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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午海战的文化反思*

2014-01-11

军事历史 2014年4期
关键词:西学变革军事

□ 魏 明

任何军事上的失败,都有其深层次的原因。《尉缭子》讲:“兵者,以武为植,以文为种。武为表,文为里。”①尉缭:《尉缭子·兵令》。反思甲午海战以及晚清海军失败的深层次原因应该深入到文化的层面来探寻。为挽救覆亡,晚清被迫变革,重头戏就是建设近代海军。无论任何变革,变到深处就是文化。没有文化的自觉和自信,变革也就失去了思想基础和动力源泉。没有文化层面的革故鼎新,以海军建设为代表的晚清近代军事变革犹如裱糊暗夜里风雨飘摇的一间纸屋,②参见吴永:《庚子西狩丛谈》,107页,长沙,岳麓书社,1985。犹如修补洪流中千疮百孔的一艘漏船,无论如何,是撑不到天明、渡不到彼岸的。作为近代军事变革的设计者、组织者和实施者,变革主体的文化自觉即应对变革的精神状态、西学态度和认知能力主导着军事变革的所有层面和进程,制约着军事变革的广度和深度。因此,甲午海战的文化反思,集中体现在文化自觉意识对晚清近代军事变革及转型的制约和影响上。③晚清近代军事变革包括前、后两个时期,本文所论仅限于前期。

一、主体精神的疲软决定了消极被动的变革基调

(一)阶级属性从根本上决定了变革集团应对变革的消极态度。晚清近代军事变革的主体极端复杂,其知识结构悬殊,利益诉求多样,不能形成合力。具体来讲,变革主体主要是满族贵族集团和洋务派,但洋务派并不能主导变革,主导者是最高统治集团。变革就是要破旧立新,会破坏现状、损害既得利益集团——满族贵族的利益,这是他们最为忌讳和恐惧的。在内外交困的形势下,慈禧太后暂时采取了支持洋务派的策略,但她其实是脚踏顽固派、洋务派两条船,以左右平衡达到维护自身统治的目的。因此,尽管少数洋务派精英痛心疾首、踌躇满志,但仍改变不了变革主体整体上消极被动、妥协退让的精神状态。

(二)“出世”与“入世”的心理纠结以及现实掣肘和阻力消弥了变革派人士的决心和意志。变革人士大都是汉族地主阶级出身的知识分子,如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张之洞等等。他们虽然是封疆大吏,但因满汉民族界限,他们仍然进不了最高权力中枢。他们虽然具有一定的地方势力,但是毕竟未能掌握最高权力,也未能得到最高统治者的坚定支持,反而经常受到来自守旧派的强大阻力。以李鸿章为例。从地位上看,他是直隶总督,外兼北洋大臣督办海防事务,其后又加上海军衙门会办大臣职务,以及武英殿大学士、文华殿大学士的虚衔,但因“国家旧制相权在枢府”,所以实际上他仍是个地方长官,①《李鸿章本传》,《清史稿校注》,卷418,10144页。不仅受君权的束缚,还会受部臣的掣肘以及保守派的嫉妒,所以根本没有太大的活动空间。在现实的掣肘和阻力下,以李鸿章为代表的自强人士始终处于“出世”与“入世”的心理纠结状态,而这些主客观因素在很大程度上消弥了他们的决心和意志。

(三)自身的局限决定了变革派在处理变革问题时的被动适应和妥协退让。变革派人士大都接受过传统儒学的良好教育,尽管思想相当开明,但在兴办洋务、实施变革的实践中,处处显露出了他们的局限性。一是个人的知识缺陷。变革人士没有近代启蒙思想和近代科学知识的足够武装,根本不懂得西方的文明制度,他们只想借用西方的机械来保护中国传统文明以及维护清朝的统治。二是出身背景的依附性。在君主权威和儒学权威已经偶像化的晚清,受君主专制和儒学僵化的双重禁锢,变革派对当时掌握清政府实权的慈禧太后既没有大胆“驳议”的勇气,更没有夺取政权、取而代之的要求。他们轻视民众,只能依附于贵族集团以寻求并不可靠的支持。三是变革势力力量单薄。在实际的政治斗争中,变革势力疏于政务,黯于世事,缺少谋略,致使洋务运动缺乏一个健全、有力的领导核心,仅凭几个地方上热心洋务的总督、巡抚去搞,力量分散,权威性有限,执行力不够,不能形成合力。

二、西学态度上的“华夷”思想导致了变革动力的严重不足

(一)“天下”意识严重影响了清人看世界的眼光。“华夷”思想在国家观念上表现为“天下”意识。梁启超在《积弱溯源论》中说:“中国人向来不自知其国之为国也……故吾中国数千年来,常处于独立之势。吾民之称禹域,也谓之为天下,而不谓之为国。”②梁启超:《中国积弱溯源论》,《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五》,17页,北京,中华书局,1989。由此可见,中国难以摆脱华夷思想的原因,在于长期居于册封体制的中心,加之国内统一市场形成的迟缓,在一种漠然的“天下”意识之下,阻碍了把中国当作一个国家来认识。他还列举说,中国的病根是除了“不知国家与天下之区别”外,还“不知国家与朝廷之界限”,“不知国家与国民之关系”。③梁启超:《政治学大家伯伦知理之学说》,《饮冰室合集•文集之十三》,72页。世界观的错误以及近代国家观念的缺失,使得清人不能摆正自己的位置,这从根本上决定了晚清社会对西方文化的蔑视、抵制和排斥。

(二)“安夷”观念严重腐蚀和消磨了清人变革的紧迫感和进取心。“华夷”思想在对外关系上表现为“安夷”观念。“安夷”观念反映了畏惧变革、安于现状的心理,严重腐蚀和消磨了清人学习西方文化及实施变革的紧迫感和进取心。变革会引起权力、秩序变动因而会增加变革群体的畏难情绪,如果没有自觉的忧患意识作为牵引,决策者往往会在相对安全的和平环境中满足于对现状的维持,从而放慢甚至停止军事变革的进程。1888年北洋水师成军之后,决策层消极保守、安于现状的心态滋生,此后6年间再未购置一舰,坐看日本后来居上,为甲午惨败埋下祸根。从历史上看,中国封建社会历代统治者对待外来入侵的基本国策之一就是安抚,晚清统治者也不例外。既然赔几个钱就可以求得苟安,何必再劳神费力地实施变革呢!这种心理根深蒂固,以至于甲午战争结束5年之后、八国联军打进北京时,慈禧太后甚至还说出了“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这样的混账话。

(三)西学态度上的局限使得晚清社会对西学的认知长期在低水平徘徊。“华夷”思想从根本上影响了清人对西方文化的正确认知,决定了他们在西学态度上的矛盾和犹豫,从而使得晚清社会对西方世界及西学的认知长期在低水平徘徊。曾于1867年至1870年留学英国的洋务派人士王韬在19世纪80年代初指出:“泰西诸国通商中土40余年……而中国人士无论于泰西之国政、民情、山川、风土,茫乎未有所闻,即舆图之向背,道里之远近,亦多有未明者。”④中国史学会:《洋务运动》,496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61。晚清社会有组织地学习和接受西学始于洋务运动,20多年后晚清社会对西学的理解仍然那么肤浅,这与根深蒂固的“华夷”思想以及消极保守、安于现状的西学态度是分不开的。

三、“中体西用”的错误观念造成了变革模式的根本缺陷

(一)近代军事变革的“文化短板”。变革是系统整体的转型。作为人类社会实践的一个重要领域,军事实践是一个整体系统,其力量取决于器物、制度、文化层面诸要素的整合状况和聚焦水平,是系统内部诸要素的整体合力而不是某单一要素的力量。从军事学“整体对抗、系统制胜”的角度讲,军事形态的转型适用于“短板”理论,也就是说,器物、制度、文化等任何一个层面的缺失和薄弱都会影响和制约变革或转型的成败和效果。恩格斯说:“枪自己是不会动的,需要由勇敢的心和强有力的手去使用它们。”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5卷,232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63。历史和现实证明,只有超越单纯的技术改良,在文化自觉的引领下,平行推动军事体系要素的同步变革,才能加速实现军事转型。否则,就会出现军力代差,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二)“中体西用”的错误观念造成了变革模式的根本缺陷。与日本“脱胎换骨”式的变革不同,因缺乏文化自觉意识的指引,晚清近代军事变革始终没有突破“中体西用”的窠臼,走的是一条依照升级武器装备—更新作战方式—创新军事理论—调整体制编制的顺序、被动适应的“原型”路线。洋务派领导人认为“中国文武制度,事事远出西人之上,独火器万不能及。”②文庆等:《筹办夷务始末•同治朝》,第25卷,9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在这种错误观念影响下,晚清近代军事变革一味满足于武器装备的改进,而对落后的军事体制、军事思想和军事理论却鲜有触及。这种“及表不及里”的近代军事变革,导致清军在武器装备、编制体制、指挥关系、训练内容等所有方面,呈现出新旧杂陈、极不统一的混乱局面;战争观念、军事理论、军事思维仍停留在骑射时代的水平。经过甲午战败的沉痛打击后,才出现了对于“变器不变体”严重危害的痛呼:“愤兵事之不振,由锢习之太深,非认真仿照西法,急练劲旅,不足以为御侮之资”③中国兵书集成编委会:《中国兵书集成》第49册,259页,北京、沈阳,解放军出版社、辽沈书社,1993。。回顾历史,可悲可叹,从器物要素到制度要素,晚清政府整整蹉跎了30年,结果只能是使整个军事体系在古代和近代之间徘徊,始终未能完成近代化的转型。

与晚清文化自觉意识窒息判然有别,日本在实施近代军事变革的主观能动性和文化自觉意识方面积极主动、动力十足、平行推动军事体系要素同步转型的意识明确,从而使日本近代军事转型在模式、进程以至于结局方面呈现出截然相反的不同面貌。这里面除去外部压力和内部经济、政治状况等客观因素之外,在文化上还有三个方面的原因:第一,文化特性的差异。日本文化是“并存型”即“什么都可以”的类型,中国文化则是“非并存型”即“非什么不可”的类型。④〔日〕依田憙家:《日中两国现代化比较研究》,173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中国是善于部分地吸收,取彼之长,补己之短;日本则是善于全面地吸收,把外来文化作为一个整体来吸收。⑤罗福惠:《日中两国的传统文化与早期现代化的成败》,载《史学月刊》,1995年第2期。第二,儒学价值观的影响不同。在江户中期以后的日本思想界,随着新的尊王论、国学和西洋学等兴起,儒学价值观迅速瓦解。而在同一时代的中国,儒学尽管已经僵化,但因科举制度的存在,儒学价值观仍维系着它的统治地位。第三,吸收西学的基础不同。在洋务运动之前,中国对西方文化的吸收较少,而日本在明治维新之前,对西方文化已经有一定程度的吸收。

综上所述,在西学东渐的背景下,晚清近代军事变革主体文化自觉意识窒息,在动因、动力、模式等三方面均呈现出一片颓废的“老景”。在这三位一体的负能量的共同作用下,晚清近代军事变革出现了致命的“文化短板”,与改革及转型的目标渐行渐远,最终陷入了外部乏力、内部顿挫的双困局面,这从根本上决定了晚清政府不可能在30多年的时间内完成近代军事转型的基本任务,以消除与后起之秀日本之间在军力上的时代差距。甲午一役,在宣告中日近代军事变革成败的同时,也验证和彰显了文化自觉、文化传统对两国近代军事转型的重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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