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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唐宋隐士题材咏史词的创作因由

2014-01-22

关键词:咏史隐士题材

(中国文化大学 中国文学系,台湾 台北 111)

论唐宋隐士题材咏史词的创作因由

罗贤淑

(中国文化大学 中国文学系,台湾 台北 111)

唐宋隐士题材咏史词,一方面彰显了古代隐士的高尚节操;另一方面也使词体在剪红刻翠之外别开生面,丰富题材。本文在深入考察了与隐士相关之面向,以及唐宋隐士题材咏史词家之生平与时代背景,暨词作所咏对象及所书内容,并由此上溯先前以隐士题材而创作之咏史诗后,认为,唐宋词家写作此类题材的因由有三:一乃推崇隐士其人;二为苦于仕途向往归隐;三为继承前行诗歌题材。

唐宋词;咏史词;隐士题材;创作因由

在唐宋咏史词中,以前代隐士为题材填制的作品将近四十阕,歌咏对象共计八位,包括:尧帝时的许由、春秋时的范蠡、战国时的庄周、秦末汉初的邵平、西汉中晚期的严遵、东汉初期的严光、东晋的陶潜、唐代的卢仝。其中除薛能所制一阕之写作时间属于晚唐,其他均在两宋。隐士题材咏史词的数量虽然不多,却具有一定价值:一方面彰显古代隐士的高尚节操;另一方面有别词体之剪红刻翠,丰富唐宋词面貌。囿于篇幅,本文不探讨隐士题材咏史词之作品内涵、写作手法或风格等表现,而仅论述唐宋隐士题材咏史词的写作因由。

一、推崇隐士其人

何谓“隐士”?简而言之,即隐居不仕之士。而若参合许慎《说文解字》对“隐”的说明:“隐,蔽也。从阜……”[1]和士之隐是源自对现实失望,并了解隐士多数居住于山林田野,以及“士”是指内在修养(品德)与文化知识(才能)超过一般平民者,则可更进一步地将“隐士”诠释为:因对现实失望,故蔽身山林田野,不愿从事官职之学养俱佳者。

根据孔子周游列国、寻求实现政治理念,以及孟子云:“士之失位也,犹诸侯之失国也”,“士之仕也,犹农夫之耕也”[2]。可知儒家认为,知识分子必须参与政治、发挥所学。然而,不是每个时代都适合出仕,于是孔子又言:“笃信好学。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2]。主张天下太平时,士就出来做官;天下混乱时,士就洁身隐居。

虽然儒家的代表人物孔、孟主张,出仕乃知识分子义之所在,但并非每个知识分子都信奉儒家,故理念难免有异。即以中国学术另一主流道家言,便不相同。由于道家代表人物庄周学说之用心根本,乃生命的实践,所追求者为,个体之逍遥境界,因此反对涉入政治,希望隐居自适。《史记》所载之庄子拒绝为官便是一例。

依前,儒、道两家成为隐士的原因并不相同。前者乃《周易》所称:“天地闭,贤人隐”[3],系属时命大谬、自我闭锁的无奈之隐;后者则为《周易》所言:“不事王侯,高尚其事”[3],系属追求自由、全身葆真的逍遥之隐。但无论何种,以士之原本就出众的品学修养,加上隐居作为有不与官场同流合污、不慕富贵名利、不为五斗米折腰意志等象征意义,隐士颇受士以上阶层之肯定和推崇。虽然,隐士认为“帝力于我何有哉”[4],但在推尊隐士的阶层中, 仍以身居万万人之上的帝王最具影响力。隐士在得到帝王的看重后,社会各阶层自然随之跟进;故而史书也为隐士立传,既表明其地位崇高,又使其流芳百世。

寻绎唐宋词家以前代隐士为题材所制之咏史词,不难发现,其中很重要的写作动机,乃在词家景慕隐士淡泊名利与追求自由的清高节操而推崇其人。兹列举唐宋咏史词所咏八位隐士与词作内容说明。

许由,字武仲。《史记》对他的记述为:“尧让天下于许由,许由不受,耻之逃隐”[5]。他知名的洗耳与弃瓢传说,分见晋皇甫谧《高士传》与蔡邕所作的《琴操》。唐宋咏史词隐士类作品颂扬许由之例,如张炎《浪淘沙》,其中所谓:“拂袖入山阿。深隐松萝。掬流洗耳厌尘多。日月静中过。俗虑消磨。风瓢分付与清波”[6]。(《全宋词》,页3507)便是通过许由隐居、洗耳、弃瓢,歌咏其不愿为外物所累的率性自然。

范蠡,字少伯。在吴越征战中,他运筹帷幄,深受越王句践重用。在辅佐句践打败吴王夫差后,急流勇退。唐宋咏史词隐士题材作品称美范蠡之作,有贺铸的《水调歌头》,其中:“范夫子,高标韵,秀眉庞。功成长往、有人同载世无双。物外聊从吾好。莱尔工颦妍笑。伴醉玉连缸。”(《全宋词》,页532)所标举的正是范蠡功成身退后,携爱侣西施悠游度日的生活取向。

至于庄周,唐宋咏史词并无专咏其人其事之作,辛弃疾的《贺新郎》将他与严遵、严光并列,以表达景仰之意,兹迻录与庄周相关部分证之:“濮上看垂钓。更风流、羊裘泽畔,精神孤矫。楚汉黄金公卿印,比着渔竿谁小。但过眼、 才堪一笑。惠子焉知濠梁乐,望桐江、千丈高台好。 烟雨外,几鱼鸟。 古来如许高人少。 细平章、两翁似与,巢由同调。”(《全宋词》,页1929)

邵平,秦时官居东陵侯。秦亡不仕,隐居长安城东青门外,以种瓜为业。唐宋咏史词隐士类作品旌表邵平之例,如张炎《蝶恋花》之肯定邵平以种瓜为业的清静自守,其词曰:“秦地瓜分侯已故。不学渊明,种秫辞归去。薄有田园还种取。养成碧玉甘如许。 卜隐青门真得趣。蕙帐空闲,鹤怨来何暮。莫说蜗名催及戍。长安城下锄烟雨。”(《全宋词》,页3507)

严遵,生性恬澹,不慕荣利。唐宋咏史词亦无专章咏之,辛弃疾在《贺新郎》(濮上看垂钓)中,表达了对严遵的欣赏:“我爱蜀庄沈冥者,解门前、不使征书到”。(《全宋词》,页1929)

严光,曾与东汉光武帝刘秀同窗。刘秀即位,欲聘其为官而不可得。唐宋歌咏前代隐士的咏史词,以严光为对象之篇数最多。如方有开《满江红》(钓台):

跳出红尘,都不顾、是非荣辱。垂钓处、月明风细,水清山绿。七里滩头帆落尽,长山泷口潮回速。问有谁、特为上钩来,刘文叔。 貂蝉贵,无人续。金带重,难拘束。这白麻黄纸,岂曾经目。昨夜客星侵帝座,且容伸脚加君腹。问高风、今古有谁同,先生独。”(《全宋词》,页1828)

方词颇类史书写法,先叙其人其事,后给予评价,深刻传递了对严光“不事侯王、高尚其志”的推崇。

至于陶潜,唐宋咏史词对之表彰者,有袁去华《六州歌头》(渊明祠):

柴桑高隐,邱壑岁寒姿。北窗下,羲黄上,古人期。俗人疑。束带真难事,赋归去,吾庐好,斜川路,携筇杖,看云飞。六翮冥冥高举,青霄外、矰缴何施。且流行坎止,人世任相违。采菊东篱。 正悠然、见南山处,无穷景,与心会,有谁知。琴中趣,杯中物,醉中诗。可忘机。一笑骑鲸去,向千载,赏音稀。嗟倦翼,瞻遗像,是吾师。门外空余衰柳,摇疏翠、斜日辉辉。遣行人到此,感叹不胜悲。物是人非。”(《全宋词》,页1497)

词中叙述陶渊明其人其事,表现陶渊明的任真自得,并以吾师说明作者的崇拜心情。

卢仝,号玉川子,曾隐居嵩山,刻苦读书,不求仕进。唐宋咏史词隐士类作品礼赞卢仝之例,如张炎的《踏莎行》(卢仝啜茶手卷)词云:

清气崖深,斜阳木末。松风泉水声相答。光浮椀面啜先春,何须美酒吴姬压。 头上乌巾,鬓边白发。数间破屋从芜没。山中有此玉川人,相思一夜梅花发。”(《全宋词》,页3507)

词中叙写卢仝幽居饮茶、安贫乐道的闲适生活,引人向往追思。

自古以来,隐士所以受人推崇,除了他们具备出众的才能以外,更重要的是,其拥有不慕荣利、洁身自好、甘于淡泊的道德操守。而考察唐宋词家所择隐士之为人暨其词作所述之内容,不难发现其写作动机,正在“美其高尚之德”,而其间容或亦有期能藉此端正风俗、教化人心之思。

二、苦于仕途向往归隐

士之隐居,往往发愿于其在仕途之中。原因之一乃“伴君如伴虎”,意即时有“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之凶险。这点,庄子看得很清楚:

楚威王闻庄周贤,使使厚币迎之,许以为相。庄周笑谓楚使者曰:“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子独不见郊祭之牺牛乎?养食之数岁,衣以文绣,以入大庙。当是之时,虽欲为孤豚,岂可得乎?子亟去,无污我。我宁游戏污渎之中自快,无为有国者所羁,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焉[5]。

如果官运亨通,仍须忧虑有朝一日惹火烧身。那么,面对官场之人才济济,如何方能摆脱苦恼?对此,东汉张衡首先在《归田赋》,提出归田隐居的想法,历二百余年,陶潜身体力行。其后,苦于仕途的知识分子,几乎都会在无奈之际,向往归隐。思量唐宋作者取古代隐士入咏史词的第二项理由,便是出自仕途艰难。由于士人的不堪仕途,与时代背景、宦海际遇及个人感受相涉,以下即依此梳理。

唐代以隐士题材填词之作者,唯薛能一人。薛能自唐武宗会昌六年(846)登进士第后,仕途顺遂,据元辛文房《唐才子传》载:

大中末,书判入等中选,补盩厔尉。辟太原、陕虢、河阳从事。李福镇滑台,表置观察判官。历御史、都官、刑部员外郎。福徙帅西蜀,奏以自副。咸通中,摄嘉州刺史。造朝,迁主客、度支、刑部郎中,俄为同州刺史、京兆大尹。出帅感化,入授工部尚书。复节度徐州,徙镇忠武[7]。

但由于薛能为官主要在懿宗、僖宗两朝,时值晚唐末世,社会动乱纷扰,民生疾苦,故纵使官运亨通,施政恐怕亦不易,其内心难免感到挫折。何况薛能并非一开始就平步青云,在嘉州(今四川省乐山市)刺史任上,便觉自己大才小用,曾写诗感叹:“只合终身作卧龙”、“不负嘉州只负身”[8]。(《全唐诗》,卷561)也许就是前述原因之一或二,促使他写下见柳起兴,遥想五柳先生陶渊明隐居处所绿意盎然的篇章《杨柳枝》(众木犹寒独早青)[9],暗暗传递“不如归去”之思。

宋代填有咏史词隐士类作品的词家,其活动年代可考者,苏轼最早,张炎最晚,其间作者辈出。自苏东坡始制《行香子》(过七里滩)的时间在神宗熙宁6年(1073)看起,其后各个皇帝的表现,像哲宗、孝宗般的明君无多,彷佛徽宗、钦宗、光宗、度宗的昏君倒是不少,所以政局颇为昏暗。且虽说哲宗、孝宗较有作为,前者朝中仍有激烈的新旧党争,权倾朝野的新党领袖章惇大量放逐旧党官员,如苏轼、苏辙、黄庭坚等;后者朝中亦有宠臣曾觌、龙大渊与宦官梁珂“表里用事”,导致有“士大夫之寡耻者潜附丽之”[10]的黑暗情形。在内政已是不堪的情况下,外患也一直是宋代的棘手问题。因为太祖赵匡胤甫开国,便依宰相赵普奏请,集军权于中央,并采崇文抑武的治国方策,造成有宋一朝武备积弱、军事力量不足,始终无法摆脱北方辽、西夏、金、蒙古少数民族的侵略威胁。倘若连系南宋与金的不断开战与不时议和,南宋朝廷内部必定存在主战与主和两股冲突势力。所以,有宋一代,填制咏史词隐士题材作品之作者所处的时代,可谓内忧外患。

在政局动荡的情况下,知识分子为官本已艰难,一旦遇上宦海风波,自然容易企慕隐逸。因此,便有通过词体来歌咏古代隐士,表现思归之举。其如:苏轼被贬黄州,获罪而归的董钺来拜访,东坡便点化檃括陶渊明的《归去来辞》,填成《哨徧》,抒发弃官归隐的念头,词曰:

为米折腰,因酒弃家,口体交相累。归去来,谁不遣君归。觉从前皆非今是。露未晞。征夫指予归路,门前笑语喧童穉。嗟旧菊都荒,新松暗老,吾年今已如此。但小窗容膝闭柴扉。策杖看孤云暮鸿飞。云山无心,鸟倦知还,本非有意。 噫。归去来兮。我今忘我兼忘世。亲戚无浪语,琴书中有真味。步翠麓崎岖,泛溪窈窕,涓涓暗谷流春水。观草木欣荣,幽人自感,吾生行且休矣。念寓形宇内复苏几时。不自觉皇皇欲何之。委吾心、去留谁计。神仙知在何处,富贵非吾志。但知临水登山啸咏,自引壶觞自醉。此生天命更何疑。且乘流、遇坎还止。(《全宋词》,页307)

古代贬官是一种惩罚,遭贬之人不能挂冠离去,所以苏轼被谪黄州,虽藉《哨遍》表达归隐意图,但终究没能实现,只倾诉了“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的想望。

又如:因直言不讳而仕途坎坷的朱熹,在被宋宁宗免去侍讲之职后,乘舟路经钓台,思及东汉渔隐于此的严子陵,吟了一阕《水调歌头》:

不见严夫子,寂寞富春山。空余千丈危石,高插暮云端。想象羊裘披了,一笑两忘身世,来把钓鱼竿。不似林间翮,飞倦始知还。 中兴主,功业就,鬓毛斑。驰驱一世豪杰,相与济时艰。独委狂奴心事,不羡痴儿鼎足,放去任疏顽。爽气动心斗,千古照林峦。(《全宋词》,页1676)

词中一方面标榜严光识见高远,从初始即绝意仕途;另一方面则埋怨自己,眼光不够深刻,落得身心受挫,故拟学习严光坚持自我,“隐居以求其志”[2]。至于其志为何?可参看他咏范蠡的同调词末尾:“永弃人间事,吾道付沧洲。”(《全宋词》,页1674)此处,朱熹斩钉截铁强调:他不愿理会人间俗事,只求在自己建造的沧洲精舍里,讲学授徒、着书立说,过着称意的隐居生活。据此,朱熹填制隐士题材咏史词的因由,便与仕途偃蹇有关:既然无法发挥所学、兼善天下,就改弦易辙转向学习古代隐士,故通过歌咏其人,抒发心声。

辛弃疾仕途崎岖,曾两度遭到免职。第一次是孝宗淳熙8年(1181)遭言官弹劾,退居江西上饶城外的带湖,长达10年。第二次是光宗绍熙5年(1194),再度被弹劾,先是隐居带湖,后迁居瓢泉。在第二次被罢官前,辛弃疾或许是感受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打算辞职回乡,不料却被儿子劝阻,他因此填下以“吾拟乞归,犬子以田产未置止我,赋以骂之”为小序的《最高楼》,词云:

吾衰矣,须富贵何时。富贵是危机。暂忘设醴抽身去,未曾得米弃官归。穆先生,陶县令,是吾师。 待葺个、园儿名佚老。更作个、亭儿名亦好。闲饮酒,醉吟诗。千年田换八百主,一人口插几张匙。休休休,更说甚,是和非。(《全宋词》,页1894)

词中稼轩所流露之向往归隐的原因,首先是富贵蕴藏危机,其次是归隐生活悠闲愉悦。而在观察辛弃疾的咏史词隐士题材作品,《贺新郎》内之“濮上看垂钓。更风流、羊裘泽畔,精神孤矫”(《全宋词》,页1929);《鹧鸪天》内之“只鸡斗酒聚比邻。都无晋宋之间事,自是羲皇以上人”(《全宋词》,页1963),也分别呼应宦海风险和归隐之乐,便可确定稼轩填制该类作品的动机,与其仕途艰险有关,故而羡慕归隐、加以歌咏。

可附带一提的是,归隐所以令为官者向往,除远离政治风险、身心自在之外,另一个次要原因则在隐士居处环境优美。但由于词之篇幅有限,词家的写作重心多放在隐士其人其事的叙述上,美景只作为点缀之用,例如:范成大《酹江月》有“两岸烟林,半溪山影”;朱熹《水调歌头》有“春昼五湖烟浪,秋夜一天云月”(《全宋词》,页1674);刘厵《水调歌头》有“山湾水曲,个中依约是仙区”(《全宋词》,页3594)。

根据前述,唐宋词家选取隐士题材填制咏史词,有一方面确实是肇因苦于仕途而向往归隐。他们或身在仕途,或曾经为官,原本抱持儒家的入世想法,想借着苦读经书积累学识,只盼有朝一日进入官场、伸展经国济民之志,然而现实环境却不如所想,感慨之余,便转向追求自我,藉由歌咏前代隐士,抒发隐遁心思、自我安慰。

三、继承前行诗歌题材

因为古代隐士多受称许,而文人亦颇有徘徊仕与隐的情况,所以早在词家取古代隐士题材填制咏史词颂美隐士、抒发心声以前,诗人便已援此题材入咏史诗,其如汉东方朔的《嗟伯夷》:“穷隐处兮窟穴自藏。与其随佞而得志兮。不若从孤竹于首阳。”,即是书写“不降其志,不辱其身”[2],隐居在首阳山的伯夷。

又如魏阮瑀《隐士》:“四皓隐南岳,老莱窜河滨。颜回乐陋巷,许由安贱贫。伯夷饿首阳,天下归其仁。何患处贫苦,但当守明真”[4]。分别歌咏八位前代隐士,即秦末隐居商山的东园公、夏黄公、绮里季、甪里先生四位老者,以及回避楚惠王聘求、栖身江陵以南的老莱子,居陋巷的颜回,藏于箕山的许由,置身荒野的伯夷。

此后,在不同时空均有相同题材创作的积淀下,遂形成文学传统,为后世作者借鉴。兹就唐宋咏史词家所咏前代隐士在前行诗歌中的表现,考察其创作是否前有所承。

唐宋凭许由所制之咏史词,仅张炎《浪淘沙》一阕。张词以前,藉诗歌专咏许由者,有晋无名氏《箕山操》:

登彼箕山兮。瞻望天下。山川丽崎。万物还普。日月运照。靡不记睹。游放其间。何所却虑。叹彼唐尧。独自愁苦。劳心九州。忧勤厚土。谓余钦明。传禅易祖。我乐如何。盖不盼顾。河水流兮缘高山。甘瓜施兮叶绵蛮。高林肃兮相错连。居此之处傲尧君[4]。

此外,还有唐大历十才子钱起的《谒许由庙》:“故向箕山访许由,林泉物外自清幽。松上挂瓢枝几变,石间洗耳水空流。绿苔唯见遮三径,青史空传谢九州。缅想古人增叹惜,飒然云树满岩秋。”(《全唐诗》,卷239)

将范蠡视为隐士予以歌咏之唐宋咏史词,北宋有贺铸的《水调歌头》(彼美吴姝唱),南宋则有朱熹的《水调歌头》(富贵有余乐)。北宋以前专咏范蠡之诗歌篇章,例如:中唐张祜的《松江怀古》与晚唐周昙〈春秋战国门.范蠡〉,兹迻录张诗如下:“碧树吴洲远,青山震泽深。无人踪范蠡,烟水暮沉沉。”(《全唐诗》,卷511)

唐宋咏史词书写庄子隐居之作,有辛弃疾《贺新郎》(濮上看垂钓)。然,此篇并非专咏庄子,尚涉及严遵、严光二人。宋词以前,同稼轩词一般,据庄子钓于濮水事所作之诗,有晚唐胡曾的《咏史诗一百五十首》(濮水):“青春行役思悠悠,一曲汀蒲濮水流。正见涂中龟曳尾,令人特地感庄周。”(《全唐诗》,卷 647)

而以濠梁之辩为本者,则有陆希声的《阳羡杂咏十九首》(观鱼亭):“惠施徒自学多方,谩说观鱼理未长。不得庄生濠上旨,江湖何以见相忘。”(《全唐诗》,卷689)

咏邵平隐居之唐宋咏史词,仅张炎所制《蝶恋花》(秦地瓜分侯已故)。此前取邵平隐居题材为诗者,有阮籍的《咏怀诗八十二首》(其六):“昔闻东陵瓜,近在青门外。走轸距阡陌,子母相钩带。五色耀朝日,嘉宾四面会,膏火自煎熬,多财为祸害。布衣可终身,宠禄岂足赖”[4]。

阮籍之后,诗中提及邵平的作品亦复不少,例如:东晋陶渊明《饮酒诗二十首》(其一),唐代沈佺期《初冬从幸汉故青门应制》以及李白《古风》五十九首之九,但都不是专咏性质。专咏之作为胡曾《咏史诗一百五十首》(青门):“汉皇提剑灭咸秦,亡国诸侯尽是臣。唯有东陵守高节,青门甘作种瓜人。”(《全唐诗》,卷 647)

唐宋咏史词并无专章歌咏严遵,辛弃疾《贺新郎》(濮上看垂钓)一阕乃是合庄周、严遵、严光共同咏之,依小序此词原是稼轩应友人严和之的请托,用来歌颂庄周、严光二人,严遵是辛弃疾凭己意增加。咏史诗以严遵入篇者,早期有南朝宋鲍照的《咏史》:

五都矜财雄,三川养声利。百金不市死,明经有高位。京城十二衢,飞甍各鳞次。仕子彯华缨,游客竦轻辔。明星晨未晞,轩盖已云至。宾御纷飒沓,鞍马光照地。寒暑在一时,繁华及春媚。君平独寂寞,身世两相弃[4]。

鲍诗以后,咏严遵之作,在唐如李白《古风》五十九首的第十三首,诗云:“君平既弃世,世亦弃君平。观变穷太易,探元化羣生。寂寞缀道论,空帘闭幽情。驺虞不虚来,鸑鷟有时鸣。安知天汉上,白日悬高名。海客去已久,谁人测沈冥。”(《全唐诗》,卷 161)

唐宋咏史词中歌咏次数最多的前代隐士是严光,凡二十二首,如郑庶《水调歌头》(千古钓台下)、范成大《酹江月》(浮生有几)。早于词篇之诗作,例如:南朝梁王筠的《东阳还经严陵濑赠萧大夫》:“子陵狥高尚,超然独长往。钓石宛如新,故态依可想。”

又如:张继《题严陵钓台》:“旧隐人如在,清风亦似秋。客星沈夜壑,钓石俯春流。鸟向乔枝聚,鱼依浅濑游。古来芳饵下,谁是不吞钩。”(《全唐诗》,卷242)

唐宋词涉及陶渊明者,不胜枚举,以咏史方式专咏其人其事的,有六阕,如:米友仁《诉衷情》(渊明诗)、袁去华《六州歌头》(渊明祠)。词篇以前,专咏陶氏之咏史诗,有崔涂的《过陶征君隐居》和白居易的《访陶公旧宅》。白氏之诗于被贬江州司马时作,曰:

垢尘不污玉,灵凤不啄膻。呜呼陶靖节,生彼晋宋间。心实有所守,口终不能言。永惟孤竹子,拂衣首阳山。夷齐各一身,穷饿未为难。先生有五男,与之同饥寒。肠中食不充,身上衣不完。连征竟不起,斯可谓真贤。我生君之后,相去五百年。每读五柳传,目想心拳拳。昔常咏遗风,着为十六篇。今来访故宅,森若君在前。不慕尊有酒,不慕琴无弦。慕君遗荣利,老死此丘园。柴桑古村落,栗里旧山川。不见篱下菊,但余墟中烟。子孙虽无闻,族氏犹未迁。每逢姓陶人,使我心依然。(《全唐诗》,卷430)

专咏卢仝其人其事之唐宋咏史词,仅见张炎《踏莎行》(卢仝啜茶手卷)一阕。张词以前,全篇旨在书写卢仝之诗,在唐虽有韩愈《寄卢仝》,但该诗逸出咏史范围,而有宋一代提及卢仝之诗虽复不少,却多非针对卢仝其人,如苏轼《安国寺寻春》、邓肃《与郭舜钦朝请》、白玉蟾《赠卢隐居》。至于专咏卢仝之诗,有赵希迈《玉川煎茗图》:“一卷残书自课儿,欹斜茅屋任风吹。阶头石鼎煎茶熟,还咏当时月蚀诗”[11]。

透过前述可知,在唐宋词家尚未歌咏八位隐士以前,诗歌作者便有以之为题材的创作。所以,唐宋词家的择隐士入词,有部分因素应在继承前行诗歌之题材。

以上,就隐士之相关面向,唐宋隐士题材咏史词家之生平与时代背景,以及作品所咏对象及相关内容,进行了综合且深入的考察。且由此上溯先前以隐士题材而创作的咏史诗。通过分析,我们以为,唐宋词家写作此类题材之因由有三:一是词家认为隐士的不与官场同流合污、不为五斗米折腰、不慕富贵名利,以及注重内在修养、追求身心自由,值得称许,为了表示对隐士的肯定与推崇,于是大书特书,希望发扬其人;二是词家或因时局黑暗混乱,或因个人为官不顺,仕途坎坷,以致无法一展个人才学、兼善天下,故倾慕隐士的无须担忧性命有凶险,以及生活悠游适意和居住环境优美,故心生向往,对之加以歌咏,藉此或抒发个人思归心志,或抚慰个人免官之痛;三是唐宋词家鉴于先行咏史诗内,原本即有据此类题材进行之创作,故在写作咏史词时予以效法,继承此一写作传统。

[1] (汉)许慎撰,(清)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M].台北:黎明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89.741.

[2] 谢冰莹,等.新译四书读本[M].台北:三民书局股份有限公司,1990.439,153,263,285.

[3] (魏)王弼,(唐)孔颖达,等.周易正义[M].台北:艺文印书馆,1985.21,58.

[4] 逯钦立辑录.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M].北京:中华书局,2011.1,101,381,308,324,1294,2021.

[5] 泷川龟太郎.史记会注考证[M].台北:洪氏出版社,1986.846,857.

[6] 唐圭璋.全宋词[M].北京:中华书局,1992. 3507.

[7] (元)辛文房,戴扬本注译.新译唐才子传[M].台北:三民书局股份有限公司,2005.432.

[8] 全唐诗[M].北京:中华书局,1960.

[9] 曾昭岷,等.全唐五代词[M].北京:中华书局,1999.141.

[10] (元)脱脱,等.宋史[M].北京:中华书局,1990. 13689.

[11] 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全宋诗[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37904.

Abstract:The article studies the recluse subject in Tang and Song dynasties’ history-intoned Ci. This subject, on the one hand, highlights the moral integrity of ancient recluses and, on the other hand, it helps break a new path to enrich the genre. This article has examined the recluse itself, the background of those Ci writers, and what are they praise for, as well as traced previously history-intoned poems. It holds that there are three creationary causes of recluse subject in history-intoned Ci of the Tang and Song era: firstly, praising highly the recluse themselves; secondly, suffering from official career and yearning for hermitage; finally, inheriting the same kind of poems written before.

Keywords:Ci of Tang and Song Dynasties; History-Intoned Ci; recluse subject; creationary causes

(责任编辑:薛 蓉)

TheCreationaryCausesoftheRecluseSubjectinTangandSongDynasties’History-IntonedCi

Lo, Hsien-shu

(Department of Chinese Literature, Chinese Culture University, Taipei 111, Taiwan)

2014-01-20

罗贤淑(1968-),女,台湾台东人,副教授,博士,从事词学研究。

I207.23

A

1006-4303(2014)01-001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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