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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诗人的内战“时感”

2014-01-13姜涛

读书 2014年9期
关键词:穆旦内战政治

姜涛

近三十年来,作为新诗现代化的典范,有关诗人穆旦的讨论持续不绝,其形象甚至有被过度“消费”之嫌。然而,这并不等于说,穆旦作为一个话题,真的已被穷尽,被穷尽的或许只是讨论的方式、方法,抑或背后关切的问题。比如,王佐良写于一九四六年的文章《一个中国诗人》,在穆旦研究史上起到过奠基作用,诸如西方现代诗人之影响的提出、“用身体思想”之诗艺的概括,以及诗人“非中国”品质的强调等,都确立了后来讨论的框架,但王佐良有一个判断,似乎没有引起多少关注,这个判断与穆旦的政治意识有关:“一开头,自然,人家把他看作左派,正同每一个有为的中国作家多少总是一个左派。但是他已经超越过这个阶段,而看出了所有口头式政治的庸俗。”在王佐良看来,作为一个“左派”,穆旦最大的好处恰恰又超越了“左派”,因为他“并不依附任何政治意识”。

具有一定的政治意识与关怀,却超越(外在)于确定的集团、党派立场,这样的“左派”形象无疑吻合现代主义文艺的一般想象。换个角度看,这大概也意味着,此类作者的政治意识,读者可以从道德和美学的层面体认,但毕竟外在(超越)于真实的政治实践,其实不需特别严肃的对待。果真如此吗?我们或许可以追问:一个诗人无党无派的政治意识,只是某种“良知良心”的显现吗?它有无特定的展开前提?又与何种现实诉求相关?类似追问不胜其烦,但新的阅读契机包含其间,不仅涉及诗人的个体评价,更是关联对其代表的写作及文化方式之能性和限度的省察。在一九四七至一九四八年国共内战期间,穆旦恰好写出了一批政治意识相当饱满甚至尖锐的作品,为上述追问提供了进行下去的可能。

一九四六年下半年,国民党单方面召开“国大”,大举进攻各地解放区,国共内战终于全面爆发。和平的愿望彻底落空,对此曾抱有期待的人士,以各种方式表达了痛切、激愤之情。穆旦作为诗人,同时作为一名报人(此时正在沈阳主持一份“惹祸”的报纸—《新报》),也在诗中做出了回应,自一九四七年春开始,连续写下《时感四首》、《荒村》、《饥饿的中国》、《甘地之死》、《诗四首》等作品,类似于一个连续展开的、动态的政治观察与评论,分别对应于国共和谈失败、内战全面爆发、恶性通货膨胀、“反饥饿、反内战”运动,以及战局逆转、历史走向明朗之后的时事观感。在一九四九年出国前自选的诗集中,这组“内战之作”被他饶有意味地命名为“苦果”。熟悉穆旦诗风的读者,阅读这一“苦果”系列,感觉会有所不同:他没有特别采用擅长的戏剧性手法,去开掘敏感个体与外部历史间的错综纠葛,对现实没有做更多“玄学”提升,一种强烈的时事性甚至代言性出现在他笔端。

多谢你们的谋士的机智,先生,

我们已为你们的号召感动又感动,

我们的心,意志,血汗都可以牺牲,

最后的获得原来是工具般的残忍。

……

多谢你们飞来飞去在我们头顶,

在幕后高谈,折冲,策动;出来组织

用一挥手表示我们必须去死

而你们一丝不改:说这是历史和革命。

这两节引自一九四七年二月《时感四首》的第一首,书写了内战爆发后“我们”的社会感受,在特定的历史情境中,“谋士的机智”、“飞来飞去在我们头顶”、“在幕后高谈,折冲,策动”等语句,似乎都有非常具体的时事影射。一九四六年“政协”召开及国共和谈期间,国共双方的代表,马歇尔以及“第三方面”人士来往穿梭,的确十分密集地进行“高谈,折冲,策动”。参与其中的梁漱溟在回顾中,就曾详尽记录了谈判各方“飞来飞去”的信息,当这些信息集中在一处,本身就具有漫画的色彩:“四月三十日,马歇尔飞南京,蒋介石飞西安。五月三日,周恩来飞南京。五月八日,我们民盟也飞上海了。从此以后,和谈就在京沪一带进行。”这些东西南北、聚散分离的飞行,其实已暗示了各方立场的错杂分歧。将梁的回顾和《时感》对读,穆旦有何影射,不难猜想。

上面的诗节中,值得关注的,还有“我们”这个人称的使用,“我们”与“你们”的区分,构成了某种垂直性的紧张:“你们”作为领袖、政客、谋士,飞在天上,以各种堂皇的名义,驱策战争的走向;“我们”只能在地上仰望、挣扎,作为被驱策者,承担战争灾难性的后果。事实上,“我们”这个代言性人称,在穆旦此一阶段的诗中频频出现,而且“我们”与“你们”(“你”)、“他们”(“他”)的区分,也几乎成为一种原则,支配了穆旦四十年代中期以后的写作,如一九四五年抗战结束前的名作《旗》:“我们都在下面,你在高空飘扬”,“战争过后,而你是唯一的完整/我们化成灰,光荣由你留存”。作为历史正义或集体意志的化身,“旗”(“你”)飘扬在“我们”之上;“我们”仰望着“旗”,但只是下面的牺牲者,不能真正将“你”掌握。“旗”和“我们”既联系又分离,胜利的喜悦与历史的忧惧,暧昧交织于垂直的人称张力中。值得注意的是,在这样的人称结构中, “我们”似乎不简单等同于“人民”、“群众”等概念,隐隐约约,“我们”对应了一个承受战争后果,渴望和平与正义,又对历史走向保持忧惧的中间阶层

诗人邵燕祥,是穆旦的“粉丝”之一。据他回忆,《时感四首》“写的就是我们下边的人们,老百姓,都被上边的人在干杯、在觥筹交错之间就决定了我们的命运”,“太受它的影响了。当时我有很多诗受他的影响,这首诗(《失去譬喻的人们》)连思想都受它的影响”。作为当年的读者,邵燕祥也读出了 “上边”与“下边”的垂直区分,而且认为这种上下结构,更为根本地影响到了“思想”。这意味着,“我们”的人称设置,不只是穆旦诗中的形式因素,它本身就包含了社会历史认识的方法论意涵。顺着这一思路,再看《时感》第四首中的一节:

我们希望我们能有一个希望,

然后再受辱,痛苦,挣扎,死亡,

因为在我们明亮的血里奔流着勇敢,

可是在勇敢的中心:茫然。

注意第一句“我们希望能有个希望”,这个句式有些缠绕,却带来一种特殊的滚动感:一方面,历史能为“我们”的“希望”推动,即便经历“受辱,痛苦,挣扎,死亡”,仍有不断敞开的可能;但另一方面,“希望”的中心又突然抽空为“茫然”,向前的滚动也一下子终止,内卷为一种封闭的循环。“内战”爆发之前,国共双方打打谈谈,或“以战逼和”,或“以和备战”,“和平”与“战争”的消息交替传来,造成一种普遍焦躁、茫然的社会心理。在这样的背景中,上述辩证展开又不断内卷的句法,同样可以理解为一种特定的认识方法。《时感》发表的当月,袁可嘉就在《大公报·星期文艺》上发表著名的《新诗现代化》一文,全篇引述了这第四首,认为“这首短诗所表达的最现实不过,有良心良知的今日中国人民的沉痛心情”。在希望与绝望的“交互环锁,层层渗透”中,作者“很有把握地把思想感觉糅合为一个诚挚的控诉”。

身为“新诗现代化”的理论吹鼓手,袁可嘉的评论不单指向了穆旦复杂的诗艺,同时指向诗中“最现实不过”的政治感受。这种沉痛感受基于“今日中国人民”的“良知良心”,袁可嘉也暗示,后者并非只是一种抽象态度,恰恰是由“交互环锁、层层渗透”这一强有力的句法糅合而成。借助这样的句法(方法),“内战”不仅作为时事,同时也作为一个紧迫的思想命题,在“层层渗透”中被“层层展开”地提了出来:战争的正义怎样体现?战争的后果又由谁来承担?内战是否是暴力的又一次循环?战争中的历史走向又会如何?要回应这一连串咄咄逼人的提问,仅从“新诗现代化”的层面,重申“现实、象征、玄学的综合”一类风格判定,肯定是远远不够的,有必要重构阅读的历史视野,回到内战时期特定思想、言论情境中。

四十年代,从国共政争到军事对决,在“两大”对峙的前提下,不断有“第三方面”,“第三道路”,“中间路线”,“多数人立场”,乃至“新第三方面”等提法出现。在“民盟”、“民社”等党派,以及通过报刊、媒体自由议政的知识群体之外,如“浩大无边的海洋”、占人口中大多数的中间阶层(中小资产阶级),就是一种潜在的、可观的政治势力。当时有相当多论者,宣称不代表任何党派,只站在“中间”或“多数”的立场说话,由此出发,也很容易得出两个政党、两个政府相争于上,而多数百姓受苦于下的政治判断。譬如,在梁漱溟看来,这样的困局缘于中国社会的历史特殊性。由于中国社会的流动性很大,缺乏阶级、种族、宗教、地域之间的严格壁垒,散漫而和平,因而中国内部的分裂乃至革命,从来不是社会与社会之间的对抗,而只是“浮在上面的政府与政府的冲突”。政治分裂于上,社会却散漫统一于下,民国三十年来的政治也没脱离这种逻辑,“因缺乏武力的主体而陷于纷乱”。穆旦笔下的“我们”的人称结构,特别是“上边”与“下边”的垂直张力,与这种政府(政党)/社会的二元论理解,相距并不遥远。

然而,“我们”能否作为一个全称命题来使用,是一个可以辨析的问题。那个“汪洋一片”的中间群体,即使处于两个或多个党派之下,仍包含相当复杂的层次,其现实感受和政治诉求并不一致。穆旦诗中表达的焦灼与烦恼,更多存在于城市知识分子,特别是小职员和公教人员身上(他自身所属的阶层),这个群体渴望生活安定,渴望社会进入秩序的轨道,内战持续导致的经济崩溃和通货膨胀,对他们的冲击也最大,也最为直接。穆旦能较为准确地把握这个阶层的“希望”与“绝望”,在盘曲往复的诗行中将其“时感”糅合成“控诉”,但其他社会群体的处境和诉求,穆旦并不一定有更多的把握。在他的诗中,一旦涉及更为底层的农民和劳动者,“他们”这个人称就会出现:与“我们”相比,“他们”是更为卑贱、无名的牺牲者,作为被历史“用完”之后的剩余物,“他们”被分别于“我们”之外,或以“荒村”的风景形式,朝向“原野和城市的来客”(一九四七年《荒村》)。与之相关的是,如果说“汪洋一片”的中间势力,并不是一个同质的存在,所谓“政府分裂于上、社会统一下”的认识框架,也可能是一种相对固化的看法,因为历史急遽的变动与革命实践的不断展开,已在政党与不同阶层之间创造了新的社会矛盾、新的社会关系。在复杂的变动中,所谓“我们”的代言立场、“上边”与“下边”的二元结构,即便出于“良知良心”,都已不再是自明性的,能否有效地揭示“今日中国人民”面对的现实,其实是颇值疑问的。

上下垂直的人称结构之外,为穆旦所特有的“交互环锁,层层渗透”的糅合句法,也可做类似扩展性的讨论。依照唐湜的说法,穆旦也许是中国诗人里最少绝对意识、最多辩证观念的一个。在他四十年代前期具有玄学意味的诗中,辩证展开的句法也具有一定方法论意味,因为它总是与对历史进程、时间进程中人之处境的思考相关:一切是运动的、不断展开的,个体行动不过是“犬牙交错的甬道”中的挣扎、受难,最终永恒自然能回收这一切;在牺牲之后的安宁中,历史正义偶尔也会显出真容。在内战时期的“苦果”系列中,对于人在历史中的位置、处境的关注,仍是他写作隐在的玄学背景,但“交互环锁、层层渗透”的句法,却使辩证的展开失却了运动的进程感,而一次次地“内卷化”,历史似乎堕入一种坏的、不能挣脱的循环之中。一九四八年八月的《诗四首》,是新中国成立前诗人最后的作品,穆旦仍然代“我们”发言,试图对于内战的过往与结局,进行总体的反思和评判:

迎接新的世纪来临!

但世界还是只有一双遗传的手,

……

在人类两手合抱的图案里

那永不移动的反复残杀,理想的

诞生的死亡,和双重人性:时间从两端流下来

带着今天的你:同样双绝,受伤,扭曲!

一九四八年下半年,内战的形势渐趋明朗,历史的“路”只剩下了一条:“迎接新世纪的来临!”穆旦似乎在表达一种新纪元意识。历史翻过沉重的一页,时间即将重新开始,这是抗战胜利之后不少诗人书写过的主题,穆旦显然是在反讽式地挪用:“新世纪”的到来非但不是历史的开始,反而是历史内部人性之恶的再次重现—“一双遗传的手”暗中支配。“新的世纪”背后的集体意志,他没有漠视(“他们太需要信仰,人世的不平/突然一次把他们的意志锁紧”),但集体意志的实施,并没有打破历史内在的封闭,而只是“目前,为了坏的,向更坏争斗,/暴力,它正在兑现小小的成功”。

在穆旦以往的作品中,“战争”、“暴力”的形象并不是单一的,虽然“和平又必须杀戮”,是上帝“计划里有毒害的一环”(《出发》,一九四二),但当民族的立场以及敌我关系十分清晰,“武力”有其确定的使用主体,暴力在穆旦那里有时也会获得必要的合理性。然而,过去两年的“内战”的书写,在一定程度上,却失去了内与外、敌与我之间形成的辩证、开放意识,“暴力”完全脱离了“主体”意图,脱离“计划”,成为历史循环的最终支配者:

幻想,灯光,效果,都已集中,

“必然”已经登场,让我们听它的剧情—

呵人性不变的表格,虽然填上新名字,

行动的还占有行动,权力驻进迫害和不容忍,

无疑,上面的诗句仍充满了修辞的强度,也将革命与暴力的关系问题“糅合成了一个控诉”,穆旦特有的开放性敏感却似乎丧失了。对“新的世纪”的展望,甩脱了“希望”与“绝望”之间“交互环锁”的辩证性,变成对未来“极权”单调甚至有点刺耳的抗辩。

事实上,在“两个中国之命运”决战时刻,如何判断历史的走向,使用何种思想资源去回应时代人心的巨变,是各方人士都需要面对的问题。穆旦表达的焦灼感、历史循环感,在他所属的“圈子”里,在有“良心良知”的知识分子中并不鲜见,如“革命必循环不已,流血也必循环不已”(萧乾:《自由主义者的信念》),如历史“近乎周期性的悲剧夙命”(沈从文:《一个传奇的本事》)。这些基于直观的时代意识,在不同程度上,都触及某种缠绕在中国内部的历史困局。简言之,在民国政治的展开中,无论有怎样良好的政治构想,武力似乎是任何协商、设计的出发点与最终依据。以武力完成的统一,由于缺乏充分的合法性以及与社会的紧密关联(即“武力的无主体”的状态),也会很快陷入内部的纷争之中。借用黄炎培的说法,以“武力”为始终的政治逻辑,是否同样构成了一种难以挣脱的“周期率”?而国共内战是否又是这一“周期率”的再度显现—“为了坏的,向更坏的斗争”?抑或开辟了另一种可能,即用一场“好”的战争去结束“坏”的战争,彻底打破“周期率”,终结暴力的蔓延?除了和平的呼吁或立场的抉择,相关人士也试图在历史和理论的层面去回应这一困局。历史学家杨人楩一九四八年在《观察》杂志上连续发表文章,将“内战”作为一个命题进行讨论。与一般的反战论者不同,杨人楩在一定程度上认可所谓“内战本质论”的看法,即“内战”可能是一场“好”的战争,是一次必须彻底完成的革命;他所忧虑的是内战的“长期化”,长期化难免会使革命及新生政权异化,造成武人专政的局面。这似乎仍是出于对历史“周期率”的习惯性忧惧。

在某种更长历史脉络中去理解“内战”的性质、走向,这大概是内战时期一种常见的思想方式,穆旦的写作并非因只是一个诗人表述,就外在于这种方式。问题是,基于历史纵深的考察,恰恰有可能受制于历史的纵深,封闭思考的进一步展开。胡绳在回应一九四八年初《大公报》的自由主义社论时,就指出了这一点:“难道‘历史的变动’(封建专制时代的王朝易代)就是现代意义的革命么?”将“革命”纳入到“历史的变动”中去认识,在胡绳看来,这种说法具有混淆的作用。他进一步阐述了“革命”和“改造”的关系,提醒“每天发生着的新的事实正在教育着人们改变着人们的旧的思想习惯”,这包括扫除旧的国家机构,实行耕者有其田的政策,做到政治民主与经济平等,把党的工作和每一个党员摆在人民大众的监督之下。当然,这只是“新的世纪”的蓝图,不一定完全等同于历史实际的展开,但至少说明,“新的世纪”的到来,并非只是一份人性的“表格”填上新的名字,历史的“必然”也并非一种客观的铁律,而是来自创造性的政治与文化实践,涉及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乃至世道人心以及思想方法的转换。

在四十年代末“天地玄黄”的时刻,大小自由知识分子的进退与选择,自然是一个相当老套的话题。但是否抉择,怎样抉择,只是问题的一方面,另一方面,“天地玄黄”的时刻也是一个开放的时刻,能否主动站在变动的历史内部,而非挪用固化的感受方式、认识方式,去把握变动的契机,形成多层次的视野,其实检验着自由思想的历史可能性。一九四七年十月,穆旦写下了另一首名作《我歌颂肉体》,这首看似“非政治”的自然主义诗歌,包含了强烈的政治抗辩性:“我歌颂肉体:因为它是岩石/在我们的不肯定中肯定的岛屿”,“那压制着它的是它的敌人:思想”。为了抗拒外在思想、语言、历史的压制,“肉体”作为一个直观的领域,被当作一块最后立足的“岩石”,远离一切,在丰富的黑暗中独在。这块最后的“岩石”,与“良心良知”一样,或许正是历史大变动中穆旦们所执著的立场。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后,穆旦的写作不断被“特权化”,不仅与其强劲的现代主义诗风有关,同时也包含了对最后“岩石”之上独立、自主立场的激赏。而这块“岩石”之上,诗人遭遇到的困境,或许更值得耐心梳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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