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定词后置处置式功能特点及历史发展*
2014-01-23傅惠钧
傅惠钧
(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浙江金华321004)
提 要 否定词后置处置式是自唐宋以来一直沿用的一种句法形式。这种形式的功能特点主要是体现消极处置、突显否定重心。它是从以“把/将”为前一动词而后一动词为否定式的连动结构发展而来的,明清以来因否定词前置式的竞争以及有关外部因素的影响呈衰微趋势。句法机制和修辞动因的双重作用,是句式形成、发展与衰变的重要因素。
汉语处置式否定词后置现象自从黎锦熙(1933)指出之后,王力(1943)、吕叔湘(1948)、王还(1957)、薛凤生(1987)、张美兰(2001)等学者作了进一步探讨。但这一现象在近、现代汉语的基本面貌和特点究竟怎样,与作为同义句式的否定词前置用法在功能上有何区别与联系,其形成与演变的动因与机制如何等等,都还值得继续探究。笔者通过文献阅读并从CCL语料库中检索,获得近、现代汉语否定词后置处置式语例近600条(其中现代汉语130多条),从这些材料可以看出,否定词后置处置式是自唐宋一直沿用至今的一种不容忽视的句法形式,有其独特的句法特点、语用功能和发展历程。
我们(傅惠钧2014)曾以“否定词后置处置式的类型”为题做过初步探讨,本文就这一句式的功能特点及历史发展作进一步研究。
一、否定词后置处置式的功能特点
任何一个既有的句式,都有其功能上的特点,在句式系统中显示其句法地位与语用价值。如果说,否定词后置处置式与否定词前置处置式共同的句法功能主要体现在施事对于受事的“处置性”上,那么,前者区别于后者的特点则主要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一是体现消极处置,二是突显否定重心。下面分别讨论。
1.体现消极处置
王力(1943)认为,“处置式又专为积极的处置而设,所以‘把’字后面不能用否定语。例如咱们只能说‘我把那封信烧了’,不能说‘我把那封信不保存’。”但从语言事实看,近、现代汉语中处置式“把”字后用否定语的现象并不少见。如果我们充分尊重语言事实,就不应用简单地否定来加以“处置”。对于这一现象,我们借王力先生的说法略作引申,庶可用来说明其存在的合理性。从逻辑上说,王力先生“积极处置”的概念蕴含了与之对立的另一个概念,即“消极处置”。我们以为,否定词后置处置式的功能特点,首先就体现在“消极处置”这一点上。在王力的表述系统中,否定词出现在“把”字前面仍是积极处置,是对积极处置的否定,因而是“常例”。这不无道理。否定句中否定词出现在前,是对处置事件的否定,就处置动词对处置对象而言,仍然是积极的;否定词出现在后,是对处置动词的直接否定,这种动词否定形式对于处置对象来说,是一种不施为,或说消极行为,因而可认为是“消极处置”。我们觉得,“积极处置”是一种处置,“消极处置”未尝不可以是一种处置。从概念上说,“‘处置式’说明一个人或事物如何被处理或安排。”(贝罗贝1989)积极的处理或安排,自然是“处置”;消极的处理或安排,也可以是一种“处置”。尽管前者是根本的、主要的,但后者也有其存在的理由和价值。例如:
(1)尔父王无道, 宠信妲己之言, 把俺等尸首不埋。(《武王伐纣》)
(2)袭人见把莺儿不理,恐莺儿没好意思的。(曹雪芹《红楼梦》)
(3)我把知府不做,就与他拼了罢。(佚名《木兰奇女传》)
(4)赵为逃避纳税,将其中38万多元的收入不入帐。(《人民日报》1993)
“把尸首埋”自然是处置,“把尸首不埋”不能说不是“处置”,不过是一种消极处置罢了。其他几例也是一样,“不理”、“不做”、“不入帐”是以一种不作为的方式来“处理或安排”,也是消极处置。王还(1957)用“熟语”来解释例(2)“不理”的用法,缺乏现实性,并不合适。《红楼梦》中与本例差不多的还有“如今你和宝玉好,把我不答理”,显然都与熟语无涉,正是一种消极处置用法。
这种所谓消极处置的用法,在否定词直接置于动词之前的句子中,体现得犹为明显,上述诸例都属于这种情况。再如:
(5)尽人劳攘,把我不觑。(王实甫《西厢记》)
(6)把原与王六儿的不动,又另加上五十两银子、四套上色衣服。(兰陵笑笑生《金瓶梅》)
(7)将俺一家儿不留一个龆龀。(王实甫《西厢记》)
(8)把花子虚一下儿也没打。(兰陵笑笑生《金瓶梅》)
由于否定词紧靠动词,其否定重心均直接指向动词。
在否定词置于其他修饰语之前或者动词之后的情况要更复杂一些,主要是由于否定词处于语序列中不同的句法位置,否定的对象和范围会随着否定词位置的不同而产生变化,因而更为复杂化。例如:
(9)把这香铺也不在这里开了。(曹雪芹《红楼梦》)
(10)上楼下楼把电灯都不随手关一下。(苏青《搬家》)
(11)把身子动不得了。(许仲琳《封神演义》)
例(9)不是说“不开”,而是说“不在这里开”;例(10)是说“不关”,且“不随手关”,显然存在差异。作为积极处置,动词带修饰语的处置是动词与其修饰语共同作用于处置对象的,而其否定,也包括修饰语在内的整体。因而对于处置式的受事来说,也是一种消极的处置。例(11)是否定词用于动词后的能性补语之中。带有助动词的处置式,是助动词与主要动词共同作用于处置对象,而其否定也作用于同样的范围。因而这种用法也是一种消极处置。
消极处置有时会以否定动词处置句来体现,也即否定词本身就是动词,二者一体。例如:
(12)宝玉此刻把听曲子的心都没了。(曹雪芹《红楼梦》)
(13)你若这等,把你从前一场好都没了。(兰陵笑笑生《金瓶梅》)
(14)我真一瞧见他,把魂就都没有了。(郭小亭《济公全传》)
(15)前“狂”的没事,后“狂”的把命也没了。(《读书》)
在处置式的运用中,很多情况下会将积极处置与消极处置配合使用,这是一种强化互补的用法。例如:
(16)把家事不交给你,倒交个杂毛贼淫妇掌管。(西周生《醒世姻缘传》)
(17)把圣彼得所说的话不译成“有君尊的祭司”,而译成“有祭司职权的诸国王”。(英国·霍布斯《利维坦》)
(18)我把钱不当钱,当命。(电视剧《编辑部的故事》台词)
(19)把称臣纳地的和议,隐匿不报。(李逸侯《宋代十八朝宫廷艳史》)(20)把它搁置不议。(李逸侯《宋代十八朝宫廷艳史》)
(21)马则仁老爷把上嘴唇的毫毛留住不剃。(老舍《二马》)
(22)你好狠心,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不管了!(杨名夏《无法承受的“母爱”》)
前三例消极处置在前,后四例则积极处置在前。它们表达的角度互为补充,起到了强化和互补的作用。在这种用法中,消极处置放在后面更为多见,这也可见出两种表达的主和次。
2.突显否定重心
处置式否定词后置现象,关涉到否定句中否定词位置与否定范围及焦点的关系问题,而这是学术界的一个热点话题。
吕叔湘(1985)曾指出“不、没”等否定词否定范围是其后的全部词语,除非前边有对比重音显示焦点。而徐杰、李英哲(1993)则认为,否定是非线性范畴,否定词没有独立的辖域,“否定中心取决于焦点的选择而跟否定词没有必然的语序关系”。对于徐、李的观点,袁毓林(2000)提出了商榷。袁文认为,否定在表层结构上是一种线性语法范畴,否定有独立的辖域和焦点,否定词的位置有特定的语序效用。在无标记的情况下,否定的辖域是否定词之后的成分;在有标记的情况下,否定的辖域可以回溯到否定词之前的成分。胡建华(2007)也不同意徐、李的观点,他在袁文的基础上从形式语法角度作了进一步分析,认为否定词“不”的辖域是它成分统制的VP,否定词“不”在句法上否定的是VP以及VP的中心语V0,而不是对焦点或与否定词毗邻的VP嫁接成分进行单独否定。在语义层面,否定词否定的是与句法上的VP相对应的焦点词组FP。而不同的焦点能触发不同的选项集合。他指出,袁文提到的可“回溯”的情况一般只限于否定词之前的成分是受主要动词控制的从属成分。
我们赞成否定句中否定词有特定辖域并有语序效应的观点,在否定辖域与否定焦点的确定上认可胡文的意见。作为焦点敏感算子的否定词,其出现的句法位置的差异,会触发不同的焦点选项,从而影响句子的语义表现。根据以上否定辖域的认识,否定处置式无论否定词出现在“把”前还是在其后,处置宾语均在否定范围之内,因为宾语前置的语迹仍然留在V0的控制范围之内。否定词出现前后的不同,主要在于能触发不同否定重心。“把”所引进的名词词组较容易成为焦点成分(徐杰、李英哲1993)。因而,否定词置于“把”前更易于触发以处置对象为核心的焦点选项并对其进行否定。相反,否定词后置,靠近主要动词,远离处置对象,则更易于触发以V0为核心的焦点选项并对其进行否定。因为否定词的操作受以下原则的制约:否定语素“不”与紧随其后的第一个V0直接形成一个结构体。(huang 1988,转引自胡建华2007)如把上文所引例(1)《武王伐纣》平话中“把俺等尸首不埋”说成“不把俺等尸首埋”,否定范围没有变,否定的都是“埋俺等尸首”,但否定重心有了变化:后者否定词靠近处置对象,是对以处置对象为核心的处置事件的否定,否定重心在前;前者否定词靠近动词,强调了动作的否定,否定重心在后。
再看下面的句子:
(22)世界上最可悲的就是把人不当人待。中国的教育也存在着这样的问题,不把人当人教,而是当成一架录音机,一个传声筒。(《报刊精选》1994)
例中的两个否定式“把”字句,前一个否定词后置于动词前,强调“不当”,突出了动作的否定;后一个否定词置于“把”字之前,是对以处置对象为核心的处置事件的否定。相对于前置用法,否定词后置用法是变式,因而略带强化意味。所以黎锦熙(1933)说“‘不’若直附于动……否定义特重”,王力(1943)也有类似的看法。上例在对比的语境中以不同的句法形式显示了语义的轻重,以适应不同的评价对象。
二、否定词后置处置式的形成与演变
1.否定词后置处置式的形成
早期处置式的基本形式是肯定式,否定式并不多见,否定词后置的形式就更为少见。下面几例见于唐五代的作品,均为“将”字句:
(23)见酒须相忆,将诗莫浪传。(杜甫《泛江送魏十八仓曹还京,因寄岑中允参、范郎》)
(24)念我能书数字至,将诗不必万人传。(杜甫《公安送韦二少府匡赞》)
(25)将身不作转轮王。只是怕无常。(敦煌作品《五更转》其二)
“把”字句的例子始见于宋人作品:
(26)圣人教人只是教人先谨言行,却把他那禄不做大事看。(《朱子语类》)
(27)从此锦城机杼,把回文休织。(王之望《好事近》)
(28)淡月帘栊黄昏后,把灯花、印约休轻触。(吴潜《贺新郎》)
(29)别后羞看霓裳,更把筝休轧。(杨泽民《华胥引》)
处置式产生于连动结构前一动词的虚化,这已为多数学者所接受。其否定式也应该是在这个基础上产生的。在以“把/将”为第一动词的连动结构中,否定词可能出现的句法位置有两个,即分别在“V把/将”和“V2”前:
伴随着前一动词的虚化,两种不同的结构就有可能产生两种不同的否定处置式。也就是说,否定词前置处置式是在A式的基础上产生的,而否定词后置处置式则是在B式的基础上产生的。例如:
(30)娘子把酒莫嗔,新妇更亦不敢。(张鷟《游仙窟》)
(31)滩头久坐鬓丝垂,手把鱼竿不曾举。(江为《观山水障歌》)
例(30)“把”与“嗔”的对象不同,不可能形成否定词后置处置式,而例(31)“把”和“举”的对象都是“鱼竿”,例中的“把”仍是动词,这种形式中,“把”进一步虚化,就形成否定词后置处置式。“将”字式的生成途径也与此相类,如下例:
(32)近有敕,天下还俗僧尼缁服,各仰本州县尽收焚烧。恐衣冠亲情持势,隐在私家,窃披缁服。事须切加收检,尽皆焚烧讫,闻奏。如焚烧已后,有僧尼将缁服不通出,巡检之时,有此色者,准敕处分者。(《入唐求法巡礼行记》卷四)
例(32)中“不通出”是指“不竟出、不皆出”,与“隐在私家”相呼应。“将”可理解为“持”义动词,跟“出”的支配对象相同,均为“缁服”,但在这个语境中,“将”已有虚化迹象,作介词解似也可以。这正是否定词后置处置式形成的句法环境。
梅祖麟(1990)曾指出,“‘被’字句里的‘被’字引出施事,‘把’字句里的‘把’字引出受事。‘把’字句和‘被’字句的结构相同,都是连谓结构,语法功能对立而相辅相成。因此,‘被’字句的发展应该会影响‘把’字句的发展。”从上文所论否定词后置处置式的形成来看,梅先生的意见是不无道理的。考察“被”字句可知,除了否定词前置的“被”字句,否定词后置“被”字句也较早就已经产生,形成平行的同义句式。下面是唐代的一些例子:
(33)如闻士庶在外身亡,将榇还京,多被有司不放入城。(《唐文拾遗》)
(34)被强盗不救助。(《唐律疏议》)
(35)近来诗思殊无况,苦被时流不相放。(李渤《喜弟淑再至为长歌》)
(36)现任官或被诸司不奏便移文牒充判官。(《唐文拾遗》)
宋代的例子更为多见,如《朱子语类》中的用例:
(37)(圣人言语)本坦易明白在那里。只被人不虚心去看,只管外面捉摸。
(38)礼数过当,被人不答,岂不为耻。
(39)曾子只缘鲁钝,被他不肯放过,所以做得透。
(40)却被他不贪财,不好色,不重死生,这般处也可以降服得鬼神。
(41)及王齐贤去,颜依旧行下约束,却被某不能管得,只认支使了。
(42)思量此章,理会不得。橫解竖解,更解不行,又被杜鹃叫不住声。
否定词后置“被”字句的结构特点和语用功能与否定词后置处置式有某种对应关系。施事对于受事来说,也是消极施为,由于否定词紧靠动词,同样有突显否定重心之效。基于语言的类推机制,上述“被”字句的这类结构及其用法,对否定词后置处置式的形成产生积极影响,这是毋庸置疑的。
从汉语史发展的一般规律看,在经济原则作用下,一种句式产生之后,功能相同句式的出现就会受到抑制。否定词前置处置式的出现,使汉语已然具备了表达处置意义的句法形式,为何还会出现否定词后置处置式?除了上述结构演变的可能原因之外,修辞动因的驱动应是至为重要的因素。一种句式具有独特的语用功能,能适应修辞表达上的特定需要,是这种句式能够为句式系统所接受的基本条件。从上文第一部分所论可知,否定词后置处置式尽管同样表示处置意义,但它具有异于否定词前置处置式的独特的语用功能,即“体现消极处置”和“突显否定重心”,而这正是推动这一句式产生的核心动力。可以说,正是在修辞动因的驱动下,在汉语特定的句法、语用历史背景中(如处置标记演变成熟,否定词前置处置式已然出现、“被”字句相应形式先行发展等),这一独具功能的句式就应运而生了。
2.否定词后置处置式的演变
否定词后置处置式的演变可分为两个阶段:一是唐宋元时期;二是明清与现代。前一阶段是形成与发展期,后一阶段为衰变期。
1)唐宋元时期
如上文所见,否定词后置处置式形成于唐宋时期。早期的用例尽管不多,但此类用法在广狭义和致使义处置式中均已见端倪。广义处置式主要是“F处置(作)”(F表示否定)一类,即“把某人或某事物不作为某对象”。如上节的例(25)和(26),《朱子语类》中还有:
(43)只缘轻易说了,便把那行不当事。
(44)赵丞相初编奏议时,已将王介甫之说不作正文写。
狭义处置式如上节的例(23)、(24)、(27)-(29)等;致使义处置式如:
(45)将仁更无安顿处。(《朱子语类》)
(46)渐渐将自己都没理会了,都不知。(《朱子语类》)
否定词多直接置于动词前,也有少数置于动词修饰语之前,如上节例(23)、(28)杜甫和吴潜的诗句。
在句法机制和修辞动因的双重作用下,否定词后置处置式在元代有较大的发展,形成一个“小繁荣”。首先体现在使用频率上,据统计,《朱子语类》中,否定词前置有52例,后置仅11例,其比约为5:1;而《元曲选》则分别是165例和93例(张美兰2001),其比约为5:3。使用量及其比例明显增加。
结构也趋于复杂化和多样化。广义处置式的使用更广泛了,出现“F处置(到)”(即“把某人或某事物不置于某处所”)、“F处置(比)”(即“把某人或某事物不比于某对象”)等多种用法,例如:
(47)媳妇,我死呵,你将我骨头休埋在土。(《全元曲·戏文》
(48)因此上把旧恩情,全不比新知契?(《全元曲·杂剧》)
狭义处置式出现紧缩式、双重否定式、宾语偏称式、周遍式和动后否定式等。紧缩式,是将几个简单的相关结构缩合在一个复杂的句法框架中,例如:
(49)倒把我不瞅不睬,不知不识,相问相思。(《全元曲·杂剧》)
(50)你把莺莺并不题,燕燕更不瞅。(《全元曲·杂剧》)
前例VP是习语性并列结构,分项都有相呼应的否定词,处置对象是同一的;后例“把”字后也是并列结构,但不是习语,且有不同的处置对象,而又共用一个“把”字。下面例子,并列项一为肯定,一为否定:
(51)我如今把玉锁顿开,金枷不带。(《全元曲·杂剧》)
(52)我将那厮脸儿上不抓,耳轮儿揪罢,我问你昨夜宿谁家。(《全元曲·散曲》)
双重否定式,是指“把”字结构中有两个否定词的形式。例如:
(53)休把那山海盟言不勾思,相会何时。(《全元曲·散曲》)
宾语偏称式,指的是宾语分成两个部分,“先是全称的名词,放在‘把’字后头,后是偏称的数量,放在主要的动词后头。”(吕叔湘1948)例如:
(54)将这一行人休少了一个。(《全元曲·杂剧》)
(55)将俺一家儿不留一个龆龀。(王实甫《西厢记》)
周遍式,是指“把”字句中使用周遍性受事结构的形式。存在两种情况:
a式:“把”字结构后,是由数词“一”(有时也出现“半”)以及相应的量词(有时加名词)组成的短语(即“一·量·(名)”短语)加否定词“不/没”构成的格式,其中的“一”表示人或事物的最小限度,其形式是“P把/将+NP+ 一+ 量 +(N)+(adv)+neg”;
b 式:“把”字后是“谁、什么”等任指代词,构成“P把/将+WH谁/什么+(adv)+neg”格式。元时出现了a式。例如:
(56)依他说起来,把学生财礼一些不认了。(《全元曲·戏文》)
(57)今日我对天发愿,将这钱半分也不要。(《全元曲·杂剧》)
这一表达形式以极小量词否定来表示完全否定。这个用法是处置式的全新用法,否定词前置处置式中没有相应的形式。
动后否定式,主要指否定词用于动词后能性补语前的情况,有“V不得”式和“V不C”式。元时出现了前一用法,例如:
(58)到家呵见了我幼子娇妻,他把我借尸首的魂灵认不的!(《元刊杂剧三十种》)
此例在《元曲选》中改作“将我这借尸首的魂灵儿敢不认得。”否定词用于动词前。致使义处置式也更多见,例如:
(59)听的道烧了我尸骸,将我来没乱煞。(《全元曲·杂剧》)
否定词后置处置式在元时普遍使用,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这种格式,如前所述在功能上有其自身的特点,能适应特定表达的需要;其次,恐与这种最初产生于韵文的表达方式形成后,适逢元曲这种韵文体的崛起,而为曲作者们所青睐不无关系,我们可以看到,有不少后置用法与曲的特殊句法有某种适应关系,不可随意调整,例如:
(60)贤达妇将咱休怪,这奸猾心把你胡猜。(《全元曲·杂剧》)
“将咱休怪”和“把你胡猜”具有对应关系,若将“休”前置就不协调了。
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处置式本身结构发展的需要。学界认识到,狭义处置式的两种类型“单纯动词居末位”的丙型是先发展起来的,而“动词前后带其他成分”的乙型是后发展起来的(梅祖麟1990,蒋绍愚2005)。当处置式通过成分添加等途径复杂化之后,结构上有了某种特定的需要,即所谓动词前后要有一定的附加成分。而动词前后如果没有其他成分之时,否定词正好能够满足处置式结构上的这种需求。请看例子:
(61)就里则是个大村叟,龙椅上把身躯不收。(《元刊杂剧三十种》)
(62)唤仙童把洞门休锁,对丹丘斟潋滟金波。(《元刊杂剧三十种》)
(63)你把共乳同胞亲兄弟孙二不礼,却信着这两个光棍。(《全元曲·杂剧》)
(64)只怕他身荣贵,把咱不队。(《全元曲·戏文》
(65)将别话不遗留。(《元刊杂剧三十种》)
(66)那个将军不喝彩,那个把我不谈羡。(《全元曲·杂剧》)
前三例用在单音动词前,后二例用在复音动词前。尽管在元时,处置式中出现光杆动词仍不少见,如“紧揪住不把我衣裳放”(拜月亭)“不曾把人做”(遇上皇),但乙型处置式已经显示出其强势,在元杂剧中否定词用于动词前的处置式已占有较大比重,当是变化中的一种现象。需要指出的是,处置式由丙型到乙型的复杂化发展,适应表达复杂内容的修辞动因,当是其原动力。
2)明清与现代
明清时期,在形式上没有太大的变化,基本沿用元时的用法。周遍式、动后否定式和双重否定式等在元时只是偶见使用,这一时期有所增加。周遍式用法主要是a式,例如:
(67)将我平生武艺一丝儿也不剩,又传了他暗器。(佚名《小五义》)
(68)俺若不看你家大王的分上,将你等一个也是不留。(石玉昆《七侠五义》)
(69)遂回戈倒兵,奋力一阵,把林四娘等一个不曾留下。(曹雪芹《红楼梦》)
(70)你老人家只顾行好事,把银子一两不留。(郭小亭《济公全传》)
(71)苏旺将如玉的衣服被褥一件不要。(李百川《绿野仙踪》)
动后否定式,除了“V不得”式,还出现“V不C”式。这一格式中的否定词其实是“否定词+助动词”的一个融合体,拿吕叔湘(1944)的话说,是“以‘不’代‘不得’,一字兼两字之用:‘不’字原为单纯之否定,在此式中变为可能性之否定”。例如:
(72)谢希大醉的把眼儿通睁不开。(兰陵笑笑生《金瓶梅》)
(73)大个儿把他扔不出去了。(常杰淼《雍正剑侠图》)
双重否定式也更为多见,下面例子见于《金瓶梅》:
(74)我不把你下截打下来也不算。
(75)我不把秫秫小厮不摆布的见神见鬼的,他也不怕。
(76)封一两银子与他家,他家银子不敢受,不怕不把你不栓手儿送了去。
后两例很特别,三个否定词,却是表达双重否定之意。
从整体来看,否定词后置处置式在明清时期已呈弱化的趋势,特别是清代以后,使用频率明显走低。清初《醒世姻缘传》使用的量还较大,但在晚清的《儒林外史》、《儿女英雄传》中就很少使用了。
现代汉语中,否定词后置处置式是一种弱势格式。不过,不像学界一般所说的除了习语之外已经不用。其主要形式仍见使用。如广义处置式的各式均能见到用例,其中的“F处置(作)”使用频率仍较高。例如:
(77)田福贤,我把你娃子没当个啥,连我裆里的东西也没当!(陈忠实《白鹿原》)
(78)旧社会把鸦片不叫鸦片,叫“黑土”、“黑膏”。(张贤亮《浪漫的黑炮》)
(79)古代把文学不看作独立的艺术,而看作有用的东西,看作道德和政治的附属品。(《读书》)
(80)他把万有引力不认为是作用力。(《21世纪的牛顿力学》)
(81)手中有权的人千万别把花钱不当回事儿。(《人民日报》1994)
(82)蔡畅把他俩多年的储蓄不留给儿孙,全部交了党费。(《人民日报》1996)
(83)怨怪我把最需要安慰的机会没有给她。(冯骥才《一百个人的十年》)
(84)王敦掌握军权,自以为了不起,把晋元帝不放在眼里。(《中华上下五千年》)
前五例为“处置(作)”,次二例为“处置(给)”,末一例为“处置(到)”。狭义处置式也有一定的使用量,例如:
(85)他们就这样把我不理啦?(曹禺《雷雨》)
(86)我们总是把理性和知性不分。(《读书》)
(87)又何必把这东西完全不要了呢?(王朔《修改后发表》)
(88)我想爸爸只要把事不看得太严重了,事情就会过去的。(曹禺《雷雨》)
(89)官军把我奈何不得。(姚雪垠《李自成》)
(90)可是把它收拢不起来。(杜鹏程《保卫延安》
致使义处置式则可以偶然见到。例如:
(91)把眼睛别写瞎了。(《工人日报》20050911)
“这里边的动词所代表的动作,严格说,是管不着那个宾语的,只是使宾语达到补语所表示的结果的手段而已。”(吕叔湘1948)特别是周遍式,除了广泛使用a式以外,还出现了新的格式b式,这也是否定词前置处置式所不具有的独特用法。例如:
(92)简直不知天高地厚,把谁都不放在眼里。(贾英华《夜叙宫廷秘闻》)
(93)走起路来一摇二摆,把谁也不放在眼里!(周而复《上海的早晨》)
(94)生活把什么没有展示出来呢?(《人民日报》1995)
我们搜集到的语料多是一些作家作品和媒体文章中的用例,主要是书面语,但有一份是“百家讲坛”口头表达实录,从中可大体看出当前口语中使用的状况,不妨引用几例(例后括号内为讲述者姓名):
(95)把别的小木偶人都不动(周汝昌) 把目光不要局限在地球上(袁训来)把禁用农药我们坚决不使(张德纯) 把宇宙不让它继续膨胀下去(何香涛) 把二氧化碳不看做是有害气体(陈全世) 雪把有些地方挡不住(陈全世) 我们还把它不叫太阳能车(陈全世) 把它不注意就丢掉了(刘昕晨) 把美不仅仅限于外貌和体型(李银河) 就把大王不放在眼里(李敬一) 雍正把批示也不通过内阁直接发还到上奏者本人(阎崇年) 把她以前的很多事情都记不住了(吴艳红) 我们把冰并没有看成一个刚体(秦大河)
另外,从网络语言也能看出大众的使用状况。下面是2011年7月3日从互联网搜得的例子:
(96)让我们把书别放在桌上 到了外面,景清就把书不给朋友 把书不叫书常常会无意识把书不插回原处 把书不能丢 故意把书不封 把书不放下来他把书不还我了 你把书不读,到老总糊涂 党中央恐怕黎民百姓娃们把书不念呢 把党的恩情不忘了 别因为罗贝托进个球就把他不当水货看
由此可见,在现代汉语中,否定词后置处置式还有它的一席之地,不可简单地予以否定。
由上文讨论可知,否定词后置处置式在与前置式的竞争中经历了元代小繁荣之后,终究没能进一步强化优势,而渐渐走向衰微。其中的原因自然是多方面的。我们认为,否定词前置格式在表意上的优势当是重要的原因。在表层结构上,前置式与后置式相比,否定词统辖的范围更大。尽管由于否定词作为焦点敏感算子,置于“把”前更易于触发以处置对象为核心的焦点,但由于否定焦点还可以借助重音等其他方式来体现,因而,在表意上前者仍然可以在某种条件下蕴含后者。也就是说,在一些当用后置式来表达的场合,前置式借其他方式的协助也同样可以适应。这样,后置式结构的不可替代性就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影响。在外部条件发生变化的背景下,如曲这一文体的式微,处置式动词前后不同成分的复杂化,以及被字句等相邻格式否定词后置用法的衰弱等,又进一步促使这种格式走向衰微。
总上所述,否定词后置处置式形成于唐宋并一直沿用至今。其主要功能特点是:体现消极处置、突显否定重心。这种句法形式是从以“把/将”为前一动词而后一动词为否定式的连动结构发展而来的,经历了元代短暂的繁荣之后,由明清到现代呈衰微趋势。其原因主要是否定词前置式的竞争以及有关外部因素的影响。而无论繁荣与衰微,句法机制与修辞动因的共同作用,都是重要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