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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名

2013-12-29常胜国

延河 2013年3期

时光会很快溜走吗?依我看,时光像放在草坡上的羊群,会在草坡上作长久的停留。我的时光停留在那里,像羊群停留在草坡上。

熟悉我的人都喜欢问我同一个问题,他们都没有恶意,都和我套近乎,可以说他们都喜欢我。我如果不回答他们的问题,他们就要骂我,有的还会走过来在屁股上踢我一脚,这些都太平常了。我的口齿发音有点问题,这是我这个年龄的人常见的毛病,听起来有点可笑,但我觉得一点都不好笑。最大的问题是:他们的提问我都烦了,他们却一点也不烦,有的人也许已经问过我一百遍了。虽然大部分时间我不愿意搭理他们,但我也没有理由拒绝他们,我就是缺乏自我保护意识。最糟糕的是有时候他们会带着一个或几个陌生人来问我这个问题,仿佛我是一只可笑的小猴子,随时要拉出来给客人展览一番。有时候我也会从他们身边逃走,如果这时我恰好离他们很远,他们揪不住我的话。有时候我和他们相隔着村里的那条小河,同样的问题也会大声地传过来,仿佛有什么要紧的事情非叮咛不可。“滚!”我骂他们一句,反正隔着河,他们也揪不住我。但是我说过,大部分时间我必须回答他们,他们都喜欢我,他们要找点乐子,我就满足他们,这也不是什么难事。

“老不赖气!”这是我的别号,他们要叫得特别清楚。这别号从我在人群中翻筋斗开始就有了。他们在一片空地上围成一圈,有的嘴上翘着烟锅袋子,他们要我们几个孩子轮流翻筋斗给他们看,我们就很卖力气地翻了。我也不知道我翻的怎么样,反正有人在夸我,蛮好,老不赖气!——学校的成绩总是要排名次的,我在年级里的名次被很多人知道了,他们凑在一起就议论这事,如果我恰好从他们身边经过,他们就显得更加热闹了,蛮好,老不赖气!仿佛他们已经决定要给我颁一个大奖。

“老不赖气,这个学期你考了第几名?”

他们一开口我就知道又是这个明知故问的老问题。

“第三名。”

“你们班有几个学生?”

这是我不愿意回答的问题,所以我的声音会很低。

“老子不是问你哩嘛!你们班有几个学生?”

“我不是说了嘛!三个。”往往这时候正好有陌生人在场,他们就和陌生人起劲地笑起来。

“老师不是要给前三名颁奖哩嘛!”

一开始我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但我还是回答了:“我不知道,老师都不讲理。”他们就更加开心了。陌生人往往会笑好一阵子。如果这事很可笑你们就笑吧,反正我已经溜到别处去了。

情况有变化了,村里要建校舍了,几乎每个村子都要搞校园建设,有的村庄太小,三四个村子合建一个新学校,这是一个很大的政策,钱都从国库里流出来。别人怎么想我不知道,这件事我是很在乎的,如果一个三层楼的学校盖在村子里,班里的学生就会增加,老师也会增加,那时我的名次就会有变化。我暂时无法选择自己的名次,所以成为那些人的笑柄,以后就不同了。有人还再拿第三名开我的玩笑,我就理直气壮地回答他们:“你不知道要盖新学校了吗!”他们似乎不关心这事,我就得一再提醒他们。但是我太倒霉了,不管我如何在乎这件事,这件事却一点也不在乎我,它慢慢地变成了一个大笑话,仿佛就是为了狠狠地嘲弄我一下。

挑选新校址的时候村干部们还叫来一个人看风水。后来他们说这个人是给死人看坟地的阴阳先生,所以这件事注定不会有好结果。有一天新学校建设开工了,工人们动手开挖地基,但是这些工人村里人一个都不认识,他们三镢两锄地干活的时候,村里人蹲在一边一头雾水。咋的就开工了!你们从哪来的?谁包的工?谁叫你们干的?村里人都还指望这个工程发财呢!

“步高你看这事咋弄哩!”

马步高是村干部,又是学校的校长,给我们班带语文课,他讲课的时候左眼周围的肌肉会不停地抽搐,我琢磨他这个特长好些日子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炼成钢铁也练不成他那个特长。

马步高很快就打听到教学楼工程都让县教育局的头头们包走了,他到附近几个村子看了看,情况都差不多,并且有的村子村干部为了包工和上头闹了起来。

“这工不能动!说好了再动!你问我是老几?那你是老几?你从哪来的?你在这村里还想排老几!这儿还轮不到你发号施令,赶快从哪来回哪去!”马步高的老婆带着村里的几个老少把工地上的工人撵走了。几天以后,工人们又开进了工地,带着更多的陌生人一脸横气地站在边上,就是要给村里人一点颜色看。村里的青壮劳力在外面打工的不少,剩下的都是遗老遗少。马步高的老婆把能动员的都动员来了,她家的娘舅哥也来了。

“老不赖气!”她招手叫我。我还以为她要问我问题。

“听我说,老不赖气,把你奶奶也叫来跟我走吧,外来人在咱村里横行霸道,咱可不能就这么让人欺负!”

我就跟她去了工地。这边是村民,那边是陌生人,两边的人在两下里一字儿排开,马步高的老婆首先出来叫阵,接着肚皮和肚皮夯在了一起。村里的遗老遗少按照马步高老婆的计谋,各人手里掬了一捧黄土,有的人干脆把黄土端在簸簱里预备着,两下里一照面,村里的老小便把手里的黄土扬开来,我的天!满地里喊声一片,只见黄尘不见人。妈妈呀!村里的老小们被陌生人一拉一扯就赖在地上哭叫。一个老汉的假牙不见了,满地里找牙。“不怕不怕。”马步高的老婆说,“完了给你配一副更好的牙,村里报销。”村里那个老神经定保因此也得到了一条香烟,高兴得跟过年一样。

马步高当了工头,让村里的老少拿工资建学校。我们班里的第一名把学籍转到县城的学校去了。“上一节讲的你们都清楚了吗?”马步高在课堂上问我们。“清楚了。”第二名回答。我也只好回答:“清楚了。”“那好吧,这一节课自习。”马步高现在忙工地上的事,顾不了那么多了。

“上一节讲了什么?”

教室的墙角里钻出来一只老鼠,我和第二名各人抓起一把凳子忙着去驱赶老鼠,弄出一片乒乒乓乓的声音。

“反正我也要去城里念书了。”第二名说。“我舅舅在城里找了关系,人家同意接收我了。我们全家人都要搬到城里去住。”

“那我们学校怎么办?新学校建设好了你们还回来吗?”

“你以为人们会念一辈子书吗?解散了算球了!没几个学生了。”

“老不赖气,你现在是第几名了?”他们问我,我懒得回答。第一名离开学校的时候我的心里空空的,现在第二名又要走了,我不知如何是好,真的,我不知如何是好。

“你们都不回来了吗……?城里那些学校不知能不能接收我……”

“他们要看你的成绩排名这些情况,动不动就要收你的借读费。”第二名晃着脑袋说。“另外,你先要问问马步高……”

他们转学的事都是家长托人办的,我的事情只好我自己去办,我爸爸妈妈带着我哥哥在外地打工,我听他们说过,挣了钱首先给我哥哥娶媳妇,然后再挣钱给我娶媳妇。我爸爸妈妈第二胎本来想生一个女孩来着,结果生下的是我。他们现在没工夫替我办这些事,我奶奶呢,凡是她能办的事情我都比她办的利索。我这样想:我得要办好我自己的事情,不然下一个学期这个班就剩我一个人了,学校可能又要把我调到混编班去,我已经调过一次了,混编班现在最多也只有两个学生。

马步高在教师办公室停留的时间,我走进去向他说了我的想法。我说我想好了,如果我在城里上学,可以在学校里上灶,不需要别人照顾我,我也会好好学习……

我们的谈话有点难为情,我还是个孩子,我大概是和大人谈我不懂的事情,大人们一定很反感。

“谁又要转学?”马步高瞅了我一眼。他手里的电话大概又出了毛病,他在往电话线上缠胶布。然后他自顾自说话,眼睛周围的肌肉不停地抽搐。“以你的情况……,他们要看成绩,你的成绩不知道在其他学校排第几……”

事情就是这样,我不知道我是第几名,我要是能知道我真正的排名情况就好啦!我的心里空空的,我不知道如何是好!回家的时候我看见村里那条小河,水流一年一年减少,它现在变成一条小小溪了,但小溪不孤单,它会流向大河;我在家里的屋檐上看见一只小鸟,它悠闲自在地梳理着自己的羽毛,小鸟不会孤单,它会和同伴们一起唱歌。天空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我还是站在外面想我的心事,我不能就这么算了,我还要争取。

奶奶这一天精神好,给我包了豆腐馅饺子吃。我放下书包去帮她的忙,“多包一些,我要给马步高家里送点去……,要是不多,我就吃点别的。”我知道马步高不在乎吃饺子,但这是我的心意。奶奶也知道我为了念书的事情折腾,但她除了着急,也没有一点办法。

“我们是瞎人……”奶奶做着手里的活,掉起了眼泪。“现在办事都要托关系,送钱,我们是瞎人,什么事也办不了。”

“你就不要操心了。”我说。

“步高还比你小一个辈分哩,跟他说话,他要认你个叔叔。”

奶奶煮出了第一碗饺子,很烫,奶奶说等凉一会再给步高送去,我等不及,在碗底下垫了一块干净的毛巾,端起来走出门去。天空还下着小雨,我一手护着碗里的饺子,试着向前走,要走过一道土坡,土坡着了雨水就变得很滑,这样走碗里的饺子肯定要掉出去的,连碗也会保不住的。我把脚上的鞋子蹬在一边,继续向前走去,秋天的雨水有点凉,但我的脚板很快就滚烫滚烫的了。碗里的饺子盛的满满当当的,虽然我十分小心,但还是掉了一个,我看着它在坡上打滚,变成一个泥球停在了路边。“小心呀!”我对自己说,“别再掉出去了。”我总算走到了马步高家,脚上沾满了泥水,我站在马步高家门口把碗递了进去。“我就不进去了。”马步高的老婆硬是让我进去歇歇脚。“你奶奶真是太多心了,好不容易吃顿饺子还给我们送。你爸爸妈妈又寄钱回来了吗?”我胡乱支应了几句,在他们家炕沿上坐了一会。因为马步高不在家,我就打算回去了,马步高的儿子凑过来笑嘻嘻地摸我的口袋,我推开他,他又一次凑了过来。

“你干什么嘛?”

“你带子儿了吗?咱两耍耍。”

我说我没有带,但是我口袋里的子儿给他摸着了。“你带了嘛!你不和我耍,看不起我吗?”

他比我低一个年级,已经在城里念书了。我就是不想跟他耍,但这会儿我得听他的。我们两个出了门,在屋檐下雨水淋不着的地方蹲下来,我掏出口袋里的子儿,一共五颗,这都是一些崭新的玻璃球,里面镶着五颜六色的非常漂亮的星星,其中有一颗略微大一些,里面有一棵圣诞树和一个圣诞老人,我非常喜欢它,把它看做我的“神灵宝贝”,有了它,我玩起弹子儿就所向无敌。我们各人选择了一个地方把一颗子儿安放在地上,等对方来进攻。我看见他的鼻涕扯的像粉条那样长,就快要掉到地上了,“嘶溜”一下又被他吸了进去。他把子儿安放在我根本看不到的地方,他根本不打算进攻,使我也无法进攻,他就是怕输,不和你玩对攻,这样的玩法实在太乏味了。我把我的子儿不停地向前推进,推进,最后被他隐藏的子儿“吃”掉了,这样接连三次,他吃掉了我三个子儿。

“好了,我不玩了。”我站起来说,现在我手里剩两个子儿了。

“你输不起了吗?再来!”

我把一颗小的直接给了他,现在我手里只剩“神灵宝贝”了,我把它揣在我的口袋里。

“把那颗神灵宝贝一块给我算了,你也该算算你以前赢了我多少回,该一并还我了。”

“我要回家了。”

“给我。”他站起来,再一次把流出来的鼻涕吸了回去。

我要失掉我的“神灵宝贝”了,我心里很难受。我拿了盛饺子的碗回家,一路上想着我的“神灵宝贝”,我对自己说,“别难过,你还会赢回来的。”但是我还是在不由地责备自己:你干嘛把“神灵宝贝”带在身上,如果你把它放在家里就不会出这样的事情了。

我再一次看见马步高在教师办公室里停留,就走进去向他说我要转学的想法。我说:“谁给我办事,我到时候给人家一只羊。”他呆坐在桌子后面不知在想些什么,眼睛周围的肌肉又在抽搐了。他遇到了大麻烦,跟他争揽工程的人恰好是管理工程资金的人,人家说他根本没有施工的资历,只给他拨了一半的资金,工程完成后也没人来验收,这可够他喝一壶的。

“你把你的简历写一下,再写一个转学的申请,县上的督查组今儿要来哩,我会把你的材料转交给他们,看咋样!”这些材料我按照我们班第二名的交代早就写好了,我拿出来交给他。“好了。”他说,“应该会有结果的。”

回家的路上,我对着小溪说,我会和你一起流向大河!我对着天空飞翔的小鸟说,我会和你一起唱歌!

“别问我这个问题,不管你是谁!我有我的权利,我也要维护我的权利,对不对!……没人问过我吗?我以为……”

我一定是喝多了,但是我没醉,我只是随时能听见有人拿第三名的事和我开玩笑,第三名第三名第三名。你以为时光会很快溜走吗?依我看,时光像放在草坡上的羊群,会在草坡上作长久的停留。我停留在发生“第三名”这个事情的时光里,而我奶奶停留在家里那头毛驴被老神经定保烧死后的那个时光里。定保把他家里的门窗拆下来当柴火烧了,把炕台也拆了,他大概嫌这些东西进进出出太碍事了,他在屋里地上挖了个坑,晚上就睡在里面,一天晚上,他觉得太冷了,就爬起来窜进我们家驴圈点火取暖,把我们家驴活活烧死了,这可是我们家的重劳力,我奶奶一下就垮了,再也没有振作起来。既然我的生活必然要和定保搅和在一起,那我就要和这个老神经理论理论。等他在他自己挖的坑里睡着以后,我抱来一块早已准备好的大石板盖上了那个坑,只让他的头露在外面,然后我找来一个火把点着,定保醒了,他刚刚做了一个噩梦,嘴里发出“哦哦哦”的声音,又脏又乱的头发下面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你死了。”我对他说,“我就把你埋在这里了。”他哭了,声音又直又长。我说,“你把我们家驴烧死了,如果你想活命,你就得做驴做马好好干活……”他直点头,哭的非常伤心。我有点可怜他了,我把他从石板底下放出来,领他走到我们家羊圈跟前,“这两只羊就由你来喂养,如果羊再有个闪失你就死定了。”他点着头,一直在哭。以后,我看见他按时放羊又按时把羊领回羊圈,羊的肚子吃得滚瓜溜圆,我就放心把羊交给他了。“羊要下羔了。”有时他对我说。我就去帮他让母羊平安产仔,羊羔除了让羊妈妈喂乳以外平时要和羊群分开来住,否则有被羊群踩死的可能,这些定保都懂。我真奇怪,居然没人发现定保是个养羊的好把式。

我第一次喝酒是在餐厅打烊以后,厨师们围坐在一起吃饭喝酒,“你要不要来两口?”一个厨师问我。我看见有人是在硬着头皮喝酒。这有什么难的!我想都没想,接过酒瓶给自己倒了一碗,一口气喝了下去。醒来的时候我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我什么都不记得了,连我是谁都不记得了,所以我强迫自己想起一些事情来。我慢慢想起来了,我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这里几乎是孤山旷野,附近有很多煤矿,镇子上有几家餐厅,我睡在餐厅的宿舍里。我还想起了我从定保的羊群里拉了一只羊,到镇子里的牲口市上卖了,我做好了离家出走的打算,还有一个人要和我一起走,我们是学校的最后两名学生,她也是个第三名,因为她是女的,所以很少有人拿这件事和她开玩笑。她的情况刚好和我相反,她爸爸妈妈一连生了两个女孩,第三个拿命都想生一个男孩,结果她出来了。我们秘密地商量离家出走这件事,出去也许能找到我们的父母亲,但也许我们谁都不用找,我们走自己的路。我在我的书包里胡乱装了一些东西,做着出发的准备。我对奶奶说:“我要去城里念书了,还有小莲。别担心,我们会回来的。”因为小莲哭过两回了,我就对小莲说:“咱可说好了,你不能哭鼻子,要不你就不要和我一起走了。”她答应不再哭鼻子了。我们知道班车会在早上7点钟左右经过村口的大马路。我们在离村口较远的地方会合,以免别人发现我们,其实村里也没什么人了,小孩们出去闯荡也是常有的事,我曾经跟着比我大一点孩子去看他们打工的地方,没人会在意我们的。小莲比我提前到了我们会合的地方,我看见她穿得比平时漂亮,臂弯里挂了一个小包袱。

“去哪里?”

“城里。”

“十五块。你们是一起的吗?三十块。”

车里坐了很多人,我故意做出慢腾腾的样子给别人看,然后给小莲找了一个座位坐下,我靠着座椅的靠背站着,已经是春天了嘛,人们还是穿得臃臃肿肿的。我注意看着车上的每一个人,我心里有点紧张,担心车上的某个人突然会叫我和小莲下车。

我们在城里下了车,时间还早,我们就在街上溜达,我背着书包,小莲挂着包袱。我不知道是继续往下一个地方去呢,还是先在城里呆着。也许我们该吃点饭了。我注意看着街上的铺面,见很多人围着一个羊杂碎摊子捧着碗吃饭,碗看起来很大,而且盛的满满的。我和小莲走进铺面,在板凳上坐下来,每人吃了一碗羊杂碎,我付了钱,然后又在街上溜达,路过一个美发店,我突然想给自己做个头发,我见过一个小子留过一个发型,很像男子汉。我推开门走了进去,小莲跟在我身后。

“欢迎光临,帅哥!欢迎光临。”

我把背上的书包摘下来放在一边,被理发师请到一把椅子上坐下,小莲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下,怀里抱着她的包袱。

“你要做什么样的头发?”

我很快在他递给我的一本书上找到了那个发型。

“没问题。”他说。

我猜不出理发师的年龄,他也许比我大不了多少。他可真有能耐,很快就让我在镜子里看见了那个发型,但也许和我看到的不太一样,它有点像一个鸡冠子,头发聚拢着向上竖起,下面几乎推光了。“你发现了么?你很帅哦!”理发师说。我看见自己紧紧地绷着个嘴巴,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我也许不像那个小子那么帅,但我心里对自己的发型还是满意的,我现在更像一个男子汉了。

我付了钱,见小莲在一旁呆呆地看着我。

“你也做一个头发。”我对她说。

小莲连连摆手,“我不想做,我也没有钱做。”

“我有钱。不用你的钱。”

“别客气。”理发师说。“这位帅哥请你做,等你做完了头发,你会意想不到自己有多漂亮。如果你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样的头发也没关系,一切都交给我好了。到这边来坐吧!”

小莲仍然抱着她的包袱,慢慢走到这边的椅子上坐下。理发师开始给小莲做头发了,他把她的两条小辫子解开,头发一下子变得又长又密。她的样子有点别扭,我们谁也没有太在意这样一件事情:我们两个从头发开始,要告别自己的过去了。理发师用剪刀把她的一绺头发剪了下来,她就要改变模样了。我坐在一边等着,手里拿着她的包袱。我反复在镜子里看着自己的模样,再看看小莲的模样,小莲做头发的时间有点长,我开始犯困了,只顾得对付自己脑子里的瞌睡虫了。

“欢迎下次光临,请慢走。”

小莲的头发总算做完了,我再一次注意看她,她的头发变得很顺溜,看着又清爽又洋气,街上很多女孩都留这样的发型,这大概是现在最流行的发型了。小莲躲着我的目光,样子可别扭了,她一只手挂着包袱,另一只手时不时去遮挡自己的头发,怕人看见似的。

我们理发的时间的确太长了,等我们出了门,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我们继续在街上走着,我心里没了主张,不知道该往哪里去,这时我突然听见有人在招呼我:“火车站,去不去?”我想起以前我跟着比我大一点的孩子去看他们打工的地方,他们告诉我,如果你没处去,就去火车站,也许他们还说汽车站了,但我现在只记得火车站。我招呼着和小莲一起上了去火车站的公共汽车,现在我又有主意了,我们就去他们打工的地方,我去过两次,那是我现在唯一记得的地方。我们在火车站下了车,我买了两张火车票,和小莲走进候车室,人很多,我们找了个地方歇息,我看见有人坐在地上吃着盒饭,我想我们也该吃饭了,我就去候车室门口买了两个盒饭,和小莲一起坐在地上吃着,随后我们一歪身子,脑袋抵着脑袋睡着了。

上火车的时候我还是迷迷糊糊的,因为太拥挤,我一下子找不到小莲了,我使劲喊:“小莲!小莲!”车厢里太嘈杂了,我听不见回答,也看不见小莲,我的脑子里突然响起了那个声音:“第三名第三名第三名!”它不单纯是声音了,它是一首哭丧的调调,是一个让人的心直往下沉的音调,我被这个轰响的音调压迫得喘不过气来,我已经泣不成声了。随后我找到了小莲,我转过脸去,偷偷地抹着眼泪,为的是不让小莲看到我流泪:我们……千万……不能分开!分开了……就再也找不到了!

我回过一次家,那是我离开家快一年的时候,要过年了,我们都想回去,但我们打工的餐厅过年的时候照常营业,人不能一下子全走光,我和小莲只能回去一个人。这里虽然是孤山旷野,镇子上也没有多少人,但这里有很多煤矿,挖煤的人大部分是不能回家过年的,他们中间有些人要在我们这个餐厅吃年夜饭。老板说,他也想关门大吉回家过年,但这些人就没处吃饭了,他们夫妇已经有好多年没有回家过年了。是这个餐厅收留了我和小莲,老板管我们吃住,连冬天的衣服都是老板给我们买的,条件是我在厨房打杂,小莲在餐厅当传菜员。老板说,他收留过许多这样的孩子,等他们觉得自己翅膀硬了就各自飞走了。我和小莲一年都没有离开这个餐厅,我们觉得老板夫妇为人很好。

我们商量好了,我先回去,如果让小莲先回去,她可能在半道上走丢的,等过完年,我们一起还可以再回一次家。我们就开始收拾啦!老板送给我们每人一份年夜饭,都是做熟的鸡呀鱼呀什么的,小莲都把它们装在箱子里,用绳在上面打了两个结,好让我能够背在背上。“我还要再做一次头发。”我说。“我的头发乱的不成样子了,还要做以前那个发式。”

“做去。”小莲说,“要过年了,打扮漂亮点,奶奶看着也高兴。”

我回家了。奶奶高兴的直掉眼泪,她说她一想起我来就掉眼泪,现在眼睛快要瞎了。我说我挣钱去了,奶奶不是说过嘛,穷人的孩子不吃十年闲饭。你都挣上钱了吗?奶奶笑了起来,你都挣上钱了!

我去找定保,那个老神经现在不在坑子里睡觉了,我半天都找不到他,原来他住到新学校里去了。村子里的学校已经没有学生了,新学校自从建起来就没人住过,老神经定保把学校的大门弄开住了进去。

新学校是村子里最漂亮的院子,它就像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无论怎么看都和这个村子没有关系。这个漂亮的新学校就像是一个纪念碑,告诉人们这里曾经有一所学校……最后一个学生是怎样走的。

我给定保买了一条香烟,他可能抽烟了,一口气能吸半支烟。

“你到哪里去了?”他问我。

我说我到外面打工去了。问我他,我们的羊呢?

“羊?”他好像忘了,接着他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原来他把羊群也一并带到新学校里住下了,羊在学校里到处拉屎,一天晚上,定保放羊回来,把羊群圈在学校里被马步高发现了,他气死了,要知道他的工程还没有被上面验收哩。他赶不走定保,就把羊群给赶了出来,等定保想起找羊的时候,羊被路人牵走了。

“没事。”我说。“你喜欢住这儿就住着吧,别想羊的事了。”

定保说他有个东西给我,我就在学校大门外面等着,不一会,他拿了一封信给我。“是几天前送信的丢在学校的,我认识你的名字,还有小莲的。”

“尊敬的同学,我们学校的大门始终向您敞开,欢迎您到我们学校就读,请您带上您的宏伟理想,从这里奔向您的远大前程……”

“我们又可以念书了,到城里去念书!虽然这个通知迟到了一年多……”小莲大声地读着信,问我,“你去吗?”

我摇摇头。我不想让小莲知道,有一个轰响的音调压迫着我,使我喘不过气来,何况我的脑子早被烧酒闹烂包了。我问小莲,“你去吗?”

“我?我也不知道,家里拿不出生活费……再说我们都旷了一年课了。”

我能看出来,小莲还是想回去念书,她把那封信看了又看,脸上放着光,说话的声音像欢快的小鸟一样叽叽喳喳。

我在餐厅厨房里找了一个买菜的背篓,用旧报纸把上面的部分裱起来,下面弄开一个大口子,用塑料布粘成透明的,为的是让人看到里面的东西,然后我找了一支软笔想在上面写字,但老半天也不知道该写什么。有一次老师给我们布置了造句的作业,“既……又……”我造了个句子:“既挑水来又做饭。”老师说这个句子造的很勉强,一看就是抄袭人家的歌词。另一个小子造了个“既当爸来又当妈。”老师把本子给他摔了。

我想好了,在背篓上把字涂得黑黑的:捐,要钱回家,要钱上学。

小莲问我要干什么,我说:“给你捐上学的生活费。”

“这能管用吗?”

“管用。”我肯定地说。

我把背篓背起来,我第一个找了老板,我说,“老板,你往背篓里投点钱吧!图个吉利。”老板把背篓上的字看了看,掏出两张大票投进了背篓,现在背篓里有两张很显眼的钞票了。等镇上的矿工们、司机们、老板们到餐厅里吃饭的时候,我背着背篓去给他们上菜,他们招呼我喝几杯酒,然后往我的背篓里投几张钞票,渐渐地,我觉着背上的背篓沉沉的了。

责任编辑:阎 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