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点水,旁边还能写什么?
2014-01-15于德北
于德北
水草
三十年前的事不好讲,但讲起来总会生出一些感慨。
三十年前常去仙境湖边玩耍,和几个年岁相仿的同学或儿时伙伴。一大早,骑上自行车,走二十多公里的沙石路——屁股常被颠得生疼,但兴趣一点也不会减少——再穿过一大片绿汪汪的蔬菜地,顺便偷了西红柿和黄瓜,作为中午的佐餐——之后,疯狂地叫着,进入大自然的宁静的怀抱。
为什么总会想到宁静这个词呢?
也许,从始至终,我们真实生活的世界太过喧闹吧?
“去游泳吧?”有人提议。
没有人应答,只是脱了身上的衣服,小鸟一样地往湖里跑。
镜面一样的湖水被赤条条的身子划破了,浪花溅起的小水滴凝成晶莹剔透的珍珠。
快乐啊!没有一点心事的少年时光。
没有心事的时光是快乐的。
可是,有了心事的时光是否可以被称做“甜蜜的忧伤”呢?
应该是可以的吧!
那年夏天,所有的玩伴们都习惯在游泳的时候,游到湖的对岸去,他们更喜欢称这种行为叫“横游”。对于他们来说,“横游”是一种壮举。这种壮举使他们一律都有了长大成人的感觉。
“长毛了吗?那个地方?”他们问。
我还没有。
于是,他们一律指着自己的下处,十分自豪地说:“这里,你看,这里!”
他们那里真的长出了细长的绒毛。
他们欢呼着,往深水区去了。而我,因为还不具备这样的资格,被留在原地——他们称之为“浅水区”——看衣服。
我大半个身子站在水里,一瞬间心里有点寂寞。
想起外祖母讲的一个故事——
说在水中淹死的人会变成水莽鬼,白天,在路边搭一个茶棚,卖用水莽草做成的茶,谁喝了那茶,不久就会死去,而给他茶的那个水莽鬼就可以投生了。
这样想来,四周的山就变得阒寂,连身下的水也变得冰凉起来。
已经是大下午了,玩伴们大概已经游到了对岸,正躺在岸边的草丛中休息。一般都会是这样,他们休息过来了,再一起游回来,等到再见到他们,天就接近黄昏了。
夕阳西下,水面尽是粼粼的波光。
一个人往岸上走,希望远离湖水。
就在这时,忽听身后有“啪啪”的响声,似乎有人在拍水,难道是他们回来了,还是……
心和身体都缩成了一团。
回头去看,见到水面上飘着长长的黑发,一只女孩的白皙的手在努力地划水。显然,她溺水了,她的姿态完全是无望的挣扎。
本来要跑,却听见她呛水的声音。
水莽鬼是不会呛水的吧?
这么说来,一定是人喽。
急忙游过去,伸手拉住她的头发,很顺利地把她拉到岸上。虽然顺利,却也疲惫得不行。
女孩在咳嗽,她竟然没穿衣服。
“怎么会在水里?”
“想当水草。”
“水莽草?”
“也许吧!叫不上名字,总之想当水草。”
看女孩的年纪,和自己相仿,也就十三四岁的样子,身体还没有完全发育,所以羞耻感还不是那么强烈。但也不是没有,她抓了一件衣服披在自己身上。
巧得很,那件衣服竟是我的。
“为什么不穿衣服?”
“水草不穿衣服。”
“就这样光着来的?”
“当然不是。”
女孩又是一阵咳嗽,然后,才用手攥住头发,把发间的水挤下来。
她指着远处有芦苇的地方,说:“衣服在苇子上,帮我取来。”
我没有说话,按照她指的方向,快速跑去。
跑了大约二百多米,果然在苇子上看见了衣服和裙子,伸手抓来,又快速地折转。
这时,才意识到,自己也没穿衣服,尴尬地站在那里,像在等待她的指令。她没有什么指令,只是拿了自己的衣裙,转身换上。
她换衣服的时候,我也赶紧穿上短裤。
都穿好了,复又坐在堤坝上。
“从城里边来的?”她问。
“是。”
“知识分子家的?”
“是。”
“真好。”
不知道她所说的“真好”是什么意思,但听了之后心里很舒坦,好像得到了认可一般。于是多说了几句,说自己家在城南,城南是大学区,父母都在学校里教书。
她又说:“真好。”
我也说:“真好。”
之后,就是长时间的沉默。
山风掠过,天空有飞鸟滑翔的痕迹,紧接着,水面荡起层层涟漪,再接着,湖的中心地带传来伙伴们的说话声。
她站起来,看样子要走。
我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她说:“谢谢你,救了我。”
我只是愣愣地看着她。
她说:“我要回去了,天就要黑了。”
我抬头看天。
她说:“长大了,你……你可以来找我。”
我的脸一下子羞红了。
她笑了,笑得那么纯真,那么美丽。
……
这是梦幻一般的相遇,却难以像梦幻一般消失。一个想做水草的女孩,有着黑黑的长发和白皙的手。后来想起,她说话的声音也是那么的好听。
不知道姓名,不知道住址。
只留有一个不是承诺的“承诺”。
在以后长达几十年的时间里,我沉寂在自己的少年情境里难以自拔。我养成了一个无法更改的习惯——喜欢蹲在水里憋气。
起初,只是洗脸的时候,把头扎在水盆里,一直憋着,不肯出来。后来,可以在里边睁开眼睛了,水盆里真的出现了绿莹莹的水草,既茂盛,又鲜亮。
水盆里,水缸里,最多的时候是在湖水里。endprint
我简直痴迷了,做水草的感觉真的很美妙。
不呼吸的时候,人是透明的。
我无数次去过仙境湖,但总也没有再遇见过那个女孩。有时,我就那么蹲在湖水里,随着波浪轻轻的摇晃。我以为她就在我身边,一定在我的身边,我们是两株普通的水草,却不为外人所知,但内心里非常甜蜜而幸福。
彼岸泉
在一面爬山虎密布的残墙边,她对我说:“给我照张相吧。”
我在口袋里翻了半天,终于找到了相机——我这样说,你一定会误会,一个人的身上有多少个口袋呀?实在有点麻烦,我穿的是一件摄影服,而且是老式的,口袋多,口袋里的东西也多,所以,请原谅,我确实是翻了很长时间。
拍照了。
她缓缓地走过来,说:“我看看。”
我把相机举到她面前,说:“看吧。”
她看了,看后说:“等了那么久,脸上的表情都僵硬了。”
我歉意地点点头。
她说:“去哪儿?”
我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
她想了想,说:“长途站吧,反正对我无所谓,赶上哪班算哪班,赶到哪里算哪里。”
我木然地点了点头。
于是,我们打了一辆车,赶奔长途汽车站。
最近的一班车是赶往望溪地的——我从小生活在这个城市里,却一直未听说过“望溪地”这个地方,问她,她也不知道。也难怪,中国这么大,对于许多人来讲,没听说过我们城市名字的也大有人在吧。
我这样想,竟有一种释然之感。
在车上,我的眼前总有一只壁虎。无论是我睁大眼睛,还是我紧闭眼皮,壁虎趴在那里,尾巴歪向右边靠近后爪的地方。我坐在办公室给她写信,生怕她就此丢失。那信写得很长,以当时稿纸的三百个格算,大概会有二十几页之多。
写信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
只知道一想她,胸口就疼,眼窝酸酸的。
她是画院的学生,大一的时候要修文学课。而我恰恰是她的老师。说是老师也不完全准确,因为我是客座教授,并不完全属于她的学校。和我的人一样,之于她和她的学校,我的身份是游移的,飘忽不定。
我和她的个人交集只有两次,一次是在林荫道上,我正做着午饭后的散步,穿插在二球悬铃木和银杏之间(在给她的长信中我也这样写,原因是,有了后来的那次对话)。突然,一块不和谐的颜色被我的眼角掠过——我走路快,就算是散步,也会比正常的散步快至少一倍。我下意识地扭头,看见她站在树下微笑。
“怎么在这里?”
她还是笑。
我不得不停下脚步。
“每天在这里等你。”她说。
“为什么?”
“不为什么,自己和自己打赌。”
“打什么赌?”
“要你管?”
她好像突然生气了,停止了笑容,转身而去。
当时我还纳闷,一个人笑得那么好看,怎么能说停就停了呢?我站在那里,除了看她的背影,揣度她简洁语言背后的含义,仿佛其他的事情都可以被忽略了。她剪齐耳发,短衣长裙,不化妆,不穿高跟鞋,不戴任何首饰。这些是那次邂逅之后,我一点点想起来的。为什么会想起来?无论怎么说,平日里还是关注过她吧?至于她像谁呢?年轻时的山口?吴倩莲?实在说不好。
第二次遇见她,是几年后,他们就要去外地实习了。这中间,也见过几次面,一切如常,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其实也没发生过什么,不过是几句“莫名其妙”的对话而已。
那一夜,心情糟糕到了极点,于是跑到常去的酒吧喝酒,喝得烂醉如泥,一摇一晃地往回走。最后,终于不支,凭潜意识躺到附近小公园的长椅上,沉沉睡去。
醒来是凌晨,头疼得厉害。
突然意识到什么,猛地坐起身,发现自己竟然躺在她的腿上。
发现是她,内心获得了巨大的轻松,整个头被水瞬间放大了一圈,竟然一沉,复又躺回到她的腿上。头有了着落,双臂也跟着抬起来,轻轻环住她的腰。
“怎么在这里?”
竟然和上次的开场白一模一样。
“要你管?”
我知道,这句话是她故意的。
于是我知道,她一直在这家酒吧打工。因为要实习,紧接着毕业,所以提前来辞工,恰好遇见我醉酒,遂一路跟来,整整陪了我四个小时。
“你散步的时候,为什么不走那条小街?”她问。
“因为那儿有二球悬铃木。”
“什么是二球悬铃木?”
“就是你们说的法国梧桐。”
她略有所思,又似有悟地点点头。
“你喜欢的是真实。”她低声说。
“嗯。”
停顿了一会儿。
“你不是想知道那天我和自己打了一个什么赌吗?”
我在她怀里点点头。
“我赌我七天之内能看见你从我面前走过。”
“结果呢?”
“那是第八天。”
“第七天又怎样?”我好奇极了。
“七天之内呢,”她沉吟了一下,又说,“我就嫁给你。”
我笑了。这简直是孩子的游戏,但我深受感动。
她低下头来,轻轻地亲吻我的面颊。她的嘴唇软且凉,很凉。
我抱紧她,呢喃着说:“嫁给我吧。”
“真的?”
她一把推开我,整个人跳了起来,一脸的灿烂,努力睁大眼睛问我。
我受到她的感染,情不自禁地说:“真的。”
她原地做了一个旋转,热烈地抱了我一下,旋即看表,不及我反应,如上次一样,转身离去——上一回是走,这一回是跑!
她人跑远了,嘴唇的凉却还在我的面颊上。
我给她写了一封信,长达二十几页,寄往她实习的所在地。endprint
信是在办公室写的,纸上铺满夏末秋初的闷热。天欲雨,气压低得压死人。我伏在办公桌上,汗流浃背。墙上有一只壁虎,极尽全力的下视,仿佛我的信不是写给她,而是写给它的。
我冲它挥挥手。
它嘲笑般地扭曲了一下尾巴。
我的信写完了,它也“啪叽”一声掉到了地上。
十几天后,她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眼睛笑成弯月,嘴角努力地上翘。如此这般,脸上出现了一个又滑稽又好玩的“圆”。她背着画夹,双手拎着一个提兜,在身前形成一个标准的“v”,恰好是胜利的图案。
“你,”我惊诧万分,“你怎么回来了?”
“和你结婚呀。”
我的头一下子就大了。
她歪歪头,示意我脚边的拉杆箱。我急忙走过去,下意识地抓住箱子的把手。
我们去吃饭。一路上,她一直在讲话,我连一句言也插不上。她说,我好不容易说通了他(指她男朋友),让他放弃我。反正是他一直在追我,我又没有同意,但总不能一走了之,我还是要对他负责的,毕竟人家喜欢的是你吗。我也说通了老师,让他提前放我回来,他可厉害,磨了两天啊,嗓子都说干了。我说我妈病重,他就是不信。后来,我让我妈打电话,他才放我走。他指着我的鼻子尖说,你就撒谎吧,你妈病重还能打电话。我妈也是这么说,她问我为什么要请假,我说等不及了,我怀了孩子,一毕业马上要结婚。
我不知道如何让她停下来。
坐到饭桌前,她终于给了我说话的机会。
她停下来,用手绢扇着风,得意地盯着我看。
我知道,这一回,我真切地知道,我惹祸了。
“他们没有和你说起过我?”我怯怯地问。
“谁们?”她显然没有听出我的话外音,一边翻菜谱,一边问,“说你什么?”
“我……”我支吾了一下。
她抬起头,一只手停在菜谱上。
“我结过婚了。”我尽量让自己保持平静——这很难。
她整个人愣在那里。
“你想想,我比你……”我咽了一口唾液,“我怎么会不结婚呢?”
“我为什么要想?”她问。
“那,你也应该问问。”我的口气有点急。
“我为什么要问?”她的声音提高了。
我站起身,又颓然地坐下。
四周有人向这边张望。
她说:“也好办。”说完,笑笑,又说,“你离婚,娶我。”
“我的孩子……”
这回,是她站起身,双手支在桌面上,身体大幅度地向我压来。我以为她会高声,谁知,她冷静地、极力压低声音地、清晰地对我说,你喜欢的是真实,这是你亲口告诉我的。一个喜欢真实的人是不会骗人的,你不是说要我嫁给你吗?现在我来了,你为什么这么轻率地告诉我这些?好了,就算前边的都是游戏,你一个人的游戏,你为什又写那么长的一封信,让我误认为你已经离不开我?
“我……”
她伸出一根手指,一字一顿地说,你听我说!你告诉我,我现在怎么办?我现在怎么办?看我还要解释,她猛地一挥手,说,算了,你会有什么办法,办法还要我自己想,你除了把我导向误区,还能有什么好的办法。她身子一缩,坐回到原位,说,算了,我饿了,吃饭。
我们点了四个菜,要了两瓶啤酒(后来又要了两瓶),默默地吃起饭来。
结账前,她说,婚礼还要举行,新郎是他。条件是,我一辈子也不要孩子。
转身离去!
第一回是走,第二回是跑,这一回是挪。
“你去哪儿?”
“要你管?”
不久,我就收到了她的新婚请柬,我几乎没有犹豫,在典礼的那一天赶到了现场。新郎是一个挺不错的小伙子,温文尔雅,羞涩谨慎,一点也不像一个画画的人。我本不想留下来吃饭,和她打招呼,她指着一个座位,眉头紧紧地皱了一下。我不能走了,只好尴尬地坐下。我坐的是主桌,紧挨着她的母亲。仪式很简单,她换了衣服,就和新郎一起来敬酒,除了他的母亲,我是第二个被介绍的。
“这是我的老师,是我一生最敬重、最爱的人。”
她对她的母亲、新郎还有全体来宾说。
我谦卑地笑了笑。
“老师,我单敬你一杯。”
这样的酒无法拒绝。
我们把酒喝了,她伸开双臂,说,祝福我吧,说完,轻轻靠在我的怀里。就在她的脸贴向我的那一瞬,她又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你看,我还是嫁给你了。
婚礼的酒,我喝多了。
前边说的这些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十年过去,除了衰老,继续衰老,我们变化无多。我一边做着本职工作,一边在她的母校讲文学课;她果真没有要孩子,这使她比同龄女性显得有闲而又年轻,她丈夫去了画院,成了一名不错的国画家。在某次活动上,我们还见了面。他想送我一幅画,我婉言拒绝了。别人以为可惜,我自己内心却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这十年里,我一直试图忘记她,可每当我即将把她忘了的时候,她就会有电话打过来,或者,我刚一转身,她就像影子一样站在你身后。
一般的时候,我们都会去吃饭,一边吃,一边聊。
我们吃饭都聊什么呢?
现在想想,天南地北,东邪西毒,杂七杂八,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我们的记忆。
有一次,我好像说过,“把那封信毁了吧。”
她说:“在我妈那儿。”又说了许多不相干的话,突然又说:“谁也不能再见到它。”
“为什么?”
“要你管?”
无论说到什么问题,有了这三个字,便戛然而止。
记得那次活动中,我意外见到她的丈夫。她丈夫似有所指地对我说:“她的精神一定有问题。她对我说,还是决定结婚的时候,她说,她有一个秘密,我不能知道。我要是知道了,她就离开我。这不是精神病是什么?你是他老师,你还不了解她?像她那么简单的人,她会有什么秘密?”endprint
这正是我的隐忧。
我们去望溪地,之前一点准备也没有。早晨吃过饭,她就有电话打过来,约我一起喝茶。我问她有没有事,她笑了笑,说没有。我已经习惯了她的这种散漫的方式,于是,直接去了我们去过的那家茶馆。茶馆的老板信佛,整个茶室里都弥漫着藏香的味道。她先到了,手里拿着一本私人刊印的《心经》小册子。
我进来,她并没有抬头,只是问我:“‘行深般若波罗蜜是什么意思?”
“到达智慧的彼岸。”我说。
“哦。”她点点头,不再言语。
这也是我们的方式。
彼此坐着,谁也不说话。
“什么是‘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很久,她又问。
“无上正等正果。”
她依然点点了头。
我的胸口又出现了曾经的疼痛。
同时,我看见壁虎伏在菩萨像的旁边,一动不动,仿佛身体已经失去了水分。
“陪我出去转转吧。”她突然说。
“好。”我迅速地站起身。
现在想来,那是一个安静的上午,我们的手机都没有响,除了那几句关于《心经》的对话是我们自己制造出来的声音,再没有任何人打扰我们。走出茶馆,就看到了有爬山虎的栅栏。她拢了拢头发,让我给她照张相——是上帝的安排吧,如果不是要拍资料,我也不会带相机,结果带了,给她留下了一张有些僵持的笑脸。
望溪地在一条大河的旁边,汽车走了两个小时才到。我无法形容河床上开阔地的平坦,也无法形容望溪地——这个只有三户人家的小村庄的寂寥。荒草丛生,野花遍地,蜜蜂和蜻蜓成梯队地一群一群飞过, 在这里,季节变得模糊,时间也渐渐凝滞。
我们坐在堤坝上,安静地凝视远方。
我想,如果我没有结过婚,如果我和她有婚姻,那我的生活会是什么样;换言之,如果我离婚,真的和她结婚,那我的生活又会是什么样?是比现在好,还是更糟糕?生命会重新被赋予意义,还是无比空寂、无聊。
理查四世呼喊过:“一匹马,一匹马,用我的王国换一匹马!”
是不是每一个人都发出这样的嚎叫?
“你看,壁虎。”
她指了指天空,头轻轻地枕在我的肩上。
傍晚,云霞正往天边凝聚。在灰色和橘色交汇的地方,气流形成一只巨大的壁虎,缓慢地,坚定地向太阳的余晖里挺进。我又一次想起了多年前的往事,胸口形成一个壁虎一样的空洞。
“我们回吧。”她似乎有些疲惫。
我在恍惚中站起身。
我们是坐末班车回到市里的,分手时已是十点,本来我提议吃点东西,她犹豫一下,拒绝了。我要送她,她摆摆手,自己叫了一辆出租车。我站在夜幕里看着她远去,心里有一种苦涩的滋味。回来的车上,她一直枕着我的肩,呼吸匀称,平静安稳。
又几天之后,她丈夫突然来找我,把一个大信封交给我,然后就站在那里吸烟。一支烟吸完,才开口说话:“她自杀了,没留下任何话。”
“为什么?”我脱口而出。
“前段时间她母亲突然住院,我帮着取东西,无意中看到了这个。”
我写给她的信!
“这算什么秘密?!”她丈夫走了,走出很远,又停下脚步,转回头说,“我告诉你,她至死都是一个处女,你相信吗?”
我相信。
小写意
苏州,水一样的城市。
我想,那年的事如果进一步发展下去会是什么样呢?那个女孩对我说:“我姓孟,孟子的孟。”然后,电梯瞬间关闭,急速下降。电梯瞬间关闭,可那条把孟越变越窄的缝隙却在记忆中定格,把一场梦一样的爱情故事变得源远流长。
苏州离上海是那么的近。
我因为单位的组稿任务,星夜飞往上海。上海的消息说,不日将有一个日本作家代表团访沪,和上海的作家们进行讨论和交流。我不想放弃这样一次机会,就搭乘一架小型客机直抵上海。是晚上,繁华的东方都市让我又动荡又安详。
张爱玲。
我想起这个把旧上海的爱情故事描绘得错落有致的作家。
我的口袋有一本她写的小说集。
后来孟对我说,她特别喜欢这本把爱情变得美好又忧伤的小说集。
每次到上海都住到单位的办事处里,这次是一个例外。从机场往市里飞奔的路上,我在心里盘算很久,最后决定住到作家协会的附近。出租车离开大道,在上海背街的小马路曲折前行。高大的梧桐把昏黄路灯的碎影很艺术地铺在路面上,某个从出租车前一闪而过的单衫薄履的上海女孩像跳着舞的精灵。
精灵?
对!一点不错!精灵!!
当出租车停在一家小宾馆门口时,我习惯性仰头,看见三楼窗口向下俯视的长发女孩像个精灵。
灯光的效果。装饰灯很亮,把长发女孩的衣服映得像墨水一样蓝。
这是后来的事了,我问她:“你叫什么?”
她嫣然一笑,然后说:“我姓孟,孟子的孟!”
我也笑了,不知往下再说什么。
很多事情的发展符合想象,那天,我从总台拿到房卡时,心怦然一动。306。我的眼前闪过那个险些被自己忘记的长发精灵。
我们的对话是从楼梯开始的!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放弃电梯,而选择步行上楼。也许是古旧的木质楼梯带给我一缕温暖而腐朽的幻想,也许,我预感到了楼道上的这一次必然的撞击。
我是说,孟一下撞进我的怀里,把那本张爱玲的小说集都碰掉了。
我上到二楼转角的时候,服务台的电话铃骤然鸣叫,紧接着从三楼传来奔跑的脚步声。还不等我反应过来,一个白色的影子已经满满地跌进我的怀里。
一声惊叫。
事后想起,满怀的娇羞。
白色影子撞入我的怀里时,我本能地侧了一下身,影子有点颤抖,我被死死地靠牢在扶手上。endprint
一缕幽香荡入鼻息。
那个影子热。有点潮湿。
我们从尴尬中退离出来时,我看清女孩满月一样赤红的脸。漂亮。
电话铃骤然响起,又骤然消失,好像专门为这次意外而陌生的邂逅系一个美丽的心结。我说过,张爱玲的书掉在地上了,它横坐在楼梯上,像个穿开叉很长的碎花旗袍的女孩。
“对不起。”撞我的女孩说。
“没关系。”我弯腰拾书,而此时,女孩的手已经和书吻合。
“你也喜欢张爱玲?”她问。
我点了点头。
“您住几楼?”
“306。”
女孩再没说什么,兀自前行,手里拿着那本张爱玲的小说。我就知道,她是负责二、三楼层的服务员。
这一夜,上海起风了。
这一夜,我睡得很沉。清晨,风把窗子吹开了,我才从梦境中悠然醒来。阳光那么早,已爬到我的床脚上。我去厕所,遇见长发圆脸的女孩,我笑了笑,一脸慵懒。女孩也笑了笑,说:“你的书还在我那儿呢,今天我休息,借我看看好吗?”
不等我说话,她已经和赶上她的同伴下楼了。
她的手里拿着饭盒,看来是去吃早餐。
上海的朋友打电话过来,说日本代表团的飞机在南京落,他们第二站在苏州,最后一站才是上海。他问我:“你还在上海等吗?”
我犹豫了一下说:“我去苏州等。”
我喜欢苏州胜于上海。
日程一下变得轻松,我的心情也格外得好。
用冷水洗脸,收拾床铺,然后决定在小宾馆里写字、看书。
我正在写一部有关童年生活的小说,工作的闲暇使我有时间修饰它。这是一部和死亡有关的小说,满纸弥漫着淡淡的忧伤。
我本来格外好的心情因为我的文字也变得有点淡淡的忧伤!
吃午饭的时候,我在食堂找了一个临窗的位子。因为下楼晚了,偌大的一间房子只有不多的几个客人。我要了一瓶啤酒。我觉得这样好,安静,自己和自己也相距遥远。我在自己的时间隧道里散步,捡拾细碎的岁月斑痕。
啤酒也由一瓶变为两瓶,两瓶变为三瓶。
当我要第四瓶啤酒的时候,服务员走到我的桌边,小声说:“别喝了,下班了。”
熟悉的声音!
是她。
她坐到我的对面,说她和我一样,饭吃晚了。下来晚了,是因为在读张爱玲的小说,她问我:“你怎么也下来晚了?”
我没出声。
我不会说话了。我心里清楚,又醉了。
只记得她陪我回了房间,我歪在床上,以后的事就不知道了。
酒完全醒时,天已经傍晚了,我一下从床上坐起来,身上的线毯滑落到地上。我是一个易感的人,线毯的滑落让我感觉非常温馨。这个我到现在还不知名字的女孩没有走,坐在书桌旁。她照顾了我,同时,也阅读了我的手稿。
见我醒了,她就站起身来,说:“你出汗了。”
她说:“我看你写的小说了。”
停顿一下,又说:“写得真好。”
又停顿一下,说:“我喜欢!”
我们之间的距离变得很近很近。
我提议请她吃晚饭,她醒悟似的说:“我已经违反规定了。平时,我们服务员是不允许进入客人的房间的,更不能和客人吃饭!”
她一下惊慌起来。
我说:“没事的,我可以向你们经理解释。”
她连连摆手:“算了,算了,趁人没发现,我逃掉算了。”
她的神情那么可爱。
为了协助她快点逃掉,我竖起一只手指,放在嘴边,长长地“嘘”了一声。我故意放慢脚步,轻轻打开房间门,左右看看走廊无人,夸张地冲她挥了挥手。
她逃掉了!
我看了一下她的房间是:301
我一下变得智慧而从容,我从小宾馆的《服务指南》上找到总机号码,把它抄在一张纸上,然后穿好外衣,飞一样到外边。转角,转角,转角。夜街像一条美丽的银环蛇。我给她打电话,先打总机,然后转301房间。我是她哥哥,从外地赶来看她,希望她可以出来接我。
她忍不住咯咯地笑了。
我们在一家小酒店里见面了,她没有刻意地打扮。她把衬衫扎在裤子里,这使她的胸很高,这是唯一的变化。
我们在一起谈了很久,谁都不肯停下。
……
终于,她说:“我们跑不过时间。”
我知道,夜已经很深了。
我探了一下身。我发誓,我的大脑没有让我探身,但我探了一下身,食指正好勾住她的小指,像触摸一片绢。我说:“我原本想吻你了。”
她笑了。
她什么也没说。
我们的手指细腻地摩擦着分开了。
上海的夜啊,让人的心微微发酸。
然后是分别。
第三天,我起得很早。由于睡得很晚,我的头很疼。我没注意到服务台上有人存在,我背对着那里,等候电梯。我不知道我为什么选择电梯?电梯来了,我进去。这时,那个女孩对我说:“我姓孟,孟子的孟。”然后,电梯瞬间关闭。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喊:“我去苏州!”
如果我不喊。
如果我重新返回三楼。
如果我不是那么决然。
那么,这个故事的结尾就不会在苏州了。
苏州,水一样的城市,小巧而美妙。我住在南园,我的心情因为工作的忙碌而回复平静,我没有见到那个所谓的日本作家代表团。南京的消息说,他们推迟了这次访问的时间,我的行动变成了一次没有子弹的实弹演习。
我在苏州拜见了两位国内知名的作家,他们都在创作新的长篇小说。
拜见是件相对麻烦的事,所以,烦恼的同时我也感到少有的充实。
那天,我和一位作家吃过饭,返回南园,总台的服务生礼貌地叫住我:“先生,一位姓孟的小姐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我吃了一惊。
我问服务生:“人呢?”
他说:“早走掉了。”
他交给我的是那本张爱玲的小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