重《纯粹理性批判》A版演绎的原因。如果综合是纯粹直观的本质,那么纯粹的综合只有在先验想象力中才有可能。海德格尔认为,直观中领会的综合并不意味着领会还需要经过综合,领会本身就是一种综合,所以它自身是作为领会的综合。依此类推,后面两重综合就是作为再生的综合和作为认知的综合。这一置换的实质是将康德对感性和知性的明确区分抽掉了,至少不再强调二者的区分。与此同时,海德格尔着重分析了第三重综合(认知的综合)与前两个综合的关系。领会的综合与再生的综合虽然构型方式不同但无法分割,因为每一个“现在”已经是“刚才”,而领会的综合要使得对象的在场能够被保持住,则它必须同时也是再生的综合。康德曾明确指出:“如果意识不到我们现在所思维的东西与我们一个瞬间前所思维的东西是同一个东西,那么,在表象序列中的一切再生就都是徒劳的了。因为在现在的状态中就会有一个新的表象,它根本不属于应当逐渐地产生它所凭借的那个活动,而表象的杂多就会永远构不成一个整体,因为它缺乏唯有意识才能给它带来的那种统一性。”[34](P73)海德格尔据此指出,这个统一性自身就是知性的认知、认同和查明,脱离了时间的统一性根本不可想象:“如果这种纯粹的综合在认知,那么,这同时意味着:它所查明的并不是一个能够作为同一物而持守于眼下的存在者,而是可持守于眼下的视域本身。它的查明(作为纯粹的查明)就是前滞(Vorhaften),即对将来的源始构型。因此,综合的第三种模式也表现为一种本质性的时间构型。”[35](P186)这里的第三种模式也就是指上述的前构。

关于前构在认知中的突出地位,海德格尔在分析矛盾律时曾予以特别强调。[36]传统真理观在逻各斯中心主义的浸淫下竭力排除时间因素的干扰,比如,矛盾律“似乎”完全排除了时间因素而成为一种与主体无关的客观的绝对真理。海德格尔将矛盾律的经典表述“某物不可能既是又不是”置换为“某物不可能同时既是又不是”,并论证“同时”在这一表述中并非多余。

我们知道,康德以矛盾律乃是一种“规整着所有无论什么东西的思维”的“原理”为由,主张去除亚里士多德对矛盾律最古老的表述中的时间规定性,借以保全逻辑的尊严。这一旨趣同样贯彻在他对概念中认知的综合的考察中,他认为概念中的认知是完全属于纯粹知性的能力,似乎跟时间(作为一种内感觉的形式或纯粹直观)没有什么关系,而作为一切主观能力的纯粹统觉也是超时间的。海德格尔认为这种做法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有效:“凡是在康德振振有词地否认纯粹理性以及纯粹统觉的自我具有时间特质的地方,他都只不过是说,理性所听命的‘不是时间的形式’。”[37](P195)在此,海德格尔对“同时”的解读是现象学式的。他认为“同时”并非指存在者的“内时间性”,它“更多地是表示这样一种时间特征,作为一种先前的‘认知’或‘前构’源始地属于一切认同本身。这一点是矛盾的可能性与不可能性的基础。”[38](P195)所谓“内时间性”,是指存在物“在时间之内”的一种特性,“同时”作为一种时间性的描述,并不影响逻辑自身的真值,仿佛矛盾律是“在时间之内”一样;反之,这只是一种先前的认知或前构,无非是此在和时间性之同一性的体现。因此,看上去跟主体无关的客观绝对真理实则打上了此在的烙印。此在为这一认知活动奠定了更为源始的基础,而这个奠基跟前构的特殊地位密不可分。由此,我们便不难理解,海德格尔何以如此强调将来维度之于时间性的优先性。

总之,时间的源初本质在认识活动中具有一种不可忽视的基础地位。海德格尔不仅对本源时间何以是先验想象力做了重点说明,而且对时间的构造性特征也进行了独特解读。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他在改造康德时间观念的过程中,一以贯之地强调“Vor-”的构造特征。这无疑为我们更好地理解《存在与时间》中“时间性—此在”的基础存在论提供了一个视域。

海德格尔通过阐明先验想象力即“感性和知性的共同根”,回答了“直观形式同思想的规定性之间的关系。而时间同我思的联系,构成了主体性的最基本联系,也就是人生此在的最基本关联”。[39](P309)他这种对康德时间主观演绎式的阐释,顺利地将康德的“处于时间之外的先验统觉”转换成具有现象学意味的“此在—时间性”结构。从先验想象力到本源时间,海德格尔顺利地踏上了他的时间性之途。这样,一度在传统哲学中被遮蔽的生活之境域就向我思敞开,展现出人的生活的社会历史进程。哲学是历史性的,哲学不能以自然科学的方法去遮蔽,而必须获得一种独立的历史科学方法论,这就是现象学方法和存在论视域的统一。

[1][2][3][4][5][6][27][28][29][30] Martin Heidegger.Sein und Zeit.Tuebingen:Max Niemeyer Verlag,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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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4][15][31][32][34] 李秋零主编:《康德著作全集》,第3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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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Michel Meyer.“Why Did Kant Write Two Versions of the Transcendental Deduction of the Categories?”.In Ruth F. Chadwick,Clive Cazeaux(eds.).Immanuel Kant:Critical Assessment,Vol.Ⅱ.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1992.

[36] 方向红:《矛盾律与时间性——试论海德格尔对康德真理与时间观的批判》,载《德意志思想评论》,第2卷,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2004。

(责任编辑 李 理)

From Transcendental Imagination to Original Time:Heidegger's Way to Zeitlichkeit

WANG Yong-shi,ZHANG Rong
(Department of Philosophy,Nanjing University,Nanjing,Jiangsu 210093)

In the context of Heidegger's philosophy,the conception of time is Zeitlichkeit.Heidegger begins his work from the definition of Zeitlichkeit,transforming Kant's theory of pure intuition and schematism wherein to interpret the time thesis of Kant.He tries to unite time and transcendental imagination,the two separate concepts of Kant's philosophy,into one,and further claims that original time is transcendental imagination:Dasein is Zeitlichkeit.In his attempt to reform Kant's transcendental apperception to his own Zeitlichkeit,which is derived from Dasein,Heidegger's real concern is the horizon of separating methodology of humanities and that of natural sciences.

Heidegger;Zeitlichkeit;transcendental imagination;original time

王咏诗:南京大学哲学系博士研究生;张荣: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江苏南京2100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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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性:桃花源之审美问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