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乌鸦
2014-01-12焦窈瑶
焦窈瑶
蓝乌鸦
焦窈瑶
她被她母亲的呕吐声惊醒是凌晨五点,她睁眼的瞬间,悬在蚊帐里的微风吊扇还在匀速地转动,像一个靶子盯死了她。在这间平房小屋里搏杀了一夜的暑气依旧鼓胀着,糊着破纱的窗口歪泄下来的天光刺得她浑身燥热,她两手抓了抓肚子上的薄毯,听见厨房顶里头的厕所传来哗哗的冲水声。她姐姐躺在她身边,脱得一丝不挂,塌扁的乳房像两只熟过头的黑梨,叉开的双腿上搭着一把蒲扇,两条胳膊全部翻上去,露出粗黑的腋毛。她转过脸来,看了一眼她姐姐的脸。
像一只臭死母猴子。
她母亲跌跌撞撞地从厨房里冲出来,胸罩和内裤松垮垮地吊在身上,一头栽在里面的床上,她的呻吟里混杂着酒精和男人,也许还有一只猫,一条狗。
卞雪萍坐起来,掀开帐子,一眼看见水泥地上她母亲甩下的两只凉鞋,像两根烂骨头。她麻利地拿起床边板凳上的一件蓝布连衣裙套上,走到厨房去洗漱。
卞雪萍今年十四不到,上初二,她姐姐,卞雨萍,比她大五岁,是个轻度智障。
厨房的地上倒着一只拖把,上面黏着一滩黄褐的呕吐物,卞雪萍一边刷牙,一边抬脚踩住拖把杆子,使劲跺了跺。刷完牙后,她顺手抄起水池子里漂浮着油花的碗筷,在水龙头底下冲了冲,往碗橱里一塞。在厕所的蹲坑上蹲下时,她仰起脸,直勾勾地望着高悬的气窗,她希望从上面浇下一桶水来,她要淋个痛快,她有两天没洗澡了,她觉得自己也在发臭,她不应该发臭,她和她们不一样,她不是鸡,不是猴子,她是一只乌鸦,一只干净的蓝乌鸦。
她一边拉屎,一边伸展开两条胳膊,上下摆动着,她闭起眼的一瞬间感觉自己腾空而起,却一头碰撞在气窗上,跌在了茅坑里。
她带着一身秽物回到前屋,她母亲就像睡死了一样,她姐姐卞雨萍只穿了内裤坐在床沿上,正在摆弄那件白色大汗衫,像个弓背的老太婆。她知道那些左邻右舍不一会儿就会瞧见她姐姐蹲在大敞的门前刷牙,男人们瞅她的乳房,女人们也瞅她的乳房,那是他们这一排平房住客的公有财产。她亲眼看见隔壁那个小白脸男人和她姐姐从存自行车的小屋里溜出来,那男人就像断了半截气一样往自家防盗门里一钻,她姐姐手里攥着一沓钞票,哈着个腰站在对面楼房下的围墙根上,蘸着口水一边数一边傻笑。那天的太阳很大,像是热辣辣的烈油在不停地往下滴,在她姐姐尖短的头发上点起火来。她站在窗口,桌子上的草稿纸上画满直线和圆圈,她捡起一张盖住脸,她想飞出去,让那团火点燃她平滑光洁的蓝色羽毛,她将在火里跳舞,一直跳到死,跳进地狱。
暑假已经过去了一半,她拉开梳妆台的抽屉,胡乱抓了些钱冲出门去,又开始了一天的游荡。
男人在事发后的三百二十五天回到了原来的家,他后悔没有把这套房子卖掉,一出事就应该卖掉,什么也不该留下。他手指所触碰之处,全沾上干涩的灰尘,落地窗帘将所有的窗户都遮掩得严严实实。他先走进厨房,那里曾经站着她的妻子,系着围裙,握着锅铲,他走过去,搂住她微胖的身子,她烫卷过的短发在耳边微微翘起,他抚摸着她的躯干,那样温热,那样柔软。她嫁给他时已经三十三岁,小他两岁,他爱她的白皙透明,因为她不曾有过过去。他又转身进了客厅,推开小卧室的门,他的碧儿会跑出来,双臂缠住他的脖子,她和她母亲有着一样浅色的眼睛,灵巧的双手。他摩挲着她凸起的锁骨,她太瘦了,总是吃零食,不肯吃饭。她趴在他耳边开心地说笑着,他抱住她,像抱着十三年前的那个小婴儿。碧儿出生在一个秋天,就睡在这间小卧室里,偎依在他妻子怀里吮吸奶汁,刚刚晋升为高级工程师的他就坐在床边的摇椅上,他那时就有些秃顶,可他那么快活,就像要活到一百岁。
可是他并没有看见任何人,她们死了,三百二十五天之前,她们在一辆旅游大巴上被活活烧死,烧成了两具焦尸。
他自杀过两次,都没有成功。后来他被朋友带到赌场、酒吧和夜总会,他渐渐沉迷于酒精、骰子和肉体的世界,这在之前几乎是他无法想象的。第一个女人粗黑、矮肥,和他妻子完全相反,他需要这样的入门,他想压住她,可她突然用力扳过他的身体,骑坐在他身上,他被她又黑又深的眼睛激怒,揪住她的乳房咬下去,一直咬到流血。那之后他开始了无边无际的放纵,直到遇见了那个叫阿茹的女人。
他第一眼看到阿茹,就觉得她有病,她的脸有点怪异,有点非洲女人的感觉,嘴唇厚得出奇,总是涂抹着深紫色的口红,让他联想到狮子之类的猛兽。他猜想她该有四十了,或者更大。等他摸到她的身体时,他就更坚信她有病,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做了。令他吃惊的事情发生了,在他进去的一刻,女人的头垂下去,他绞住她蓬乱的头发,看见她满脸的泪水。他心里一紧,开始了用力,他心里膨胀起来的某种欲望让他害怕,那不是性欲,而是别的什么,他进入得越深,女人的泪就淌得越凶。
你长得和他有点像。
谁。
他。
他是谁。
女人从他身上爬下来,靠在床头点了一支烟。她的脸又恢复了怪异的冷漠,一边抽烟,一边开始不住地咳嗽。他从后面亲吻她的脖子,女人没有拒绝。
卞雪萍拎了一塑料袋的菜从菜市场走回家来,她记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学会了买菜、做饭,也许一生下来就会了。她上小学时,学校离家很远,每天中午她去外婆家吃饭,那个家潜卧在一幢筒子楼的底层,阴暗潮湿。她坐在桌子边吸溜汤水的时候,她外婆就歪靠在沙发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手里捣鼓着编个没完的毛线,有点像监视她的巫婆。有一次她实在受不了了,突然把碗一砸桌子,冲她外婆来了句:“我爸什么时候死的?”
你没爸。
她外婆就这么冷冷地回应了一句,仿佛她的话有什么毒气。只有唯一的一次,她外婆拿出一本相册翻给她看,她不记得自己还照过相,也不想找她自己,她只是贪婪地辨认那些陌生男人的脸,她知道那里面一定会有她父亲,一个不存在的父亲。终于被她看到一张,那是个穿绿背心的壮硕的男人,侧对着镜头,怀里抱着一个胖小孩,她还想看仔细些,她外婆就夺过去撕掉了。她再没见过那本相册,她小学快毕业时,她外婆突然就死了,那幢筒子楼也被拆掉,她一次也没在那间房子里住过,她不想在夜里被巫婆活活咬死。
傍晚时分的天色依旧亮堂,下班的人潮从她身边汩汩流过,未消散的暑热蒸得她浑身冒汗。通往她家的路上有一排白灰色的矮房子,开了一家家小商铺,有烟酒店,裁缝店,修锁店各种各样的店,高高低低的门头花花绿绿,她和好多家的老板都混得很熟,她看见一家杂货店的女老板朝她招手儿,门口的哈巴狗朝她摇着尾巴,可她这会儿没心情。她还有几天就要开学了,她母亲却病得厉害,下身总是出血,带着腥臭味道的血。她蹲在地上,用烫水煮过的毛巾给她母亲擦洗下身,再把双手伸进一盆血污之中。她知道她必须这么做,她还不想她母亲死。她姐姐卞雨萍也睡在床上,几天前她姐姐被隔壁小白脸的老婆打了。那天她陪她母亲去医院打点滴,回来时就看见一群人围在她家门口,她们这排的几个男女正在拉扯小白脸老婆的袖子,那女人甩手就挥起一条皮带抽打蜷缩在地上的卞雨萍,她姐姐只罩着那件大白衫,内裤还套在脚踝上,哎呦哎呦地摇摆着胳膊在地上打滚,像一只呻吟的母猴子。那群邻居越是拉扯,那女人抽得越狠,她母亲冲上去就扇了那女人一耳光,女人骂骂咧咧地把她母亲推倒在地上:“大家都看看,这一家子,都是不要脸的烂货!贱种!”她母亲跌坐在地上哇哇大哭,没有一个人来劝,那女人又抽了几下子就进了家门,那些邻居指指戳戳了一会就散了,她这才走过去,想拉她母亲和姐姐起来,可她们一个哭,一个滚,好像犯错的是她。
走到路口的楼房下面时,她看到了那辆汽车,她的手抖了一下,几个西红柿从塑料袋里滚落下来,她知道是谁来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第一次上她家时,她看见他坐在她母亲床上,不停地用手巾擦着汗,那是她的手巾,她感到一阵恶心。她母亲让她叫叔叔,她不吭声,扭头往厨房走,那男人跟了进来。
“小雪,让我来吧。”
她拿下砧板,开始洗菜、切菜,那男人就站在她旁边,她嗅到一股烟草味,随即迅速地抬起头扫了他一眼。那男人有些秃顶,打着领带,正在吃劲地打量着她,厨房里浮荡着一股馊味,那男人轻轻舔着嘴唇,那一瞬间她感到自己的衣服像是被剥光了一样,又低下头去快速地切一截藕。
“小雪,让我来。”男人的声音很低沉,有些颤抖,他突然揪住她的胳膊,抢她手里的刀,她“啊”地尖叫了一声,那把刀哐啷一声掉在地上,她扑簌着翅膀,想去啄瞎他的眼睛,啄烂他的嘴,他不该来这儿,他不属于这儿。
她站在那辆汽车旁边站了很久,终于还是朝着平房走过去。
男人睡在自己家六楼卧室的大床上,无论白天还是夜里,总会被同一个梦惊醒。那辆失控的大巴撞碎玻璃破窗而入,从他的肚子上碾压过去,四个轮子喷吐着火舌,他朦朦胧胧地望见两张扭曲了的脸贴在车窗上,正在痛苦地哭号,可他的手脚像是被钉死在了床上,他眼睁睁地看着那辆车载着她们飞出窗外,在夜空中炸裂成一团炽焰。他面前的墙壁訇然裂开,伸出翠绿的枝蔓,缠住一面水镜,镜子里他的妻子立在沙发边,给他们的女儿整理衣领。碧儿那天的马尾辫梳得高高的,她突然转过身朝还躺在床上的他做了个鬼脸,就奔出门去了,他妻子拉起行李箱的拉杆朝他笑了笑,那是最后一次。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手一抹脸,全是泪水,他打开床头灯,自己的影子照在对面空空的墙壁上,像个孤鬼。
他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自从和那个叫阿茹的女人做过几次之后,他梦里的妻子就成了阿茹,那双非洲女人的嘴唇舔着着火的车窗。碧儿的脸渐渐模糊扭曲,直到消失不见。他终于拼尽力气挣脱了大床,用一把大锤子砸碎了车窗,他还是没有看见碧儿,从非洲女人的嘴唇里飞出一只乌鸦,一只蓝色的乌鸦,盘旋在他头顶呱呱呱地嘶叫着,突然一个猛子扎下来,对着他的心脏就啄下去,鲜血直直地喷在天花板上,眨着一只只乌鸦的眼睛,火红火红。
他第一次去阿茹家是阿茹的大女儿卞雨萍开的门。他看见卞雨萍的第一眼并没有特别吃惊,他早已听别人说过阿茹的事,他只是奇怪这个智障女孩对他表示出的令他有些恶心的欲望。她驼着个背,两只肥大的手在沉甸甸的胸口摸来摸去,龇出玉米粒一样饱鼓鼓的门牙,下巴一颠一颠地朝他发出舌头碰撞上颚的挑逗声。她确是丑得可以,她是一次强奸的产物。
一个和他很像的男人。
他出狱后,阿茹还是跟了他,他死得很惨,被一伙毒贩用刀子捅死,肠子都剜了出来。那时她的二女儿卞雪萍还不到两岁。从那之后,阿茹先是到处打工,后来实在挣不到钱养不活孩子,就出来做了小姐。
在那个八月的傍晚他又去了她们家时,阿茹衣衫不整地睡在床上抽烟,见他来了,什么也没问,把隔在两张床之间的帘子一拉,就要他上床。
快点,老二马上就到。
他听见躺在旁边床上的卞雨萍在不住地哼哼。
你不怕死。
反正都是做死。
他咬住她的厚嘴唇,听见防盗门响了一下,他知道是卞雪萍,他的心突然一阵狂跳,他想起了那把菜刀,就在后面,那个馊味弥漫的闷热的厨房,就是她,那个和碧儿一样大的女孩子,身量差不多,甚至比碧儿还要瘦,可却比碧儿还要有弹性,像一枚脆蹦蹦的小炮弹,随时都会炸飞掉。他背上的汗一道道地冒出来,她那和碧儿一样正在悄悄隆起的胸,将来也要和她母亲的一样,浑圆、结实,被数不清的男人握在手里,抚弄和亲吻。他的手按在阿茹的乳房上,停止了动作,防盗门又响了一下,卞雨萍哼哼得更厉害了。
他松开了阿茹,直起身,拉上裤子,从钱包里甩了一沓钱扔在床上就往外走。他追出去时喊了几声“小雪”,最后在平房后面的垃圾箱旁找到了她。
她抱紧膝盖坐在地上哭,被水分蒸发了的夜幕干瘪地裹着,柴棍儿一样被扭折着,应该这样,她应该像碧儿一样经历那些痛苦,他应该对她施舍一点爱,为什么不,已经没有时间了。
他蹲下来,抱住了她,她挣扎了一下,突然紧紧卡住他的脖子。她的眼睛蹿出火焰,像极了他梦里那些乌鸦的眼睛。她猛地掐下去,他感到他就要窒息了,就像和她母亲第一次做爱时的感觉,他抱着她往漆黑的深渊里快速地坠落,他知道他很快就会得救,就在她松手的一刹那,他们开始快速地上升,无数只红眼睛的蓝乌鸦朝他们飞来,遮盖了整片星空。
开学以后,男人没再来过她家,直到有一天放学,男人的车突然出现在她学校门口,她有些慌。头两天她跑了,第三天男人的车一直追着她开,她上去了,男人带她去了一家饭馆,点了很多菜,她每天放学都很饿,因为中午在食堂,她只吃馒头咸菜,为了省钱。她一个人埋头吃,男人就坐在旁边吸烟,不吃饭也不说话。服务员小姐一道道上菜时,直瞅着他们看,屋子里开着空调,可她觉得浑身热胀得厉害,肚子里像填了个随时会爆炸的皮球。男人问她饱了没有,她说饱了,男人就开车送她回了家。
男人在路边的小商铺放她下来,正巧被小杂货店的女老板看见,那条哈巴狗冲男人汪汪叫,女老板一边撵狗进屋,一边偷偷瞄着卞雪萍的脸。
男人往她手里塞了几张钞票:“给你妈,看病。”他的车调头后,她进了杂货店,掏出一张钞票:“我要五盒大大卷。”
杂货店里只悬了个白炽灯,长长的拉线垂在女老板的大鼻子上,被灯光烤得黄黄的。
“呦,丫头,发财啦。”女老板把那张钞票放在鼻子下揉搓又打开,“找不开唉,丫头,没零钱?”
“算了,不买了。”卞雪萍揪回那张钞票就出去了,哈巴狗还摇着尾巴追了她一会,她揣着钱一路小跑跑回了家,那些矮灰的店铺像是一座座死寂的坟墓似的目送着她。
她一进家门就闻到烂西瓜的臭味,卞雨萍正拖着两大包垃圾从厨房走出来,她母亲刚洗了头发,头巾没裹住的部分还在滴水,正坐在梳妆镜前面涂脂抹粉。
“你死哪去了?”
她没吱声,低头换拖鞋,她母亲又喊了句:“问你话呢。”她还是没吭声,卞雨萍拖着垃圾出去了,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她母亲拽起来,狠抽了两巴掌。
那两巴掌像是抽醒了她,她非但不感觉痛,反而有了底气,和自己母亲抢男人,她难道等的不是这个。
她母亲浓妆艳抹地甩门走了,她想她母亲有一天会死的,她和她姐姐也是。她姐姐就拎着空垃圾桶站在她面前,龇着黄褐色的龅牙。她把那些钱撒在地上,她姐姐就像嗅觉灵敏的母狗趴下来,一张张使劲地攥在手里。
中秋节的那天,她走出校门时,看见了他的车,她埋头就往相反的方向走,可那辆车跟在她后面不停地按喇叭,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拉开车门。
“盒子里是月饼,自己拿着吃。你最喜欢的,蛋黄馅。”
他转过身来,手臂伸得长长的,摩挲着她的头发。她坐在后座上,没有躲闪,眼睛望着窗外和她一样穿着黑白色校服的学生打打闹闹,歪七扭八地骑着自行车,那里面有几个老是骚扰她的男生,校服绑在腰上,手指插在嘴巴里吹口哨,他们喜欢冲她说黄色笑话,因为只有她不像那些女生大呼小叫怕得要死,其实她实在懒得理他们,看见他们一脸癞癞疤疤的青春痘就想吐,他们离男人实在太远。
她油油的头发仍然在鬓角垂下一缕,盖住了左眼。她知道他并不是在对自己说话,可她还是打开盒子,拿了一块月饼剥开来吃。她不知道自己最喜欢什么馅,月饼的味道已经不属于她,她将那些饼皮和馅咬在嘴里嚼,只是觉得甜,太甜。
他发动了车子,从后视镜里望着她,她的嘴边还沾着月饼碎屑,是蛋黄馅的,碧儿只吃蛋黄馅的,现在他不梦见非洲女人,也不梦见乌鸦了,他梦见的就是面前这张脸,她就是他的碧儿,她应该跟着他,而不是跟着她母亲去送死。
他带着她去了他家,从衣橱里一件件地抛出色彩鲜艳,款式漂亮的衣服扔在床上:“小雪,来试试这件,对,就这件,碧儿最喜欢穿的。”
她站在大穿衣镜前一件件地套上,又一件件地脱下,碧儿的大幅艺术照就反射在镜子里。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她,她刚刚在隔壁卧室见到了她母亲,她觉得她母亲比她母亲干净得太多,她一时对他脱口而出:“你不嫌我妈脏。”
“你嫌她脏。”
“医生说她肚子里有个瘤,她会死。”
“你恨她们。”
她的背上一紧,男人的双手已经从后面按住了她的肩膀。
她挣脱了他,跑到碧儿的房间,她从没看过那么漂亮的吊灯,那么多精巧的摆设,女孩子的洋娃娃,大布偶,泰迪熊,还有宽敞的书桌,整齐的书架,侧面的墙上挂着碧儿的照片,她戴着草帽,穿着蕾丝花边连衣裙,她的脸是那么光洁红润,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就这件,好了别动,就这样。”
她脱掉了她的蓝布裙,穿着一件桃红色的连衣裙杵在镜子前,像一只粉红色的鹦鹉。也许只有披上鹦鹉皮站在这里,才可以得到他的爱。她想着,悬在半空的胳膊被他轻轻捉住,他的身体贴上来,眼睛盯着镜子,她看着他,他看着镜子里的碧儿。
“她们死了。”
“死了。”
“怎么死的?”
“烧死的。”
“怎么烧死的?”
他突然使劲地搂住她,像是要把她的骨头都揉碎了,他在她身上闻到了尸体的味道,这回他决不能轻易地放她们走,去那该死的什么峡谷旅游,坐上那辆该死的大巴,为什么死的偏偏是她们,该死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必须是她们。
“烧死是什么感觉,会很痛吗?”
“别怕,小雪,别怕,你也要像碧儿一样勇敢,是不是?”
她闭上眼睛,感觉两腿之间流出一股热热的东西,顺着腿丫淌下来,她还没被烧死,却已经开始了流血。
她收拾了自己的东西从平房里搬出去那天,她母亲不在家,她姐姐卞雨萍双腿分开,蹲在围墙跟底下抠鼻孔,她看也没看她一眼就拎着包往前走。她姐姐突然跳蹿起来紧紧扒住她的裤腿,嘴里发出哀求的哼哼声。她使劲想迈脚,她姐姐死死揪住她的裤子,跪在地上磨着膝盖,她喊了一句:“滚!”
她看见他们这排的邻居在探头探脑,她头也不回地就甩开卞雨萍跑起来,卞雨萍的咒骂声像一枚枚利箭扎在她的后脑心,但她一点没有感到疼痛。
她就在男人家里住下,她现在经常不去上学,男人开车带她去城里,游乐场、动物园、百货商场,男人从不问她喜欢什么,要什么,只是一个劲地给她买各种各样的礼物,带她去吃各种各样的餐厅,她知道碧儿总是形影不离地跟着他们。男人还教会了她吸烟,她学她母亲只穿内衣,叼着烟坐在镜子前,摆出各种姿势,逗得他哈哈大笑。她不知道他整天在外面做什么,她从来不问,她住进来以后,他晚上不再出去,他抱她坐在他腿上,一本本地翻相册,一百天的碧儿,三岁的碧儿,十岁的碧儿,他和她从头讲起,他和她妻子的恋爱,结婚,碧儿小时候的事,怎么上幼儿园,怎么上小学,初中,他让她穿上碧儿的各种衣服,给她拍照片。她让他找绿背心穿,他没找到,她和他说了在外婆家看到的那张照片,他就去商店买了一件回来,穿在身上。
她很少想到她母亲和姐姐,她坐在抽水马桶上时,还会情不自禁地伸展开两条胳膊,上下摆动着,她身上不臭了,她天天洗澡,她现在是一只真正干净的蓝乌鸦。她拿着男人的钱偷偷去买了崭新的蓝裙子,蓝裤子,蓝鞋子,男人不在家的时候,她就脱下碧儿的衣服,穿着它们在房间里来回跳跃,一直跳到阳台上。对面没有围墙,没有在墙根下数钱的姐姐,只有高高低低的楼房,一望无际的天空,偶尔有一群鸽子翩然而过,那是飞向太阳,飞向天堂的鸽子,她知道她的家不在那儿,因为她不是鸽子,她是乌鸦。
碧儿生日这天晚上,男人买了一个大蛋糕,男人在上面插上了十四根蜡烛,用打火机点亮,关上灯,一簇簇小火苗在黑暗里摇曳着。
男人摸了摸他的头:“乖,许个愿。”
她坐在沙发上,闭起眼睛,她不记得她的生日,因为从来没有人给她过过生日,她也没有问过她母亲。
她睁开眼,男人咧嘴笑了,切了一大块蛋糕递给她。
灯又亮了,她吃着蛋糕,男人开始喝酒,喝了一瓶又一瓶,她在一旁看着他的脸越来越红,最后他醉了,瘫坐在地板上开始哭。
男人摇摇晃晃地扶着地站起来,抄了一个酒瓶朝她喊道:“你……你是碧儿吗?”
她拿着空碟子,盯着男人扭曲的脸,点点头。
“骗人!碧儿早就死了!死了!滚!快他妈的给我滚,听见没有,滚!”男人将酒瓶朝她面前一掼,咣当一下砸了个粉碎,玻璃碎片溅在她的身上,她低下头,用手指捻起一片,按下去,一缕鲜血从她的手心里缓缓溢出,顺着手腕滴在她的大腿上。
男人又举起两个酒瓶,跌跌撞撞地冲出客厅,冲进碧儿的卧室,大喊着:“死了,死了!”她听见那面穿衣镜被酒瓶砸中的声音,还有什么东西稀里哗啦地倒了一地。她等男人的哭喊声渐渐消失了,才走到卧室门口,她打开灯,屋子里一片狼藉,男人双眼紧闭,四脚朝天地倒在碧儿的艺术照下面,碎玻璃渣还在闪闪发亮,她抬眼注视着墙上的碧儿,美丽的碧儿。她想起了她的母亲和姐姐,她不爱她们,但她不希望她们死。
她换上了她的旧蓝布裙,光脚走到阳台,她的手心还在流血,她没有去止住。夜风吹得她浑身发凉,她望着周围楼房窗口的点点灯光,望着在云层中若隐若现的月亮,她预感到她的同类就要来了。她展开了她的蓝色双翼,在一片黑影向她袭来时,她投入了他们的怀抱,她又像男人第一次抱住她的夜晚一样,迅速地朝着一片深渊不断坠落,那里,是蓝乌鸦飞起的地方。
责任编辑◎顾星环
焦窈瑶,女,1988年11月生于南京。小说、诗歌、散文见诸《青春》《美文》《山东文学》等报刊。曾在第二、三届“全球华人少年美文写作征文大赛”中获“少年美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