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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伟哉印象

2014-01-15何启治

海燕 2014年1期
关键词:老孟

老孟,孟伟哉生于1933年,属鸡,比我大三岁。他是山西洪洞人,中共党员,1958年毕业于南开大学中文系。他于1948年参加革命,历任太岳第八纵队军政干校学员,连队宣传员,一八○师文工队副分队长,师政治部宣传科见习干事,师政治部秘书。老孟与他所在部队于1951年3月22日宣誓出征赴朝作战。1953年5月30日负伤,6月辗转回国治伤,至1953年7月27日朝鲜战争停止时,他仍未痊愈。

老孟于1973年7月从中宣部“五七干校”调人民文学出版社,历任编辑,现代文学编辑部副主任,《当代》杂志主编,人民文学出版社副总编、编审。1984年6月调任中共青海省委宣传部副部长,省文化厅厅长,《现代人》杂志主编。1985年12月至1987年1月,又调回人民文学出版社任社长,《当代》杂志主编。他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当代》杂志任职期间,是我的直接领导,同事。

1987年1月,老孟调任中宣部文艺局局长,后又转任人民美术出版社社长,中国文联党组副书记兼秘书长,直到1998年在中国文联文艺学校校长任上离休。老孟离休前,我们少有交往。可以说,我的“孟伟哉印象”,主要来自他在《当代》当领导和离休之后我们不多的交往中。

一、面对时代的发展变化,反应敏锐的孟伟哉无疑就是《当代》创刊的主要功臣

1975年秋至1977年春,孟伟哉参与筹备《诗刊》复刊工作,任编辑部主任。

1977年4月末,领导突然宣布老孟“停止工作”,被给予“创作假”,他便到军事学院(现国防大学)去写长篇小说《昨天的战争》第二部。1977年11月完成《昨天的战争》第二部后,他重回人文社报到(复刊中的《诗刊》挂靠在人文社),任人民文学出版社现代文学编辑部副主任。孟伟哉,眼见广大读者从“四人帮”文化专制主义的禁锢下解放出来之后,对文学读物的渴望空前高涨,又见《诗刊》、《人民文学》和《解放军文艺》等文学刊物纷纷复刊极受欢迎,深感作为国家专业文学出版单位的人文社,极有必要、也有能力创办一份新的大型文学刊物。

老孟觉得事不宜迟,在面见主管当代文学的副总编韦君宜和现代文学编辑部(即后来的当代文学编辑室)主任屠岸时,正式提出人文社应创办一个大型文学刊物。当时他设想的刊名叫做《作家与作品》,或者《作品与评论》,目的是吸引作家,活跃编辑手段,繁荣创作,类似五十年代巴金、靳以创办的《收获》(1957年创刊)那种意图。

当时,韦君宜、屠岸均未表态支持,事情便拖延下来。

1978年夏天某日,老孟在人民文学出版社正门的砖墙上,见有人张贴一份名叫《今天》的油印刊物,据说是北岛等人的同仁刊物。他知道当时的北京还出现了《四五·论坛》等等。这期间,《十月》在1978年8月创刊,《收获》在1979年1月复刊。所有这些信息都触动着老孟对时代变化反应敏锐的神经。他深深地感到人文社太应该创办一份大型的文学刊物,而且气魄应该更大一些,比方就叫做《当代》。心心念念地这么想着,他便锲而不舍,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找韦君宜和社长严文井反映,并提出具体的建议:只要保留他现代文学编辑部副主任的职权(这个当过兵的人按自己的习惯使用的是“指挥权”这个词),只给他一两个助手,不要钱不要办公室,依靠现代部大家的力量,这刊物就一定能办起来。

终于,韦君宜表态了:“你跟文井谈谈,看看他的意思。”

严文井(1978年9月任社长兼总编辑)很谨慎。先是不摇头,也不点头。大约到第三次,他反复问老孟:“你真有决心?你真有信心?”得到明确而肯定的答复,才表态说:“那好,我同意。”

于是,社党委会开会正式讨论此事。孟伟哉列席会议,在口头陈述后,当即按要求写出书面报告存档。社党委会便正式做出决议:办。

党委会还决定以出版社名义报出版局。此报告由孟伟哉起草交韦君宜改定以手抄稿报送。办刊报告对新刊刊名报了两个:一为《当代》,一为《当代文学》。当时出版局的领导是陈翰伯、王子野。还好,第三天他们便以电话通知韦君宜:同意办新刊,刊名就叫《当代》。还说,翰伯、子野要这个刊物突出一个杂字,要学吉林省新出的很厚的杂志《社会科学战线》。(以上参见孟伟哉《〈当代〉,一个美好的记忆》,载《当代》1999年第4期)

《当代》就这样办起来了。一切因陋就简。

最早的筹备小组成立了:从小说北组调来李景峰,从少儿组调来叶冰如。三人小组在孟伟哉率领下积极策划《当代》创刊的编辑出版事宜。

开头果然没有独立的办公室。工作方式机动灵活,颇讲效率。比如赵梓雄的话剧《未来在召唤》当时在北京公演反响强烈,剧本由戏剧编辑室资深编辑曲六乙推荐,就临时找个办公室,由老孟把相关的编辑找来,集中读稿子。大家没有不同意见,就算通过。最后由孟伟哉编定创刊号目录,打印出来,分送每位社领导和现代部主任屠岸、副主任李曙光审阅、提意见。倒也没什么异议,便由叶冰如立即送出版科发排了。

有些重要文章,也是特事特办,多人合作赶出来的。例如必须有一篇社论式的文章,当然是请社长严文井来写。但他太忙,无法迅速成文。老孟一着急,便在走廊上抓了理论组罗君策的公差,让他参考严文井在全国部分中长篇小说作家座谈会上的讲话整理成文,交屠岸修改补充,最后由严文井过目认可。这就是《当代》创刊号上宣示主旨的严文井署名文章《文学,应当像生活那样丰富多彩》。

老孟请韦君宜写发刊词。韦君宜便以给出版局的报告为基础稍加修改成文。这就是载于刊首的《发刊的几句话》,但未署名。

老孟为了加强刊物的号召力,又到现代部理论组找胡德培,要他去找权威人士、时任社科院文学所常务副所长的陈荒煤写一篇谈谈作家应该写自己所熟悉的生活和人物的文章,以排除“四人帮”的影响,解除捆绑作家手脚的谬论,促进创作繁荣。但当时陈荒煤、冯牧这些人会议、活动很多,实在很难静下来写作。无奈,只好约定由胡德培根据陈荒煤的谈话整理出初稿,再请他改定。这便是刊发在《当代》第2期陈荒煤的署名文章《漫谈“写作家熟悉的”和百花齐放》。endprint

《当代》创刊之初果然办成名副其实的“杂”志。创刊号上就有长篇小说选载《破城记》(马识途)、《山湾屯人物记》(刘亚舟),《伞》(杨纤如)、《猛士》(盛农),短篇小说《残雪》(秦牧)、《路》(周自生),报告文学《她有多少孩子》(理由),台湾省作品选载《永远的尹雪艳》(白先勇),剧本《未来在召唤》(赵梓雄)等等,不但有长长短短的小说,有报告文学、诗歌、散文、杂文、随笔、小品、回忆录、评论,而且还有剧本和翻译的外国文学作品。第1期第2期都有“台湾省文学作品选载”专栏,到第3期栏目改为“港台文学作品选”。出现在刊物上的作者,也是老中青都有,老人新人,内地和海外作家同时亮相。

据老孟回忆,第1期《当代》刊发国民党高级将领白崇禧之子白先勇的《永远的尹雪艳》之后,好像是美联社或法新社从北京发出一则电讯,把它当作中国共产党在文艺方面的新动向加以报道。全文千余字,载于大参考。老孟回忆说,“它特别指出内地刊物发表了在台湾的作家白先勇的小说《永远的尹雪艳》,猜测有什么内幕背景。”老孟接着颇为得意地说,“背景嘛,就是中国的大气候,内幕嘛,就是几个普通编辑的操作,连社长严文井、总编辑韦君宜都不曾干预的。”(孟伟哉:《〈当代〉,一个美好的记忆》)

《当代》创刊号(1979年7月)经请示严文井、韦君宜,印制七万份,一销而空;第2期仍由严、韦拍板印了十一万份,仍然供不应求;第3期印了十三万;每期递增,最高峰达到五十五万(1981年第1期)。后来回落,渐渐在二三十万份上稳定了一段时间;然后到新世纪文学边缘化后,逐渐降到现在的七八万份。

如今,随着时代的变化,《当代》本身也有了一些变化。然而,不管怎么变,《当代》直面人生,贴近现实的特色没有变。它已有三十四年的历史,出刊213期(2013年9月)。它以刊发的丰富多彩、洋洋大观的优秀作品使自己成为广受读者欢迎的全国文学名刊,成为人民文学出版社的重要品牌和窗口。面对时代的发展变化,反应敏锐的孟伟哉无疑就是《当代》创刊的主要功臣。

二、孟伟哉为竹林等人的优秀作品动情落泪,对《一个冬天的童话》的作者遇罗锦却只能写“原来说给你奖,经研究决定,不给你奖了”

1986年,出版系统刚刚完成第一批专业职称的评定,新闻出版署发出通知,刊物主持人的名字可以印在刊物上了。按此精神,1986年第4期《当代》杂志上公开署名的主编是秦兆阳、孟伟哉。而事实上,从1979年7月创刊以来,孟伟哉就是《当代》杂志的实际主持人。老孟自1981年1月被任命为人文社的副总编辑,1985年12月被任命为社长,他还有精力去做耗时费力的审阅稿件的工作吗?

据我所知,老孟不管怎么忙碌,在看稿方面,不但认真,而且投入,动情之处也禁不住一洒热泪。

1978年9月,他刚从东北大兴安岭地区出差回到北京。不久便接到竹林(王祖玲)的长篇小说处女作《生活的道路》(原名《娟娟啊娟娟》)。某日中午下班时把稿子带回家去。下午开始读,一读就放不下,晚饭之后接着读,一直到第二天凌晨三时读完。他不禁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然后抓起铅笔,抑制不住地在稿末写下这样几句话:“这部小说,我读了一个通宵,掉了几次眼泪。我相信,它出版以后会遭到一些人的反对,但全国一千多万知识青年会支持你,他们的家长也会支持你。努力吧,你是大有希望的!”其时,老孟和竹林还没有见过面。

果然,不但竹林在她当编辑的出版社挨批,人文社少儿室也有人反对。后来,老孟无奈地告诉竹林:“脾气也发过了,乌纱帽也掼过了,结果怎样就要看上面的了。”

还好,德高望重的茅公(茅盾)支持她,敢作敢为有担当的韦君宜支持她。1979年国庆节,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竹林终于收到了来自北京的散发着油墨清香的《生活的路》(书名又删去一字)的样书。

如果说,《当代》在创刊之初,编辑工作还难免粗糙的话,后来老孟在坚持三审制,培养编辑的优良作风和审稿能力方面,却是下了功夫的。而他自己在审阅稿件时依然动情投入,对待文学新人依然热心支持。

为了使编辑部的工作从开头的简捷粗糙、不规范逐渐向细致和制度化改进,老孟要求责任编辑一定要写好审稿意见并建立《当代》编辑室的情况交流制度。在他的推动下,从1983年6月的第2期“情况交流”上有我关于中篇小说《有意无意之间》(作者:曾德厚、木杉)的审稿意见(1982年11月3日):

此稿写当前在科技界知识分子评职称中的矛盾斗争:某研究所六五届大学毕业生张清林是个尖子人才,在评职称考核中名列第二,但由于论资排辈思想和其他私心杂念的影响,他虽然成绩优异仍然“金榜”无名。此时科研所接到重要科研任务,老院长主持“张榜求贤”,公开宣布成功后破格提拔。张说服了家人,报名主持组织实验,志在为国效劳,面对职称则置于“有意无意之间。”

故事组织得相当集中,文字流畅可读,有几处迸发的爱国热情相当感人,主人公形象鲜明而有性格,另外几个人物也有一定个性,是一部敢于正视现实的好作品。……

老孟在读过《有意无意之间》以后颇受感动,在11月13日便以书信的形式写了热情洋溢的终审意见:

启治:

你推荐了一篇好稿子。明年第一期的头条就是它——《有意无意之间》。

我读时流了几次泪。请你将我的祝贺转告两位作者:谢谢他们!……

向你敬礼!

又是几次流泪,又是致谢又是敬礼。老孟发现好作品和文学新人时的兴奋和动情溢于言表。

可惜,遇到遇罗锦和她的《一个冬天的童话》时,他就没有这样幸运,就高兴不起来了。

遇罗锦,是“文革”中以言论罪被错杀的遇罗克烈士的妹妹。关于遇罗锦的《一个冬天的童话》及其后的《春天的童话》在当时文坛引起的不大不小的波澜,《当代》1999年第3期曾刊有“本刊记者”(孔令燕)的文章做了较全面的介绍。现在我们把与老孟直接相关的内容摘编如下:endprint

大约在1980年初,人文社现代文学编辑室副主任孟伟哉收读到一本油印刊物,叫《四五·论坛》,上面有文章,介绍以“现行反革命罪”被错判并立即执行死刑的遇罗克烈士的事迹,并附有其妹遇罗锦的文章,文章中留有电话。孟伟哉拨通电话,接电话的正是遇罗锦。孟向遇约稿,遇罗锦立即答应,这就是《一个冬天的童话》的童话般的开始。

……

在《一个冬天的童话》之前或同时,以小说张扬婚外恋的作家不是没有,但以报告文学描写并歌颂自己的婚外恋和第三者,遇罗锦堪称当代中国第一人。作为离经叛道的女权先锋,以后的刘晓庆也不能出其右……

遇罗锦其人,因遭受迫害,性格被扭曲,积压了强烈的反抗欲望。一旦外部压力解除,失去了反抗目标,反抗对象就蔓延成了“人”,就很容易爆炸。所到之处,总要引发情感骚乱。《一个冬天的童话》刊出前,遇罗锦已经成了著名的“祸水”。孟伟哉虽然是编辑,也是作家,其敢说敢为敢做敢当的性格却颇富江湖色彩。一旦接到遇罗锦电话,也要叫来别的同事旁听。要是遇罗锦真身到达,更是赶紧叫人作陪;实在无人可陪,就大敞房门以正视听。其“如临大敌”之状,由此可见。……

《一个冬天的童话》发表于《当代》1980年第3期。……通常,发表于《当代》的长篇作品都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单行本,但《一个冬天的童话》却没有。据孟伟哉回忆,遇罗锦认为其单行本如同《毛主席语录》全国各地都可以出版。人文社实在担心同别的出版社撞车,所以放弃。

《一个冬天的童话》曾参加中国作协1981年报告文学评奖,结果落选。在获奖者座谈会上,获奖者黄宗英要将自己的笔转送遇罗锦,以示声援。黄宗英说:“三十年代,人们尚且能够支持上官云珠,到了八十年代,我们为什么还容不下一个遇罗锦呢?”

同年,《当代》也评奖。当时遇罗锦已遭到舆论的道德批判,新华社的内参甚至以《一个堕落的女人》为题,谴责遇罗锦的私人生活。但人文社的评委会依然决定将作品和作者分开,给了《一个冬天的童话》以“当代文学奖”,并正式通知了遇罗锦,要她将获奖感言和照片寄给《当代》杂志。

改变获奖决定的是上级领导机关的一个电话。电话质问说:《花城》要发表《春天的童话》,《当代》要给奖,这是不是一个有组织的行动?!

电话之后,出版社党委紧急开会,决定取消给《一个冬天的童话》的奖。如何通知遇罗锦,却成了避不开的难题。以电话通知作者固然省事,却都开不了口。决定写信通知。当时,韦君宜、严文井和孟伟哉,三个作家,三个社领导聚集一起,商讨对策,却半天下不了笔,三天写不出一封信来。最后孟伟哉自告奋勇地说,还是我来(写)吧,不讲理就不讲理啦。他只在信上勉强写成一句话:原来说给你奖,经研究决定不给你奖了。

《一个冬天的童话》衍生了《春天的童话》:《一个冬天的童话》引发了一场婚姻问题的道德论战。《新观察》杂志曾经组织文章争鸣,约遇罗锦参加。遇罗锦在给《当代》编辑刘茵的信中说,她准备用一部中篇来回答舆论的谴责。不久,《童话中的童话》送到了《当代》。一番传看之后,都认为不能发表。孟伟哉让姚淑兰通知遇罗锦来取稿。遇罗锦来到出版社传达室,却要小姚将稿子送到传达室,说她不想上楼了。

孟伟哉说,还是请她上楼来吧。遇罗锦便上楼。她上楼前,编辑们纷纷躲避,怕的是她发难闹事。但这一回遇罗锦却让大家感到意外,很平静地接受了退稿的事实。

此稿后来刊发于《花城》,改名《春天的童话》。呵,老孟不是黄宗英。作为编辑,作为主编,他不可能像黄宗英那样超脱,只能写这样一句话的不讲理的信。

三、创编“《当代》编辑室情况交流”,拍板买房改善职工居住条件,适应市

场竞争抢出《日瓦戈医生》,作为《当代》主编和人文社社长,孟伟哉行事果断,用心费力付出不少

除了创办并实际主编《当代》,孟伟哉在1981年1月被任命为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副总编辑,1985年12月至1987年1月任社长。不难想象,他的工作是繁重而又忙碌的,何况他还有自己创作上的追求,写诗,写小说。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听到过孟伟哉“不务正业”的议论,但所知不多,无从判断。

一天,他把我和相关的几个《当代》编辑找去,就在打乒乓球的大房子里,把我们送审的几篇稿子和他开列的作品及处理意见的单子摊开在乒乓球球桌上。然后,就逐一对我们说,这篇稿子很好,下一期打头的就是它,请秦龙同志插图;这篇稿子触及的社会问题很重要,但艺术上还粗糙一点,可与作者商量,再打磨一下;这篇问题较多,就不用了……

这件事给我留下较深的印象。一是觉得他工作量较大,他在集中时间处理审稿问题;二是觉得他作为终审人处理意见不含糊……但在我心里也有一点特殊的感觉——他是不是也用此种做法来反驳对他的“不务正业”的批评呢?

不久,就看到他创编的“《当代》编辑室情况交流”。他在开篇的文字中说:“我选了同志们几篇小说稿的审稿意见,打印出来,供大家互相交流。如果我们大家(包括我,我也往往做得不好)都更留心此事 ,我想工作效率和工作质量,肯定会有所增进……我们需要大的改革,也需要一点一滴地改进,想来同志们该无异议吧。请盛昌、世辉同志(按:当时的《当代》杂志编辑室负责人)斟酌,是否可把这份材料作为《当代》的内部通讯?像这样的审稿意见汇编,我认为每隔一段时间(如一个月左右)就应该编一辑,由盛昌和世辉同志负责。”

又说,“我还建议,每隔一段时间(也是一个月左右),在审稿意见的汇编后面,把筛选出来的稿件名称、作者姓名、字数和我们筛选编辑的姓名,作为附录,开列出来,一并打印。这也可以作为一种考核资料和工作档案,逐渐积累起来。”(见“《当代》编辑室情况交流”第一期,1983年3月)

这份“《当代》编辑室情况交流”后来由于人事变动等原因,并没有继续办下去。但从中无疑可以看出老孟在办好《当代》和培养编辑力量方面的良苦用心。endprint

老孟当人文社的社长主要在1986年,而我则在《当代》做我的编辑,对社务了解很少。但有一件事印象较深,就是听老孟说,在八十年代中期,出版社职工的住房问题还没有解决好,还比较紧张。他说,虽然当时出版社的经济并不宽裕,他还是下了决心,做出决断,在朝阳区八里庄北里买了几十套房子,使全社职工的居住条件有了较大的改善。但到1987年,许多人(包括我)纷纷搬家的时候,他已经调离,他一平方米都没要,他自己并没有享受到他克服困难为大家买来的新房。

还有一件说明他面对市场竞争处事果断的例子,是关于帕斯捷尔纳克的名著《日瓦戈医生》的出版。1986年12月某日,《人民日报》报道说《上海文学》在连载《日瓦戈医生》。社长孟伟哉看到消息后问有关编辑,本社对此作翻译的进展情况如何?回答是:社科院文学所的译者译了五年还没有译完,最后的第十七章“尤里·日瓦戈的诗作”还有两千多行诗没有译出来。老孟立即果断地说,你让他们一个星期译完。我们再拖三五个月才出书就没有市场了。我们要出就必须在1987年1月15日上市,一个星期译完,我们还有三十多天完成印制工作。

结果是真做成了。在市场竞争激烈的情况下,老孟的果断使我们抢占了先机,实现了出版一部名著的双效益。

创编“《当代》编辑室情况交流”,拍板买房改善职工居住条件,适应市场竞争抢出《日瓦戈医生》,作为《当代》主编和人文社社长,孟伟哉行事果断,用心费力付出不少。

四、孟伟哉不仅是一位有实绩的编辑、出版家,也是一位勤奋的、创作成果

丰硕的、卓有成就的作家

孟伟哉不仅是一位有实绩的编辑、出版家,而且也是一位勤奋的、创作成果丰硕的、卓有成就的作家——是名实相副的作家,决不是那种由于担任了某种职务而被称之为“作家”的人。

他首先是一位小说家。几十年来,他创作了约300万字的小说。其代表作有120多万字的长篇小说《昨天的战争》,还有中短篇小说《一座雕像的诞生》、《夫妇》、《战俘》、《望郢》等等。此外,他还有相当数量的诗歌、散文和评论、理论作品,甚至科幻作品。总数约五百万字。目前,他的十卷本文集正在编辑中,即将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作为朝鲜战争的亲历者,他是带着对祖国和战友(已牺牲的和幸存的)的深情投入《昨天的战争》的写作的。由于这场战争的规模、残酷、惨烈和重要性,被某些军事史家认为无异于是中国、朝鲜和美国为首的“联合国军”在狭窄的朝鲜半岛上打了一场“第三次世界大战”。在这场战争于1953年7月27日结束之后的21年后,即1974年,作者开始提笔创作这部长篇小说。动笔前,作者已上过大学(南开大学中文系),当了编辑(人民文学出版社)。但这只是一项巨大的文学工程的开始。这部艰巨的文学工程的完成历时35年,比它的作者离开战场到起笔书写这场战争的时间更长。具体地说,老孟在1974年至1978年完成这部长篇的第一、第二部,在2000年的最后两个月完成小说的第三部,在2008年完成了毫不轻松的、认真的修订。从1974年写到2008年,作者从41岁写到75岁。多么耗神费力的浩大的工程啊!

下面,让我用尽可能简洁的文字来介绍《昨天的战争》和孟伟哉其他代表作的内容和相关情况吧。

《昨天的战争》第一章,开头前有三行文字。“时间:1952年底至1953年夏;地点:北京、平壤、华盛顿、东京、汉城、朝鲜战场……;背景:艾森豪威尔当选美国第三十四届总统之后……”

这部长篇小说的“内容简介”说:

第二次世界大战名将艾森豪威尔以“光荣地结束朝鲜战争”的允诺赢得选票,当选美国第三十四届总统。他结束朝鲜战争的“伟大方程式”原来就是扩大战争,妄图以二战中诺曼底式和朝战中仁川式的战术,歼灭中朝两国百万大军于鸭绿江与三八线之间。于是,从北京到华盛顿,从平壤到东京以至汉城,从两军统帅部到前线各部队,都展开了激烈紧张、曲折复杂的较量和斗争。本书作者亲身参加了抗美援朝战争,在真实的历史背景下,史诗般鲜明生动地再现了生死攸关的战争情景,令人惊心动魄,浮想联翩。

实际上,本书书写的对战争双方都极其惨烈,人力物力牺牲巨大的战争,对中美两国乃至世界历史都具有重大意义的战争,以交代性的文字结束于1953年7月27日双方签署停战协定之时。(见该书“尾声二十一”)深入敌后、出生入死、屡建奇功的周天雷小部队奉命后撤,但回撤通道“有些问题”。兵团司令和政委正要商议“必要时打一仗。打一仗,强行突破。打开一条路,接他们回来。”(见该书“尾声十九”)结果如何,没有下文。

从小说虚构艺术的角度来看,从艺术典型的塑造等方面来要求,这部长篇未必很出色、很精彩,自然还有可议之处。毋宁说,它有较浓的纪实色彩。例如“尾声十六”通过军政委和诗人与新华社记者的谈话讲到部队中的一些问题,其中有一个排长带四个战士因怯懦而让跳伞的美国飞行员被救走,必须接受军法处治一事,就可以在本书的《后记:感受战争》中找到真实的记录。作者以八万多字的“后记”和读者见面,我曾略感惊讶地问过:为什么写得这么长?老孟说,其时(2000年)他已67岁,身体状况不好,所以想在有生之年对自己的历史、家世,特别是亲历的抗美援朝战争有一个准确、真实的记录。“对读者、对自己,都应该算个交代。”(见《后记》)也正因为《昨天的战争》是根据作者亲历、亲见、亲闻和多年广泛的阅读和认真的思考写成的,所以我相信,尽管每个人由于经历、素养的不同,对这场战争会有不尽相同的认识,但这部长篇小说的真实性、感人的力量和认识价值是毋庸置疑的。

此外,孟伟哉还有几部(篇)中短篇小说可视为他的小说代表作,值得注意。

《一座雕像的诞生》:朝鲜战争最终停火前夕,志愿军女医生李坚成了最后的牺牲者。她临终托孤,把在国内兵团留守处的两个孩子托付给未婚的战友欧阳兰。欧阳兰一见渭渭和川川这两个错把她认作亲妈的孩子,就下定决心要和未婚夫一起抚养他们长大成人,而自己不再生育。欧阳兰在未婚夫不认同的情况下与之解除婚约,从此以志同道合为谈对象的前提条件。在几经失败后,最终与愿意与她一起抚养烈士遗孤的、曾在朝鲜并肩战斗的张森相爱定情,结为伉俪。1980年6月,在某市美术中心展出的并未命名的伟大母亲的雕像,就是欧阳渭、欧阳川这两位三十来岁的医生的业余创作。它充满感情,饱含着动人的生命力,蕴含着高尚的东方精神,焕发着东方的美。它属于全人类的艺术瑰宝。伟大母亲的形象永远活在中外观众的心里。endprint

《一座雕像的诞生》收笔于1981年3月2日凌晨。它在《芒种》杂志和《工人日报》同时发表后,先后由广东、天津和北京人民广播电台播出,又分别被改编为电影、电视剧、话剧、歌剧、戏曲,绘制成电影连环画、油画等等,在不同的地方播出、演出、出版和展出。1982年获首届解放军文艺奖。此外,还由外文出版社将其译成德文和西班牙文在国外发行。

《夫妇》:某省委宣传部第一副部长兼省报总编辑宋愚,在经历了“火烧”、“炮轰”、“打倒”、“示众”并被赶出小洋楼驱逐到职工宿舍之后,复被妻子石萍在家里实行“革命专政”—— 只能单独睡在厨房里吃咸菜窝窝头,于是在1966年10月9日留下遗书在厕所上吊自杀后身亡。几乎在14年后,石萍在女儿秋秋的婚礼之后,回想“文革”和丈夫自杀的生活,特别是14年前她真心倾慕过的那位外科医生的话:“任何人在困难中都需要帮助,而亲属的友爱和信任尤其重要。处在困难中的人需求并不多,往往是最低限度的—— 最低限度的关切、温暖和爱护—— 这能使他产生希望。”她觉悟到自己只是个“幼稚、简单、自私、软弱、狂热而又傲慢的人……”她毁了宋愚,也毁了自己的生活,她痛悔地扑倒在床上哭泣、抽搐。

作者注明:这部刊发在《十月》的中篇小说作于1980年1月至7月,并曾得到老作家萧乾的关注和鼓励。

《战俘》:我(肖箭)在打倒“四人帮”后巧遇1952年年初在朝鲜被俘的某团二营营长万马兴。原来的了解加上突然相遇的交流,这才知道:朝鲜战争中被俘的我方人员,最差劲、反动的去了台湾;比较软弱的被强制在手上、身上刻了反动标语如“反共抗俄”之类,然后到了巴西、日本或瑞典,通过手术把那些字样做掉;而坚贞不屈如老营长万马兴者,则审查一年后被控制使用(保留党籍),然后在1957年被划为“右派”,在“文革”中成为“叛徒”、“右派”、“走资兵”,被打成瘸子。

作者在《孟伟哉小说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8月北京第1版)的《编后琐记》中说:“短篇《战俘》最早发表于河南驻马店地区文联内部刊物《沃土》。该刊编辑告诉我,那一期印了五千册,有二十六个省市的读者去购买,脱销。1980年下半年,《小说月报》转载。它之受到读者重视,是因为它第一次触及一个曾是禁忌的敏感的问题。”

《望郢》:孙子被公认为人类史上第一个伟大的军事家和战略家。当今世界各大国如美国、日本、苏联(俄罗斯)、德国、法国、英国的将帅、政治家乃至战略家们,都把《孙子兵法》作为必读之书。公元前512年,吴王阖闾的谋臣伍子胥受吴王之托把孙子及其一家从罗浮山请到吴国的王都姑苏城,好吃好住地款待着,却三月不见一面。终于召见了。先是盛宴招待,以天下形势和应对之道求教于孙子;继而探讨攻破楚国国都郢城之计,并提出由孙子来指挥演练军队—— 甚至拿妇人来试验,孙子惊愕之余也答应了;等第二天见了面,吴王却说昨夜梦中射杀一虎,故请孙子与他赴灵岩山狩猎,孙子又只能应命;狩猎中,孙子料到射虎之梦是鬼话,商讨用人之事才是真;探讨中,孙子力挺伍子胥,并说他不赞成愚忠愚孝,“贤明的国君正在于知人善任,明察秋毫”;然后吴王才在狩猎中考察孙子的箭法,并联系孙子兵法中的“将有五危”来加以论证,结论是:“好的将帅在于清醒地知道自己的弱点,并能够经常防备它爆发出来,贻误大事”;狩猎后的野餐中,阖闾坦承他明知大鸟死于孙子箭下,却偏说是自己射杀的,问孙子为何不争,孙子大笑而不答。最后,胸怀百姓安居乐业、天下统一太平理想的孙子,毅然接受吴王的挑战,以在大校场上当众斩杀吴王最宠爱的两位妃子的果敢行动震慑住了吴王交他操练的一百八十位妃子。吴王无奈地决定重用孙子,以辅他共图大计。

六年后,吴王以孙子为主将,终于在周敬王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九日,攻下楚国国都郢城(今湖北江陵北)……在此役发动前某日某时,吴王阖闾对儿子夫差叮嘱过:“我如果死了,你继位,不可再用孙武。”就是司马迁,对孙子的后事也语焉不详。只有他的名著十三篇《兵法》流传后世。

中篇小说《望郢》1983年在《解放军文艺》刊发后,先后有人把它改编成电影、话剧和电视剧并引起诉讼(有人涉嫌抄袭本篇)。1989年被日本人译成日文在东京童牛社出版。1985年被浙大中文系吴秀明选编的历史小说集《芳魂归何处》收入。

还有,苏联解体是二十世纪最重大的事件之一。也许我见闻有限,迄今,我只看到孟伟哉以此为背景的两部中篇,一为《逃兵戈尔巴托夫》,一为《库尔斯克号上的三名乌克兰军官》。这也是值得注意的。

有了以上我对孟伟哉小说代表作的简要介绍,我想,我可以说说我以一个编辑眼光所看到的孟伟哉的创作印象了。

首先,我认为他是一个勤奋的、创作成果丰硕的作家。从他的经历看,他的精力主要放在编辑工作和行政领导工作上。他只是个业余作者。不熬夜,不抓紧时间,他不可能完成几百万字的以小说为主的创作。

第二,他是看重创作的生活基础的。现实生活和历史人物的生活是他创作的主要源泉。《昨天的战争》、《一座雕像的诞生》、《夫妇》、《战俘》等有他在朝鲜两年多出生入死战场生活的亲历、亲见、亲闻和直接的感悟。就是《望郢》也有对历史人物的深入研究和体悟,是他对历史题材小说创作的开拓。而以苏联解体为背景写成的两部中篇《逃兵戈尔巴托夫》和《库尔斯克号上的三名乌克兰军官》,则说明他对时代变化的敏感。

第三,他在艺术创作中是努力追求披露真相,反映真实的。他知道真实才有感人的力量。为此,有时甚至不惜把真人真事稍作艺术处理便融入虚构作品的创作之中。

第四,他在创作中解放思想,追求开掘人性的深度,力图以作品的思想力量来震撼和征服读者。《一座雕像的诞生》中母爱的力量,《战俘》的震撼力和《夫妇》的思想深度——了解“文革”的读者都知道一些大师级的人物就是被家庭的“革命专政”逼入死境的——都是恰当的例子。就是《望郢》,也以它的开拓性和现实意义而引人深思(作家往往都是为现实而利用历史题材进行创作的)。endprint

第五,孟伟哉在艺术创作中是敢于打破成规灵活运用艺术手段的。如《昨天的战争》中长长短短的二十一篇“尾声”,长达八万多字的《后记:感受战争——从四川到朝鲜……》,都是不受成规束缚的例子。“诗无达诂,文无定法”。也许,在他看来,形式并不重要,把要表达的表达出来,把要说的话说出来才是更重要的。

五、孟伟哉曾经以他的创作才能和巨大的热情帮助过某些成长中的作家,尤其是文学新人。这些作家成名之后,当然有感念旧谊的,但也有遗憾

孟伟哉在主持《当代》杂志和人文社的出版事业上,曾经以他的创作才能和巨大的热情帮助过某些成长中的作家。这些作家成名之后,当然有感念旧谊的,但也有遗憾。

以下,是近两三年交谈或通电话听他谈到的一些例子。

老孟说:路遥的中篇小说《惊心动魄的一幕》,是由少儿组的赵惠中转给分管西北区的刘茵,刘茵看后觉得写文革很有特点,就送给秦兆阳看,秦兆阳认为不错可用,马上让路遥来京改稿。路遥来后,就住在出版社招待所。刘茵陪路遥拜访秦兆阳,路遥根据秦兆阳和刘茵的意见修改后,我看了修改稿。读稿的时候我动了感情,就把末尾改成像恩格斯在马克思墓前的演说那样,营造了一种有震撼力的氛围,充满了庄严感,悲壮感。大约有一千多字吧。此作刊发在《当代》1980年第3期,荣获“《当代》文学奖”和1977-1980年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此作一面世便引起轰动,说路遥写了史诗式的题材。其实,当代文学的优秀作品后面,往往也有编辑的劳动。

老孟说:史铁生的《之死》先发在北京市崇文区的一个内部刊物上。我读后润色了个别句子,把题目改为《法学教授及其夫人》,发在《当代》1979年第2期。虽为短篇小说,却轰动一时,成为史铁生的成名作。

老孟说:古华荣获“茅盾文学奖”的长篇小说《芙蓉镇》,原题为《遥远的山村》。我打电话与秦兆阳同志商量,建议改名为《芙蓉镇》,兆阳同意。因为胡月伟、杨鑫基的长篇小说《疯狂的节日》和古华的《芙蓉镇》都想在《当代》1981年第1期上刊发,所以只好把《疯狂的节日》分两期发表。

老孟说:遇罗锦的报告文学《一个冬天的童话》(载《当代》1980年第3期)排出校样时,涨出一千九百多字。我不能简单拿掉一页,只好一字一字地抠出一个页面,做到不露痕迹。作品发表后,《文艺报》的刘锡诚到《当代》编辑部来了解情况,质疑遇罗锦的文字真有这么好吗?岂不知是编辑给它锦上添花了。……

首先应该肯定:编辑这样做是应该的、正常的。通过这些交往,编辑和作家之间,往往会建立一种真挚美好的朋友关系。老孟自己对这种关系特别看重的是诚信。但令人遗憾的例子当然有。

有一位作家,其成名过程的确与孟伟哉有关。他头几部作品都是由老孟直接提议,创造条件,认真帮助,直接决定(终审)发表出版的,甚至也是经老孟推荐而选载于首都某大报而声名鹊起。此前,他自己都承认他是没有作品的“座谈会作家。”而且,老孟对他的帮助和支持,除文学作品之外,更有政治担保,如入党。总之,如果他不能获得必要的前提条件,个人再聪明机灵,也不可能享有今天之地位和爵禄。他曾到处炫耀他跟孟伟哉是朋友,但后来则不再展示他和孟合影的小照片。可是到了某个关键时刻,他又忽然屈尊要“看望”老孟,表现得真诚至极。他甚至表示,如果老孟缺钱花他都可以给,令老孟很吃惊。老孟想,即便有缘,如此的恳切也总该有几分真意吧。老孟想,君子不言利。我堂堂孟伟哉还不至于向人乞讨吧,便提了个不损公不肥私,合情合理的要求,这要求也真正是这位爵爷职权范围之内的正常业务。这位大人当即慷慨挥拳表示——“没问题”!可是,过了三个月,又过了半年,“没问题”竟变成了根本不可能。这样的欺骗,令老孟感受到人格的污辱。又过了一年,老孟才悟出,这位作家选择那个时间节点拜访他,乃因中国作家团体换届在即,而这位作家要争取爵位晋升,面临人事考查,怕老孟说他坏话。某种程度上,老孟对他的了解是重要的,即使不怀恶意,客观地道出实情,对这位先生也不会添彩。但老孟并无心思讲他的坏话。老孟只是为自己受到的人格污辱感到气愤。老孟的弱点是轻信。

老孟写过一篇文章叫《一杖之诺》。讲的是诗人袁鹰在主持人民日报文艺部时在文艺副刊上多次发过他的作品。为表示感谢,他在到大兴安岭出差之前表示,到林区要弄一根手杖回来送给袁鹰。然而事情不像想象的那么顺利。总之,反复一年多之后,老孟才得以把一支“水曲柳”手杖送到袁鹰的手里并附信致歉。他在这篇文章中写道:“我一直记得一年多以前我对他说过的话,抱歉的是过了这么长时间我才完成许诺,但我毕竟没有诓他。”又说,“(这件事)总让我想到做人待友之诚信。”

孟伟哉写这篇文章,正是因为受了那位爵爷欺骗性承诺而引起的思考。

老孟还在多年前的一篇小说《握手之景》中描述过这样的情景:作家在成名前和编辑见面,必双手紧紧地相握,大声热情地呼叫“老师”;有了一定的名气后,见面便是一只手相握,轻声地问:还好吧?到名声大噪,见面时便伸出两个指头碰一碰编辑的手,打个哈哈了事。

这固然有点文学的夸张,但无疑也是道出了某种真实。

六、孟伟哉在2004年底突然遭到说他退党的谣言中伤,让他十分愤怒

信仰坚定,对党对革命事业忠心耿耿的孟伟哉在2004年底突然遭到说他退党的谣言中伤,让他十分愤怒。

原来,2004年12月6日有人在网上看到令人震惊的消息,大意谓中国共产党在中国大陆的统治不得人心,许多中共老党员都纷纷退党,如著名作家孟伟哉云云。

此人把消息告诉我这个从不上网的孟伟哉的熟人而不置可否。但在我看来,就算老孟有再多的缺点,他的基本信仰是坚定的,没有问题的。对老孟这个有五十多年党龄的老党员应该有个基本的信任呀。

总之,我不信。第二天,2004年12月7日,我便打电话问老孟,当然也表示我不信网上的谣言。

老孟说,他此前一点也不知情,我是第一个告诉他的人。他对我说,他对造谣者很愤怒,要起诉,要法律解决。endprint

后来,老孟告诉我:对这件事,安全部查了。2005年春季有一天,安全部一个处长带了两个人来,对孟伟哉说:“查了,不是没有结果,不能对你说。”老孟表示:不能说就不说吧。反正我是清白的。造谣诬陷者可耻!

2012年12月7日,老孟来电话问我是否收到他过八十岁生日聚会的请柬?能不能去?

我都给了肯定的答复。同时,又顺便重提到2004年底有人造谣说他退党的事。

老孟说,2005年7月,中组部副部长李景田公开宣布:有人在网上说中共有多少万党员退党,纯属恶意造谣。如说著名作家孟伟哉退党就是造谣之一例。

我说,这就好,由组织上替你辟谣了。

我又提醒说,老孟你知道吗,今天是2012年12月7日,正好是我们在电话里谈论关于网上有人造谣说你退党的八周年啊!

老孟:哦,还真是的,八周年纪念啊!

七、老孟自然也有自己的苦衷。他很有感慨地对我说,当代中国发生过多次政治运动造成多种不良后果。

老孟并非完人。对于他在某种情况下的所作所为,我也听到过一些不好听的传闻,如说他跟“左”是为了要官之类。这里,谨就与我直接有关的一件事谈一谈,但愿能尽可能做到客观而准确。

1986年五六月间,张炜把他精心创作、反复修改完成的长篇小说处女作《古船》交给我们。其时,我刚刚担任《当代》杂志的副主编兼编辑部主任,第一次受主编委托负责终审长篇小说。作为人文社新任社长兼《当代》主编的老孟正忙于社务无暇旁顾。另一位副主编老朱(盛昌)刚在1986年6月升任人文社副社长,也很忙碌。《古船》由于直接写到土改斗争中错打错杀的问题而备受瞩目。为慎重起见,我一再建议老孟、老朱参与终审。商议的结果,是由朱盛昌抽空看《古船》直接写到土改扩大化、错打错杀的第十七、十八两章。老朱看后也认为一定要改。和张炜商量的结果,是由他补写了土改工作队王书记制止乱打乱杀坚决执行党的土改政策的一个片断(一千多字)。

既然《古船》关于土改中有乱打乱杀违反党的土改政策的现象被认为是真实的,现在又加上了“巡回人民法庭”和土改工作队王书记坚决制止乱打乱杀、维护党的土改政策的文字,其他问题就不必对作品和年轻的作家求全责备了。这样取得了共识,便决定在《当代》1986年第5期全文刊发《古船》。我在这一期《当代》的“编者的话”中指出,“新时期文学呼唤史诗的诞生。许多优秀的当代作家都在作这样的努力和追求——对生活作史诗式的表现和创作史诗式的作品。青年作家张炜……把他多年经营、精心创作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古船》奉献给本刊的读者,就是这种努力和追求的体现。”

当时,《当代》每期的发行量还有二十多万份。《古船》的发表立即引起读者和文坛的强烈反响。1986年11月17-19日,先在山东济南开了三天《古船》的作品研讨会。12月27日,《当代》编辑部邀请在北京的部分评论家、作家和编辑记者近四十人又在东中街宿舍会议室召开了一整天的《古船》座谈会。

这天大雪纷飞,交通阻塞,与会者的踊跃和热情让人感动。老孟作为社长和主编也亲自到会向作者表示祝贺,向与会者表示欢迎和感谢。因为太忙他还没有看过这部小说。

虽然讨论中有一些批评的意见,但在公开的报刊文学评论中确实是一片叫好赞扬的声音。

然而,对《古船》据说还有更严重的、来自当时某些领导者的口头而未见诸文字的批评,以致当时作为社长和《当代》主编的老孟虽然并未看过作品,却指示我不要公开报道《古船》讨论会。我认为这种违反惯例的做法会有碍于《当代》的声誉。争取的结果,是同意发表讨论会的意见,但必须突出批评性的意见,而且要把两地四天讨论会的意见压缩到一千多字的篇幅。这就是发表在《当代》1987年第2期上的报道文字和当时文坛舆论对《古船》的赞扬很不相称的原因。

不久,老孟又指示不要出版《古船》的单行本了。真要这么做,问题可就严重了。我不得不据理力争,强调要维护党的文艺政策的严肃性和稳定性,并坚持自己对《古船》作为一部优秀的长篇小说的基本评价。为此,我又冒着一定的风险,在1987年2月2日向社长、主编正式写了书面报告。我在报告中说:“我主张明确回答作者:《古船》按原计划和正常程序出书,哪怕先印一万册也好。前些日子出版局的会议上,刘杲同志说迄今禁书只有一种:《查特莱夫人的情人》。《古船》不在查禁之列,就不必因拖延或别的原因而刺激作者或有负于读者。”为了表明自己郑重负责的态度,我在这份写给出版社一把手的报告中明确地说:“如果有必要,我愿意对上述建议负责。”看来老孟本人也为《古船》单行本的出版做过解释和争取的工作,所以他在2月3日给朱盛昌的信里说:“启治同志提出的建议请阅,并请去拜望兆阳同志,同他交换意见。……《古船》出书事估计问题不大,过两天我告诉你们。”这样,《古船》一书终于得以在1987年8月正式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但在1987年所谓“清除资产阶级精神污染”的背景下,已改任中宣部文艺局局长的老孟在当年涿县(河北)组稿会的讲话中,在他所列举的精神污染在文艺界的八大表现的第二项中,在批评有的作品“以人道主义观照革命斗争历史”时,还是不指名地批评了《古船》。

《古船》先后被列入“百年百种优秀中国文学图书书系”和人文社的“中国当代名家长篇小说代表作”丛书,又入选海外“华语文学百年百强”,国内“华语文学百年百优”,与《骆驼祥子》、《边城》一起,入选全球著名出版集团哈珀·柯林斯“拥抱中国”计划。它还先后获庄重文文学奖和人民文学奖,两次入围“茅盾文学奖”。《古船》备受海内外文学界瞩目,已是不争的事实。

关于张炜著长篇小说《古船》先刊发于《当代》并开过两地(济南、北京)四天作品研讨会,却一度由领导发话不让出书一事,老孟对我所介绍的经过情况不持异议,他只是想说明自己的一个观点:新民主主义革命最大的成就是土地改革,这也是中国革命胜利的最大原因。因此,涉及土改负面的问题,我很慎重。endprint

也许是为了给他的观点提供更有力的论据,他举了自己家庭的例子。他说,我没有犹豫就退过竹林写土改的长篇小说。我父亲是1941年牺牲的革命烈士。我们家在山西洪洞于1947年土改中,本来已被评为中农成分。我自己在1948年参加革命,可是到1949年我们家还被作为“地主”对待过。土改太复杂了。如何看待文学作品中关于土改斗争的负面描写,我们真的要很慎重。

老孟还强调说,批评《古船》就他而言,不是“清除资产阶级精神污染”这样的政治背景,而确确实实是反映了他自己对民主革命阶段的历史该如何写的一种顾虑。

关于长篇小说《古船》中所涉及的人道主义问题,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曾经有过一场不大不小的争论。有人曾概括地借雨果在《九三年》中的话说:“在王权之上,在革命之上,在人世一切问题之上,还有人性的无限仁慈……”;在“绝对正确的革命”之上,还有一个“绝对正确的人道主义”(引自艾珉:《九三年·前言》)。本文不可能就此作更多的介绍,只是把我作为《古船》终审人和责任编辑之一所遇到的问题和老孟所强调的观点作忠实的记录,以供读者作判断时的参考。

八、我是真诚地来参加老孟的八十华诞的生日聚会的。我由衷地祝福他,祝他健康长寿,快乐幸福。……我给老孟的贺联:“忠心赤胆震寰宇,美文巨著传后人”

2012年12月7日,老孟来电,说《笔下千骑》(徐悲鸿传)的作者郑理及其夫人张罗要给他过八十大寿,问我收到请柬没有。我说,收到了,我一定会去参加。同时告诉他,《小说选刊》原总编冯立三在我这里知道有此聚会后,要求参加,应该欢迎吧?另外,在上海的竹林委托我送生日蛋糕,我自然会照办。

老孟说,主要邀请的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老同事,所以没有通知立三,他能来当然欢迎。……

通话后我重新看了看请柬。果然是老孟诚邀参加生日聚会,时间是2012年12月9日下午4点半,地点是方庄环岛东侧美食街渔公码头三楼鲤鱼门包间。请柬开头有几句话,略谓:《笔下千骑》(徐悲鸿传)作者郑理同志及夫人胡秀清,盛情为我做八十岁生日,令我深为感动。故诚邀老友新朋兴会小聚,敬请拨冗光临,云云。再看所附“聚会者名录”,果然以人民文学出版社的老人为主,计有:朱盛昌、聂震宁、谢明清、刘会军、杨柳、李吉庆、何启治等,尽管老聂当过人文社社长,中国出版集团总裁,但如今都已是离退休干部了。现仍在位的嘉宾,则有中国出版集团副总裁潘凯雄,人文社社长管士光和《当代》主编洪清波。其他还有周奕良、何勇、黄建党、王金全、王焕新、陈建华等,都是寿星老孟在文化艺术界的朋友。

郑理是曾获“全国优秀新闻工作者”称号的老记者,著有徐悲鸿、李苦禅、李平凡等传记十多部。《笔下千骑——绘画大师徐悲鸿》1985年5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其第一部《傲骨》曾选载于《当代》1983年第5期。

我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受邀客人中第一个到达聚会地点的人。“鲤鱼门”是个大包间,大约有五六十平方米吧。靠里是一张能供二十个客人用餐的大圆桌,自然还有一些桌椅之类的陈设。其时,郑理、胡秀清夫妇正在分装赠给来宾的《郑氏父子捐赠书画集》(北京出版社、北京美术摄影出版社2012年3月第1版)。老孟先把我介绍给他在文化艺术界的朋友如周奕良、何勇等人。其后,我先把替竹林买的蛋糕交给服务员,又把老伴让我带来的红底金色大“寿”字在大厅正面墙上挂好。“寿”字两旁先已放好两个贺寿花篮,一为人民文学出版社所赠,一为聂震宁所赠。

客人陆续到齐后,先由孟伟哉生日聚会筹备人、老记者郑理致辞。老郑先讲了《笔下千骑》挽救了一位轻生女士生命的小故事:当年出书后不久,他收到一位不相识的女读者的来信。这位女士坦言生活中受到挫折,一度曾想自杀了结自己的生命。但看了《笔下千骑》,知道了徐悲鸿是在十分艰困的条件下努力奋斗成就了一番事业,我在人生的路上碰到一些困难,怎能寻死觅活呢?!

郑理又说,我为老孟过八十寿辰筹备这次庆生活动,是为了真诚地表达一个作家对出版社的感恩。我当然先要和老孟商量,老孟说你先让我考虑一个礼拜吧。一周后老孟告诉我,那就做吧。但坚持两条:一为纯属民间性质,没有官方色彩,没有压力;一为简朴的原则,不奢华浪费。于是,便把大家请来参加生日聚会了。

老孟讲话感谢大家光临,说主要邀请的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老同事、朋友。生日聚会就是民间性质,简朴行事。

聂震宁表示,老社长八十华诞,我们应该来祝贺。

我接着提到2004年12月6日网上有人造谣说孟伟哉退党这件事。我说,我相信志愿军老战士孟伟哉对党、对革命事业的忠诚。不管现在人们对震惊世界的抗美援朝战争有什么不同的认识,上百万参加这场战争的志愿军战士浴血奋战,保家卫国,保卫和平的壮举应该受到我们的敬重。当年老孟从1951年3月参战到1953年5月30日负伤,6月回国,在朝鲜度过了两年多。运动战、阵地战、反击战他都参加了,他也经历了被包围和突围,真可谓出生入死,九死一生,死里逃生。回国21年后,他提笔写这场战争始于1974年,到2008年完成认真的修订,创作120万字的《昨天的战争》历时35年,从41岁写到75周岁。无论是他参战的经历还是三十多年写作《昨天的战争》的经历,都是令人敬重的。所以,我是真诚地来参加老孟八十华诞的生日聚会的,我由衷地祝福他,祝他健康长寿,快乐幸福。这时,我展示了请冯立三写在红纸上的我给老孟的贺联:“忠心赤胆震寰宇,美文巨著传后人”。

冯立三紧接着表示他是以老朋友的身份主动来参加老孟八十华诞的生日聚会的,同时向大家展示他用笔写在红纸上的贺诗:

一笔风烟三千里/几束丹青非写实/征衣未解重发奋/经典可数常存疑/披沙拣金无遗珠/名标金榜赖编辑/当年相约青海湖/今日渔公念当时

立三的诗概括了老孟作为志愿军战士,以及在创作和编辑工作中的贡献和成就,也感念了多年的友谊。“相约青海湖”当指老孟于1984年6月调任中共青海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兼省文化厅厅长时的事,而“几束丹青非写实”,则应指老孟任人民美术出版社社长后开始学绘画并有所成就。我应邀参观过他的个人画展,其中画青藏高原雪坡上那些顶风冒雪的牦牛,尾巴都像旗杆似的高扬着。我想,其中多寄寓着老孟的人生体验,自然不会是写实的画作了。

聚会期间,贝奇、竹林都给老孟发了祝贺八十岁生日的手机短信。

饭后纷纷照相。然后,灯光突然熄灭,两位服务员推出一辆小餐车,上面放着插了十几支蜡烛的蛋糕,用中英文写成的“生日快乐”字样在烛光下闪烁。音乐声起,大家和着“祝你生日快乐”的歌声拍掌歌唱。

放着蛋糕的小餐车绕场一周后,“鲤鱼门”包间里复又大放光明。大家分吃生日蛋糕后,老孟站起来说:谢谢大家。今天的生日聚会很高兴。气氛很好,心情愉悦,而愉悦才是长寿之关键啊!……

以上所写,就是我心目中的孟伟哉,我在交往中获得的孟伟哉印象。我感悟到,老孟是一位相当丰富,也是相当复杂的人物。在文艺界,肯定他甚至佩服他的人不少,但不喜欢他的也大有人在。其中原因,似与这几十年复杂的政治有关,也与仕途(他所追求的“指挥权”)有关,我这个当了一辈子编辑的人至今不甚了了。有一位学贯中西,对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儒、释、道都颇有研究的学者说过,判断一个人的尺子不应该是对错、好坏,应该用真与假做尺子来判断。因为对错好坏均会因为背景的变化而变化,而真与假,发于本心,适合做尺子来度量。而我就是想努力写出一个真实的孟伟哉来。如果读者和老孟看过以后,都认为我写的是比较接近真实的孟伟哉,那我就该感到满足了。

2013年10月17日-11月7日

初稿于北京寓所北窗下

11月17日改定

责任编辑 董晓奎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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