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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江河岸的守望者——读廖静仁近期中篇小说

2014-01-01谭伟雄

湖南文学 2014年12期
关键词:铜锣时光小说

■谭伟雄

这是我第一次集中阅读廖静仁先生的小说。以前读得最多的是他的散文和诗歌,他写小说则是近两年的事。这多少让人感到好奇,一个从未写过小说的人会把小说写成什么样子?一个甚至连散文和诗歌都已多年不写的人突然写起了小说到底会基于怎样的一种想法?带着这些好奇,我集中读了他最近创作的六个中篇小说:《圆满》《桃花红了,梨花白了》《铜锣》《天火》《时光里的那些事儿》《祈福的<胡呐喊>》,将近二十万字的篇幅。读完之后,我陷入了沉思,没想到一条河在一个人的内心深处可以激荡这么多年,或者换句话说,一个人对一条河的情感何以能够深远得忽略掉时间的流逝。

看来,世事尽管沧桑也有它无法改变和动摇的东西。通过这次阅读,我的眺望里多了一个厚重的身影——资江河岸的守望者。

二十多年前,廖静仁先生就以大量优秀的散文文本让我们认识了资江。通过他笔下所呈现的名词如过滩谣、纤痕、船夫、青石街、依江巷、崩洪滩等成了资江河岸的重要标签,与这些名词属于同一个谱系的井湾里、联珠桥、关山坳、向阳岭、唐家观等在他的小说中又得以延续。汤汤资江由此变得更为丰满和生动。资江是湖南境内的第二大河流,是梅山文化的承载者,生活在资江河岸的人有着与资江一样的性情:刚烈,不信邪,无所畏惧而又温如暖玉。廖静仁先生从小喝资江水长大,对资水有着特殊的情感,才情亦如资水般激荡。

关于廖静仁先生的散文已有很多人评论过,这里无须多说,我只想就他的几个中篇小说谈谈自己的阅读感受。

这六个中篇有四个仍然是以资江河岸为背景创作的,《祈福的<胡呐喊>》和《时光里的故事》虽以都市为题材,但其中的主要人物仍然来自作者最熟悉的那片地域,所表达的情感也仍然是作者内心深处所珍藏的最初的情感。1949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美国作家福克纳的大部分小说曾以约克纳帕塔法县为背景写就,他的创作因此被称为“约克纳帕塔法世系”。湘人沈从文则以湘西系列傲视文坛。再如萧红之于呼兰河,贾平凹之于商州等等,类似他们以某个地域为背景进行集束式创作的中西作家还有很多,甚至在当下的某个时期还成为中国作家抒写的一种风尚,竞相被众多的作家所仿效。廖静仁写资江让我看到除了他与资江的血缘关系之外,还有一种牢不可破的情感依赖。这种情感依赖并没有因时间、个人地位、环境的变迁而发生任何改变。我想,这应该得益于他的童年。我曾经在《诗之思》里写过这样一段话:“词语总是在往返童年的途中,我惊讶于这种意识的反复出现。回到童年,其实是意味着回到我们对万物的初识,即使那些场景与我们现在看到的没有太大的区别,由于童心不掺杂质,那些被本能和未知所激发的好奇、惊喜、敬畏、惧怕、颤栗的波纹会自然而然地汇集成童年眼里的湖泊,在若干年后,当其投影再次跃现时,自然也会出自于无邪之念。”从这个角度而言,小说家和诗人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表达的方式不同而已。尤其是在大浪淘沙、千帆过尽之后,我们也就不难理解廖静仁先生为什么会如此醉心于资江的一草一木一点一滴。因此,通过这些小说,我看到的是一个作家磐石般的坚守和不顾一切的打捞。

《时光里的故事》有双层意思,一层是指某个时间段所发生的故事,一层是指时光里这个人物身上发生的故事,这两层意思又是叠加在一起的,合起来也就是一个意思。小说的主人公就叫时光里,一个从行政岗位退下来的作家,原本属于安度晚年的时光却有着诸多的不安,这虽然与时间的流逝有关,但更多的是离不开晚年心态。从常理上看,晚年心态大多与焦虑有关,这主要体现在由激情丧失、方向不明、顾虑重重所导致的心理因素,但归根结底还是时间的问题。时光里退休后经常喜欢到一家茶楼里去泡,各色人等也相继出现在茶楼里闲聊,时间一长,时光里还对茶楼里的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动过心思,这些都是人知常情,但人到晚年,纵然有心想干点什么,时间却不够用了,这才是无法回避的现实。时间上的捉襟见肘在人的潜意识里总是很容易成为一种行为上的牵制和障碍。但作者并没有将小说中的人物导入悲观的泥淖,他赋予这篇小说的格调是乐观的、积极的。也就是说,作者不甘心于世俗哲学对身心所带来的困扰。“记忆原来是被岁月风干的老年生活的下酒菜!”时光里在小说中的一句寻思似乎是开启老年生活的一把钥匙。正是这句看似平常的话暗示作者试图从人性的本质出发,在现实的围追堵截中左冲右突,去寻找属于自己最后的归宿感。尤其是在这样一个老龄化越来越严峻的当下社会,他的这种努力是值得称道的。在小说结尾,时光里的失踪并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这个答案在作者的心里,也在读者的假想当中,令人回味。

《祈福的<胡呐喊>》着墨于湘江世纪城两个上了年纪的清洁工,一男一女,老头的儿子官至交通厅副厅长,因东窗事发抄了家并判了无期,原来的“老太爷”成为现在的清洁工。女的丈夫在资江上遇难早逝,膝下有一儿一女,女儿已经成家,儿子在念大学。这一男一女因负责同一个区域的清洁而经常在一起,天长日久,胡祈福和姣姣两个老人互生情愫。画家彭胡子是他们的见证人。整个小说有意淡化了生活的艰难,而是将一种温馨、喜悦、美好的氛围呈现在读者面前,胡祈福则以“胡呐喊”的方式来抒发这种喜悦和美好。当姣姣为自己的儿子和准儿媳的未来忧心忡忡时,胡祈福将一个六十八万元的存折交到了姣姣的手中,如此同时,他的梦想也像那艘“泰坦尼克号”观景船一样泊定在不远的未来。这与时下流行的“中国梦”是合拍的。平凡人的梦想总是在远离高蹈的地面上,开自己的花结自己的果。

《桃花红了,梨花白了》写的是发生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故事,地点是资江河边的井湾里村,故事主要围绕着一个叫郭阉匠的人展开。在郭阉匠尚未出现之前,小说首先以不小的篇幅交待了井湾里所处的时代背景和社会形态,郭阉匠命运的改变在那个比较特殊的年代有其特殊性。这篇小说多次写到了性,性这一禁忌在作者的笔下成为敞开人性的有效通道,在那个精神被捆绑和禁锢的年代,肉体的欢娱变得疯狂,反过来,这种疯狂的背后实际上隐藏着更深的精神危机。这是一种必然。因此,郭阉匠和几个女人的命运从一开始就注定会是一场悲剧。

《铜锣》中的黄铜锣为小城县的父母官,因一面祖传铜锣常伴身侧在官场上得以全身而退,传了几代的铜锣虽然破旧其光芒犹存,敲之仍如警钟。作者因有曾身在官场的经历,在拿捏这样的题材时显得从容自如,很见火候。《铜锣》里传递的是秉承和坚持,这里针对的不只是官场。人的一生往往因为缺少秉承和坚持而很容易走入岐途。黄铜锣也是凡俗之躯,金无足赤,说没有欲望那是假的,但当他在面对上面的压力和送上门来的美色时,始终保持着清醒的头脑,用自己的智慧和原则维护了一面铜锣的本色。这也正是作者想通过这篇小说去颂扬的。在贪腐盛行的今天,知兴替、正衣冠的铜锣应该随时敲响。

《天火》这个中篇也以大量的笔墨写到了铜锣,但与《铜锣》中的铜锣却有着天壤之别,《天火》中的铜锣敲得再响却无人响应,这主要与使用它的主人有关。《天火》与《桃花红了,梨花白了》一样有着非常鲜明的时代烙印。村支书邱新祖上蒙老族长恩德将吃饭的家伙——一面铜锣传了下来。在搞土地改革那年,邱新亲自主持将村里的地主兆福爹硬是活活吊死,兆福爹祖上几代人正是把大管家的位子世袭给邱新祖上的恩人。恩将仇报、唯利是图的邱新一辈子都精于算计,结果连自己的亲生女儿花姐也因为他的算计而葬送了一生的幸福。以致邱新家被一场大火吞噬的时候,铜锣声并没有使得村邻们伸出援手,正好应了那句“失道寡助”。这篇小说最成功的地方是塑造了花姐这样一个爱憎分明的人物,与其说花姐摊上了这样一个父亲是她的不幸,不如说花姐摊上了那样一个时代才是她的大不幸。花姐是乡下少有的有一定学养的女性代表,她内心渴慕的也是那种有知识的青年才俊,她本来有两次机会获得自己的爱情和幸福,一个是放鸭人、一个是知青,但都因为父亲和那个时代从中作梗而没有结果。作者用了大量的笔墨来描述花姐,花姐的命运令人扼腕叹息。尤其是当她在重复“鸭子走了”的时候,令人心碎。或许,对于一篇小说和它的读者而言,一个人物的成功塑造比这个小说的象征意味更为重要。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

最后,我想着重说一说《圆满》这篇小说。这篇小说具有史诗特质,最难能可贵的是作者不动声色地提出了与信仰有关的问题,也给出了这一问题的答案和出路,在当下这一信仰溃散的时代具有很重要的意义。《圆满》中的圆满和尚从知恩图报到誓死悍卫的精神转变,让我们看到了人性中最光辉的一面。在有救命之恩的师父明禅法师圆寂之后,圆满和他亲手救下的一只花面狸相依为命,重建“花果山”是圆满和尚关于圆满的惟一的也是终生的理想,但这种理想在这样一个残酷的现实社会它注定只是属于圆满一个人的理想,这一理想的实现也注定是昙花一现。慕容白和欧阳青都曾是某军区医院里的名医,因两人相爱而受到组织上的教育和阻挠,但两人为爱情毅然离开军营,回到资江河畔的唐市小镇开了一家诊所,救死扶伤,深受当地人的爱戴。但好景不长,有“一把刀”美誉的欧阳青能救别人的命却救不了自己,在“二月逆流”事件中,突然被一伙人莫名其妙地带走,途中即被枪杀。所有关于未来的梦想和憧憬一下子化为乌有,饱受精神摧残的慕容白成为慈善寺里最忠实的香客。作者虽然没有写明,但他实际上已经告诉了我们。在寻求圆满的人生哲学里,信仰不只是一种寄托,它超越一切。尤其是在一个特殊的时代,苦难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性的贪婪和愚昧。什么才是圆满的人生?这样的诘问适合于每一个人,但并非人人都能找到具体而又可行的答案。因为真正可怕的正是信仰的缺失。当信仰不在场,人心就会无所畏惧,道德就会失去下限。这不仅仅是属于圆满的无奈,也是作者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感慨。花果山累累的果实下其实意味着更为辽阔的荒芜,读者只要放眼望去,就不难看到。作者在这篇小说里毫不掩饰自己对于佛教的肯定,他认为参禅礼佛能净化自身、化解苦难、一心向善,是人们走向自我圆满的正途。

关于文学创作,一堆文人在一起总会有说不完的话题,廖静仁先生自然也有他的看法。他说“文学创作源于生活,忠于生活,根本就无需绞尽脑汁去胡编乱造,去吹毛求疵,去迎逢作态,因为现实生活本身远比文人秀出的小说更加精彩。生活中有苦有乐,有歌有哭,问题就看你如何去取舍罢了。再说那种一味地靠编离奇故事来取悦读者的文章未见得就是好文章,真正的艺术应该是去技巧的,如行云,如流水,如清风徐来……完全是一种原生态的呈现。”这种看法与法国19世纪下半叶以福楼拜、莫泊桑、左拉为代表的自然主义文学观点颇为相似,自然主义文学主张“淡化情节,不追求戏剧性的曲折变化”、“按照事物本来的样子去摹仿”,这也是廖静仁小说中的重要特征。从小说语言上来看,它略显陈旧,甚至结构上也不够严谨,但它保持了泥土和河水的腥味,也保持了资江人的朴实和硬朗,这对于他来说同样也是一种坚持。当作家们在一起动不动就说到卡夫卡、马尔克斯的魔幻现实主义、垮掉派、法国新小说、后现代的时候,廖静仁的这种坚持到底具有怎样的价值还真不好说。但有一点是相同的,无论你使用何种语言何种形式都比不上一个文本本身所具有的力量更能打动人心和启迪未来。

《圆满》《桃花红了,梨花白了》《铜锣》《天火》这四个小说是在资江边上同一地点所发生的故事,只是时间不同而已,稍微细心一点的读者还可以发现,不同小说的人物和人物之间、事情和事情之间都存在某种渊源,它们合起来,还原的则是一个立体的乡土。这里面或许隐藏着一个作家抒写上的雄心。他试图构建什么,往往取决于他正在构建什么。廖静仁小说中的人物除了性格上的差异外,都有一个共同的特质,那就是他们来自同一条河流——资江,那是滋养他们的源头。廖静仁先生一一将这些人和事从记忆的深处唤出来,不完全是因为表达的需要,而是因为他对这些人和事有着很深的情感。这是他写作这些小说的基石,或许正是因为太过熟悉这些人和事,他才摒弃掉了精巧的构思,而以一种自然呈现的方式娓娓道来,就连小说中人物的对话都是以方言为主。因为真实本身比任何精巧的构思更能打动人。“天然去雕饰”说的正是这个意思。

读廖静仁的散文也好,小说也罢,总是让我的眼前不自觉地闪现出这样一幅画面:资江河岸上,一个人的背影迎风而立,他在眺望着什么守望着什么,那里有时光的纵深,那里有日夜不息的滔滔河水,奔流而过。那眺望的眼神和守望的身影里又有着怎样不为人知的深情?“逝者如斯乎”,先哲的慨叹犹在耳畔,但一个人的坚守却从未远逝。因为他的守望,属于资江远逝的时光仿佛又重新回到了我们面前,一次次,把我们作为读者的期待拉长,拉得更长。

资水汤汤,不舍昼夜。我们期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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