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碎银牙和血吞
2014-01-13淡豹
文 _ 淡豹
咬碎银牙和血吞
文 _ 淡豹
骤然间,我就到了二字头的尾巴。今年过完春节,我打电话给家里,亲人们众口一词地以下面这句话开头:“你看,你都30岁了。”
虚岁计数法太可怕了!人出生就已经一岁了,降临人世后过完第一个春节就算是两岁。我只不过跟同学一起在美国包了一顿三鲜馅儿的饺子,怎么就成了30岁?
但反抗没用。数字的意识形态像咒语,家人的絮叨有魔法,念上几次,我从大惊失色变成愤怒不已,再过几天就渐渐气馁,接受了这个叫人心烦的数字。
既然老之将至,我该怎么给生活定一个新节奏?前半生里我乱买瞎花,几乎从来没想过赚钱和存钱的事情,所以今年立下的第一志向,就是要改变生活习惯,勤俭节约,好好存钱。我跟自己说,这既是为了银行账户里的数字增长,也是为了培养自律精神,必须厉行贯彻。所以,为了存钱,我今年一直过着很鸡贼(小气吝啬)的生活。
上周我买了条新裙子。第二天拿去洗衣店,取回来时震惊地发现裙子的商标被拆了,水洗标也不见了,原本缝有商标的位置只剩几个飘荡的线头……总之,裙子上一切带字的都被拆掉了。拿剪刀的人想必还打算拆掉刻了商标的钢质拉链头,但因为工艺太复杂而被迫放弃了——因为在裙子的拉链旁边,有个剪刀刺破的洞。
我手里拿着这条裙子,震惊,愤慨,更迷茫于何去何从。是否该去维权,要求洗衣店处理这件事?假如请他们处理,我该要求他们怎么处理,是还标、缝洞,还是赔钱?这些我都没主意,不知该怎么办。
糟糕的是,正是占便宜的鸡贼心理让我被坑了。此前我通常去自己公寓楼里的洗衣房,和几位店员混得很熟,已经处成了可以分享零食的朋友。但这家新洗衣店于月前在马路对面开张,推出了不少促销措施,我总能看到它明黄色的大海报上印着:“只需一元一件!”尽管并不知这家新店的服务质量如何,但海报上标明的低价,就好像国内小商品市场扩音喇叭里“跳楼甩卖,只要三块九毛九”的高分贝广告,有摄人心魄的力量,让我每次过门不入时,都有强烈的剜心之感。
我到底还是去了这家新店。装修漂亮,大堂明亮宽敞,服务生多,我感到自己做了一个正确的选择。有时候,我拎着刚从新洗衣店取的用明黄色防尘袋装着的衣服回家,在楼道里遇见公寓洗衣店的熟人店员,我都脸皮很厚地和他们打招呼,装作手上只是一些纯真的无辜布匹。
可现在,新店把我坑了。我气愤地觉得它是以低价骗我落入了不义的陷阱,让我无德又上当。
究竟该怎么办?我去找我的丈夫商量。与糊涂的我相比,我的另一半比较清楚权利概念,脑子也转得快。我去请教他:“衣服的标牌统统丢了,还被剪出来一个洞,我要不要去找洗衣店?”听毕,他的眼神充满狐疑:“剪标对他们有什么好处?裙子是新买的?什么牌子?”
谈话很难继续下去了。我不想告诉他这大概是因为全套商标能卖给卖假货的或者经销二手衣服的商贩,而商标之所以能卖钱,是因为这是条名牌裙子……本来是打算洗好以后直接藏起来瞒过他的。既然要露馅儿了,我不得不糊弄过去,转换了话题。
我显然没有得到该怎么办的建议,那我是该忍气吞声,还是去找洗衣店理论?我很想要一个说法,觉得不能就这么被坑。但是在“总不能就这么算了”和“到底应该怎么办”的想法相互斗争了几天之后,一股自丹田扶摇直上的懒惰征服了我。
我想……不如算了吧。
所以,后来我就算了。而且如此倒霉之后,我还是继续去这家洗衣店,只因为它便宜。最初去的那几次,交接衣服时,我还强抑着怒气和不满,几个礼拜之后,这种不良情绪也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按照社会学解释社会行动的理论,这是一场社会运动彻底失败的经典案例:
第一,当事人缺乏知识资源来定义自己的权利、目标和行动策略。
第二,缺乏经济资源去自我保护。在我这里,就是不愿意换一家收费更高的洗衣店。
第三,缺乏传播能力。比如,我本可以让我们全楼的人用唾沫淹死这家恶劣的洗衣店。
第四,当事人没救的懒惰!
想来想去,只能怪自己。追根溯源,这条裙子本来不该和我的人生有交集。酿下悲剧的那一天,我回家甚早,忘带钥匙,包中无书,神思涣散,无从打发时间,于是便游荡于周边,等必定携有钥匙的靠谱的另一半回家开门。
真是不巧,我家就住在市中心的购物区。我随便一晃,就进了一家名牌店。想着试穿又不要钱,就在试衣间里套上了一条裙子。太紧了,穿上时就蹭掉了我脑门上的粉。我心头一震:不好,假如蹭上了粉,我岂不是必须得买?千万不能!赶快把它脱掉。
于是我急于把它脱了。哪知道太过着急,我从领口奋力挣扎而出时,又蹭掉了鼻子和下巴上的粉,而我下巴上“刮大白”的层数比较多,粉立刻零乱全落。穿回原来的衣服以后,我脸上布满阴影,试穿的那条黑裙子的领口则赫然变成了民族风的扎染。
售货员眼神凌厉地向我表示没关系,但我在良知的驱使下还是硬撑着刷卡,把这条新的脏裙子买了下来。所以,买完它的第二天我送去洗的其实是沾在裙子上的粉底。
我一直在想,假如屈服于亲人那种虚岁再加一的算法,我真的已经踩到了30岁的门槛上,我今年的主题该是什么?女性时尚杂志给30岁规定的常常是“保养”“家庭”“魅力坐标”之类的词,我觉得这些词太商业化,还把女性丰富的生命维度规定在了修饰外表与服务家庭之中。
前几天我终于找到了自己今年的主题。那天我去听一个日本图书史讲座,主讲人拿来一本明治时期的声律启蒙书给我们传阅。我根本不懂日语,但美国同学都以为我懂,因为我能根据汉字告诉他们日语文章的大意。
这本书的内容是古代诗歌,自然只有汉字,连班上做日本研究的同学都认不全,却属本人能力范围之内。我就堂而皇之地给其他听众讲解书的内容,得意洋洋地翻到形容心情的类别,首先映入眼帘的词是“无穷恨”。
那一瞬,我突然悲从中来。30岁这一年“有苦无法诉”的生活主题终于出现了——人生真是无穷恨,咬碎银牙和血吞!
图/元熙
淡豹,人类学博士生,以琢磨人为本行,现居美国广阔的中西部大草原中心的“风城”。她惦念家乡的亲人和食物,为美式脱口秀哈哈大笑,在学院中做知识的信徒,贴近历史,观察世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