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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跋

2014-01-14王安忆

世纪 2014年1期
关键词:干休所南京

王安忆

这几篇文章是父亲最后的文字。一九九八年母亲去世以后,虽有我们姐弟三人呵前呼后,但父亲的心情依然是沉郁的。节庆日的餐聚,亲友客访,一番热闹过去,余下加倍的冷清。平淡的日常生活对于痛失的遭际,明显补偿不足,无能为力。尤其人当垂暮,无论事实上还是心理,都缺乏修复的余裕了。这种匆促的情势具体到细节,就是老朋友相继离世,能与之说话了解的人日益少去。本来上岁数的人出行约见就受拘束,其时,连通电话都不复可能。如此心态处境中,写作无疑带有自赎的意味,可试尝从低沉里走出来。回忆和书写本身就有愉悦,当然,伤感是难免的,但伤感不是积极的吗?它表示生命还在活跃激动,同时,工作着会产生一定的价值感。果然,父亲有所振作,甚至酝酿起长篇小说,关于数对男女的恋爱。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要写爱情,而且是烽火中的爱情,听起来挺有趣,然而,单从这一组小文也可看出我父亲到老都是一名“文青”。他始终保有浪漫的热情,是“五四”新青年的精神遗存,也是海外归侨通常见得的赤子之心。准备写作长篇的大笔记本买来了,墨水瓶注满了,蓄势待发之际,溘然离世。生命的长度确实不够重新开始了,无论你有一颗多么诚挚的心。

这年春节,我们合家赴南京度假。自母亲去世那一年,携父亲北上疗伤,继而又南下杭州过新年,之后的四年里,父亲就不愿出门,仿佛应急过后,肾上腺素退回水平之下,难以再度激发。姑妈八十大寿,邀全家人去新加坡庆生带过新历年——姑妈的生日正是元旦,如何上下动员说服都是不成。但南京这地方,却不由他不动心,那里保存着他人生最高峰值,随即又坠落低谷的记忆,无论高还是低,都是人在壮年,最为丰满的经验。就这样,抱了寻找旧迹的心愿去到南京,其实时过境迁,城市的改变莫须说了,一九五八年戴上“右派”帽子,逐出军队,降职降薪居住的杂院早已拆除,向路人打听都没人知道这地名。而我倒依稀记得那地方。大约刚入小学,保姆到课上向老师告假,将我领出来,赶晚上的火车。后来知道,是父亲“摘帽”,调至上海人民艺术剧院,母亲携我和姐姐去南京接父亲回家。曾经在那杂院里的小屋住过几日,印象中是一个天井,环一周木廊,从木楼梯上去,就在其中一间。我和姐姐睡床,爸爸妈妈则打地铺,可想像多么简陋。但是外出和团聚总是令人兴奋的,在地铺上打扑克更是不同寻常。最后一夜,大约因为房子退租,我们借宿在父母战友家,黄国林和陶玉玲——就是饰演《柳堡的故事》中的二妹子和后来《霓虹灯下的哨兵》的春妮,我们自小到大都称“小陶阿姨”。他们刚生下一个女儿,新婚的气象还盎盎然,我们一家四口挤一张大床,早晨起来,人家的新绸被子都滑落下来,亮闪闪地一地红绿,十分喜庆。此时,他们早已迁到北京总政,那地方想也不存在了。老战友们或往北京,或往上海,或随儿女移居国外,余下的集中住进干休所。我们找到干休所,见到几位,一起吃了餐午饭。这一回寻访故旧,并没有出现热闹的场面,反是略有寂寥,映照出一些世事的凋敝。就像是命运有心在落幕安排一次返场,旅行南京之后四周,二○○三年三月五日,父亲终年,寿八十四。

翻阅整理这一束小稿,因文末均没有标注时间,我只是按文中所述内容排出顺序,那一篇没有标题亦没有结尾——大约有三四行字,笔触掠过,在稿纸的格子里点下模糊的痕迹,辨不出字形,那一定是到了最后,思绪遁入渺茫,回归混沌,终于到了最后的时光。我将此作为“小引”,是珍惜父亲留下的每一点滴文字,也是一个标识,标识这一组文章是父亲生平中未可尽然却不得不尽然的写作。

2013年7月21日 香港

责任编辑 周峥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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