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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 火(小说)

2014-01-01廖静仁

湖南文学 2014年12期
关键词:花痴老支书杏花

■廖静仁

那一夜,还在鼾睡中的老支书两口子突然被一场噩梦惊醒。

他俩几乎同时听到了“嘎嘎嘎”的鸭子惊叫声,起床一看,只见一个熟悉的人影一闪而过,两只红色的蝴蝶亦随之远逸,而屋档头的竹篾围栏却被撕开了一道偌大的口子,数百只鸭子正踏着纷乱的方步向田垅里涌去。“嘎嘎嘎”的鸭叫声很是悚人。再定睛看时,西厢孵鸭房浓烟滚滚,火星四溅,原来是家里着火了……

说时迟,那时快,老支书什么也来不及想便冲进卧房,从床底下拖出一柄落满了尘埃的破铜锣,“哐哐哐”地就猛敲起来……

“救火啊!救火啊!我们家着火啦……”呼救声如雷吼一般。然而,一任老支书喑哑的铜锣声、呼喊声在狭长的井湾里滚来荡去,却迟迟没人前往救火……冲天的火光中,村尾向阳岭山脚下那一栋七楹六进的偌大木屋,便一扇一扇地倒下了……

我和奶奶也是在睡梦里被惊醒的,却不是老支书的呼喊声和破铜锣的“哐哐”声,而是屋后山顶上的残庙里撞响的急促钟声。

我们家在井湾里村口,傍近资江,门前有一座联珠桥。有人从上游的纤道也是官道走来,过了联珠桥往左一拐就踏上直通井湾里的,凹凸不平却又光可照人的青石板路。村尾最里面是花姐家,坐落在向阳岭山脚下,一条古商道把村口和村尾紧紧地拉在一起。

花姐有花样的年华,花样的容颜,是邱老支书家的掌上明珠。

从村口沿青石板路往里走,穿过一大片田垅,迎面就是一座小山。山顶上有一个千米见方的大操坪。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花姐总喜欢有事没事来山脚下的路口痴痴地望着联珠桥那头的遥远处出神。一天,我们一群家住联珠桥附近的学龄前伢儿也来给花姐作伴了,并且张口就问她,“花姐,花姐,为什么学生们把这山顶上的那个大土坪叫操场呢?”孩子们仰着的脸庞如一朵朵盛开的向日葵。

“这也不晓得呀?因为村里的学校就建在山顶上。学校是要有操场的,让学生们在操场作操,在操场列队升旗,在操场玩耍作游戏。”花姐好像什么都懂,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有根有据。

“那你晓得学校是谁建的吗?”我曾经问过奶奶,她只说以前是私塾。都说花姐成了花痴,我才不信,所以有意出题想考考她。

花姐果然也答不上来,“管它是谁建的!反正井湾里人都称它为学堂山。”她有意引开话题,翘首指着我家屋后的那一座山岗说:“呶,看见了么?那是慈善山,山上有一座庙,庙里有一个和尚,那和尚叫释圆满。”神情幽幽的,渺渺的,“只是前几年被我爹领人给砸成破庙了。”双眸中似盈满着愧疚。

花姐纤纤素手中握一支吐着馨香的杏花,窈窕身段着一件浅蓝色隐格衬衫,胸脯满满地鼓着,一对黑亮的长辫梢上各扎着一只红红的蝴蝶结,轻轻盈盈在前面引领着我们往村里走去,才走上几步,她突然一转身说:“我们的先人不但会选校址,而且也会择庙址哩!”还婷婷地立定了身子做说明:“你们晓得么?学堂山是一座教人识字的山;慈善山是一座引人向善的山。”花姐的口气里充满了自豪。

但有一回我们正跟花姐在学堂山下走着,她却突然呜呜地哭了起来,尔后一口一声“鸭子,鸭子”地蹦着跳着向村里狂奔而去。

“花姐!花姐!”漂亮的花姐只剩下一个背影了,孩子们童稚的目光却仍然不肯收回,继续追着那一对红红的蝴蝶结紧盯不放。

这时眼前就分成两条路了。一条是拾级而上去学校的路,另一条是傍着学堂山蜿蜒进村的路。我们正犹豫着,花姐甜甜脆脆的声音又响了,“里面的村子深得很哩,田垅又宽又长,最好放鸭子了。”成了花痴的花姐说着说着就总是会把话题引到鸭子上去。

只是没走上几百米就又见到一座小山坳了。这便是关山。青一色的古樟树一棵挨着一棵,把石板路挤得窄窄的,把整座关山坳也遮得严严实实的。林子里阴阴森森。很早就听老人们讲过,当年曾有一队日本兵想循古商道摸黑进村,刚到关山口,慈善山寺庙里便敲响了急促的钟声,骤然间,村子里呼喊声和脚步声响成一片,似有千军万马埋伏于此,小鬼子也就没敢再往里走了。

后来有人说这是关山里的土地神显灵,是慈善山寺庙的老和尚作法拦住了鬼子。也许吧,且不说圆满和尚的师傅如何通神,这关山里一棵三五人才能合抱得下的古樟旁,确实有一座青砖青瓦砌成的土地庙。是一座古庙。从我记事起就没有见这座土地庙断过香火。一缕一缕的青烟,一缕一缕的潮湿地气,一缕一缕的草木馨香,交织着,飘浮着,忽聚忽散,便更加增添了人们对关山的神秘感。

学堂山和关山坳相毗连,如一阴一阳的两个喉结,紧紧地锁着里面的村子。难怪有人说井湾里是资水中下游,也是湘中梅山深处的一方风水宝地。像是有意应证这一说法似的,花痴姐的声音又远远地从村子里飘过来了,“井湾里四件宝:水井、关山、寺庙、联珠桥。”声音脆脆的,甜甜的,如渠水般在蒙童的心头激起浪花。

关于水井的传说花姐早就烂熟于心了,我就曾不止一次听她说过:“相传在千多年前,有一对从江西那边逃荒过来的夫妻在途中喜得一子,但因一路上饥寒交迫,嗷嗷待哺的婴儿却无母乳可吸,当他们来到向阳岭山脚下的水井旁,丈夫给妻子掬了一捧井水止渴时,没想到从此以后便奶如泉涌。夫妻俩即决定在此开荒落户。这就是你们廖姓的祖先。可惜我们家不姓廖。但井湾里确实是得益于这水井的。”花姐说起这一切时,绘声绘色的,心里头却不无遗憾。

一条同样是用青片石砌成的小小渠沟傍着石板路蜿蜒,清清浅浅的水面上偶尔还会漂浮着几片水鸭的羽毛。这一定是花痴姐又在上村的田垅里放牧鸭子了。渠沟里有一层浅浅的绿苔爬在片石上,两侧有或鹅黄或青翠的野草从石缝里顽强挤出来,倒影在清澈的流水中任由时光描绘出各种不同的图案。刚走过关山坳,里面果然便豁然开朗。路的两侧照例是平整的稻田。一栋又一栋的青瓦木屋,全依着两面的山脚而建,疏密有度,错落有致。走着走着就到得坐落在水井近旁的花痴姐家了。这地方是一块风水宝地。

我始终记得那一条引领我们去找花姐的小小渠沟,她是那么欢乐,那么会拐弯抹角,那么纯洁而无所畏惧:水的倒影中有野花野草织出的图画,有月亮和太阳,还有一盏盏明亮的风灯,还有飞来飞去的小小萤火虫,全都在她那清清澈澈的眸子里悄悄地洗过澡……然而无忧无虑的日子并不长久,我的耳中渐渐地灌满了是非。

“别人能占得到这样好的屋场么?做梦吧你!”偶尔听村里人义愤填膺地说起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时,我还不知是在说谁。好端端的花姐一夜间成了花痴,居然还有人幸灾乐祸地说:“哼,都怪她老爹仗着手中权力,什么好处都想独占了,也晓得遭报应了啊!”

随即又有人附和说:“得势不可为恶,头顶三尺有神明。”

稚童的心里便有了诸多不解。回到家里,正好圆满和尚也在,我说起这事时,读过私塾的奶奶一脸愁云,圆满和尚也摇了摇头,尔后又宽容地轻声说了一句“贪念只是祸根之一,只是把一个无辜的姑娘给毁了多可惜哦!”停了片刻,和尚还是补上了一句“人心不可测,世事本难料,只有一心向善,方可遇难呈祥”的警语。

我的脑海里一片模糊,但关于花姐家的是非却越听越多。

花痴姐的父亲是土改根子,井湾里的第一任村支书。也就是搞土地改革的那一年,在他的亲自主持下,村里廖姓的地主兆福爹硬是被活活地吊死了。人们对邱支书揪斗兆福爹甚是不解,“兆福爹祖上几代人都把大管家的位子世袭给他姓邱的祖上了,是条狗也晓得忠主,没想到这世道一变,还真会有连狗都不如的东西!”

不久后村里又兴起了反右,照例是邱新支书主持批斗了一位教过私塾的汉文先生,还把一块大黑板吊在汉文先生脖颈上,逼着他一边敲响破铜锣,一边喊着口号游村示众,“我是大右派!我是大右派!”硬是把一个脊梁骨笔直的斯文人弄成了一个终身罗锅。

照圆满和尚的意思,这或许才是真正的祸根!

还有就是花痴姐家近旁的那三口古井,无人知道它到底始修于何年。井沿是用青石砌成的,上面还凿有蜈蚣的图案。那一定是镇水妖的吧。三口古井呈梯形一字排开,上头第一口是饮用水井;第二口是洗菜水井;第三口是洗衣水井。同样都是冬暖夏凉的水质。井沿与井沿之间相距一米多宽。洗衣水井的出口处,就是随石板古道一路蜿蜒的小小渠沟的源头。村里以及关山外面的稻田都是由这井水灌溉的。却是从未见干涸过,也没见暴涨过。村里杀年猪或办喜事的时候,十多天工夫那清清冽冽的水又涨上了井沿。也没有人想到要向政府有关部门申报为地质奇观,或许根本就是不想去申报。名声大了,反而就毁了。井湾里人是从来都不好大喜功的。他们只习惯于过平平静静的日子。但也有人不这么认为:“哼,狗屁!明明是他当支书的压着不肯申报,怕到时候有人说他家离水井太近,排出的污水脏水对水质有影响那才是真的!”说者有心,听者却无意,由他去吧。

久而久之,也就有人感叹,“真是得不偿失,得不偿失哦!村里的领头人倒成了人们眼中的沙子。”自从花姐成了花痴后,人们议论起老支书的所作所为,也就亳不忌讳她在场或不在场。

“我看分明就是钉子,一颗村人眼中的锈钉子!”花痴姐对自己的父亲也早已经恨之入骨了。她的附和总是会引来一片讪笑声。

“他是你爹哩妹子!”有人开玩笑似地为她爹抱打不平。

“是爹怎么啦?天地君亲师,他不讲天理,不讲人情也不顾师恩,我没有这样的爹!”花痴姐一副不依不饶她亲爹的样子。

“是你爹把你养大的。”更有人其实根本就是在逗她开心。

“那兆福老爹还给过我们家房子住呢,我爷爷在世时都说兆福爹是一个大善人。”花痴姐边说边掘着指头历数她爹的不是,“汉文先生还教过我哥他们识字做人呢,不照样一个被他整死,一个被他整成了废人!还有慈善山那一座古庙,不也是被他领人给砸得只剩下半边?他是一个千古罪人!”花痴姐对爹的控诉掷地有声。

花姐成了花痴的第三年春天,我已经在学堂山读二年级了。

村里又来了一个青皮后生,年纪与花痴姐差不多,是新任村支书建忠叔领进村的。说是从省城下放到我们村里的知识青年。姓卓,名不凡。还说他父亲是省城里的一位很有名望的农畜牧专家。

小卓就安排在老支书家里。但建忠支书却有意向老支书隐瞒了最关键的部分:小卓是知青不假,却是被学校提前劝退的;而他父亲是有名的专家亦是真的,却是正在接受着批斗的专政对象。

建忠支书是有苦衷的,这是省里一位已经靠边站了的老首长交给他的政治任务,老首长目光如炬,早就已经预料到了这一场运动会产生的恶果,所以才郑重其事地把卓专家的儿子托付给为人敦厚的建忠支书。但井湾里也并非一块净土,尤其是自己前任的为人他更是一清二楚。要怎样才能堵住老支书不去主动告密的嘴巴呢?

建忠支书总算是想出了一个瞒天过海又投其所好的办法来。

那一天下午,花痴姐正在家里哄鸭子,不然她早就在村口与这个叫卓不凡的年轻人见过面了。听了建忠的一席话后老支书对这事特别来劲,还专门给卓不凡腾出西厢的两间房子让他搞试验,并嘱咐小卓就与家人一起搭餐。卓不凡是学习水鸭孵化和养殖的在校研究生。而井湾里有几百亩连片稻田,还有村口的一大片河滩,确实是养殖水鸭的最佳地方。但花痴姐知道后却罩上了一脸的忧郁。

“鸭子,又来个养鸭的。鸭子,又来个养鸭的。”花痴姐嘟噜着便独自出了家门,她手里拈着一枝粉红的杏花,痴痴地立在井沿边,对着清清冽冽的井水照自己的容颜。一对油亮的辫子,一左一右从她那满满的胸前垂下来,两只红红的蝴蝶结就悬在井沿上了。

“你发么子神经啊?非亲非故的,你咯回就听他建忠摆布了!”花痴姐的母亲却并不理解男人的举动,背着女儿和卓不凡质问自己男人道:“沾了大半辈子便宜的人,也干蠢事了不是?”

“你搞得个卵清?到底谁摆布谁呀?咯是组织上对我的信任!”老支书头也懒得抬,闷声闷气丢出一句似乎很讲原则的粗话。

“只有你搞得个卵清,家里多一个人,多添一副碗筷不讲,还得腾出两间房子来让他糟蹋!”妻子压低着声音说。

“你还真的上劲呵?呷饭按餐数登记,这房子是租用的,到时侯你还怕大队部不补歺费不付租金呐!”他一语道破了天机。

“咯还差不多,”一听到有餐费补贴和付房租的,花痴姐她娘就笑得两眼眯成一条缝了,“我就晓得你不会做赔本生意的!”

“让你乐的日子还在后头,你想都会想不到。”邱新老支书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这当然只是他一厢情愿的如意算盘:两个年轻人天天处在同一个屋檐下,又志趣相投都喜欢伺候鸭子……

“又来了个养鸭的。鸭子,鸭子!”花痴姐仍在井沿边嘟噜着。

花痴姐本名就叫邱杏花,我们原先都叫她杏花姐,有时也把杏字去掉叫她花姐。她有两个哥哥,大哥在部队服役,是个副团级军官,二哥在县城教育局工作,也当股长了。

杏花姐确实是个很漂亮又聪明伶俐的姑娘。瓜子脸,画眉眼,皮肤白白净净,一对辫子蓄得老长老长,是井湾里的一枝村花。

老支书还私底下对女儿有过美好的许诺:“杏,杏,你先把高中给好好读完,一旦公社里有了招空姐的指标,爹就是削尖脑壳也要把你推荐上去!”他确实是有这个本事的,杏花姐的两个哥哥,一个当兵,一个当干部,全都是老支书亲自跑了公社跑县里争取来的。他已有着这方面的经验了。只是却没有想到,女儿高中才毕业就突然花痴了。而且还是他邱新一手导演出的悲剧。

变成了花痴的女儿,见到年轻男子就傻笑,口中还念念有词地絮絮叨叨着:“鸭子,走了!鸭子,走了!”但令人奇怪的是,花痴姐却总是远远地躲着卓不凡。这令城里来的年轻人很不理解。

早年间,花痴姐曾经深爱过一位来井湾里放牧鸭子的年轻人。那时她只有十六七岁,高中刚毕业。正是春花欲绽未绽的年龄。

中秋节过后没几天,村里还刚刚收割完稻子,井湾里空旷的田野里就“嘎嘎嘎”地来了一群水鸭子。应该有几百上千只吧?云朵般铺天盖地似地从关山坳那边飘过来,一头就扎进了刚刚收割后的泥田,啄食着遗漏的谷粒,也啄食着泥浆里的田螺。紧跟在鸭群后面的是半边月亮似的大竹棚。到了村里的一个宽敞处,半边月亮的竹棚便停止了移动,并且稳稳地立在平整的空地上了。

那天花姐刚吃过午饭,收拾打扮后正盘算到离家八九里地的小镇唐家观去,她原本是要去小镇上买头饰的,听说冬季征兵又有招女兵的指标,她父亲还专门去了一趟县人武部,而且谌部长也答应了这几天会来井湾里看看,杏花姐得打扮打扮,这毕竟是关系到她前途和命运的大事。她一路小跑着刚到村中央的田塅上,迎面就碰上这么大一群鸭子,轻快的脚步就停住了。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么多鸭子呀!让她更感到新奇的还有那么大一个移动的半边月亮似的竹棚。杏花姐刚一立脚,竹棚里就猛地钻出一个人来。居然还是一位蛮时尚的年轻人。两人目光一碰,杏花姐的瓜子脸就红了。

“不会是在广寒宫守侯月桂树的吴刚吧?”杏花姐有意想挑衅人家,信口就向从半边月亮里钻出的后生甩过一句无厘头的话。

“我是来寻找舒广袖的寂寞嫦娥哩!”没想到那后生也出口不凡,把杏花姐的话同样用伟大领袖诗词里的句子答得密不透风。

不是冤家不聚首,杏花姐心里一格登,瓜子脸上的红霞就更艳了,那一天,她把到小镇唐家观去买头饰的事忘得九宵云外了。

“你这是从哪来呀?赶着遍地的云朵!”杏花姐甜甜的声音,像是有意要考对方口才似的,紧接着又蹦出了一句文绉绉的话来。

“我本追云赶月人,当然是从天上来的。”那后生顺口答来,而且答得极是豪情,直直的目光紧紧地盯着眼前这位如花少女。

看看那云朵般散开在田垅里的鸭群,又看看那刚从他肩上卸来的半月形竹棚,杏花姐在心里说:“嘿,还真是牛哩!”就莞尔一笑没有再吱声了。直到小一会,她才又装成无所事事的样子,在田埂上一朵一朵地采摘着野菊花。其实一双画眉眼却总在偷偷地看着田埂上伺候鸭群的那一位年轻人。他的身材高高挑挑的,着一身草绿色军便服,裤脚挽齐膝盖,尤其他手中的一根赶鸭群的竹竿,一头缠着红缨,一头挂着一柄小铁铲。

“嗬——罗罗罗!嗬——罗罗罗!”那年轻人一俯一仰地挑起田泥,驱赶着散落在后面或走散在左右的鸭子。

看得入神时,杏花姐居然一脚就踩进泥田了。

牧鸭的年轻人真是眼明手快,只见他几跳几蹦就来到了杏花姐身旁,而且一语双关地说:“你看看你,年纪轻轻就湿了身子。”然后轻轻一拉,就把失足的杏花姐拉上了田埂。

“你才年纪轻轻就湿了身子哩!”杏花姐脸就更红了。

“好好好,对不起,是我湿身子了。”那后生嘻皮笑脸地说。

两个年轻人当然知道,双方刚才所说的“湿身”,其实就是暗指“失身”和“失贞”的意思。只是彼此都心照不宣罢了。

连续好多日,杏花姐天天陪着牧鸭人。为了掩人耳目,她照例装着采摘野菊花,只是时不时上前和牧鸭的年轻人说一会儿话。

“爱是不需要理由的,是心与心的相通,是意与意的交汇,是魂与魂的牵系。”那些个夜晚,杏花姐每晚都在煤油灯下写日记,一本高中毕业时同学们合伙送给她的签名日记本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心语。她还在每一段日记后面画了一群鸭子和一个牧鸭人。

每天清晨,牧鸭人早早地起来了,他从圈养鸭群的竹篾围栏中捡拾鸭蛋时,也就总会挑选出十来个绿壳的椭圆形鸭蛋来。绿壳蛋是母蛋,吃起来味道鲜嫩,而且孵出鸭崽来全会是小母鸭。他把这绿壳蛋小心翼翼地放在半月形竹棚里的床档头,然后再找机会送给杏花姐。那扛着走的半边月原来是既当房子又可以做床睡觉的。

“你还有时间看书啊,是一本黄色小说吧?”有一回杏花姐把头伸进了半边月亮中,一眼就看到那后生枕头旁一本厚厚的,被翻得掉了封皮卷了角的旧书,于是便好奇地打趣。

“怎么在你眼里就变成黄色小说了,明明是革命书籍嘛。”那后生顺手把书拿起来,颇是自豪地在花姐眼前一晃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苏联老大哥的进步书!”目光中流露出得意的神采。

“借我看看,借我看看嘛!”杏花姐还是在读小学时就看过这本书的连环画,她最崇拜里面的男主人公保尔·柯察金了。

“已经被我翻得快散页码了,可千万注意别再损坏了啊!”牧鸭人知道自己拗不过杏花姐,也就爽快地答应了。

杏花姐如获至宝一般把书捂在怀里,她自己都听得见少女的心在怦怦急跳的声音了。其实杏花姐又哪有心思看书呢?她不过是想有意试探牧鸭人是否在乎她的要求而已。

两天后她就把书还给了他,一前一后还用牛皮纸做了封面和封底。“书看完了,谢谢呀!”杏花姐笑笑地把书送到了他的手里。

他也笑笑的,“是要我谢谢你吧?”接过被杏花姐包装一新的书,牧鸭人心里盈满着感激。见她头一低又去田埂上寻野菊后,他便慎重地把封面打开,里面果然还夹了一张写着情诗的小纸条:“你是保尔/我是冬妮娅/你牧鸭子/我采野菊花/同在一片田野里/同在一方蓝天下”。难怪她把书送到他的手中时,满脸的红霞灿烂无比。

鸭群在田垅里“嘎嘎嘎”地欢叫着,两个年轻人却各自黙默地守侯着心底里的那一份甜甜蜜蜜的倾慕和爱意……

是刚立冬的一个清晨,杏花姐照例只跟娘说了声,“我出去啦。”便提着一个采野菊的小竹篮径直来到了刚放出满田满垅鸭子的竹篾围栏边。见那后生正勾着腰在围栏里捡拾鸭蛋,便轻手轻脚地转到他身后,“又发鸭蛋财了呵,帅哥!”那后生像早已经算准了她会来,一点也不感到惊乍,而是把一捧精心挑选出来的绿壳蛋一个一个往杏花手中的篮子里放,并且慎重其事地说:“你昨天不是说也想养鸭的么?这椭圆形的绿壳蛋孵化出来的保准全都是小母鸭!”

杏花姐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青皮后生,心里头就涌出了几分感动:我那不是想跟你多聊一会才乱讲的吗?还信以为真啊你!但说出的话不知怎么却又变成了一种挑衅的口气:“要全都是母鸭了,第二年的鸭蛋还能孵出小鸭来啊?”

“我这里有的是公鸭子哩!”年轻人又是一语双关。

“你这不是变着戏法要我去找你借种啊?”杏花姐娇嗔的样子真是迷死人了,一双火辣的眼睛烧得那后生喘不过气来。

“不要借的,不要借的,我给你送来还不成么!”

“谁要你送了,谁要你送了!”杏花姐柔柔软软的拳头就擂到了牧鸭人起伏着的胸脯上,俊俏的模样果然娇羞如一朵绽放的杏花。

那后生扫了一眼晨雾忽聚忽散的空旷田拢,喘着粗气拉着杏花就往半边月亮的竹棚里钻,慌慌张张的,杏花姐手中竹篮里的绿壳蛋“啪”一声全摔在地上了,竟也无人再去顾及。

鸭棚里一阵剧烈颤抖,满田满垅的鸭子“嘎嘎嘎”地拍着麻色的白色的翅膀欢叫着。有风微微地拂过,几丝几缕晨雾挂在了半月形鸭棚的门口,里面的响动也就慢慢地有了收敛。

“血,血……”杏花姐娇滴滴的声音明显有些惊讶。

“没事的,女孩子头一回都会有的。”牧鸭人努力想镇定。

“你坏死了!你坏死了!”又是一顿柔柔软软的拳头擂过去。

“我会守着你的,会守着你一辈子。”男人仍喘着粗气。

“那你就留在我们井湾里不走了嘛!”杏花姐轻轻地说。

“我明年的这个时侯还会来啊!”年轻的牧鸭人很果断地说。

“杏花——杏花——你大清早就死到哪里去了!”上村里却突然传来了杏花娘急迫的呼喊声,语气中明显有着几分恼怒。

杏花姐慌乱地从半个月亮里钻出来,两只手一边扣着纽扣,又一边理了理额前凌乱的刘海,却没有立马应声,爱沾个小便宜的娘明明知道我去了哪里,她这么大声的叫唤,准是在提醒我这事情已经被爹发现。杏花姐这么想着时就已经快到家门口了。

“尽贪小便宜,是人不是人的东西也敢要!”爹声音像牛吼。

“不就是几个鸭蛋吗?你每天都吃了的。”娘显得满腔委屈。

“什么鸭蛋,我看就是炸弹!炸死了你闺女还冇人敢收尸!”

“炸死就炸死,我才不怕哩!”杏花姐不管不顾地冲进了灶屋。

那是刚刚入冬的头一天。建忠支书才吃过早饭,家里的电话就突然响了,他拿起话筒一听,是从新化打过来的长途,说是请他们配合追查一个潜逃的地主子弟,根据对方的描述,牧鸭人小蒋就正是他们要寻找的对象。老支书也是一早才从新任支书廖建忠口中知道这一情况的,建忠支书本意是找老支书商量想把事情担下来。

“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人家毕竟还只是个二十来岁的小青年,又是在靠劳动致富,留在井湾里还是一个人才哩。”建忠支书的话说得委婉,但态度很明确,而且在情在理。

谁知他的话音没落,老支书就立场坚定地说:“阶级斗争是你死我活的斗争!我看你们这些年轻人是在拿党性原则开玩笑!”一旦触动了他脑海中阶级斗争这根弦,邱老支书立马就上纲上线跳起来反对。他却不知道自己女儿已经与这小子打得火热了。

牧鸭的年轻人原来是邻县新化大恶霸地主蒋争开的独生儿子,虽然他父亲被人民政府镇压时小蒋还不满三岁,后来又是由守寡的母亲一手拉扯成人的,并且从小就很懂事的他十四起就以牧鸭为生计,挑起了负担家庭生活的重荷,但他的头上毕竟戴着一顶高成分的帽子。为了躲避突如其来的清理阶级队伍的运动,做母亲的便狠着心一挥手对儿子说:“你快赶着鸭群走吧,走得越远越好,等天下太平了再回来。”儿子虽有万般不忍,但也只好一路逃难般离开了故土。幸亏有一群热闹的鸭子为他作伴,有一本读了不下几十上百遍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激励着他,而且现在又有了与自己几乎同龄的美女邱杏花这么个好朋友。年轻人的心中充满了阳光。

杏花姐突然被母亲催命般喊走了,牧鸭的小蒋连做梦也没想到会发生后来那样的事情。他从半个月亮的竹棚里出来,田垅里的晨雾已经散尽,鸭群撮食了一早上的泥谷子和田螺,全都伸长了脖子在“嘎嘎嘎”地欢叫着,牧鸭的小伙子也就唱起了套用来的民歌,“井湾里的天是晴朗的天,井湾里的人民好喜欢……”然而,欢快的歌声却没有能迎来从向阳岭山垭上喷薄而出的朝阳,而是不知从哪里飘过来的一块巨大的阴云,严严实实地罩在了井湾里上空。

还正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光景,天色倏忽间就黯淡下来了。

杏花姐这回却低估了老爹的脾气。“天大地大,不如阶级斗争的事情大!杏,你就依了爹吧,长痛不如短痛,爹这么做也是出于无奈,是想把你从万丈深渊的悬崖边拉回来。”也就是从那一天起,杏花姐被爹倒锁着关在了房里,任她又打又闹又绝食也毫不心软。

后面的结果当然是父女双方都没有想到的。

杏花姐没有想到的是,就在她被反锁在房间里的那天上午,牧鸭的小蒋就已被自己的老爹亲自派人遣送回新化去了。两个刚刚还血肉相连过的年轻人竟连一句道别的话也没说上,其中缘由杏花姐却并不知情,只从爹口中听出了是与阶级斗争有关的一点线索。

而且一关就是三天三夜,谁也不知道花姐已变成花痴了。

没过几日,县武装部的谌部长果然来井湾里了,一进村就径直到了老支书家里,老支书夫妻俩忙前忙后,弄了一大桌丰盛的酒菜招待贵人,还准备了几麻布袋土特产表示对贵人的感谢。

“你家千金呢?我已经跟省空招办争取了三个指标,应该问题不太大的。”谌部长同老邱是故交,便开门见山跟他交了底。

“真是太感谢您了,她哥当兵和提干您也帮了不少忙的。您真是我们家的贵人呐!”老支书乐得合不拢嘴。但回头却没见到自己的女儿,“杏花!杏花!”邱新打雷般的声音传得老远。

杏花母亲也急了,满世界寻找女儿。这事后来也就不了了之。

那以后,村口学堂山的坡脚下,常常有一个辫梢上扎着红红蝴蝶结的窈窕女子的美丽倩影,那个美丽倩影当然就是杏花姐了。

然而,一年过去了,牧鸭的年轻人没有来,两年过去了,牧鸭的年轻人还是没有来……现在又已经是第三个年头了。花痴姐在偶尔清醒的时候,也开门见山地阐述过自己的观点,她面对面地对父亲说:“我这么大一个活人,什么都还要受你们控制。我真是恨死你们这些人了!”牙齿咬得吱吱响。

“杏,你恨爹也冇得用。我总不能因为你是我的女儿就娇惯着你而放弃对阶级敌人的斗争啊!”老支书的回答铁打不移。

“你说什么呀?每一个人都是从娘肚里生出来的血肉之躯,是你们硬要把人家当敌人!”女儿眼睛里仿佛有怨毒的火星喷出来。

老支书脾气就上来了,站起身指着自己的木屋说:“你爹祖宗八辈子寄人篱下,给地主当牛做马,要不是党领导我们彻底推翻了剥削阶级,我们家能住上这么大的木屋吗?”一副很自豪的样子,“你爹是结了党的人你懂不懂!”他总习惯于把入党说成是结党。

花痴姐的脸红一阵,白一阵,身子就发起抖来,“我哪天一把火就烧了你这风水宝地上的大木屋,让你再彻底翻一回身!”

花痴姐正在井沿边痴痴呆呆地对着清清冽冽的水井照自己的影子。她一定是从水影中又看见着草绿色军便服的年轻人还在田垅里牧着鸭群,双目幽幽的,好看的瓜子脸上也荡开了红晕……

“嘎——嘎嘎嘎!”忽然传来了鸭子的欢叫。花痴姐心一紧。

她连忙循声望去,便记起圈养在自家木屋档头的那些宝贝水鸭一上午还没有喂食的。她赶紧就收住了心思,慌慌张张地往家里跑去。这时还刚刚春插不久,青嫩的禾苗没有扎稳根须,至少在十天半月内是不能去田垅里放牧鸭子的。

自从女儿犯了花痴,邱老支书对自己当时的过激行为虽无悔意,但为了弥补女儿情感上的缺失,硬是也同样用竹篾条编织了一个专门圈鸭的围栏在木屋东厢的一块空坪里。但是有一条红线是万万不准许女儿超越的:那就是去寻找或打听那个送她绿壳鸭蛋的牧鸭人!因为在老支书的意识中,那无疑是一个阶级向另一个阶级投降和妥协的大是大非的政治问题!而恰恰是这一点,就像一颗仇恨的火种,在女儿的心里越埋越深,而且每每一到收割完稻谷后的晚秋及初冬,就有着要燃烧起然熊熊烈焰的欲望和冲动。

因为这正是牧鸭人被逼走的敏感时段。

待站在水井旁顾影自怜的花痴姐被“嘎嘎嘎”的鸭叫声唤醒,气喘嘘嘘地来到木屋档头时,她却被眼前的一幕给震住了:有人已经在给鸭群喂食了,他居然一点也不嫌脏,站在了围栏的中间,而且鸭子们对这个人一点也不感到陌生,还拍着翅膀拥着他,用扁扁的长嘴去亲他的裤腿……这人也便勾下身去,随手抱起一只洁白洁白的白鸭子,把鸭子揽入怀中用手轻轻地抚摸它的羽毛,并从头到翅膀到尾巴到脚趾到脚蹼细细地看了一个遍,奇怪的是,鸭子到了这个人的手中,就如同一个温柔十足的乖孩子,只偶尔“嘎”几声,像与他对话似的。末了,他便轻轻地放下了手中的白鸭子,又顺手抱起了一只麻麻点点的麻鸭子来,照例重复着以上的动作……

“这个人不就是昨天才来我们家的那个城里知青卓不凡么?”

花痴姐苗条的身子微微一颤,出窍的魂魄居然就在这颤抖的一瞬间又完完整整地回到了这个二十来岁女子身上。以前的事情似乎一下子便变得清晰了。不,或许根本就是把眼前的这个青皮后生当成是带走她魂魄的那一位牧鸭的年轻人小蒋了!她想冲上前去向卓不凡打个招呼,但又迟疑着没有迈开脚步。

花痴姐只轻轻地咳了一声,瓜子脸就红得像手中拈着的花朵了。

“您好!”还是回过头来的卓不凡主动先向她打招呼。

“嗯。您好!”花痴姐礼貌地应着,也轻快地来到了围栏边上。

但平时见到她像蜜蜂见到了鲜花一样嗡地就围过来的鸭子们,此时却像根本就没见到她似的,全都挤挤挨挨地只围着卓不凡亲热去了。灵魂附体了的花痴姐却一点也没有感到失落,反而还很是开心。她是真的开心。鸭子们终于又找到自己真正的主人了。

卓不凡安顿下来后,并没有同生产队的社员们去田间地里一起耕种,而是专门从事人工孵化鸭崽的科研活动。完全恢服正常了的花痴姐也就理所当然地成了他的最佳帮手。老支书夫妻俩也终于能缓上一口舒心气了,而且事事处处都围绕着两个年轻人转。

“你现在看出我的远见了吧?”老支书颇是得意地说。

“人家不是只过来锻炼的吗?”杏花娘心里并不踏实。

“你呀,就是头发长见识短!”老支书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西厢房档头靠后屋的里间,老支书已请来木匠完全按照卓不凡画出的示意图隔了一个严严实实的小房间,又做了一排上下有两层的木架子。前面那间就是卓不凡的卧房。还带着卓不凡和女儿杏花去了一趟小镇唐家观,并且亲自找到供销社主任讨了十来个纸箱。

太阳从向阳岭的山垭间冉冉升起,春日的暖阳越过屋檐口,一束一束的光斑跳着,闪着,两个年轻人早已把鸭群赶进了青翠的田垅。此时,卓不凡和杏花姐正在堂前的台阶上捣弄着纸箱。纸箱不大,长两尺,宽一尺五,只见他俩的脚边各放了一小碗糯米浆糊,小心翼翼地在给纸箱的四角处裱着纸条呢。

卓不凡告诉杏花,“凡是有可能透风的地方都要裱严实。”痴病初愈的花姐像个小学徒虔诚地看了看卓不凡,又诚恳地点了点头。

“先裱好这两只吧。”卓不凡说。

“就两只?”花姐仰着瓜子脸有些不过瘾。

卓不凡展眉笑笑,“就两只!”然后告诉杏花,“我们先做实验,等实验成功了,再到县里畜牧局去采购良种鸭蛋,那时候才能成批孵化。”小伙子做起事来一丝不苛,说话也文绉绉的。

花姐的细眉挑了一下,把裱好的那一只纸箱递给了卓不凡,让他拿到禾场坪里的木架上去晒干,自己就旋风般地进了灶屋,卓不凡刚把纸箱搁到木架上,一杯浮着盈盈毛尖的绿茶就递到卓不凡的手中了。卓不凡接过热气腾腾的新茶,轻轻地吹了一下,又美滋滋地抿了一小口,“啧啧,水真甜。”两眼却不敢在她满满的胸前停留,而是偷偷地瞟了一下她辫梢上扎着的一对红红蝴蝶。

“甜么?”花姐觉得这个城里来的知青伢子好奇怪。

“甜,千真万确的甜。”卓不凡认真地点着头。

“是怎么个甜法呢?”在花姐的眼里,这个叫卓不凡的年轻人还真是有些卓尔不凡,他似乎懂得特别特别的多。

“让我想想看呵,”卓不凡干脆就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再一次抿了口茶水,舌尖还“哒哒”地在嘴里敲出了声音来,然后微微地抬起下巴一边思索一边回答说:“不是放了蜂蜜的甜,那味道太腻;也不是放了葡萄糖的甜,那味道太薄……”他想了老半天,也说了一长串,结果觉得都不贴切,于是便抬手用指尖敲了敲脑门,佯装很自责地说:“你看看,你看看,我真是笨死了!”还说自己就是一个搞技术的料,一点也不会形象思维。

卓不凡一侧头,见笑得像盛开的花朵一样的杏花,心里似乎就有着答案了。难怪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井湾里的人美,心更美。这井水就用“甜美”两个字来形容不是正好么?不像自己生活和学习的那个城市,兢兢业业搞科研的父亲被无端地受到批判,自己的研究生学业也只完成了一半就被清退出了校门……要是自己能有幸一辈生活在这里,工作在这里,那该多好!多幸福!不是也能过上像陶渊明一样的神仙日子么?只是这些话他从没说出过口,建忠支书曾交待过他千万千万不要提及自己的家事和身世。那就藏在心里吧,暖暖的,甜甜的,卓不凡感到了一种从没有过的轻松和舒坦。

快到中午了。卓不凡把晒得暖暖的纸箱从木架上取下来,然后就手把手地告诉花姐一层一层往纸箱里铺棉絮。铺上了一层,又铺上一层,直到把棉絮铺到有三根手指厚,又就着阳光一个一个地照过鸭蛋,他还告诉花姐如何辨别哑蛋和双黄蛋,“哑蛋和双黄蛋是不能孵化鸭崽的。”卓不凡说着,又轻手轻脚地把挑选出的鸭蛋依次放进棉絮里,然后又铺上一层厚厚的棉絮,又再放了一层鸭蛋。

“最多不能超过三层的。”卓不凡说。他一边比划,一边传授自己从书本上学来的知识。他为自己的事业能有着这么一个聪明伶俐而又美丽善良的女子当助手感到由衷地开心,更为自己在这动荡不安的岁月里有如此一方净土能让他一展身手而备感充实。

“嗯,我知道了。”花姐的心里亦是暖暖的,甜甜的。

教的认真,学的也认真,花姐就真的知道了,像听话的学生把老师刚才所讲又复述了一遍:纸箱里一定要保持着三十八至三十九度的恒温,每隔七或八小时翻动一次鸭蛋,以保持鸭蛋温度的均匀,待孵化到十九天的时候,还得把所有鸭蛋的头向上放着,周围用棉絮固定好。这时就一点也不能马虎了,得每隔一两小时凉一次蛋,因为随时都可能有小鸭崽啄壳了。花姐回过脸嫣然一后又接着说:“刚出窝的小鸭崽对温度是很敏感的,头几天最好也能够保持在三十度左右的室温,还有就是刚出壳的小鸭崽消化系统是不健全的,不能多给水喝,水喝多了会拉稀,严重时会把小屁眼也堵死……”

久而久之,花姐俨然已成为小鸭崽们合格的母亲了。

有爱的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又是两年多时间就过去了。

花姐的记忆在逐渐恢复。花姐已完全成为一个正常女人了。

但事情也就又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成为正常女人的花姐,后来又总是少言寡语了,她除了在工作中与卓不凡有正常的接触外,两人就很少说话了,“咯咯咯”的笑声也仿佛随风远逝了,她己经知道自己与卓不凡并不是一路人,他迟早是要离开井湾里,也要离开她杏花的。她与父亲和母亲就更是形同路人了。

“杏花,你这样不好。”卓不凡很想同花姐好好谈一谈。

“我明白。我知道自己不好。”杏花微微地低着头说。

“你懂的,我不是那个意思。”卓不凡努力地想控制自己的情绪。

“我不晓得你那是么子意思。”她回答着看也不看他一眼,两只手把长长发辫挽起来,饱含着晶莹泪光的双眸里有一对红红的蝴蝶。

卓不凡原本是做了蛮长时间的思想准备,也是鼓足了蛮大勇气才主动找杏花谈话的,没想到她却油盐不进,自讨个索然寡味。

花姐知道卓不凡是一片好心,但也更知道很少与村里人主动打交道的他对她的过去并无多少了解;正是因为他卓不凡心好,因为彼此对过去都无多少了解,她才更不应该多说。只能把那一颗还未全愈的少女的心紧紧地锁着。

“我已经不是一个完整的女人了,不能把自己的不幸转嫁给人家。”她在心里嘱咐自已。该失去的不如趁早就不要拾取,该放大的留给岁月。花姐并不觉得自己这是麻木,而认为自己是在学会理智。

一阵夹带着草木馨香的晚风徐徐佛过,门前的杏树上就有了三瓣四瓣花朵无声地飘落下来,卓不凡亦无声地向杏树走去,还随手接住了几片花瓣,他本打算举起手来闻一闻花瓣的香味,不知怎么就抬起了头来,忽然就发现绿叶衬托的枝头已有了细细的杏果呢。

“这杏树都开始挂果了,像我们的事业一样。”卓不凡回过头,他很想找话由逗杏花开心,当然也是想使自己开心,尽可能地忘记在城里的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他已经与眼前这位姑娘成为工作上的好搭档了,只要一见到杏花舒展的笑容,他的心里也就格外地舒坦。

但杏花却已经远远地躲开了,独自来到了屋档头不远处的水井旁,她蹲身刚刚洗过双手,不知怎么目光就又投向了淌着清清冽冽流水的渠沟。杏花就这么呆呆地望着,心里头也似乎有着一股流水在徐徐地淌过。稍一激凌,她不禁就想起了几年前那一位身着军便服的牧鸭人说过的一句话,“我明年的这个时侯还会来的呀。”她或许还忽然想起,给月亮和太阳洗过澡的水渠里一定还留有他的影子。

卓不凡望着若有所思的杏花无声地摇了摇头,稍作迟疑,也就满怀惆怅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在卓不凡看来,有一扇通往自己人生的幸福之门原本是敞开着的,但就在他将要勇敢地迈进去时,那一扇大门却又突然被合上了,而且是无声无声地合上的,连一丝一缕缝隙也没有留。这不能不使他又生出了几许无端的烦恼。

天渐渐地暗下来,而且头顶上涌起了乌云,在这个无月无星的春夏之交的夜晚,幸有萤火虫打着小灯笼一闪一闪地照着回家的路。

“是的,该回家了。”花姐喃喃地说着,却没有马上迈开脚步。

“这是我的家吗?这会是我的家吗?”花姐的心却仍有不甘,她不禁抬首举目又向着村口的慈善山望去,仿佛就有了“驳、驳、驳、驳”的木鱼声穿过夜幕隐隐约约地随风飘来,但是,残庙里摇曳着的,原本细小如豆的灯光,却不是一般凡夫俗子的肉眼所能看得见的,而常挂在圆满和尚嘴边的那一句“人心不可测,世事本难料,只有一心向善,方可遇难呈祥”的警语呢?不知怎么花姐却突然想起了她是一个花痴时,村人们当着她的面说过的自己父亲的那些难听的话。更记起了自己例举过的关于父亲所作所为的事实。

她心里堵得发慌,脑袋胀痛得像要裂开,她真想一头扎到井里去,可又怕污秽了井湾里人世世代代赖以生存的天赐水源……

“杏花,杏花,天已经黑了,你又死到哪里去了啊!”母亲端着一盏油灯在堂屋门口喊女儿。这些天来,老支书夫妻俩见闺女总是对卓不凡不理不睬,心里头大为光火。好端端盘算又要失算了!

此时的卓不凡也并没有睡觉,他正在就着昏暗的煤油灯光再一次展开了父亲日前写来的家书。这是他来井湾里三年多收到的第一封也是最后一封家书。其实也就只有匆匆的几行字:

吾儿不凡:运动还在继续深入,你千万勿要分心,身怀一技之长,到哪里都饿不死人的;更勿要公开自己的家庭背景,“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主席这话说得一点也没错。无论为父这里发生任何情况,你都不要一时冲动往家里跑。切记!切记!父字。于湘水江畔。

卓不凡看着信,心里乱糟糟的,他不敢往深里想外面世界的那些事。但他却想起了建忠支书把这封信塞给他时说过的一句话:“小卓,你放心好了,井湾里永远是你的家!”他还想到了这些天来情绪反常的杏花,想到了圈养在屋档头竹篾围栏里越来越多的鸭子,想到了大队部正在积极筹备兴办养鸭场……

夜,悄悄地浓了,两个各怀心思的年轻人整夜都没有合眼。

意想不到的事情终于在两位年轻人身上悄悄地发生了。

一周后的近午时分,人们正在做午饭,从联珠桥的那一头突然来了两个戴红袖章的城里人,他俩一进村口就问邱老支书家怎么走。我奶奶正与下山化缘的圆满和尚在路边扯着闲谈。还是和尚慧眼,一眼就看出来者不善,他立马就向我奶奶示意,奶奶会心地点头,忙不迭请两位进屋,一边给他们筛茶一边说:“老支书到唐家观镇上去了,你们先坐一会儿等等吧,他反正要从这门口经过的。”

刚刚稳住人家,奶奶就装着掏钱要正在家里休星期天的我去村里代销店买包香烟,其实是悄悄嘱咐我赶紧抢在前面进村去,把来了两个不速之客的事告诉建忠支书。但没想到那两人警惕性特强,紧跟着我就直接往村里走去了。

那一天,才入夏的晌午太阳格外明丽。袅袅炊烟正从家家户户的青色瓦檐口溢出,雄鸡的啼鸣此起彼伏,偶尔还夹杂着几声牛哞和几声狗吠。井湾里一片祥和的景象。我自然没有来得及找到正在村里田垅间锄禾的建忠支书,而是刚进关山坳的路口就碰上了老支书邱新,他像是已经算好了时间似的,一上午就在关山坳的香樟林里守候着,他是在专门恭迎着那两个戴红袖章的城里人。

“同志,你们辛苦了!”老支书蛮远就打起了招呼,并紧跨了几步和他们热情地握过手,彼此相互介绍后便径直进村里去了。也就只一锅茶滚的工夫,我又远远地看见他们把知青卓不凡带出了村口。有人后来说,那一刻,不,而是从那一刻起直到夜晚,杏花姐就像一根木桩似的立在她家的禾坪里,一动未动,而口中却又在喊响着很久没有听她说过的“鸭子,走了!鸭子,走了!”的那句疯话。

和煦的微风一阵阵拂过来,青绿的禾苗一俯一仰,花姐的声音却格外地凄凉和悲怆。建忠支书正领着社员们在村里的田垅间中耕禾苗,他硬是眼巴巴看着卓不凡被人带走却丝毫也无办法。

“这时候若去抢人那可是知法犯法,说不定还会连累小卓,给他定一条煽动群众闹事的反革命罪。”建忠支书急得额头冒汗。

“来我们井湾里抓人,连你这支书也不通一声气?”

“肯定又是那姓邱老杂种做的好事!”

“未必就不怕雷打天火烧再遭报应呐!”

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但建忠支书却一脸茫然,一脸无奈地看了看老支书的家,又看了看已经走出村口的卓不凡,许久许久,他才像终于回过神似的,使劲地抜起脚边的一蔸稗子,往田埂上扔去,同时也扔出了一句恶狠狠的话来:“死杂种!”

村里很多人都并不清楚卓不凡的来历,只晓得他是一个知青。

原来是卓不凡自己大意了,他那天夜里读过父亲写给他的信后,顺手就留在了桌子上没有收拾,没想正好就让第二天进孵鸭房帮忙更换纸箱的邱老支书在从卓不凡房间经过时,看到了印着省畜牧水产局一排红字的公用信封,他对红字信封天生敏感,凑近一看,便条件反射般立刻就想到了省报上正在批判的,死不悔改的资产阶级反动专家卓克宁来,再一读信,便一切都清楚了。

“哼,建忠这小子原来是在搞瞒天过海,居然敢包庇反动专家的黑后代。我看你还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呐!”他口中这么骂着,心里却暗自得意地想道:幸亏发现得早,要是姓卓的这小子真和我女儿好上了,那才真是对不起伟大领袖!对不起伟大的党啊!于是便不动声色地去了一趟大队部,按照信封上的号码给省畜牧水产局革命委员会拨了个电话报告此事,而后找到建忠支书说家里急着用钱,又雷急火急去了大队会计那里,硬是一文不少地把卓不凡的餐费和房租也催着结了账,才心安理得地翘首盼着省里尽早来人……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老支书怎么也想不到最后会是这种结局。

“嘡嘡嘡嘡……”如雷霆般的钟声仍然在夜空里响彻云天。

村口上的人们也终于从圆满和尚撞响的钟声中意识到一定是村里面发生了什么大事,于是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都从睡梦中翻身起床,出门一看,村尾向阳岭方向已是黑烟翻滚火光冲天,有人就帮着呼喊:“着火哪!村里头有人家着火啦!赶快去救火啊!”大家忙提了水桶,拿了脸盆奔跑着往村子里涌去。或许还真是上天也有意想要惩罚这些年尽干缺德事的邱新老支书,人们刚刚穿过关山坳,就被从村尾滚过来的浓烟呛得止住了脚步,原来狭长的井湾里不知怎么平地里卷起了阵阵阴风,难怪村里人也只能一个个呆若木鸡地在自家的门前干着急……此时明火早已经窜在上了房梁屋顶,凡遇大事决不记前仇的善良而厚道的井湾里人,却硬是眼睁睁看着邱老支书家那一栋霸气十足的大木屋一扇一扇地化为灰烬……

“天火!这是天火!”圆满和尚也上气不接下气赶来了。

这正是黎明与黑夜交替的时分。人们面面相觑,但表情各异。

只是,像圆满和尚这么一位颇受井湾里人尊重,目光如炬而且又淡看春秋的僧人,为什么也会固执地认为这是天灾而非人祸呢?

悬挂在中天的圆月躲进了云层,浓烟熏得星星直眨着诡秘的眼睛,它们是不忍心看到这一切呢,还是也根本就漠不关心这一切?邱老支书木木地站在右侧通往山那面向阳岭的青石台阶上,无语地仰首着深邃而浩淼的夜空;他老婆却捶胸顿足地哭骂着:“丧天良的,造孽啊!”也不知到底是在骂谁。唯有复又变成了花痴的杏花姐就立在井沿边,正借助火光对着清清洌洌的井水照自己的倩影。

“嘻嘻,有火光照着呢,鸭子,你走好!”

花痴姐声音却脆脆的,没有了以往的压抑,没有了以往的凄惶。

天总算亮了,初夏的旭日照例从向阳岭山垭上升起,邱老支书夫妻俩已经在井湾里没有了安身之处,悄悄地一早就从我家门前的联珠桥下乘船去了县城,到他那在县教育局当科长的二儿子家去了。

一连许多天了,却没有人见到花姐。有人说她去新化找那个牧鸭的小蒋去了,也有人说她去了慈善山寺庙,已经剃度出家做了圆满的徒弟。“这闺女真的是太痴情了。造孽哩!”我奶奶感叹地说。

而有人问起圆满和尚时,他也并不正面作答,只是自言自语地说:“人心不可测,世事本难料,只有一心向善,方可遇难呈祥。”

和尚望着从眼皮底下汤汤而过的一江资水发起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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