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江洞宾岩的文史公案
2014-01-20文伯伦
文伯伦
合江洞宾岩,虽以冯玉祥将军抗战时期大书“还我河山”四字勒石著名,但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景点。可是这里发生的文史公案,竟然涉及陆游、王士祯、张问陶、赵熙等许多名家。
记得小时候读过一篇文章(题目和作者都记不起了):
符邑(合江)南,距雉堞数百步,曰南关,为赤、习二水汇流入江处。对岸曰马街渡。山脉自榕岭来,蜿蜿蜒蜒,抵江而悬崖陡落,曰双江岩,古兰若也。岩勒纯阳像,高二丈而赢,剑光鹤影,栩栩如生。乡贤罗曰睿先生,颜“诗酒神仙”四字于其上。
这段文字说明,洞宾岩在合江城南,因在赤水、习水汇流入长江处而名双江岩。罗曰睿(1699-1788年)名文思,号勉夫,乾隆三年(1738年)四川解元,工书,善诗文。可是,他长期在陕西、贵州等外地为官,未必能实地稽考;而当时的合江,据他在乾隆二十七年(1762年)写的《合江县志序》中说,“殆经兵燹之后,倾圮废坠之态,目几不忍睹矣。”至于“合邑故乘”,“讵知远稽近考,而所谓编年纪月者,渺不可得。”所以他的题字,既可能未经考证,也可能别有隐衷。吕洞宾和合江牵扯不上,合江民间没有吕洞宾的传说故事。
推究渊源,此地的“古兰若”据说叫“西凉王祠”。宋陆游(1125-1209年)淳熙五年(1178年)春夏间有《夜泊合江县,月夜小舟谒西凉王祠》,诗云:“悬瀑雪飞舞,奇峰玉嶙峋。摇碎一江月,来谒西凉神。我虽不识神,知是山水人。不敢持笏来,短褐整幅巾。出我囊中香,羞我南溪蘋。杯湛玻璃春,盘横水晶鳞。出门意惝恍,烟波浩无津。安得结茅地,与神永为邻。”从诗的内容看,神祠需摇舟前往,在城边对岸的岩下,合江沿江地势平缓,唯一有岩之处当然应该就是洞宾岩。陆游很尊敬西凉神,将他定位为“山水人”。
王士祯(1672-1711年)于康熙十一年(1672年)典四川试,过合江时写了《西凉神祠曲》,前面的小序说:“苻坚时,吕光讨李焉之乱至此,士人祠之。陆务观谒祠诗:‘我虽不识神,知是山水人。不敢持笏来,短褐整幅巾。似未详本末,赋诗正之。”诗曰:“长安氐王头有角,东扫邺宫西定蜀。西域校尉婆楼儿,勒名直至岷山腹。功成振振咸阳中,万里玉门旌旗红。三十六国拜都护,酒酣作赋龟兹宫。甲乙谶成苻氏灭,鱼羊食人日流血。黑龙昼起姑臧城,坐制三河亦人杰。少岷山下岷江流,西凉庙貌凌高秋。山头龙出作云雨,神灵杂遝风飕飗。烟销雨散渺何许,灵欲归兮淡容与。船旗猎猎西北斜,落日阴房窜苍鼠。”王士祯对此诗好像颇为在意,后来在《渔洋诗话》中还又一次提及此事:“蜀合江县有西凉王神祠。神是凉王吕光,苻秦时讨李焉之乱至此,因为立祠。放翁诗‘不敢持笏来,短褐整幅巾,盖未详其本末。余过此,赋长句正之。”
“西凉王”既称为王,神像必然或冕旒盛饰,或金甲红袍。陆游是亲自来谒,眼见神像并非如此,毫无王者气象、将军威猛,才不称为“王”而称为“神",许之为“山水人”,愿“与神永为邻”。可谓独具只眼。王士祯此诗大部分都是苻坚的典故,与合江有关的是“西域校尉婆楼儿,勒名直至岷山腹”,“少岷山下岷江流,西凉庙貌凌高秋”几句。我们有必要研究吕光是不是真的勒名合江的少岷山下。
当时的蜀事,《资治通鉴》记之甚详。蜀本非后秦之地。“(晋宁康元年,秦建元九年,公元373年)冬,秦王(苻)坚使益州刺史王统、秘书监朱肜帅卒二万出汉川,前禁将军毛当、鹰扬将军徐成帅卒三万出剑门,入寇梁、益。”经过一番争夺,“秦遂取梁、益二州,邛、莋、夜郎皆附于秦。”次年,“夏,五月,蜀人张育、杨光起兵讨秦,有众二万”,“围成都。六月,育改元黑龙。”“八月,(秦)邓羌败晋兵于涪西。九月,(秦)杨安败张重、尹万于成都南,(张)重死,(秦兵)斩首二万三千级。邓羌击张育、杨光于绵竹,皆斩之。益州复入于秦。”晋太元四年(379年)三月,“(晋)使右将军毛虎生帅众三万击巴中”,“蜀人李乌聚众二万,围成都以应虎生,秦王坚使破虏将军吕光击灭之。”《晋书·吕光载记》:“蜀人李焉聚众二万,攻逼益州。(苻)坚以(吕)光为破虏将军,讨灭之。”《魏书·吕光传》载吕光“父婆楼,苻坚太尉。光年十岁,游戏好战争之法,为诸儿所推。身长八尺四寸,肘有肉印。从王猛征讨,稍迁破虏将军”。我们引了一大堆资料,主要说明几点:一、吕光没有参加攻蜀战斗,也不是守蜀的官员。二、这些战斗并未涉及川南的合江。三、吕光参加的讨灭李乌(或李焉)的战斗,时间短,规模小,连《魏书·吕光传》都略去不载。四、吕光从小就没有“山水人”的儒雅气象。五、吕光与李焉之战,各书记作“击灭之”“讨灭之”,“灭之”必然是残酷镇压。(讨张重斩首二万三千级,可参考。)因此,不管从哪方面说,合江都没有为吕光建祠的理由,吕光更没有成为江神的理由。
既然王士祯言多无据,所以后来张问陶(1764—1814年)于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过此作《合江县滩上作诗投西凉王》,对吕光就很不客气:“习部水东多石梁,舟人投赛情皇皇。下官既醉不持笏,一杯笑劝西凉王。西凉王,鬼神之事原渺茫,地险那得夸身强!腐鼠骇人极无味,索钱索肉尤荒唐。我等酒人一生死,便投水火殊寻常。南渡洞庭北河曲,东窥沧海西瞿塘。腰间大剑亮如雪,我舟一过蛟龙藏。尔神虽暴毋猖狂!”张问陶不想明斥王士祯之非,所以借西凉王下笔。他先说“下官既醉不持笏”,暗示自己和陆游一脉相承;接着说“西凉王,鬼神之事原渺茫”,“腐鼠骇人极无味”,暗示考证是多此一举;最后更明说“尔神虽暴毋猖狂”,给吕光定性为“暴”,和王士祯给吕光定性为“人杰”明显是唱对台戏,是对王士祯的侧面批判。
王士祯的诗,尤其引起合江诗人的反感。李超琼(1846-1909年)的《西凉王祠》专门步王士祯原韵,旗帜鲜明地表示对陆游的尊重和对王士祯的挑战:“西川地缺东南角,牂牁水远仍归蜀。荒祠千载不知名,曲奏新城疑满腹:山深僻处巴渝中,典午不正狼烟红。氐羌版图跨梁益,赤光正照长安宫。黑龙奋起族屠灭,玉垒铜梁殷碧血。略阳小儿锋莫当,铲除恨少乡邦杰。五胡肆毒波横流,姑臧窃据能几秋?婆楼血食终殄绝,玉门万里风飕飀。渔阳附会始何许?肉印重瞳漫相与。我来但拜山水人,更将直笔驱狐鼠。”他痛恨后秦使四川“玉垒铜粱殷碧血”的残暴屠杀,大呼“铲除恨少乡邦杰”。对于吕光,他更毫不同情:“五胡肆毒波横流,姑臧窃据能几秋?婆楼血食终殄绝,玉门万里风飕飀。”他直接把批判的锋芒直指王士祯:“曲奏新城疑满腹”,“渔阳附会始何许”,愿像陆游,“我来但拜山水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