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州那个地方出苹果
2013-12-31洪峰
洪峰
纵队宣传队的舞蹈演员在打锦州那年二十一岁。
她把苹果塞进卢明华手里之后什么话都没讲。
六十七团的副参谋长喊了她一声,
演员还是急匆匆走掉了。
小演员不知道卢明华的妻子在那年初冬生孩子,
甚至不知道卢副参谋长是个已婚男人。
往事:一只苹果
卢明华把那只苹果塞进单衣口袋,他开始感受到一种寒冷。部队还没有发棉衣,这种初冬对卢明华有特殊的意义。他的确感受到了那种寒冷。卢明华摸了摸口袋里的苹果,然后朝团部的小房子走去。当灯光开始照耀他的时候,卢明华感到自己的心脏停歇了片刻,那种寒冷再一次降临。
卢明华的那种感受没有错误。在他走进团部后的第四十五天早晨,一颗榴弹炮弹落在他的脊背上,他的身体变成碎片,浸透硝烟的军衣一丝无存。卢明华的警卫员在弹坑旁边的一株树上摘下了那只苹果。苹果早就干枯,它很准确地被一根枝丫贯穿,在朝阳的平射下像一只缩小的头颅。“不能吃了。”团长对政委说。
四十年后,卢小华到锦州寻找祖父卢明华的墓地,在距葫芦岛十五公里的一个镇子里,卢小华看见了一座土堆的坟丘。“他就在下面。”六十二岁的老太太说。
“其实,那下面什么都没有。”老太太说,她戴着一副金丝边轻度近视镜。她说:“只有一个苹果,本来,”她笑了笑,“我指望能生出一棵树。”老太太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说:“埋深了。”
纵队宣传队的舞蹈演员在打锦州那年二十一岁。她把苹果塞进卢明华手里之后什么话都没讲。六十七团的副参谋长喊了她一声,演员还是急匆匆走掉了。小演员不知道卢明华的妻子在那年初冬生孩子,甚至不知道卢副参谋长是个已婚男人。“那时候的人道德观念和如今不同,”卢小华的情侣说。“很少有第三者插足的事发生。”他说。这个男人三十七岁了,有两个孩子和二十个情人。“你是我第一个情人。”三十七岁的男人对二十七岁的卢小华说,“也是最后一个。”他说。
“我爷爷肯定很爱这个演员。”卢小华说。“她也一样。”她说。
“就像我们现在。”三十七岁的男人说。卢小华说:“去你的。”
卢明华被炮弹砸烂之前的一个下午,审讯了刚刚抓到的国民党新六军的上尉连长。俘虏被一个战士推倒在地上,他很快爬起身,扯一扯美式军装下摆,非常标准地立正,脚后跟咔一磕行下军礼,然后上尉望着解放军的团副参谋长。那是秋天。
卢明华看了上尉十几秒钟,然后进行理想前途教育。卢明华讲了国共战场的形势,讲了国共两党的本质区别,中心思想是请上尉认清形势,要立功赎罪,争取解放军宽大处理。
“报告长官,”上尉再一次咔一磕脚跟,“本人非败军之将亦非弃暗投明。连年战乱,生灵涂炭,想我同为华夏子孙一室操戈,实为心寒。属下本意解甲归乡不再起杀生之念,还望长官明鉴。”
“你不打算提供一些我感兴趣的情报吗?”卢明华问。
上尉把头用力一低:“长官宽恕。”
卢明华看了上尉一会,厉声命令:“抬起头来!”
上尉的头利落抬起,卢明华看见对方的面孔上挂着泪水。卢明华呆呆凝视了一会,说:“我放你走。”
卢明华对记录员摆摆手:“给他开一张通行证。”然后对目瞪口呆的上尉说,“在这种时候,你能到哪里呢?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好自为之吧。”
记录员是宣传队的舞蹈演员,她到六十七团慰问演出,当记录员是因团部里人手太紧。她送出上尉回到屋里,看见副参谋长面墙而立,墙上是一幅遮着蓝布的东北地图。卢明华站了一会回身看见不知所措的演员,她手里还拿着本子。
“你知道吗?”卢明华盯着演员的眼睛,“我们就要胜利。”
演员点点头。卢明华又说:“你知道为什么吗?”他说:“这个上尉都告诉我们了。”说完,卢明华哈哈哈笑了几声然后说:“自古征战几人还。半生年华枪林弹雨亦可乐乎?”
“我想,我就是在那一天爱上你爷爷的。”当年临时记录员对卢小华说。这是在1989年夏天。卢小华坐在老太太身边,老太太坐在镇郊的那座坟墓旁边,她们甚至能听得见十五公里外海浪拍击礁石的阵阵声响。这种黄昏使卢小华热泪盈眶。
卢明华被爆炸声震得一只耳朵流出血来。他看见一辆坦克朝锦州城墙爬过去。在坦克后面跟随着穿单衣的战士,他们弯着腰,硝烟不时湮没他们,城里打出的炮弹接连爆炸在散兵线中。卢明华能看见人的肢体无声无息地飞向天空又无声无息回落。
“伤亡太大了。”政委说。政委手里的望远镜垂落下去,他打算递给卢明华,卢明华没有接。政委说:“攻坚战确实难打。”
卢明华没有说话,他掏出那只干枯的苹果看了看,然后又塞回去。“就要结束了。”他想,“我知道你为什么要送我这只苹果。”
政委说:“我去团长那儿看看。估计该咱们上了。”他从沙袋后面跳起身朝西边跑去,政委跑出三十米的时候听见炮弹鸣叫着窜过了头顶,卧倒的瞬间他听见了爆炸声,他的身体被冲得滚了几滚。政委站立起来之后就看见沙袋工事七零八落。
“老卢!你没死吧!”政委站在原地大声喊。这时候他的眼泪就流出来。“你没事吧?老卢?”
五分钟后,政委看见了那个穿在树枝上的东西。
往事:帽儿山
章世年爬到山顶之后就哭了。他坐在一块石头上朝锦州城内看过去,灰灰的一片楼房。章世年能听见火车的汽笛很悠长地传过来。他坐了一会之后又在山顶上徘徊。山顶几乎不生长植物,铅灰色的岩石热得烫脚板。这时候天上开始出现一些云片,章世年仰起面孔看看然后走到一片凸出的岩石上,他伸出双手对着天空扬了扬。
“我们许多人都以为是一只大鸟从山上落下去。”二十年后,卢小华站在锦州的一所工学院校园内,顺着一个老人手指的方向看见了帽儿山。那是一片翠绿中突然出现的灰白山头。卢小华无论怎样想象,也不肯认定它是一顶帽子。“如果他不叫唤,那就真是一只大鸟了。”老人继续说,“他拉长了声音叫唤,震天动地的。”老人摇摇秃脑壳。“头一遭听见人可以叫得那么响。震天动地的。”
“后来呢?”卢小华问。
“后来,”老人又摇摇秃脑壳,“摔得没了人形。看见么?帽儿山不那么直。连磕带碰,铁做的东西也碎了。”
1968年夏天,章世年觉得活下去的愿望消失得干干净净。二十年前他从帽儿山驻防地临阵脱逃之后就住在沈阳城内。生活在此后的十几年间还算平稳,虽然担惊受怕却也日复一日地活过来。时间到了1967年夏天,章世年被造反派揪了出来。事情来得相当突然,章世年正在家里备课,门被踢开之后一群红卫兵舞着绳子把人捆了就走。老婆孩子鸡鸣狗吠跟在后面。后来的日子无法回首,章世年的肋骨折了两条,用三角皮带缠着螺母抽的。1968年夏天,章世年被逼着学了两回狗爬狗叫,吃了一回新鲜人屎之后第二天中午,就再没活下去的打算了。
“当年,从帽儿山上跳下去的人有十几个。”学院的老工友对卢小华说,“章老师大概是倒数第四个啦。”
章世年开枪的时候并没有瞄准,美式冲锋枪在他怀里颤抖着。章世年看见那个解放军士兵双手一扬,就要抛出的手榴弹划一道弧线在士兵的头顶爆炸了。那时候章世年的子弹正将士兵高高地抛离地面。爆炸过后,上尉连长看见的是一具没有头颅的尸体。
中尉副连长走过来说:“连长好机敏,慢一慢,咱们都报账了。”
上尉笑了笑然后走进指挥所,他弯了弯厚厚的脊背,呕吐出许多傍晚吃下的东西。当天晚上,章世年就溜下帽儿山直奔铁路,他打算返回山东老家。辽沈战役之后,章世年就进了沈阳再返锦州一直到死。
卢小华概要记述了章世年的生平之后就走进“辽沈战役纪念馆”。
“这是全世界第三大的战役纪念馆。”三十七岁的男人说,“仅次于斯大林格勒保卫战和马其诺防线纪念馆。”三十七岁男人笑了笑,“你参观到最后,肯定会大吃一惊的。”他带头走进大门。
卢小华在她的日记里写道:
当踏着转梯到达楼顶的时候,我感到这里就是当年的战场了。我首先看见了石坡旁边的那幢大楼。据说它曾经是国民党守军的电报大楼和指挥部。如今这幢楼在锦州城内仍然挺立着。
苟说:“真的一样。咱锦州人把它看成奇迹和一种骄傲。”
我突然就觉得不真实了。广播不停地解说,声音和战斗的进程相谐同,周而复始。真正的战争只留下抽象的痕迹,比如说美国的“越战墙”,珍珠港的纪念碑,只有墙和沉船是可以触摸的,其他的都变成了一种象征和悲伤的回忆。自豪感和骄傲肯定来源于战争之后的和平。
三十七岁男人对卢小华的突然离去感到困惑。他紧跟在姑娘身后很有些惋惜。“你真该好好看一看。”他说。
1942年春天,卢明华和他的名誉妻子李小丹在锦州有一家皮货栈。看过电影《永不消逝的电波》的人都知道主人公李侠,卢明华和李小丹最终成为夫妻也是上级组织批准的。不同的是卢明华没有电台,他通过地下交通员向上级作了汇报。1942年冬天的一个傍晚,身穿皮裘的刘太太从马上下来,卢老板殷勤地迎出铺门。刘太太脱下黑手套,嗲声嗲气说:“老板,我要的东西你可准备好了?”
卢老板愣了一下,马上堆出笑面孔:“太太,不知您要的什么?”
刘太太一笑,从袖筒里抽出一张纸条,香喷喷递过去。卢明华看了一眼之后立即抬高声音:“该死该死,刘太太里面请。”
“老卢,你可是先斩后奏。”刘太太坐定之后,脸就冷下来。
卢明华脸红红地不能说话,李小丹坐在炕角也低着头。刘太太喷地笑了:“瞧瞧,连身子都看出来了。”说完大笑了。卢明华也跟着咧咧嘴。刘太太走过去抬抬李小丹红得冒气的脸蛋,说:“是不是老卢强迫的。”
“不是不是。”卢明华说,站起身。
李小丹把面孔躲在刘太太怀里,小声说:“不是……”
“这么多年过去了,一直没有你大姑的音信。”小华的父亲说,“多半死了。如果活着,四十六岁了。”
1944年,刘太太被日本人给铡了。那一天看热闹的人很多,帽儿山脚下黑鸦鸦一片都是穿棉袄的人。中午时分刘桂花被绑在一辆马车上颠颠簸簸沿着山路过来,日本人和警察都坐着汽车。八个日本宪兵持枪排在马车两旁。刘桂花穿着单衣,脸上都是伤痕,眼睛肿得快看不清了,袒露在衣外的皮肤青紫颜色,人都冻得发僵。她全凭木架撑着才不会倒下去,但她嘴里还在骂日本鬼子我操你八辈祖宗中国人民不会饶恕你们中国共产党万岁打倒汉奸卖国贼!
那一天,李小丹和卢明华已经安全逃离锦州。他们的长女交给了锦州郊区的一家农户从此再无音讯。地下党出了叛徒,全锦州的党组织遭到大幅度破坏,只有少数骨干冲出了封锁。刘桂花最先知道了危险来临,她通知了几处重要交通处之后就没能走脱。
按卢明华的意思,三个人一块走不能再有耽搁。刘桂花偏偏要回家看看孩子,结果日本人冲进院子的时候刘桂花的丈夫首先被打死了。他是一个党的外围分子,同情抗日力量的进步商人。看见日本人冲进院子,他抄起一铁叉冲上去搏斗,一个日本宪兵端着王八盒子开了一枪,倒下之后又让日本军官用东洋刀劈开了脖子。
刘桂花被宪兵架到铡刀跟前,那是半人高的土台子,铡刀有些特殊,架座又宽又厚,靠近支点处挖开一个脑袋大小的槽穴。刘桂花突然挣开宪兵,她踉跄两步就卧在铡刀架上,面孔正好镶进槽穴。“那女八路真是骨头硬。”秃脑壳老头说,“她把脑袋搁上去的时候,周遭的人齐喝了一声彩。吓得小日本鬼子枪栓拉得哗哗响。”秃脑壳再度摇晃,“真是不怕死。”
铡刀落下去,刘桂花的头就滚到土台上,一双浮肿的眼睛突然间睁大了,一眨不眨地瞪着围观的人。人群里有女人的惊叫和孩子的哭喊声,黑鸦鸦的人群羊似的一哄而散。日本人喊:“八路!这样子!”
卢小华站在帽儿山下四处张望,她看上去很伤心。卢小华从身旁的绿树和草丛里没法子想象几十年前的场面,存在过的并不全都留下痕迹,没有它们,生活依然不会停止。“我一定是太年轻了。”卢小华对身边的情侣说。苟正专心致志地欣赏天上的一片白云,听见小华的声音,放下脑袋说:“那个刘桂花死的时候二十三岁。那时候,女人当太太早些,四十岁就可以三世同堂。”
“打锦州的时候,林彪的大本营就在帽儿山。”秃脑壳说。
苟笑了笑,说:“‘锦州这个地方出美女。林彪说的。”
舞蹈演员就是锦州人,六十多岁了,却依然能看得出年轻时的某种东西。解放后李小丹见过这个叫林文的演员,不是在锦州是在义县。那时候林文已经不穿军装。国家干部,十九级。
两个女人见面之后客气了一阵就抱头痛哭十几分钟。那年是1967年,卢小华还没有来到人间。“林文不是一个好女人。”李小丹对二十岁的孙女说。“不是好女人。”她强调说。
“因为她送苹果给爷爷?”卢小华问。
李小丹摇摇头。“那不算什么错,她有那个权利。奶奶指的是别的东西。”
“什么东西?我让你告诉我。”
“你非要去找她,就问她自己好了。”
“我说我奶奶说你不是好女人?”
李小丹看了孙女一会儿,说:“随你怎么问吧。”想了一会又说:“干吗问呢?死的死了,老的老了,干吗还问呢?”对孙女摇摇头说,“还是别问了吧。”
当天夜里,卢小华梦见自己坐进一辆坦克,里边又热又憋。卢小华还梦见自己遇见了一个男人。果然,在去辽西的路上,卢小华遇见了三十七岁的男人,锦州的一个土著良民,据说在文物馆工作。
往事:双洞还有“士英桥洞”
苟独自一个人来到街上。锦州的夜晚和白天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苟几乎走遍了中国的大中城市,没有一座城市会像锦州这样明确地把白天和夜晚分开。苟喜欢这个城市的夜晚。
苟沿着起伏的大街享受着夜晚的那份宁静。这里的夜晚永远没有一丝风吹来,行人在这种时候也少得让人惊奇,常常是几百米之内不见一条人影。苟抬起头看看平淡的天空,“我喜欢。”他说。
前面就是铁路桥了。苟振作起精神,他快步爬上路基,在距铁道十几米远的土坡上坐下。苟看了看手表,22点45分。苟吐出一口气,然后安安静静坐在那里。“他还会来的。”苟想,“再过十五分钟,他就会来的。”
一列火车从远处驶过来,车灯银白色光柱让钢轨发出藏青的光芒,身下的土地愈来愈强烈地抖动,哐啷哐啷的声音使苟异常兴奋,他目送列车从眼前驶过直到消失。“他该到了。”苟开始张望。苟知道来人的形象:一身整洁的旧军装,一顶缝了铜制红五角星的军帽,苍白的面孔和一双精芒四射的眼睛。他正迈着标准的军人步伐走过来。苟正开始听清来人节奏明快有力的军歌:
向前向前向前,
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背负着人民的希望。
苟挺直了身体,胸前的伤疤隐隐跳动,周身的血液变得灼热。
“他该站住,原地踏步走,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一。”苟看着,“立定!向右看!向前看!稍息!立正!演讲开始。”苟心里下了一道道命令。
“同志们,战友们,”穿军服的人把红旗贴在自己身侧。“几十年过去了,风风雨雨战火纷飞的岁月过去了。”他的身体笔直挺立着。“忆往昔峥嵘岁月稠,弹洞前村壁。解放全中国的关键性战役就是在这里拉开的。在林彪罗荣桓将军指挥下,英勇的东北人民野战军就是在这里关住了蒋介石几十万精锐部队,”他正了正军帽,挥舞了一次红旗。“风卷红旗过大关。当时,我是攻城预备部队七营十二连连长。飞将军自重霄入,不到长城非好汉……”
在者阴山,二十九岁的副连长带着他手下的两个班。苟所在的连队已经一天没有喝上水了。激烈的战斗使一百多人的连队仅存二十六人,越南人的炮火并不十分猛烈却是出其不意。复杂的亚热带丛林似乎杀机四伏,定向雷、子母雷、反坦克雷、松发雷埋遍了小路挂满了树丫。相当数量的战士还没有和越南人交火,就被稀里糊涂炸得死死伤伤。待连队进入正面攻击时,只剩下苟一个连职指挥员了。副连长索性把能行动的人组建成三个班。一个班原地照顾重伤员和烈士的遗体,两个班投入战斗。
“小伙子们,”苟说,“这是一场现代化条件下的原始战争。只有近战一条路可走,手榴弹枪托匕首都能派上用处。”副连长看了看嘴唇开裂的战士,继续沙哑着嗓子说:“在我的家乡锦州,有个‘士英桥洞,一九四八年锦州攻坚战中有个叫梁士英的前辈,一根爆破筒塞进国民党碉堡,里面给推出来,梁士英又推进去。后来碉堡炸飞了,梁士英也炸没了。如今这仗又打回到三十年前的地步了,没得说。”举了举冲锋枪,“有种的,跟我上。”
天亮之后,苟带着他的两个班拿下了越南人的主阵地。渴红了眼的副连长在山洞里看见一只罐,他走过去拿起来,刚刚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镶在洞壁的一枚手榴弹轰地炸了。越南人肯定学习过中国的《地雷战》,弹弦用细钢丝钉在罐头盒底,拿动铁盒才能引爆。苟渴昏了头,顺手一抄,力气使得肯定非常大,待觉得有什么东西抻了一下,手榴弹已经引火了。苟下意识捂住脑袋然后就昏迷过去。
苟胸部中了六片弹片,小臂分别伤了三处和七处。1988年,苟以少校军衔退役回到了故乡。
“该去士英桥洞了。”苟想。持旗者立正,向左转沿着铁路朝西行进。苟毫无声息地跟在后面。又有一列火车驶来,他看见那个人立定,敬礼,一直到列车驶过才重新起步。苟毫无声息地跟在后面。“锦州的夜晚真是太美好了。”他想。
军歌再一次传来:
向前向前向前,
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苟突然记起他的朋友张英,沉默寡言的张英在海边的一个晚上突然把衣服抛向空中,然后高声喊:“一轮红日照太阳。”大家都狂笑了。“写得不好,雅正雅正。”张英说,然后也狂笑几声。
卢小华悄悄对苟说:“一种垂死的念头。”
苟没有说话,他觉得自己被张英那一句古怪的话搞得十分悲伤。苟试图体会那荒谬绝伦中所刺伤他的东西,但没有结果。他只是长时间被那句话纠缠,长时间悲伤甚至要热泪盈眶。“我肯定是衰老了。”苟想。“我不知道是不是那种念头。”他对卢小华说。就在那天晚上,苟对卢小华说:“你可以当一回私家侦探。”他微笑着,“你可以在一个晚上去‘士英桥洞,你会看见一个人,然后你可以去进行调查,肯定有你意想不到的东西。”
苟说:“我见到他四十二次,但始终没和他讲过话。我觉得我们心有灵犀。第一次是在1981年,我非常偶然路过那里。那肯定是我生命一个变化的日子。”苟补充说:“别去查找正史,我一直干这份工作,所有资料中没有关于这个人的任何记载。”
“没兴致干这种事。”卢小华说。
持旗人把旗抡起环舞,旗帜产生噗啦啦的响声,他长久地让旗帜保持伸展状态。“开始了。”苟想。
“同志们,战友们,”那人高声说,他的头昂起,注视着天空中的某一点黑暗或闪光。“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公元1948年某月某日,梁士英同志就在这里用自己的鲜血和生命打开了胜利的道路。同志们一定看见了辽沈战役纪念馆,身着军大衣手持步枪挥臂向前的就是我们的英雄梁士英……”
苟从黑暗中站起来,悄悄离开铁路。当他走上坡度很大的柏油大街时,稀疏的灯光开始照亮他流满泪水的面孔。苟一边走一边哭,他哭得不能自已,喉咙里不时发出咯咯的响声。他扬起手甩了一下,标准的投弹动作,“轰——”他嘴里爆炸一声,然后他弯下腰呈曲线蛇行,路边的树每一株,苟都贴在旁边张望一会。后来,苟看上去有些累了,他气喘着坐在7路公共汽车站的遮雨棚下面,他双腿长长地伸向马路,两手支撑地面。
枪托沉闷的撞击声使苟体验了快感,越南士兵的头在那种遮阳帽下边嚓一声碎裂了。越南人的身体仆倒在苟胸前,热乎乎黏稠稠的东西涂满了苟褴褛的军服。苟推开敌兵的一瞬间,看清了一对凸出的眼睛和鲜红的牙齿,还有粉白的东西从帽遮下流出来。“快上!”转过头喊。几个战士通过副连长的身边向一个堵着沙袋的山洞冲过去。苟马上看见两条粗短的火舌卷向洞口。战士们卧在岩石后面,火焰喷射器噗噗映红了四周,几个翻滚跳跃的火人出现在苟的视线里,他端起枪又放下,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火人一点点熄灭形成淡淡的青烟。
两个战士几乎同时跳起,他们嘴里喊出硬邦邦的越语:“缴枪不杀!解放军优待俘虏!”他们冲向山洞,接着两个战士被齐腰截成了两段。高射机枪硕大的子弹裹着磷光从另一座山头平扫过来,眼看着光带刀一样切进两个战士的身体,他们的躯体顷刻间就折叠在一起瘫倒山坡上,听见了自己身体内部发出的呻吟。
苟双手支撑住冰冷的水泥地面,他又开始无声地哭泣。有一对年轻人走过去并且回过头看了看泥塑一样的男人,他们的脚步声轻松敏捷。苟摇掉脸上的泪水,说:“锦州那个地方出苹果。”
卢小华从遮雨棚的阴影里走出来,蹲在苟的对面,看着深青色的天空,说:“锦州这个地方出美女。”
往事:笔架山和尼姑
卢小华四周都是海水了。这时候海正涨潮。人们眼里的那种平淡使卢小华感到有些失望。她和她的那个朋友坐在一辆马车上,当海水从遥远处一片片滚动时,马车开始在那条碎石路上行走。那是一条潮汐冲积而成的道路,潮落之后便显示出来,它从岸边一直延伸向那座岛屿。许多渔民的女人在这种时候都聚集在路上出卖海鲜和一些粗劣的手工艺品。那是一张一张日晒风吹之后的红色面孔,她们并不大声吆喝,只是游人驻足时才扬起面孔,问:
“要呗?”
苟买了一只海螺,然后他就不停地吹,口水顺着他的嘴角流出来,苟依然吹海螺,呜——呜——呜。卢小华躲开那种单调的声音蹲在一个老太太的货摊前。她由左至右依次看过去,然后拿起一枝珊瑚。乳白色的珊瑚有很好的手感,温凉又粗砺。卢小华想到了冬天最寒冷的某一天,松花江边的树上挂满了晶莹剔透的霜花,它们长长地垂下去,在苍白的阳光下一点一点消逝。
“要呗?”老太太浑浊的声音让卢小华抬起面孔。卢小华又一次摸了摸珊瑚就有了一种突如其来的冲动。“多少钱?”她问。
“十二块呗。”老太太看看珊瑚然后又看卢小华。
卢小华摇了摇头,她站起身,眼前一阵发黑。“蹲得太久了。”卢小华想。“苟,快来!”她心里呼唤,卢小华再度听见了苟吹海螺的声音。呜——呜——呜呜。她转过身去看见苟站在路边,他的双脚隐没在水里,苟双手抱着那只海螺,脖子挺得笔直,他把自己当成儿童团和海岛女民兵了。卢小华想。
“拿去吧。”老太太举起那枝珊瑚。“给你了。”她说。
卢小华想了想,接过珊瑚,把一张拾圆的票子放到地摊上,卢小华握着珊瑚朝苟走过去。苟还在吹那只海螺。卢小华拍拍苟的肩膀,苟愣怔怔看着卢小华,看了一会眼睛便闪出水光。苟两只手握住海螺,海螺先是吱地响了一声然后嚓一下碎裂了。苟看了看冒出血丝的手掌,把海螺用力抛进海水。
马车不慌不忙通过被潮水淹没的道路。潮水流经石径时在那里留下一道很高的波峰,很明确地引导马车走向岛屿。卢小华想起曾经读到的一个故事《九路汽车去天堂》:一个向往天堂的孩子在一天夜里坐上了一辆神秘的马车,马车行走在没有道路的云雾中。孩子的确看见了天堂,但他的亲友都认定孩子神经出了毛病。现在,马车恰如行走在空中,实在感到在海水的涌动中消失了,卢小华觉得自己正飘浮在一片云雾之中。“我会给淹死吗?”她这样想也说了。苟说:“至少现在不会。”然后他干脆躺在马车上闭了眼睛。
笔架山作为游览区太勉强了一些。卢小华没有热情对这座岛屿的历史进行考察,笔架也好,刀架也好,跟卢小华此行的目的毫无关系。卢小华想看到的,是山腰间居住的一个尼姑。
卢小华的日记本中这样记述了尼姑的生平概略:
45岁至50岁之间,祖籍不详,出身不详,教养不详,有无亲属不详。1959年削发为尼,同年末入笔架山,至今已近三十载。笔架山皆属道教领地,只此尼一人与众道长平安相处。尼姑佛号慧踪。号亦为一绝。
日记之外,卢小华还从王家窝棚的一些老人口中知道了一些不可全信不可不信的故事。正是这些促使她登上小小的大笔架山。
慧踪落发之前是本溪城内一家大户的女儿,可能是大商人也可能是民族资本家,大户人家是肯定的。1956年公私合营之后,慧踪的父亲从旅顺口逃出大陆,据说去了台湾,也说途中遇上了解放军的炮艇,一顿小炮打死了。也吃不准1956年解放军有没有炮艇?有吧。总之,三十多年过去之后没有这个人的音讯。如今海峡两岸探亲访友,叶落归根的老朽中尚无此人踪迹。慧踪的母亲改嫁给本溪的一个工人阶级接受心灵和肉体的双重改造,那一年慧踪大约十四五岁。1959年慧踪就离开家乡遁入佛门。据说继父狼子野心,母亲又视而不见所致。还说1959年时慧踪爱上了一个解放军,解放军在福建戍边时遭遇了国民党窜犯大陆的蛙人,交火中牺牲了。又说慧踪梦中有佛祖显灵,第二天醒来就看破了红尘。后一种说法出自慧踪之口,最可信也最不可信。慧踪在笔架山上生活了将近三十年,与一道士略有往来,但未闻闲言。
不知为什么,卢小华想到了一件很伤感的事情。她知道没什么道理,但她还是坚决这样想了。苟知道卢小华想拜访慧踪,表现出一种让人怀疑的感情。“慧踪大师是最通神的人。”苟说,“我听她谈禅每回都两重天地。”
“大师,您在锦州生活过吗?”卢小华问。这是一间简朴整洁的小佛堂。香炉里几缕青烟缠缠绕绕,堂内充满清新的香气。一尊三十多厘米高的观世音面色平和地坐在莲花椅上,黄色的帷幔经年烟熏已呈灰黑但一尘不染。苟注意到慧踪看见卢小华之后目光陡然一亮然后捻动佛珠双目微启。苟还注意到慧踪的身体大大地抖动了一下。“大师。”苟叫道。
慧踪没有反应。“大师。”卢小华躬身合十,柔声叫道。慧踪睁开眼睛望定卢小华,“女施主,可是从东北方向来?”
“是。”卢小华低头回答,她觉得心跳得厉害。
“女施主定不是观赏水光山色。女施主可是寻踪觅迹,看你面色,尚有不了心愿。”慧踪一直望定卢小华,“有什么话就请直言不妨,贫尼三十年来与尘世绝缘。昨日佛祖下示,有一女施主从东北方向而来,有问必答不敢虚言违违。”慧踪转睛看看苟,然后说:“此人不可托付终身。”合目道:“出去!”
苟面色一白,退步道:“是。”出了庵门,偏着头望了一会山头,然后拾阶而上挤进买卖字画的摊子,蹲下细看宣纸上的书画。都是宗教格言: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看了一会殊觉无聊,就躺在山顶的水泥亭子下面假寐。
“大师,晚辈只想知道你的身世。”卢小华不再踌躇,开门见山提出了要求。慧踪把佛珠捻得飞快,良久,说:“好。”
1946年,陆慧随父亲母亲从锦州迁住本溪。陈先生是国民党地下先遣军的上校情报官。日伪时期和日本人过从甚密,许多有价值的情报都是在这种掩护下获得和送出的。妻子陆梅林出身书香门第,对丈夫的身份虽不十分清楚,但知道丈夫干的是掉脑袋的工作。自从有了小慧,便消了许多忧愁和烦恼。“八一五”光复之后陈上校的身份依旧没能公开,为了避开对通敌汉奸分子的追查,中统局又将陈上校派到本溪,掩护身份是第一完小的校长。中间也有人举报过陈先生有通日嫌疑,但都以查无实据搪塞了。“辽沈战役”之后东北就成了共产党天下,陈先生更加隐藏住面目,老老实实当教书先生。全国解放后,陈和中统断了联系。1956年秋天的一个晚上,陈回到家里之后神情恍惚坐立不安。陆梅林问出了什么事?“没什么,有点累。”陈说,“休息吧,我还要去学校做事,要晚些回来。”第二天早晨,公安局的人包围了陈家住宅。陆梅林看着搜查的警察,一句话没说也不问。陆梅林早就预料到这种结局,她只是庆幸丈夫没能被抓住。陆梅林亲自看见共产党把一些美蒋特务拉到城郊的坟场,■枪■枪打烂了脑袋。
日记:陆梅林带着小慧迁出陈宅(陈宅被政府没收),住进本溪市郊的一间土坯房里。那一带居住着菜农和少量工人,大部分是辽沈战役后的流民。陆家右邻是一个叫刘房山的工人,带一个十七岁男孩。刘房山的妻子死于战乱,日本人撤出本溪之前爆破工厂,刘妻被钢梁轧断了腰骨,十二天后不治而死(1944年除夕受伤,1945年正月十二死亡)。刘房山此后独自抚养儿子刘铁柱一直未娶。
刘陆两家相处友好,彼此照顾。1957年夏,陆梅林在家洗浴(资产阶级生活习惯不改),刘房山进入陆宅时(门锁象征性地锁上,不堪一推),陆梅林正慌忙爬到炕上取衣服,刘从后抱住陆,略有反抗遂成男女之事。是月,刘陆结成合法夫妻,皆属二婚。
1959年陆慧离家出走。
卢小华的日记至此停住,苟说:“最重要的部分没有。我们都更关心陆慧成为慧踪的原因和这些年来的生活。”
卢小华说:“你知道师太为什么说你不可托付终身吗?”
苟说:“面色晦暗,有短命横祸之兆。”
卢小华瞪着眼睛看了苟一会,说:“你可以入佛门了。”
苟沉默了一会说:“人算不如天算,我也活过两回的人了。想想看,并不是谁都有这种运气。在者阴山,那地雷火箭……”他摇摇头,从水泥亭子下面出来,指了指山下。潮又退了,那条路又显露出来。两个人徒步下山然后沿着水淋淋的“天桥”走向岸边。
“回去吧,孩子。”慧踪说,“天色不早了。”
卢小华知道,日记所留下的远远不能概括尼姑的故事,其中的许多事情卢小华牢牢记在心里,她想使岁月成为自己和慧踪的财产不和其他任何人分享。卢小华想,爸爸或许是个例外?让我想想吧。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慧踪越发让人觉得神秘了。”苟说。
“对你是这样子,对我可不是这样子。”卢小华说。
1959年,陆慧16岁,美女。锦州这个地方出美女。陆慧被她继父诱奸很难说不是刘房山与陆梅林合谋。刘铁柱在本溪轧钢厂上班,基本吃住也在厂里。难得回家。刘房山把土平房翻盖成一处。南北土炕中间隔着三米的一块空地,靠墙是一张八仙桌和两把木椅。平时桌上放了暖瓶和茶碗,那一天桌上的东西都被拿走了,能肯定是有预谋的。刘陆在南炕,陆慧一个人睡北炕。在东北农村,至今还有这种住宿格局。
那天晚上,陆慧刚刚躺下,就听见南炕发出的声音。灯没有熄。虽然昏暗,但足以使人看清一切。陆慧看见的场面使她一下蒙上被子,但那种声音让陆慧浑身燥热,汗把被子都浸湿了。她不能抑制自己,就掀一条缝隙向外窥视。后面她看见继父将母亲抱到八仙桌上,她看见那是怎样一种情形,八仙桌几乎就要碎了,但仍然没能压住母亲发出的声音。陆慧还看见刘房山一边拼命冲撞一面笑嘻嘻扭头向这边看。陆慧又恶心又激动,周身发抖使被子也呈现出了颤动。
第二天傍晚,一夜没有睡好的陆慧躺在炕上,她听见了脚步声她知道是谁的脚步声,陆慧觉得自己的身体绷紧了,但她没有动,那只粗硬的大手伸进她的裤子她仍然闭着眼睛。少女感受到了一种陌生的刺激但她依然闭着眼睛,突然的疼痛使她叫了一声但她仍然承受了。此后的数天里,陆慧再没有感到过疼痛,她甚至渴望继父的来临。
怀孕的事彻底改变了陆慧的生活,堕胎几乎夺去了十六岁少女的生命。这期间,陆慧再不能立足这个家庭了。“我的女儿绝不会这样子!”陆梅林说,“幸亏我没生过你这样的小婊子!”
“你真的没生我吗?”陆慧问。
“我怎么会有你这种下贱的女儿。”陆梅林说。
“那,谁是我的爸爸,谁是我的妈妈?”
“让日本人的炸子儿崩碎了脑袋。”陆梅林哈哈哈笑起来。
1959年秋天,陆慧离开了家,她来到鞍山的千山上,她差不多要饿死了。正当陆慧准备迈下山崖的时候,被一双手抱住了,陆慧看见一张平静慈祥的面孔。“师父……”陆慧叫一声就昏迷过去。
“这样子,胃病都饿犯了。怎么能这样子?”苟说。
“同意。”卢小华说,然后站起来,她确实也饿得厉害。两人在海边坐了有五小时,卢小华说什么也不离开可以看清大笔架山的地方。苟躺在卢小华身边一会睡一会醒,依稀间不停地看见飞机从头上掠过,银光闪烁的飞机倾斜着双翼绕出巨大的圆圈,苟甚至能感觉出狂风刮过面孔。
天太晚了,王家窝棚已经没有饭店营业。苟很愤怒,他买了一包蛋糕自己吃。卢小华笑了笑也自己买了蛋糕。就这样,他们在海边度过了整整一个夜晚。卢小华天亮前在苟怀里睡了,苟坐在一块岩石上抱着卢小华,他再没有睡意。太阳从海面上冒起时,苟从卢小华脸上看到了橘黄色的光晕,二十岁的少女比他预料的要成熟,言谈举止间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严直射出来。熟睡的卢小华变成孩子模样,时不时向苟怀里依偎,嘴在这时候咂两下,香得惬意。
苟摇晃卢小华:“醒吧醒吧。”卢小华睁开眼睛使劲晃晃头。
“你看,”苟说,“肯定有什么事发生。”
卢小华顺着苟的视线看过去,潮退了,那条路显示出来,笔架山脚下一行黑衣人急匆匆沿碎石路向海岸走来。
卢小华看了一会,突然惊叫一声,她跳出苟的怀抱朝海边跑过去。苟愣了愣也跳起身跟随。
慧踪师太躺坐在一张大木椅上,四个道姑很轻松地抬着双目微合的慧踪,两个政府官员模样的人走在队伍前面,一边走一边交头接耳商量什么,其中一人不停点头和摇头。队伍最后是两位公安干警,他们随随便便东张西望。
苟看见卢小华面色苍白地僵立路旁,直盯着慧踪的遗体。苟听见一个干警打招呼:“嗨,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苟赶紧走过去:“闻子,出了什么事?”
叫闻子的警察停住,说:“还不好讲。”走了两步回过头,“怪事。没遇见过。”然后挥挥手走掉。
卢小华跑上几步拉住闻子的衣袖,闻子一惊,看看卢小华又看看苟,暧昧地做个笑脸。“到底出了什么事?求你啦。”卢小华说。
“鬼知道。说死就死了。”警察瞄一眼另一个警察的背影,“真他妈的奇怪,说是夜里山上出现一条火龙蹿进师太的庵里,师太身上又找不出伤处。法医也说不清致死原因。”他俯在卢小华耳边说。
“闻子!”前边的警察回头喊,“你他妈见了女人迈不动步,什么时候送你开窑子算了。”
闻子脸红了,在苟的笑声里朝苟挥挥拳头跑步追赶队伍。
“上山去。”卢小华说。苟偏着脸看看卢小华苍白的面孔,就带头向山上走去,卢小华突然抽泣了几声,苟没有回头。
这时候,山顶的塔上,站立一个道士,海风掀起他的袍襟,很远处就能听见噗啦啦的响声,他的双臂长长地伸向天空,一缕长须总是遮住道士的面孔。苟突然间就想起梁士英。
“荒唐!”他责骂自己。
卢小华的调查
“你杀了她。对吗?”卢小华说。她在石栏前堵住道士。苟站在稍远处眺望大海,他的神经绷紧了,一种搏斗厮杀的兴奋开始从心脏缓缓传向四肢,苟听见了骨节的声响。
“是你杀了她。你承认吗?”卢小华在道士面前,她平静温和的声音使苟更加兴奋。
道士默默看着卢小华,他无法通过这样狭窄的塔道,他站在少女的对面同样毫无表情。“我要你回答。”卢小华近乎哀求。
“说你是你就是不是也是。”道士突然说,“说你不是你就不是是也不是。”他闭上精芒闪烁的眼睛说。
“惭愧。还是请道长说明白些。”苟说,他依然面对大海。
“往事。往事杀人。”道士仍旧闭目道,“岁月悠悠而记忆不灭。往事,往事杀人。”卢小华看见道士的眼睛渗出两颗泪珠,卢小华觉得自己的心猛地疼痛了几次。
苟并没有转回身体,他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这位道长,如果我没猜错,你就是陆慧的哥哥刘铁柱了。”
卢小华盯着道长,道长身躯一震,睁大眼睛,那种目光使人不寒而栗,卢小华不由倒退一步。苟倏然转过身,面色苍白一缕淡淡的红晕掠过耳边。他的手臂微微扬起,青筋凸露出黑黝黝的皮肤。
道长看了看卢小华,一掌拍在石栏上,石栏嚓一声断裂,哐当哐当磕碰着落下去。然后,道长飘过卢小华和苟身边,飞速转下石塔消失了。“道长!留步。”卢小华喊。
山腰处传来道长的声音:“说你是你就是不是也是,说你不是你就不是是也不是。”笑声里,玄青色道袍被海风席卷着翻飞旋转着飘进海里。苟看见道长飞驰上那条奇绝的石路转瞬之间就失去了踪迹。卢小华看了看断石栏,对苟伸伸舌头。
“幸亏你没逞能,他可以打断你的脊梁骨。”
“慧踪师太会是他杀死的吗?”
“你该无悔于你的年龄。听不懂道士的话吗?”卢小华扯着苟的耳朵说,“想去本溪吗?”
“‘士英桥洞呢?还有那个历史演说家?”
卢小华说:“我说过不感兴趣。你到底去还是不去?”
在锦州,卢小华再一次去“辽沈战役纪念馆”。她确认了一件东西,“东北民主联军”的胸章。卢小华用她的“柯尼卡”照相机拍下那片发黄的胸章之后,又爬上全景馆。卢小华再一次看见了鲁一玮家旁边的那幢米黄色大楼。扩音器传出的枪炮声在圆厅里转动。卢小华有几次想钻进护栏到坡下看一看,但她控制了自己。
参观纪念馆耽搁了一天,当卢小华和苟抵达本溪时,已经是第三天的下午了。他们先到了本溪钢厂的人事处。卢小华说寻找一个叫刘房山的老工人。办事员上下打量两人一会就走出去,几分钟之后办事员领进两个高大结实的人。“我们是保卫处的。请问两位找刘房山有什么事。”
卢小华说刘房山是父亲抗日时期的战友,多年失去联系,她放暑假搞社会调查,顺便找一找父亲的故人。保卫干部看过卢小华的证件,又看苟的证件。保卫干部一边看苟的证件一边用眼角溜一眼苟。保卫干部突然抓住苟的手,苟吃了一惊。保卫干部说:“你就是那位大英雄啊!我说怎么这样子面熟。怎么样?伤全都好了么?您可是咱们辽宁人民的骄傲啊。”一边说一边拉苟坐下,“我给大伙介绍介绍,这位就是老山者阴山战役的大英雄啊,一个人带着两个班杀了七十多越南鬼子。一等功臣。怎么,卢小华同志是您的……”
苟说:“未婚妻。”卢小华和保卫干部握手。“那好那好。”保卫干部连声说,突然面上露出遗憾的神色,“真是不幸。老刘头啊老刘同志昨天夜里让人给杀害了。”
卢小华和苟面面相觑。“是这样子。”保卫干部说,“老刘同志已经退休好几年了,和老伴生活在一起。他原本一儿一女,都在早些年间失踪了。真是不幸。”保卫干部给客人倒茶点烟。“昨天夜里刘房山同志让人给杀了。掐住脖子窒息死亡。手劲忒大,脖子快掐断了。”
“她老伴呢?”卢小华问。
保卫干部对卢小华亲切地点点头:“老太太平安无事。奇怪的是她拒绝提供线索,怎么盘问也说什么也没看见没听见。尸体如今还放在市医学院的解剖室里。里里外外翻个透没别的致死原因。”
“我们能见见陆老太太吗?”卢小华问。
保卫干部吸了几口气,面有难色。苟说:“老兄,你还信不过我吗?陆老太太叫陆梅林对吗?”
保卫干部惊讶地看看苟:“好好,我带你们去。不过这老太太古怪着呢,小心她拿石头砸人。”
翻过一道山梁马路,就到了刘房山的住处。虽然没有了土平房,卢小华还是觉得自己对这里的一切都非常熟悉。她预感到自己已经接近了事情的核心,陆梅林将帮助她解除各种猜测。
刘家住在16栋一楼的两室房间里。开门的老太太和卢小华想象中的那个有教养的老太太相差无几。六十多岁的女人依旧有一种拒人千里的冷漠,那是来自内心的骄傲和自信所形成的冷漠。完全可以推测年轻时的陆梅林何等高雅。她没有丝毫拿石头砸人的那种粗莽之气。“陆妈妈,”卢小华轻声呼唤,“我找了你好久。我有许多话要跟你说。”卢小华觉得自己就要哭了。
“我知道你是谁。”陆梅林看了卢小华一会,说,“我知道。”
陆梅林闪身让三个人进屋,然后她端坐在椅子上,面色平静淡漠地看着卢小华。卢小华正要说话,被陆梅林轻轻一挥手制止了。“我没什么要告诉你的。你们不是信任历史吗?这就是了。”
苟说:“慧踪师太、陆慧,是你的女儿吗?”
陆梅林微笑了。“我的女儿?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有一个丈夫,他或者已经死了,或者还在台湾。除了记忆,他什么都没留下。”陆梅林看了看卢小华,“我说得还不清楚吗?”
“你是什么时候收养的陆慧呢?她的父母是谁?”苟问。
陆梅林站起身走向门口。“记不得了,一点都记不得了。我只能告诉你她父母是一对地下共产党。谁知道是死还是活?你们知道。”她拉开门,对卢小华说:“人死如灯灭,忘了吧。”
卢小华的调查笔记:
陆梅林在我们走访的第三天服安眠药自杀。没有遗书也没有任何可供参考的材料。邻居说,陆梅林死前曾烧了一些东西。窗口冒出的烟雾使人误为失火。
苟说陆慧的身世只有陆梅林一人知情,知情者一死就无法查出了。他的意思是毫无办法。
我的推测:
一、陆慧确实是陆梅林的女儿;
二、不是她的女儿;
三、卢明华和李小丹的女儿;
四、任何一个人的女儿。
结论:
一、仇恨;
二、怨恨;
三、失望;
四、神经错乱;
五、命运;
六、完善;
七、完美;
八、完成。
卢小华在调查笔记的最后写道:“进行这种调查没有任何意义。陆慧存在与否就是不能证实的故事。几天内连续发生的死亡有一种不为人知道的力量推动。除了当事人没有谁能领略其中的乐趣。我应该忘掉这件事。
苟说:“道长呢?你不觉得有必要把我们的分析告诉警方吗?”卢小华摇摇头。“为什么?”苟问。
“你认为他还会伤害其他人吗?”苟摇摇头。“你觉得他还会活得很久吗?”苟想了想叹一口气。“随他去吧。”苟说。
“这个回答和你的年龄和阅历相称。”卢小华笑了。
往事:一只苹果,一只苹果
宣传队长走在镇子的土路上,他注意到家家户户的房前屋后都长了苹果树,半红半绿的果实挂满枝头。队长感到有口水从两腮渗出。“应该吃几口苹果。”他想。
一家院门敞开着,队长看见树荫下坐着穿蓝碎花旗袍的女人。队长想:“这样子。”然后他就走进院子。
女人在脚步声中抬起头,队长马上忘掉了吃苹果。他看见女人非常年轻,大约二十岁上下。“她肯定是城里人。”队长回到部队之后说。
“为什么不让她参军?”副队长问。
“老乡。”队长亲切地招呼。“我走得很渴。”他看了看果树。
女人站起来,旗袍把女人与男人的区别强调了。那一年队长已经四十岁,他只注意女人的后边。队长看见旗袍把女人的臀部勾勒得圆润结实,走路时的那种错动使队长产生了很实用主义的联想。
“对了,”队长拍了一掌大腿,又拍一掌副队长的脑袋。“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呢?”副队长的头颅内部激烈地摇荡了一次。
“她应该摘几个苹果给我。”队长看着女人的背影想。女人进屋之后队长踮起脚摸了摸一只苹果,然后四处看了看就用力扯下塞进口袋。他马上在一个山石凳上坐好。
女人端着一杯水走出来,她看了看晃动的树枝,微笑了一次。队长也注意到树枝的情况,他的脸很烧但顽强地克制了。女人把水放在石桌上然后坐回原处。队长看见女人手里的书是萧红的《呼兰河传》。队长很想就书谈几句,但他不知道萧红是谁,也不知道《呼兰河传》是什么专业的书籍,就没谈。
“一碗糖水。”回到部队之后他说。
“她对你很有好感是不是?”副队长神秘地问。
“一碗砂糖水。她肯定是城里人。”队长说。
女人在队长喝水期间始终低着头读书,她的头发有一部分滑落遮住一部分面孔。队长很斯文地呷一口水呷一口水,这使他更觉得渴。他终于喝干了最后一滴,队长站起身说:“谢谢。”然后双腿别别扭扭走出了院子。他觉得身后热热地灼人。
“违反纪律了。”队长掏出苹果朝副队长晃了晃,“入队以后头一次偷东西。”往副队长前送几公分,“吃吗?”副队长说不吃。队长一边重新收好苹果一边说:“也好也好,留着明天吃。”
副队长站起身,走出几步之后突然说:“队里今天不是买了许多苹果吗?一百多斤呢。”走了,队长听见了副手的窃笑。
“妈拉巴子的。”队长大声骂。副队长大声笑了。
“小林同志,”队长说。这已经是1949年的冬天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在这一年的秋天成立,队长正要离开部队到地方工作。“你犯了一个错误。”他决心把事情的实质讲清楚,“卢明华已经牺牲了。就是他还活着,你也不该有那种想法。很不道德很不应该的。”
林文坐在草地上,队长站在姑娘的对面。“你知道,是我让你到队伍里来的,我培养你入党。我看着你一点点进步成长。”队长嗯嗯了几次又说:“你现在很胖,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队长连连摆手摇头,面孔急得紫色起来。“你现在很很很成年人了。我是说我我很爱爱爱你的这你知道……”
林文从草地上一跃而起:“我不知道。”然后就跑掉了。
队长赶上两步就用力坐到地上,骂一句又跳起,他肯定让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妈拉巴子。”他摸摸后边。“小资产阶级。”他说。
1950年夏天,林文从部队转业到地方,她被分配到沈阳一家文工团。报到那天接待她的正是当年的宣传队长。她想到了,因而没有意外。一年多的时间使林文改变了许多,最显著的小资产阶级味道差不多没有了,她不再有那种天真的笑面孔和同样天真的声音。
“很高兴见到你。”林文首先说,她沉着地微笑了。
“小林,小林,我特地要你来这工作。”团长站起身,他虽然早有准备但还是碰翻茶杯。林文抢过团长手里的毛巾擦干桌子。
团长盯着林文的手看了一会,然后拉开抽屉。“你看,”他举着一只古怪的东西,“这是四七年你送给我的那个苹果。”
林文愣了半晌,说:“我没送过。是你偷的。我看见你偷的。”
“是的,是偷的,偷的。”团长点点头。他举着那只干瘪成一小团的东西说:“司令员说锦州这个地方出美女。我知道他有眼力。”
林文灿烂地笑了。团长也笑了。团长说:“安顿好之后,我陪你去局长家。你猜局长是谁?六十七团政委王学智啊。”
林文噢了一声,没有表现出相应的兴奋。团长马上意识到了什么,沉默了半晌说:“两年多了。”
林文说:“别瞎想了。真没意思,吃死人的醋。”
团长马上情绪好转:“该打该打。”
1951年春天,林文和团长在文工团的会议室里举行婚礼。王学智是证婚人。婚礼搞得挺盛大,参加者不少于一百。新郎新娘介绍恋爱经过。新郎说:“说来话长。那是1947年夏天。毛主席说锦州那个地方出苹果。”举起那个古怪的干果子。“就这个苹果,我们爱情的见证。”
众人一哄而上瞻仰那只核桃一样的东西,年轻人感动得议论纷纷。差不多都是演员,情绪上得迅猛,几个姑娘马上就流出眼泪,其中一位抽泣着说:“到底是老革命,干什么都忠贞。”另一位揉着眼睛“嗯嗯”。
林文望着重新回到团长手里的东西,突然间就哭了。她大声哭泣,整个身体都伏在桌子上。桌上摆满了吃的东西,弄得林文的新毛泽东制服油腻不堪。演员中有小资产阶级清理不大干净的,张开嘴就唱西洋歌曲:
我们相见的时候,
热情洋溢在心头。
我们相识虽然短暂,
但愿友谊地久天长。
“这歌儿不错。”王局长说,然后叹口气又说:“‘心事莫将和泪说,凤笙休向泪时吹。小林小林,别这样,别这样。”他的话只有林文一个人听得清。团长这时候正激动地饮酒不止。
“政委……”林文抬起头叫了一声就伏在政委怀里继续哭。政委对团长说:“看把这孩子激动的,你可要好好待她。”
团长站起身啪一个立正:“政委放心。”然后绊倒在桌旁,大家七手八脚将新郎抬进洞房。
团长一直不知道林文也有一只苹果。其实,用不着十分细心,就能发现两只苹果的不同,林文那只可以看见伤痕,树枝贯穿后留下的。团长的那只苹果也交给林文保存,林文将两只苹果分开放了,十多年间竟然只属于这个女人的秘密。王政委知道,但没对任何人讲起过。
1968年,升迁为副局长的团长不可避免地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造反的民众很愤怒地揭发了副局长的许多罪行,其中最严重的是生活腐化堕落,副局长一共奸污了十五名女演员。副局长在皮带木棍的审问中承认了所有指控,在回答原因时造反派不满意他有资产阶级思想的抽象坦白,非问讯最具体最直接的原因。副局长最后还是讲了实话:“我老婆一个月才和我同房一回。我没病没灾,实在没办法挺住。”
造反派想了想,说:“就是这样子。可是你怎么干那么多。”
“开始的时候没敢想,日子长了一个和十个也没什么区别了。”
“也有点道理。可是,好事都让你占了,不公平。”
“大部分都是演员主动的,我也是抵抗不住才犯混。”
“戏子就是贱。可是,可是,演员都挺够味吧?”
“也不全都这样子。”
造反派和走资派探讨了一会之后猛然意识到不对劲,马上高声:“你他妈混蛋,你以为是让你开讲座哪?狠狠打这个老色鬼!打烂他的蛋,看还搞不搞演员。”
副局长在那一次被打断了脊梁骨,医得不及时就瘫了。在床上差不多躺了七年才死。死的时候两条腿拖布柄一样细。1982年打断副局长脊梁骨的那个造反派被控故意伤害罪,判了七年徒刑。林文在副局长有生之年尽心尽力,照顾周到。副局长弥留之际拉住妻子的手,说:“我爱了你一辈子,你一直没爱过我。现在我只想问你,你一直忘不掉卢明华是不是?一定讲实话。”
林文在这种时候哭了。年纪快五十的人哭起来也不那么悲痛,只见到两行清泪从眼里缓慢地流出来。副局长六十八岁说活也还能活说死也该死,但在这种情况下死去,林文想来突生伤感和怜惜。哭了一会说:“老朱,你想差了。我记着他干什么?他从来没有你给我那么多。我跟你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还不说明我的心?”
朱副局长摇摇头,眼里露出绝望的神色。“你不诚实。也好,也好。我还是相信了吧。”突然朱副局长抬起头看看棚上的吊灯,伸出手指颤巍巍指点,嘻嘻嘻笑了几声,林文有些害怕地抬头看到,吊灯突然熄了。房间里一片黑暗。林文大声喊保姆,吴妈端着蜡烛进来,骂:“三天两头停电,停,停,妈拉巴子。”
烛光中,林文看见老伴已经死了。老头脸上还挂着那种天真的嬉笑。“吴妈,想法子把老朱的脸抹平。”林文说。
吴妈看了一眼说:“妈拉巴子,你朝他脸上使劲打几下,肉皮子松一松,就变成原样了。”
林文摇摇头说:“我怎么能打他,不能打他。”
吴妈说:“妈拉巴子,给你这丫头当保姆真倒霉。好吧,老婆子我来打。就这样子。”吴妈挽了袖口,“举着蜡!打错了地方阎王爷不答应。”举起手比划一回又比划一回。
“吴妈,你可是打呀!我快给你吓死了。”
“咄!住嘴。死丫头。这是先求阎王爷一个神谕。好了,该动手了。”吴妈啪啪啪连打了五六个耳光,朱副局长的头左一下右一下滚完之后林文再看过去,果然面色平静还有些红润。
1978年,林文离休之后离开省城,走了几个地方都不满意,最后选中了一个距海不远不近的小镇。镇上的干部接到了上级的指示,要安置好老干部的晚年生活。镇里用上边派下的专款给林文盖了三间砖房,剩下一部分钱镇里核计核计就打进招待费里。
吴妈和林文仍然住在一起,吴妈比林文大五岁,人长得老相些,对林文像妈妈对女儿一样。卢小华拜访林文的前一年冬天,吴妈到镇郊菜农家买菜时跌死了。吴妈是为了让林文吃到新鲜蔬菜,她知道一户菜农家有暖窖,蔬菜四季常生,她冒着大雪去买菜,回来的路上重新爬那道山梁,下坡的时候车轮一样滚下来,头碰到一块冰凌上,当时扎了一个洞,流了几滴血就死了。
林文发现吴妈时,吴妈是被人抬回来的,身体上都是积雪,硬邦邦棍子一样。林文伤心地哭了差不多两天,第三天给吴妈下了葬。林文不顾自己是共产党员,拼死拼活不让火化吴妈,最后镇党委连夜开会,决定特批吴妈可以土葬。意思是说吴妈几十年来对革命贡献很大,功不可没,特批土葬云云。
吴妈死后留下一小笔财产,一只金戒指两只金耳环一条金项链。林文右思左想之后把它们拿到锦州城一家金银行换了一万二千元人民币,在镇子西头两公里的地方买了两块地,置办了两块大理石墓碑,一块刻着吴妈的名讳,另一块正面刻着锦州那个地方出苹果,反面刻着一只苹果,一只苹果。一九八七年冬立。
“其实,那下面什么都没有。”第二年夏天,林文对卢小华说,“只有一个苹果。”林文对卢小华笑了笑,“本来嘛,我指望能长出一棵树。”她画了一个十字,“埋深了。”
林文知道,墓碑后面的土地下面,并列埋着两只苹果,一只是被树枝穿透那个,一只是朱队长在树上偷的苹果。林文本想把所有的故事都讲给卢明华的孙女听,但犹豫之后决定不讲。卢小华当然以为墓穴里只有她爷爷一个人的灵魂象征性地安睡。
卢小华在那之后的几天里一直在想,林奶奶到底是不是好女人呢?卢小华想我该怎么样才能知道这一点呢?到底有没有必要了解这一点呢?好女人坏女人的标准是什么呢?卢小华乱极了。
卢小华的调查
卢小华的调查笔记:
精神病者李树,男,1926年生于山东省黄县。1943年加入胶东抗日游击大队,后转入东北野战军第×纵队××师×团×营×连×排任副排长。辽沈战役中于塔山执行阻击任务,曾只身打退国民党军队三次进攻。战斗胜利后被授予“毛泽东勋章”。
李树原在战斗中被弹片击中头部导致记忆丧失。解放后一直在社会福利部门的资助中生活。本人能从事一般性工作,但不能回忆任何过去发生的事情。1979年,中越战争爆发后,中国人民解放军沈阳部队某部在备战演习中经由锦州前往葫芦岛。围观人群中冲出李树,他跳上坦克并且点燃自制炸药包。被战士捕获后记忆力恢复。(炸药包系一只塞满棉花的枕头,外面用麻绳捆成几个#字形。)
(略)
1979年夏至今,李树每日夜22点至23点30分之间,到锦州市西区双洞和士英桥洞铁路路基边作两次辽沈战役史讲演。三百六十五日风雨霜雪不能阻挡。
李树无亲无故。平日神志清晰待人和善,生活自理能力很强。身体健康,多年来不曾有恙。
“这种调查毫无价值。”苟嘲笑说,“任何一个锦州人都比你知道的多。”卢小华看看苟不说话。
“李树有妻子。”苟说,“只不过她妻子已经死了。那个女人比李树小二十岁。李树没有男人的功能,那女人和李树的一个朋友通奸。李树恢复记忆力之前,那人几乎用不着掩藏什么。李树看见两个人睡在一起时会急忙躲开。李树甚至以为自己偷看了不该看的事。1979年李树恢复记忆后把妻子杀了。法庭请精神病院诊断后判李树无罪。在法庭上,李树第—次向人们演讲辽沈战役。他在时间、地点、战役规模、参战双方的各种材料数据上无一错误。”
卢小华说:“这些我也听说了。我其实只想搞清楚到底是什么东西帮助他恢复了记忆力,最不可理解的是,李树不识字,他怎么可能向人们讲述一部战役史?”
“天啊,这种事谁能知道?医学和精神分析学也充其量属于推测。”苟把卢小华的笔记本扔到床上,瞪大眼睛看看天棚上的吊灯。
“嘻嘻嘻!”他指了指吊灯。卢小华看了看,没有什么值得笑。“一只苍蝇。”苟说,然后把枕巾握成一团抛上去。果然有一只苍蝇。
“你这人可真无聊透顶。”卢小华说。
苟的眼睛熠熠发光。“你这样看的?我也有同感。我只是喜欢夜晚,锦州的夜晚。”苟拉住卢小华的手说,“你知道吗?我有一种预感.我将承担一种责任。我还不知道那是什么。我给你讲一件事。有一个孩子从十五层的阳台上掉了下来。十五层有多高你知道吗?四十多米。那孩子活下来了。他被一个行人在下面接住了。行人的鼻子被撞断了,当场昏了过去。当然,他也没有死。我的意思是说,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机会,上帝把生和死作为相同的东西送给了那个孩子和行人。他们得到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卢小华看看苟,苟眼里是那种让人发慌的灼热。“这件事给了我预感。我说不清楚。”然后苟就闭上眼睛睡了。他伸开四肢,一声不响连呼吸的痕迹都没有。
“我说过我有预感。”第二天上午,苟兴高采烈地说。这时候他和卢小华站在“士英桥洞”西侧的路基上。路基上还有血迹,一个用石灰粉画成的圈把紫色血迹包围起来。
“住嘴吧你!”卢小华斥责苟,“你的预感和这件事没关系。”
“有关系!怎么没关系!”苟高声抗拒,“我只是表面上有问题。预感这种东西永远不会表达表面上的联系!”
卢小华突然跺脚:“快滚!我不想听你放屁。快滚!你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会。”苟愣了愣,边退边说:“就是有关系。”苟离开卢小华落荒走向双洞。
李树和往日一样,在这个夜晚的22点钟到达双洞。他面对黑暗的天地演讲一段之后又走向“士英桥洞”。这时候天上往下落雨,有一条条曲折的闪电和很响的雷声,这时候在锦州的北山饭店,卢小华和苟正在讨论李树的事情。李树在雷鸣电闪中走向“士英桥洞”。途中他摔了三四个跟头,但他还是很快爬起来高擎住红旗。红旗被雨水淋湿了,但大风还是将旗帜噗啦啦舒展开。李树终于走到了“士英桥洞”右上方的铁路路基旁。他把旗帜靠在体侧,像往常那样做完一整套队列动作,然后开始宣讲锦州攻坚战的详细战史。他大约讲了35分钟,比往常多用了两分钟。这两分钟的延误主要是因为整理挡住面孔的旗帜。往常,当李树迈着军人步伐离开时,总有一列火车轰隆而来,李树在机车声中唱歌离开。这个夜晚他耽搁了两分钟,本该在几百米之外的列车在这个夜晚就只能经过还在演讲的李树。天上的雨已经歇了十分钟之久,路基虽然有些泥泞但没有水流淌。列车轰隆隆驶过李树身边,在最后四节车厢开始经过时,有一股很强劲的风吹来,风把旗帜猛地展开挂到列车的一个凸出铁栓上。李树没有松手,他和列车争夺那面旗帜,争夺战没有超过两秒钟,李树就摔倒在车下,最后的第二节和最后一节车厢相继驶过李树的身体。
那面旗帜没有踪迹,大约是在列车行驶过程中变成碎片,碎片沿途乱飞就不能找到了。李树手里剩下一截旗杆,身体从中间断开,一截在铁道外边,一截卧在枕木之间的凹陷处。
卢小华的调查笔记:
早死早利索。
苟附笔:同意。
往事:辽西大串联
1966年冬天的时候,卢明华的遗孀李小丹从沈阳到了义县。李小丹能躲过批判斗争游街,还靠丈夫在天之灵的保佑。作为革命烈士的妻子,李小丹只是被放逐到基层而没有遭受皮肉之苦。那一年卢小华的父亲和母亲刚刚结婚,他们也随着母亲来到义县。一家人住在义县县政府的住宅区里。李小丹一直在乡下和农民生活,也是接受农民的重新教育。红卫兵大串联的时候,李小丹由乡下被召回负责设立红卫兵串联接待站。锦州一带都是革命纪念地,李小丹作为辽沈战役的参加者和烈士的妻子,做这项工作最为合适。
李小丹和林文就是在义县接待站相逢的。
锦州市文化系统的一支串联队伍来到义县。那天气温很高,长途行军后的年轻人都垮了。林文是这支队伍的领队。她和别人一样戴着“红卫兵”袖章,还有军帽,扎着皮带,胸前是一枚五分硬币大小的毛泽东头像。四十岁的女人并不显得苍老。似乎有一种古怪的东西膨胀了林文的身体,她走起路飞一样迅速。她先是喝干了一铁皮茶杯的茶水,然后把长征队的名单交给李小丹。首先进入李小丹眼睛的是领队的名字,李小丹两秒钟之后就想到了战争年代的一件事。
“看样子,你在队伍上干过。”李小丹说。
“啊呀!你也干过?”林文用军帽扇着风。
“在四野,林罗大军里干过。参加过辽沈战役。”李小丹说。
林文睁大眼睛看了李小丹一会,说:“我也是。不过没上第一线。我那时在部队文工团,当演员。唱个歌跳个舞。算是劳军吧。”
“你认识一个叫卢明华的吗?六十七团的副参谋长。”
林文再一次打量李小丹,沉默了好久之后点点头:“我知道你就是卢明华的妻子李小丹。”
李小丹点点头。两个女人相视了一会双双躲开视线过一会又重新相视。李小丹伸出手,林文犹豫了一下然后伸出手,两个人握住手之后就拥抱着哭了。李小丹不声不响地流泪,林文大声地哭泣。围观的人马上猜测出是两个老革命的重逢,就都散去了。
两个女人在当天晚上彻夜不眠一直谈到天明。将近二十年的事东一件西一件说得没有次序,反复哭了十几回。
第二天清晨两个女人没有困意就起身出去散步,在城边遇见了一支锦州的串联队伍。带队的是中年教师,二十多个男女学生和青年教师一路走一路唱歌,毛主席诗词谱成的歌曲:“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
李小丹和林文迎上去,带队的教师看见李小丹袖标上的“接待站”字样就很恭敬地讲述这支长征队的目的。林文一直盯着教师,教师后来也感受到那种目光,他报以亲切的微笑之后又继续和李小丹讲话,讲了几句之后忍不住又转头看林文。林文始终看着他。他仔细看了看林文,脸上滑过一丝古怪的微笑,再和李小丹讲话时就有点前言不搭后语。
林文突然问:“请问同志,你叫什么名字?”
教师回答:“我叫章世年。”又笑一笑,神情自然了一些。
“我们见过面,是不是?”林文面色冷漠。
“没有吧?我怎么没有一点印象?”章世年笑着。
“你不叫章世年,叫姜西元是不是?”林文也笑了,“国民党新六军的上尉连长。解放军六十七团副参谋长卢明华你可记得?”
章世年脸色苍白了几秒钟,大声说:“这位同志讲些什么?莫名其妙。”说完大步走向队伍说:“红卫兵小将们,我们要发挥连续作战的革命精神,不在这里停留直取山海关。有信心没有?”
队伍震天动地回答:“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马上就唱“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一边唱一边走了。章世年跟在队伍后面头也不回。
“小林,这是怎么了?这个人你认识?”
“李姐,这家伙是当年卢明华放掉的俘虏。”
李小丹松了一口气,“既然是放了的,如今也算不得敌人啦。看你一脸恨恨的。走吧走吧。”李小丹伸出手拉林文。林文一甩说:“啊呀李姐,卢明华就是让国民党大炮炸死的,这个姜西元当过上尉连长,肯定杀了不少解放军,如今也不能让他舒服。他改了姓名一定是个漏网的。”
李小丹说:“小林,解放也快二十年了。人死的死,老的老了,别总是耿耿于怀。冤冤相报何时了?还是放他过去吧。”
“我要让他偿命。”林文咬着牙齿,眼泪流出来。
李小丹搂住林文的头,说:“别这样。好妹子,按你这种偿命法咱们得杀多少人啊。共产党可不是土匪青红帮。”
林文闭了眼睛听李小丹的劝告,最后终于答应忘掉这件事。
1968年秋天,当章世年跳崖自杀的消息传到李小丹耳朵里之后,李小丹不顾夜深路黑,直奔林文家里。副局长那期间被关在劳改农场的医院里养伤,林文也没有参加革命的权利,白天闲着晚上也闲着。见到李小丹深夜来访颇感惊讶。李小丹受组织教育多年,又一直做党的工作,尽管此刻心里七上八下,但脸上还是平平和和。
“小林,你知道吗?那个叫章世年的人前两个月跳下帽儿山,人都摔碎了。”李小丹端着茶杯并没有喝。
林文低下眼睛看看衣袖,衣袖上什么都没有:“李姐,你别胡猜,我可没心思去揭发他。我自个儿还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呢。”
“真不是你检举的?”李小丹放下茶杯,站起来打算离开。
林文微笑着看看李小丹:“真的不是我。李姐,你不相信我?”
李小丹走出房门时回头说:“卢明华幸亏死了。”林文面色一变,没有一丝红晕,“李姐,你什么意思讲这种话?”
“他要是活着也得让你气死。”李小丹消失在黑暗中。那些年,城市里总是停电,偌大的古都奉天大部分夜晚都死气沉沉。“许多女人在黑夜里让人强奸。”李小丹对孙女说。卢小华不同意,“现在也一样有许多女人被强奸,甚至在白天。”
1988年夏天,卢小华犹豫了很久,最后下决心出卖奶奶。
林文伸出手摸着卢小华的脸:“孩子,你摸摸奶奶的脸。”卢小华伸手小心地抚过。“这两张脸是多么不一样。四十年前,奶奶的脸和你的脸一样嫩一样光滑一样让人爱着可怜见儿。女孩儿家的脸是长给她爱的男人的。”林文的面孔上掠过一线红晕。“女人就得这样子,把脸给她爱的男人,要不,就不是好女人。”
卢小华目不转睛地看着两颗眼泪从林文的眼角爬出来。
“林奶奶,”卢小华说,“我懂。”
后来的事:碑文
1990年夏天,卢小华带着她的未婚夫再来锦州。她的未婚夫是一所名牌大学才毕业的年轻人,一副什么都看不起的样子,卢小华很喜欢。和苟的那一段经历虽然难以忘记但毕竟应该忘记。这一年的夏天格外热,白天还是刮风不止,晚上还是安谧宁静。卢小华曾经动念头去双洞或者“士英桥洞”,念头一起马上悲从心生差一点流泪。那天晚上卢小华就拼命把自己奉献给未婚夫,小伙子简直无法享受了。后来的卢小华还是睡不着,她站在宾馆窗前向外眺望,她看见了那幢熟悉的楼房,“和苟就是在楼下认识的。”卢小华想。“这幢楼房有五十多年历史,如今仍然是锦州最坚固的建筑之一。”苟在卢小华身后说,当时卢小华正四处打听纪念馆。“你肯定想参观辽沈战役纪念馆。我非常顺路。”苟说。1990年夏天的这个凌晨,卢小华想:“那时候我一定是因为年轻和寂寞还有好奇心才会结识他。”
未婚夫在梦中说了几句不连贯的话,惹得卢小华笑起来,走向床边时她想:“时间把爱情改变了味道,这是现代世界的心灵恐慌。”卢小华为自己突然变得哲学感到可笑,躺下之后,姑娘又一次想到那个已经三十九岁的男人。卢小华悄悄哭了。
上午,卢小华和未婚夫乘火车到锦西,然后搭了一辆货车到了林文生活的那个小镇,没有进镇子,两个人直接走向远离小镇的那块墓地。用不着进镇子,林文已经不在那里了。
1990年仲春,林文知道自己患了食道癌之后就没有继续医治。林文了解食道癌的残酷。“一个热爱自己形象的女人不会等待那种局面的出现。”林文写道。“愿意按自己的方式完成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林文继续说。“我不希望在离去之前看到你,只希望你能看一眼奶奶的墓碑。它也算我一生中唯一的创作。”林文最后写道:“夏天的时候来,有许多花草和树木和奶奶生活在一起,它们会使你忘掉坟墓本身的。”
卢小华把信烧掉了,她不想让任何人看见林文的信,卢小华严守这个秘密,林文不想告诉其他人。卢小华等到了这个夏天。
的确如卢小华所猜测的那样,林文选取了最温和最宁静的死亡方式,她服下许多安眠药片,两天后人们看见面色红润有一丝微笑的林文,她穿戴清洁整齐,屋子也清洁整齐,院子也清洁整齐。
卢小华带着未婚夫来到墓地,她惊奇的是这里并没有林文的坟墓。她看过那块碑文独特的墓碑然后转到坟墓的另一端,卢小华马上看见了一块崭新的大理石墓碑。卢小华明白了林文。
未婚夫读完前面碑文也转到后面,前后左右看了一遍,“前面的碑文莫名其妙,这一块上又什么都没写,不可理解。”
卢小华一直坐在那块空白的石碑前,这时候她对未婚夫说:“这块墓碑是属于我的,是林奶奶留给我的。我知道上面写的什么。”
未婚夫瞪大眼睛看了看未婚妻:“留给你的!上帝!”
卢小华微笑着凝视未婚夫。“别这样看我。”未婚夫说。“请别那样看我,求你了。”未婚夫说。
卢小华再次把脸转向墓碑,“你不想知道上面写了什么吗?”
“嗯,想,想知道。”未婚夫魂不守舍的神色。
“把脸给她所爱的男人,否则,就不是好女人。”
“我懂这些话,但不明白你为什么说这些。”
卢小华说:“我想做个好女人。”她低下头继续说:“我不爱你,你走吧。”她抬起头看着未婚夫,“别问为什么这是怎么回事之类的蠢话。谢谢你陪我来这儿。”
当墓地只剩卢小华自己时,卢小华想到苟,“要去看看他。”卢小华小声说。然后卢小华摸摸平滑凉润的大理石碑,卢小华开始无声地哭泣,她一边哭一边想起锦州的一个夜晚。
后来的事:重逢
1989年5月中旬的一天下午,锦州市公众中的一部分纷纷拥向“士英桥洞”。人们拥挤在路基两侧形成一个两端开口的圆圈。这种情形已经多年不曾出现了,年纪大一些的可能会回想起二十年前的某个日子,年纪再大些的可能还会记起四十年前的下午,十几年前出生的人只能朦胧中闪出一种类似的回忆。这个下午意味着历史名城正产生不同凡响的故事。人们在温和阳光下注视路基上的中年人。
中年人穿着一身崭新的军装,肩膀上缝制着自制的少校衔肩章,胸前有两枚人们不很熟悉的纪念章和军功章,大盖帽下的面孔因为激动出现偶尔的抽搐。中年人手持一面鲜艳的军旗,军徽同样自制而成,风把军旗吹开在中年人头顶巨响飘舞。中年人口中喊着只有正规军人才会发出的口令,双脚踏出啪啪响声,路基上的浮土在训练有素的正步行进中迸起团团尘雾。围观的人群保持着图形随中年人移动,嬉笑的面孔和悲悯的脸在阳光下开始渗出汗水。
中年人立定,向人群敬标准的军礼,向右看,向前看,稍息,立正。他顿挫有致地完成了一系列队列动作,然后开始讲话:
“同胞们,父老乡亲们,多年来,中国人民一直是越南人民最友好的朋友,中国一直是越南最可靠的后方,但是,自从黎笋当局推行地区霸权主义政策以来,越中关系急剧恶化,越南军队不断对我边境进行侵犯,甚至开枪开炮打死打伤中国境内和平居民和执行正常巡逻任务的边防战士。中国人民子弟兵历来坚持‘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原则。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英勇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奉祖国人民之命,于1979年2月17日对越南侵略者进行了自卫还击。号称‘第三军事大国的越南军队,在解放军面前丢盔卸甲狼狈逃窜……”
半小时后,演讲人作了一套队列动作之后沿铁路向西走出城市,围观的人也一哄散去。一个姑娘没有离开,她倚着桥洞旁边的一棵树默默饮泣,姑娘背着一只蓝灰色牛仔布旅行包,穿一双半高腰“阿迪达斯”运动鞋,短裤下面的大腿呈橄榄色交叉站立。
1989年5月中旬的这天下午,卢小华跳下11次特快列车急匆匆出了站台。卢小华离开锦州的这段时间,会经常想到苟,她努力使自己忘记但没有成功。在北京,当同学们都“革命”的时候,卢小华躲在房间里给奶奶、给林文一封又一封写信,然后撕掉。余下的时间卢小华就和思念苟作斗争。同学们安静下来的时候,卢小华却无法心平气和,她决心去锦州找苟。卢小华不告而别。
锦州的白天一如既往大风起兮尘飞扬,卢小华出了车站向西直奔苟的单位。走到“士英桥洞”这就看见了喧嚷的人群拥上路基,接着她看见了站在最高处挥舞军旗的中年冒牌军人。卢小华挤进人群边缘停住,她晃了晃倚在一株树旁。
卢小华认为看见了,那个讲述中越战争史的人。
卢小华想起锦州的那个夜晚。
选自《天津文学》1992年第9期
原刊责编 康 弘
本刊责编 孟德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