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渭河之间
2013-12-29王若冰
中华圣山
这些年来我一直有这样一个冲动:有朝一日如果能长出一双巨大无朋的翅膀,我将凌空扶摇,居高临下巡游辽阔壮美的中华大地。在我鸟瞰俯视,极目远望苍茫华夏大地的时候,首先映入眼帘的自然物象,除了高出人世的巍巍昆仑之外,就是横亘中国内陆腹地的华夏龙脉、中华民族父亲山——秦岭,以及在莽莽秦岭山脉滋养哺育下千秋浩荡,万古奔流的中华民族母亲河黄河和长江。
这不是由于我对秦岭的偏爱,而是在搜遍历史,巡游神州大地之后,我惊奇地发现,茫茫中国大地,众多名山大川中最具备人格力量、最能彰显中华民族精神情怀、也最能象征一个民族前世今生的山岭,唯有这条自西向东,横贯中国内陆南北中轴线,穿越甘肃、陕西、四川、湖北、河南五省的秦岭山脉。最早记述我国山川河流的著作《禹贡》也认为,华夏大地山脉有“三条四列”,秦岭居中,列为中条;昆仑有三龙,而秦岭为中龙;葱岭有三干,秦岭为中干。而且由于秦岭山脉地处华夏版图中央,所以也就成了中国内陆地络阴阳,南方与北方的分界。既然如此,你们茫茫华夏大地,对中国自然地理,人文生态,历史情感有着如此重要影响的山脉,除了秦岭,还有那座山岭能够与之比肩呢?因此,2005年《中国国家地理》杂志执行主编单之蔷在完成对秦岭山脉的进行考察后感叹道:“中国许多山虽然有名,但大多数山假如从不存在,对中国也没有什么,可是假如没有秦岭,中国将不成其为中国。”
与被称为神山的昆仑山和备受皇权荫庇的泰山相比,秦岭更像一位襟怀辽阔,灵魂高迈的智者或圣贤。秦岭的身世,就是华夏大地诞生成长的经历;秦岭的情感里,珍藏了一个民族兴衰起落的全部历程。秦岭不仅见证了亚洲大陆造山运动时代,中国内陆沧海桑田的每一个细节,而且在秦岭温暖宽厚的怀抱里,大地湾人、半坡人、蓝田猿人、郧西人和仰韶人,在荆oQ/gIkPQVJ8XHgkikOFtmnIJCUd+HNjep9r8lbAomf8=莽遍地,天荒地老的远古时代打磨石器,狩猎捕鱼的形象所映现的,是华夏民族童年时代劳动和创造的庞然背影。还有伏羲女娲、炎帝神农、轩辕黄帝用他们的聪明才智唤醒了华夏故国第一缕文明的曙光,周秦汉唐,风云际会之际华夏大地纷纷崛起的秦岭帝国,不仅缔造了中华民族亘古挺拔的巍峨身姿,而且为整个世界带来了前所未有文明、进步的曙光。就是这样一座担负了一个民族所有精神情感的山脉,千百年来,却始终如一位胸怀大智,沉智深邃,含而不露,刚毅隐忍的圣者,端坐中国大地中央,用他宽厚的身躯挡住南下的寒风,遮蔽北上的酷暑,让山川起伏,河流纵横的中国大地春华秋实,夏雨冬雪,气象万千,美不胜收,使古老悠久的华夏民族愈老弥坚,生生不息。因此,2004年完成对绵延1600多公里的秦岭山脉文化考察后,我在献给我们民族这位慈祥沉智的父亲的第一本书——《走进大秦岭》序言里写下了这样一段话:“这条横卧中国内陆腹地的茫茫山岭,才是华夏文明的光源所在、中华文明的生发地和存留之所。尤其是在走过秦岭沿线5省50多个县100多个乡镇,目睹并见证了保留在那片神秘荒蛮的丛林深处的精神秘密之后,我不得不承认,在过去和现在,秦岭负载了我们这个民族从童年到青年、壮年所有文化精神的重量与经历。如果要归结出一种可以涵盖、容纳中国历史文化的文化载体的话,那么除了黄河、长江这两个象征性喻体,也只能是秦岭了——如果说黄河、长江是一个民族的精神图腾的话,秦岭则是一个民族历史情感、现实遭际堆积起来的山岭。”
因此,在满怀激情地为秦岭树碑立传时,我情不自禁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如果说黄河和长江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的话,那么秦岭就是中华民族的父亲山。
在电视系列片《大秦岭》解说词里,我又写道:“古老的地理学认为,中国大陆众多山脉的根在昆仑山。因此,在秦始皇统一中国之前,秦岭被称为昆仑;后来,又因为秦岭矗立在秦国都城之南,秦岭又被称作终南,或者南山。”但相对于从过去到现在都笼罩在迷迷茫茫,遥不可及的神话迷雾里的昆仑山来说,昆仑山只是一位在仙风玉露里来去无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而从诞生到现在,一直将他高大巍峨的身躯深深根植于真实平补的人间世界的秦岭,则是一个有血有肉,有着波澜起伏的过去,也有波澜不惊的现在,有韵味绵长的精神世界,也有酣畅淋漓的情感意识的人。只不过,由于秦岭阅历、精神和内心的高迈与辽阔,在我的意识里,巍峨秦岭则更像一位引领我们精神世界的智者和圣人。只要我们回过头来,稍稍回味一下中华民族前行和进步的足印,我们就会发现,自远古以来,我们民族所创造的每一次辉煌,都与这座如巨龙般绵亘华夏腹地的山岭,有着息息相关的血肉联系联系。所以,在环视我们民族古老身世之后,我在《走进大秦岭》里激动地写道:“被灿烂星光抬升了的群山,像历尽跌宕与起伏的古老时光的遗迹,将我的情感与记忆再次指引向历史纵深处:自西秦岭岷江与祁连山的断裂层开始,我看到了一个来自青藏高原东缘湟水谷地的古老民族向东、向南迁徙的漫漫长途上,在汉江和渭水之间这块高峻绵延的山岭留下的精神光芒:华夏民族历经漫长迁徙与融合之后,在北秦岭与渭河之间寻找到的第一片生存乐土、打制的第一件石器、点燃的第一颗火种、烧制的第一件陶器、播种的第一粒谷物、刻画的第一个记事符号、构筑的第一座房屋……,在这里;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奴隶制国家、第一个封建制国家、第一个东方帝国,都诞生在秦岭温暖宽厚的怀抱里;还有老子、秦始皇、刘邦、刘彻、李世民,他们成就的千秋伟业,哪一个不曾经获得过巍峨高耸秦岭的荫庇?甚至,我们这个民族存留至今的称谓——‘大汉民族’,也是在秦岭汉水之间孕育并最终被确认的。”
如果将目光放得更远一些,我们还会发现:秦岭与我们民族的情感精神的纠葛,何止这些!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个本土宗教——道教,是在莽莽秦岭孕育、诞生并发展壮大的;沿着秦岭山脉进入关中和中原的印度佛教,也是在秦岭怀抱完成佛教文化的中国本土化过程的;还有,董仲舒在秦岭荫庇下的咸阳城,借助汉武帝铁腕政治实施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为儒家文化登上统治中国两千多年的皇权文化宝座,扫清了障碍。从此以后,以儒家文化为核心,以道教文化和中国佛教文化为基础的中国传统文化,在挺立在黄河、长江之间的这座苍茫山岭之间,迅速成长为一座规范和引领一个民族走向更大辉煌的巍峨高峰。还有,自昆仑山发源,历经跋涉与艰辛之后几近枯竭的黄河和长江,在秦岭养育的渭河和汉江滋润与激励下,才重新获得了奔流到海不复回的勇气与力量。
中国历史上,人为造就的名山大川太多了。秦始皇建立大秦帝国后四处封禅,走遍了三山五岳,唯独不曾给曾经养育了他的先祖,而且近在咫尺的秦岭赏赐一个名号。是这位千古一帝不屑秦岭的苍茫,还是不敢正视秦岭高迈的灵魂?是因为矗立在咸阳城外的秦岭,在这位傲视天下的始皇帝心目中比昆仑山更神圣,比泰山更加威严。因为在秦始皇看来,秦岭是秦人命运的保护神和决定秦人兴衰存亡的“龙脉”。所以建造阿房宫的时候,秦始皇明确下诏,不准采伐秦岭一木一石。于是没有皇权附庸,秦岭便显得朴素清雅;没有神权映衬,秦岭更显得真切宁静。在没有浩荡皇恩的保护下,秦岭就任花草万物在清流险峰之间花开花落,自生自灭;在没有香烟缭绕的颂扬与赞美中,秦岭就任袅袅炊烟在山林间升起,让历朝历代无家可归的灵魂,在他宁静的呼吸里栖息、修养。
朝拜秦岭归来的这几年,一想起山环水绕的秦岭山脉,我就想起了欧洲两座名山:阿尔比斯山和奥林匹斯山。对于根脉与昆仑山相通的秦岭来说,秦岭就是与欧洲自然地理,文化精神紧密联系的欧洲圣山阿尔比斯山,而昆仑山则是与欧洲的神话之山比肩的华夏神山。神与圣的区别,在于神无形无体,高居人世之上,而圣者则是孕育并造就人类生命、情感、精神、文化的智者。莽莽秦岭山脉就是造就中华大地人文地理,自然万象,并用一个民族的精神文化堆积起来的文化圣山。他不仅开启并凝铸了华夏大地上一个又一个开拓大疆土、凝聚大气象、铸造大魂魄的时代风雷,而且秦岭还以他圣神威严,襟怀辽阔的精神气象,孕育并见证了中华民族高贵丰满,绮丽多姿灵魂萌芽、成长、壮大的全部历程。
秦岭帝国
在秦岭山区穿行的那些日子,每次与群峰高耸,气势逼人的峰岭相遇,我就会想起这样一个问题:自西周以来,中国历史上那么多朝代,为什么紧紧依偎秦岭建都的王朝国力强盛,威震四海,而一旦都城远离秦岭,就会迅速走向衰亡?东周是这样,东汉也是这样。是历史的巧合?还是冥冥之中另有因果?
读柏杨《资治通鉴本末》系列《苻坚大帝》,柏杨在列举中国历史上堪与彼得大帝、拿破仑相提并论的“大帝级”皇帝时说,从纪元前27世纪算起,中国历史上总共出现过560个帝王,“然而,考察他们的行为(特别声明:不是听他们说的话,而是看他们干的事),够得上称为‘大帝’的,不过5人而已,一是前三世纪秦一任帝赢政,一是前二世纪西汉一任帝刘邦,一是四世纪前秦帝国三任帝苻坚,一是七世纪唐王朝二任帝李世民,一是十七世纪清王朝四任帝玄烨。”
在秦岭山间颠簸,闭上眼睛一想,柏杨先生确实一针见血。中国历史上能够文治武略并兴,创造出让世人引项膜拜的华夏帝国荣光的皇帝,不就是这几个人吗?而且最为奇怪的是,这五个朝代中的秦、西汉、前秦和唐代都城,都在紧紧依靠秦岭的关中地区。即便是在群雄争霸,王朝更迭如走马灯的魏晋南北朝和五代十国,那些短命皇帝选择他们试图实现俯瞰天下梦想的都城时,还是离不开秦岭环侍的长安和洛阳。
生在苏杭,葬在北邙。
这句话应该是宋代以后的说法。但其中也透露出一个信息,这就是横贯中国内陆腹地的秦岭山脉对一个王朝的兴衰,一个帝国的成长,实在是太重要了。历朝历代,凡是选择在以长安为中心的关中建都的王朝,面临的政治和军事威胁比较单一——这就是北方。因此,西周开国天子可以沉稳从容地推行他的礼乐治国之道;汉武帝刘邦没有来自秦岭以南的军事威协,才可以腾出手对付匈奴;有了秦岭守卫的太平盛世,唐太宗李世民也就有了闲暇心境,逍逍遥遥经营他的贞观之治。而皇宫王室一旦远离了秦岭,麻烦就大了。东周和东汉迁都洛阳,南宋偏安杭州,且不说这些王侯皇帝本事如何,单就是看他们遭遇内忧外患困境时捉襟见肘的窘态,就够难受的了。
离开南阳北上,我一直在洛阳附近秦岭东部余脉伏牛山和崤山深处出没。
陕西与河南交界处的秦岭山区,山势更加凌乱破碎。凌晨五点搭乘商南发往卢氏的长途汽车,整整七八个小时,公路在纵横交错的山岭之间盘旋绕行。这样的路程,一直到了三门峡才告结束。面对伏牛山区如巨浪迭起交错的崇山峻岭,我终于明白了公元前771年周平王将都城从镐京迁至洛阳的道理。
西周末年,申侯联合犬戎攻破镐京,斩杀周幽王,西周宣告结束。周平王即位后,面对国力衰微,周王室已经无力抵御北方少数民族侵扰的现实,只好根据卦辞指引,离开周人苦心经营300多年的关中,将都城迁至洛阳。洛阳与关中既有渭水、黄河沟通,又有秦岭余脉环绕,周围还有忠于王室的诸侯国晋国和郑国呼应。将国都从秦岭怀抱中心迁到洛阳,也许是让周王室香火得以延续的最后选择吧?然而让周平王不曾想到的是,远离秦岭主脊拱卫,周王室就像裸露在风雨中的一粒沙子,随风飘摇,每况愈下,已经没有力量守卫那尊象征着王权至上,国家一统的传国宝器的尊严了!
进入关中,我一直行走在渭河与秦岭之间的西安近郊。
平静的清晨,只要有风从骊山脚下刮来,我就会收住匆忙的脚步,屏住呼吸倾听。我试图从那沾满黄土腥味的微风里,品味一个又一个秦岭帝国在这里崛起的精神秘密。然而一切都是徒劳——宋代以前,中国政治、文化和经济中心围绕在秦岭与黄河之间,原本天经地义。以长安为中心的关中地区,就象一本深藏玄奥的大书,其中的人间气象,世事春秋,实在太丰富了,远非我这样的凡夫俗子所能读得懂。但有一个问题,我至今尚在一遍又一遍追问自己:如果没有了秦岭环绕下黄土浩荡,气象万千的关中沃野,中国历史上还会不会有西周王朝礼治天下、秦始皇四海归一、汉武帝开疆拓土、大唐王朝威震环宇的强大帝国崛起呢?
那天,在终南山下一座道观,我向一位孤独地守着一间茅草屋的修行者谈起我的疑问。老人望一望头顶的绵绵山岭,只说了一句话:“终南山是长安的龙脉。”
从神秘主义的角度来看,这也许就是最终的答案。
周人崛起于岐山周原,但强盛之时,都城已经迁至离秦岭很近的丰京和镐京。秦朝末年,刘邦和项羽最终的较量,还是取决于谁能够获得对以咸阳为中心的北秦岭沃饶之野的控制权。至于大汉王朝到了东汉时期的气息奄奄,唐昭宗被劫持到洛阳后大唐帝国大厦瞬间倾覆,好像都在从另一个角度诠释巍峨秦岭与中华帝国之间的某种神秘关系?一本《中国帝王龙脉探索》的书在解释中国历代王朝和秦岭的关系时说,关中平原东临函谷关,西连大散关,南望武关,南有秦岭屏障,可攻可守,龙脉地气,丰盈冲天,自然是诞生大王朝,孕育大气象的天赐嘉土,所以立都秦岭怀抱的王朝,必然国力强盛。威震四海。
8月下旬,秦岭山区的雨季开始了。从户县一带西行的日子,茫茫秦岭每天都浸泡在淅淅沥沥的雨雾里。然而一旦云破日出,秦岭上空便阳光朗照,氲氖升腾,关中大地浑厚与辽阔仿佛依然在暗示,秦岭怀抱里孕育的一个民族喷薄上升的魂魄气血,还深藏在这块生生不息的土壤里!
宋代以后的长安,已经不是帝王建都的绝佳选择。但在宋代以后,华夏帝国的形象,也日渐丧失了过去那种光芒四射的犀利光彩。
这到底是帝王们选择的错误?还是时光流逝过于匆忙的疏忽?
一份资料上说,自夏朝到明朝灭亡,秦岭以北的关中大地,发生过四百余次改写中国历史的大战。这战争结局就是一个帝国的灭亡,另一个帝国的诞生。
秦岭的山
如果没有穿越秦岭的经历,我可能到现在都不能把“山”和“岭”的含义,从形而上区分开来。
2004年夏天,整整60天,我就在横贯中国腹地,绵延1500多公里的秦岭山脉之中行走。从早到晚,我一睁开眼睛就能看到、一抬腿就触摸到、一张口就要谈论的,是矗立在南中国与北中国大地之间,如排天巨浪般汹涌连绵的崇山峻岭。晚上,无论睡在灯疏夜深的山间客栈,还是县城里依山傍水的宾馆,一闭上眼睛,白天翻越的那一道道苍苍莽莽的山岭,如具备了形体和精神一般,带着令人激动、亢奋、不安的激情,不容置疑地闯入我的梦境。
于是那段日子,山的呼吸,山的神韵,山的灵魂,整天整夜笼罩着我,震慑着我,召唤着我。我像一只小小的甲虫,盲目而又神迷情醉地从南到北,从北到南,一趟又一趟沿着山间河谷,在秦岭深处的山岭之间南北穿行。我甚至习惯了在盛夏如火的烈日下突然改变行走路线,从四轮生风,恨不得一口气逃出高山重围的长途汽车上跳下来,或坐在连一只飞鸟都看不见的山谷,任充满了秦岭山区蓝天和大地的知了的叫声将我淹没;或背着沉重的行囊,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地在山间行走。
这种时候,秦岭那显得温润柔美的山溪、河流,就在我伸手可及的山谷或湍急,或舒缓地流淌,高高的山岭从前后左右朝我怀中走过来。即便是那一座座在雾霭迷蒙的黎明和黄昏之际,如蹲踞在暗淡的天光下面的怪兽般让人心怀恐惧的奇峰峻岭,这时在我的感觉里,竟是那样令我心旌飞扬。
在秦岭,到底有多少座山峰,谁也说不上个确且的数字。从陕西凤县的凤州火车站坐车到略阳的路上,我留心过火车隧道口上的山头编号,到略阳还有一个小时路程,山头编号已经到了396个。也就是说,成昆铁路从宝鸡大散关进入秦岭,在南下二百多公里的路程中,每走不到一公里,就要翻一座山。这样计算起来,从甘肃陇南山地一直延伸到湖北神农架、河南伏牛山的秦岭,到底有多少座山,有多少道岭呢?
我没有统计过。
平时,我们已经习惯了把山和岭当作一回事,用“山岭”一词作为山和岭的通称。然而,当我就这样与秦岭相依为伴地度过六十多个日日夜夜之后,我才发现原来山和岭就象一棵树上的两片叶子,看似相同,其实是两码事。山是一座一座独立崛起的高峰,许慎对山的解释是“有石而高也”;岭则是由较为平缓的山组成的。如果山和岭没有截然的分野,中国古代那些长于咬文嚼字的文人在创造的“翻山越岭”这个词时,为什么说山是需要“翻”的,而岭则可以“越”过呢?
一道道山岭是秦岭高大的身躯,一座座山峰是秦岭高高隆起的脊梁。山与山相连,岭与岭沟通,组成了这座横贯中国腹地,被迷信的中国传统文人称为“中国龙脉”的秦岭。走遍秦岭,自西到东排列的崦嵫山、天台山、太白山、华山、终南山、武当山、崤山……,不仅从地质地貌上结构了绵绵秦岭山脉的主体骨架,而且从精神层面上蕴含、开拓、衍生了历史和文化意义上的秦岭。在丹凤时,诗人慧玮和远舟指着县城后面一座孤零零崛起,泛着铁青色的山峰问我,你看商山像不像一个“商”字?收住脚步仔细瞅一会儿,我不禁惊讶地喊了一声:“那不就是大篆里的商字吗!”后来查县志,《丹凤县志》上说商山之所以叫商山,是因为“形似商字,汤以为国号,郡以为名。”看来尧舜时代把这里建的国家叫商,后人把封邑于商镇的战国时期改革家卫鞅叫商鞅,都是沾了商山的光的。秦人最早居住的天水一带,在秦岭北坡西部余脉的秦岭山地,与西部戎狄相去不远,过去被称为西垂。屈原以为现在被叫做齐寿山的崦嵫山,就是太阳落山的地方:所以便在《离骚》慨叹“吾令羲和弥节兮,望崦嵫而勿迫。”汉阴和紫阳,是一条汉江边上的两只丝瓜,秦岭就势南下之际,在汉江谷地上直愣愣崛起一座凤凰山,一下子就把紫阳县逼到了大巴山下。凤凰山上有座山峰叫毛公山,据说从汉阴县城远远望去,山体酷似毛泽东卧像。汉阴县委宣传部的王涛说,几年前毛泽东的女儿李敏站在汉江岸上,那座毛公山,竟潸然泪下。
查阅秦岭资料时,我发现古人对秦岭的评价只有五个字:“天下之大阻。”
秦岭山区几乎所有的县志在描述本县地域时,都使用过“弹丸之区,千岭屏障,万溪襟带,幽林菁谷,最易伏戎,故成为历代兵家用武之地。”为了争夺天下,刘邦可以在高山峻岭之间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为了杨贵妃能吃上新鲜荔枝,唐明皇可以差驿马飞牒从午子道上到两千余里外的涪陵运送荔枝。然而对于生活在秦岭山里的老百姓来说,这连绵的山岭,横空出世的山峰,是横亘在他们今世与来生之间的一座高墙。谁想逾越它,就得一生的精力和代价。从老县城出来,在黑河上游峡谷里一个叫沙子梁的地方,跟一位去后畛子探亲的老人说起太白山上的土匪,他说太白山下的黄泥巴梁、活人坪梁、龙草坪、牛背梁,过去都是“大王”出没的地方,从老县城到洋县的华阳镇,如果能活着翻过活人坪梁,就可以长长地舒一口气了。秦岭南坡的陕南和湖北西部,人们至今还处在东山一户,西山两户的散居状态。听说山阳、柞水、镇安交界处的高山上,有几户人家至今还生活在与世隔绝的原始状态。陕西山阳和湖北陨西交界处的漫川关镇邮政支局一个镇的邮路在山岭之间环绕200多公里,4名乡邮员,出一趟班,骑摩托跑,也要花3天时间。南郑县牟家坝街上,一位老药工说,当年他跟师父上太白山采药,一来一去,至少要用半个月时间。
兀立的山峰给了秦岭高峻伟岸如顶天立地的男人的气质,绵延的山岭让我觉得秦岭就是一位历尽沧桑,满腹经纶的智者。在翻越宁陕与户县之间的秦岭梁,广货街到柞水之间的营盘梁,褒斜古道上的狮子岭、傥骆古道上的兴隆岭的时侯,虽然我常常都有一种穿越生死界的恐惧,但一旦与一段仅存于古老的秦岭之中的历史情感相遇,我的内心就会涌起一种莫名的喜悦和振奋。那些日子,我就是秦岭痴情的追随者,成天都沉醉在那些或高大险峻、或端庄秀丽、或气势磅礴、或险象丛生的峰岭对我的刺激、压迫、召唤、覆盖之中,我一次又一次地怀着惶恐从大山深处逃出来,又一次次迫不及待地急匆匆转身投入峡谷纵横,群山如浪的山岭之中。
在山里呆得久了,我对秦岭的山山岭岭竟有了一种依恋、依赖、难以割舍的情感。一旦远离与我日夜相处的山岭,我就感到空虚得难以忍受。只要走进天荒地远的山林之中,我就会精力充沛,激情飞扬。以至于后来到了秦岭北坡的豫西平原和关中平原,我竟象一位热恋中的情人,恋恋不舍地一次又一次深入到秦岭腹地,或一个人茫无目的地在山谷里穿行,听满山遍野知了的鸣叫在山谷轰鸣;或静静地坐在山崖上,看拔地而起的山顶云起云落。
8月26日,即将结束这次秦岭之行的前几天。忍不住那巍峨的山岭的诱惑,我又一次冒着大雨从蓝田出发,从水陆庵附近进入终南山,沿312国道穿山越岭,朝秦岭深处商洛北部的牧护关、黑龙口而去。云雾在林立的奇峰之间翻滚,公路在幽深的峡谷之中穿行。“佛爷腰”、“黑光岩”这些听起来都让人胆战心惊的地名,从车窗外闪过,陡峭的峰岭让我再一次沉浸于巨大的惊悸与幸福之中。直到这时我才发现,秦岭的山岭已经成为我感情和灵魂不可分割的部分。愈是深入到秦岭的内心深处,我荒芜的情感就愈益频繁地被那一座座看似沉默,其实无时无刻都涌动着山呼海啸般生命的律动的山岭,唤起一种我此生从来没有过的冲动、颤栗、振奋和惊悸——我平生第一次发现,在长江与黄河之间,除了人,原来还有一个有血有肉,有过去和未来,有魂魄和精神的庞大群体,那就是紧紧围拢在1500公里秦岭山脉之间的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群山峻岭!
汉字的魅力
让刚刚诞生的文字具备一种让人心动的美感,还不是当年居住在渭河流域的大地湾人和半坡人将他们对世界万物的印象以一种象形图案刻画在陶器上的最初愿望。然而,恰巧是原始人类对文字和世界那种朦朦胧胧意识催生的中国汉字朴拙迷人的线条,让人们至今对大地湾和半坡人留在陶器上的那些刻画符号所呈现的审美情趣沉迷不已。
大体是由于汉字自它们伴随渭河古老涛声诞生的那一刻,就在承担记事功能的同时,已经具备了一种形神兼备的审美趋势的缘故吧?汉字在它发展成熟之后,便立即从单一的记事符号中脱身而出,上升为一种供人欣赏、品读、把玩的艺术。
甲骨文诞生的时候,渭河流水已经将在自己浇灌下经大地湾人、半坡人和后来仓颉一手哺育的汉字种子,传播到了中原。在那里,这些沾染着黄土芳香的文字被刻写在龟甲或兽骨上,用以记述殷商时期的重大事件。但那些承袭了渭河流域最早诞生汉字基本形态的记录者,在有更多的文字可以记录更多、更复杂的事物的同时,由于刻写工具和刻写材料状况不同,让大地湾人、半坡人创造的那种似是而非的汉字书写形态,朝着书写艺术的境界大大前行了一步。
当初,那些俯身在零碎龟甲兽骨上刻写后来被称为甲骨文的书写者,还没有意识到发端于渭河中上游的汉字,在他们手里完成族群演化之后,即将上升为一种独立的审美艺术。因为那时的甲骨文,仅仅是书法艺术诞生的童年时代。它的成熟与发展,还需要更深厚的历史和文化土壤,需要更多的人在不同质地的书写材料上以更加多样的方式进行书写,我们才能看到汉字艺术更加真实的艺术魅力。
就这样,当转身朝诞生过中国最早汉字的渭河流域遥望的时候,我们看见了周原和渭河平原上甲骨文之后金文、石刻文所绽放的让人眼花缭乱的艺术光芒。那种文字的光芒下面,更多的文字被书写者内心的激情唤醒。那些俯身文字的书写者,也被他们刻写在青铜器物、石碑、石头上或者后来书写在竹简、纸张上的汉字迷人风采深深陶醉。
公元七世纪到十世纪,渭河和它的其他七条支流环绕的长安城,商业、文化和艺术的高度文明,已经将它打造成当时的世界艺术中心。大唐初年,长安城即将诞生像后来的柳公权、颜真卿这样的书法大家。然而一个偶然的机会,当埋藏在宝鸡市凤翔县三畴地下一千余年的十个形状如鼓的古代石刻作品被发现的时候,还是在已经书法名家高手林立的长安城引起极大震动。后来的杜甫、韦应物、韩愈,都对一千年前生活在渭河之滨的书写者和石刻工匠联手创造的这十个体势整肃,端庄凝重,笔力稳健的大篆石刻艺术精品而赞不绝口。直到这时人们才惊喜地发现:原来中国书法艺术的根源,在大唐都城附近的渭河两岸!
这十个形状如鼓的石刻作品,就是后来被称为中国石刻之祖的石鼓文。现在,如果沿渭河顺流而下,或者从西安经咸阳逆渭河而上,矗立在宝鸡城区渭河南岸的石鼓博物馆,就是后人为怀恋诞生这十个将中国汉字提升到精美绝伦的书法艺术空前绝后高度的石鼓而建造的。博物馆附近渭河岸上,还有一个叫石鼓镇的地方。
石鼓文诞生的时候,那时叫做陈仓的宝鸡渭河南岸不是一片荒芜,就是淹没在渭河下面的渭河河道。因为那是距盛唐已经过去一千年有余、距现在2800多年的春秋时期。
公元前761年,为从西戎手里在收复周王室赏赐的岐山、沣水一带土地阵亡的父亲秦襄公守了三年孝的秦文公,带领700士卒,佯装狩猎的样子,从渭河上游天水境内来到渭河中游宝鸡,探听占据在这里的戎族虚实,踏勘迁都地点。从现有史料可以看出,秦文公此行最大的收获,是确定了将秦国都城从天水境内的西垂宫迁移至陈仓。如果没有石鼓文出现,我们自然不会知道以游猎为名,即将实施对盘踞在岐沣之地的西戎复仇性进攻的秦文公,还曾经在这一带游山玩水,赋诗题词,并在不经意间为后世留下了中国最早的石刻艺术作品。
这十个以籀文,即我们所说的大篆记述秦国国君游猎之趣的石鼓诞生时代,至今存有争议。其实,石鼓文到底诞生于周宣王、秦襄公时期,还是诞生于秦文公时代并不重要。对于在渭河两岸孕育数千年,已经从甲骨文和金文中脱胎换骨,彻底幻化为一种书法艺术的的石鼓文来说,它那从刻画文字符号中涅槃的书写方式和结构形态,诗与字浑然一体,充满古朴雄浑之美的审美情趣表明,渭河古老神韵,让中国汉字在它的故土获得了艺术上的重生。
如果要从源头梳理汉字上升到书法艺术的过程,我们还必须从诞生于西周,盛行于秦代的石鼓文上出现的籀书——大篆,再往回走,在弥漫在渭河北岸的周人所创造的青铜之光那笔笔入石的青铜铭文里,寻找书法艺术最初的呼吸。
那么多绽放着黝黑凝重幽光的青铜器物摆放在一起的时候,一种神秘和悠远的情绪就会悄然袭来。但当俯身还残留着岁月绿锈残迹的青铜铸造的礼器、祭祀器和生活用器上,那铭刻在青铜器内侧、底部,一笔一划,直笔转折,锐利如金石的文字之际,我们所看到的不仅仅是那些正在成长中的汉字所记述的三千多年前生活在渭北周原上的西周王室、贵族和庶民百姓多姿多彩的生活场景,还有这些青铜铭文的书写者和镌刻工匠,面对中国汉字所激发的那种让人着迷的激情与创造才华。
我此生见到最多的青铜器铭文,是在宝鸡青铜器博物馆看到的。
甲骨文在殷商出现的时候,其功用仅仅局限于占卜问卦。后来虽然出现了青铜器,但商代可以从龟甲兽骨上转刻到青铜器上的铭文寥寥无几,书写风格也还笼罩在甲骨文阴影里。直到生活在渭河北岸台地上的周人,将一度东移中原的中国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再度扭转到渭河流域的关中平原之后,一个全新的时代让甲骨文脱胎换骨。以周原为中心纷纷诞生的青铜器铭文钟鼎文的出现,预示着中国书法艺术迅速成长时代来临。
西周时期的金文或曰钟鼎文,是由书写者和青铜器、青铜铭文制作者共同完成的书法艺术。身为王室贵族或者青铜铭文的书写者,将文字用笔(应该是毛笔吧?因为在5000多年前渭河岸上的陕西临潼姜寨遗址,我们已经发现了人类绘制彩陶纹饰的毛笔痕迹)书写在青铜器软坯上,然后由工匠用只有他们熟悉的特殊工艺,按照书写者的笔法、线条,显示在青铜器上,或以阴文,或以阳文镌刻到泥胎上,最后连同青铜制品一起放到窑窖中高温烧制。一件件青铜器烧制出窑,那些刻写在青铜器的铭文,也就与一件件青铜器一起出现在了遥远的西周时代。
这种在青铜器底部和壁部镌刻或雄浑典丽,或严谨端庄的金石作品过程,我们现在只能凭想象去复原。让我感到惊讶和震惊的是,三千多年前包括《毛公鼎》《大盂鼎》《散氏盘》在内的钟鼎文书法精品,竟都是在西周王朝雄踞关中渭河之滨的周王朝昌盛期诞生的。
宝鸡境内琳琅满目的青铜铭文绽放的金石艺术光芒还在向三千多年前的中国大地四面八方弥漫的时候,《石鼓文》出现了。
公元前770年,周王室被迫东迁洛阳后,周天子将管辖渭河流域的权利赏赐给了还生活在渭河上游天水一带的秦人。进入关中之后,秦人的抱负和愿望,已经远远不是统领一条渭河上下的子民。更宏伟的理想在不远的前方呼唤着他们。除了战略上的征伐,秦人还需要文化上的占领。《石鼓文》匀称的笔画、圆整的笔势、均匀的线条和工整的线条都告诉我们,一种比青铜铭文钟鼎文更趋于完整和完美的汉字大篆,已经在秦人成长过程中诞生并走向成熟。
刻在青铜器上的钟鼎文,在整个青铜时代还将延续。但《石鼓文》出现后,中国汉字成为一种独立于书写工具之上的另一种艺术的可能性已经凸显,中国书法艺术走向更为广阔天地的大门从此被打开。接下来,秦文公后裔秦始皇统一六国后,又一次与当年仓颉收集整理文字有异曲同工之妙的文字改革运动,在秦始皇倡导下,将由丞相李斯完成。
秦始皇时代的文字改革运动,就是我们所熟知的“书同文”。
那时候,大篆的繁复难认和书写难度大,已经到了非改革不可的地步。李斯在收集整理并甄别六国文字优劣差异时发现,齐国和鲁国使用的蝌蚪文结构简单,笔画俭省,便以当时流行于秦国的大篆为基础,将大篆笔画予以删减,吸取蝌蚪文优点,创造出一种全新的文字小篆,作为全国统一通用的规范文字,在全国推广。
秦始皇创建大秦帝国,本身就是一次史无前例的革命、革新和创新。秦朝建立之初,也是中国历史上一个罕有的革故鼎新时代。所以,就在李斯改造的又叫秦篆的小篆成为全国通用文字的时候,还有人在琢磨用另一种形态结构中国汉字。这个人是为囚犯,叫程邈。
KI3/WR74BmGhUKdl2rEXHA==程邈是秦朝县衙里的一位抄写吏,不知道犯了什么事被关进监狱。那时小篆已经推行,作为天天抄写公文的小吏,蹲监狱的日子过于寂寞。于是他便琢磨,如何将小篆改造出另外一种更便于书写,又美观大方的文字。就这样,被关在渭河支流泾河流经的陕西淳化县云阳监狱的程邈,用十年功夫,创造出一种书写更为简便,美观大方的文字隶变,也就是我们现在使用的隶书。
由于创造了隶书,程邈不仅被秦始皇释放,还任命他为御史。这种彻底打破古汉字书写规范的隶书,从笔画结构等方面,也为楷书诞生奠定了基础。虽然程邈创造的隶书在一开始只限于劳改犯人和狱卒一类的下层官吏使用,但到了汉代,这种以蚕头雁尾,一波三折,庄重大方见长的书体,已经从渭河流域开始,弥漫至全国。到现在,我们从中国大地林立的碑石和摩崖石刻上看到的汉魏隶书精品,几乎都在渭河流域。
与岐山相邻的麟游,在渭北黄土丘陵上。境内纵横交织的沟壑间有不少大小不一的河流,她们虽然同属渭河流域,但一条自西南进入麟游的千山山脉支脉页岭山,却让麟游南北的河流分别流入北面的泾河和南面的渭河。不过,无论进入渭河的流水流多远,它们每一滴奔跑的水珠,最终还是要汇入渭河。隋唐时期,麟游是大隋和盛唐皇家避暑圣地。成天劳于案牍,或烦心于你争我斗的宫廷斗争的皇室成员来到这块清凉的高地,也就有了远绝尘世的逍遥与自在。于是笙歌艳舞之余,赋诗题碑,成了皇室贵胄以及尾随而来的文人雅士消耗悠闲时光的必修功课。在唐高宗李治留下《万年宫铭》之前,欧阳询的《九成宫醴泉铭碑》已经屹立在那里了。
《九成宫醴泉铭碑》出现的时候,大篆、小篆和隶书已经成熟,草书、行书、楷书已经出现,中国书法艺术还在等待一个大家林立,精品迭出的集大成时代。欧阳询矗立在渭河北岸的天下第一楷书出现后,这个时代也就伴随着大唐盛世的到来翩翩而至。
盛唐的中国大地,是中国历史上文风最为鼎盛的时代。各地为官的官宦、四处漫游的文人雅士、隐居寺庙的修行者,几乎都是盛唐文化之风积极的倡导者和推动者。这种文化之风的源泉,在渭河环绕的都城长安。以我们现有的笔墨,已经无法再现大唐盛世长安城文风蔚然,中国书法艺术登峰造极的壮观景象。但当我们在记忆深处与欧阳询、张旭、颜真卿、柳公权这样的书法大家相遇的时候,我们只能说,盛唐时期流经关中大地的渭河,几乎一半是流水,另外一半则是那些为后世留下众多精美绝伦碑帖的书法大家临池书写之际留下来的醉人墨香。
如果有人要身临其境地理解大唐盛世中国书法艺术的独矗高峰,还有一个方式,那就是从诞生过《石鼓文》的宝鸡开始,自西向东,沿渭河在掩映在山水之间的山间寺庙、古城街坊之间行走寻觅。当然,如果到了西安碑林,你就可以从那里珍藏的众多石碑中,探寻到滔滔渭河让古老的中国汉字充满迷人魅力的所有秘密。
青铜的亮度
2006年,一篇新华社播发的《一锹铲出西周青铜器六位农民意外发现窖藏文物》消息,成为当年岁末中国文化界最引人注目的新闻。这篇播发于11月10日的新华社消息说:“陕西省扶风县五郡村的6位农民日前在修水渠时偶然发现一窖青铜器,经考古人员发掘后主要出土27件(组)共计100余件西周青铜器。专家认为,部分铸有铭文的青铜器涉及召公等四五个家族,有的铭文长达110多字,其流传对研究西周中晚期的政治、社会等具有重要价值。”截至现在,仅周人当年安身立命,创业发展的宝鸡境内发现的3万多件青铜器中,有一万多件是生活在渭河两岸的农民建房耕地时发现的。
青铜器出现,是人类走向新的文明重要标志。以青铜这种由铜和锡合金铸造的宗教器物和生活用品,夏商时代已经出现。但那时这种贵重器皿只有王室成员、贵族和掌握祭祀权利的神巫阶层拥有。然而,当这种人类最早制造的金属制品大量出现在渭河北岸的周原之际,这些一度只作为人神之间沟通工具的祭祀礼器和王室贵族专属用品的青铜器物,在大量酒器、食器、水器的出现后,开始恭下高贵的身子,走向西周社会世俗生活。
一群赤裸着膀子的汉子出现在遥远的视野。火烈的骄阳炙烤下,他们每个人的皮肤都和眼前堆放的金光灿灿的黄土陶泥有着同样颜色。这些两三千年前在岐山县凤雏村周人都城岐邑干活的人,是西周青铜器制作工厂的工人。他们是一群有明确分工,掌握了各种娴熟青铜器制作技术的劳动艺术家。这些人被分为制范、冶炼等工序,分工合作,共同完成一件青铜器具。制范工用眼前这些可以用来烧制陶器的黄土泥巴,按照已经设计的各种器物图样和纹饰,制作出鼎、壶、簋、尊等器具陶范,并在陶范内壁饰以花草植物、飞禽猛兽、山水云龙之类装饰图案。制作青铜器的陶范,一般有内范和外范。内范与外范相结合,才能组合成可供制作一个完整、可供装盛物品的青铜器具模具。青/gTzOXfnq4cmLFCOFcRpGCkbdUYngYcfsJAtEF62duI=铜器的装饰图案和纹饰,一般在外范上;如果拥有这器物的王公贵族有特殊要求,以当时流行的钟鼎文为表现形式的铭文,也被一次性制作在陶范上,与青铜器一同诞生。
陶范制作好后,旁边熊熊燃烧,温度高达摄氏1000度以上熔炉里已经融化翻滚成液体的铜与锡合金铜水,就被浇注进由内范和外范组合而成的陶范之中。铜水冷却之后,黄泥陶范被击碎,一只造型别致,纹饰生动的青铜器破土而出。刚刚制作的青铜器,是如黄金一般金光灿烂的土黄色,只是埋藏在地下经年之后日积月累生锈,我们现在从几千年前的地下挖掘出来的青铜器,才是绿锈斑斑,青光幽幽的样子。
用于青铜器的陶范是唯一的,即制作一个青铜器,就要制造一套陶范,也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模具。宝鸡境内先后出土的西周和秦朝的各种青铜器多达三万多件。凭借这个数字,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在整个西周和秦代,渭河两岸的关中平原该遍布着多少制造青铜器的作坊啊!
人类青铜文明时代,最早出现在五六千年前的西亚两河流域。原始社会末期,中国社会进入青铜时代。中国发现最早的青铜制品,诞生在公元前十六世纪商汤立国前后。尽管商代诞生了曾经是当时中国最大的商代青铜鼎氏母戊大方鼎,但殷商时期可以制作的青铜器品种只有鼎、鬲、觚、尊、瓿、罍等器物,制造工艺尚属发展阶段,也极少有铭文。这些青铜器主要用途是用于祭祀、赏赐和征伐。待到从渭河北岸周原崛起的周人为殷纣王朝送终,周人在渭河之滨发展改进青铜器制作技术水平后,中国的青铜冶炼和青铜器制作水平,才达到了一个历史上空前的高度。
1976年,一座西周时代窖藏在渭河下游陕西临潼零口乡被发现。在这座被尘土掩埋两千多年的的窖藏里,考古人员发现了一尊圆形,侈口,鼓腹,双兽头耳垂珥,作兽首口衔鸟头状,圈足下附带方座的西周盛食器簋,也就是青铜制作的碗。这尊后来被命名为武王征商簋的青铜器,是周武王灭商后以从朝歌缴获的战利品铜奖赏后,这位叫利的部下有司,为纪念武王灭纣之战,就用周武王奖赏的铜铸造了这个簋。
武王征商簋底部有四行32个字,记录了周武王直捣朝歌的灭纣之战全过程:“有武王征商,唯甲子朝,岁鼎,克昏夙有商,辛未,王在阑师,赐有事利金,用作檀公宝尊彝。”意思是武王伐商,甲子日凌晨岁星正当其位,宜于征伐;战胜商朝八天后的辛未日,武王在军队驻地赏“有司”利以铜,利觉得很荣耀,就用武王奖赏的铜铸造宝器,以纪念这件事。
西周时期青铜铭文的出现,不仅让青铜器成为艺术品,而且兼有了记录历史的意义。
汉宣帝是西汉第十位皇帝、汉武帝曾孙。神爵四年(公元前58年),这位内政上文治煌煌,固疆拓土上武功赫赫的皇帝,得到一只当时被称作美阳(即现在扶风县法门镇)的周原故地农民出土的青铜鼎,惊喜万分,以为是祥瑞之兆,欲供奉在宗庙,标榜后世。但这只青铜鼎到底是做什么用的呢?有人辨认青铜鼎铭文后得知,这是西周时期一位叫尸臣的大臣被派去到旬邑做官,周王给他赏赐了旗子、玉戈和华丽的衣服,于是这位叫尸臣的官员专门制作了这只青铜鼎。
这是历史上中国发现青铜器的最早记录。它的出土地点,就在让中国青铜之光达到顶峰的渭河流域。
得了赏赐要制作青铜器做纪念,祭祀、宴饮、朝聘、丧葬、征伐要制作青铜器。这还不包括鼎、方鼎、鬲、甗、簋、簠一类的食器,觚、爵、觯、角、觥、斝、盉、尊、卣方彝、罍、盉、壶之属的酒器,盘、匜之类的水器,以及陈列器、乐器、兵器等。可见,几乎在整个西周时代,青铜器不仅渗透到了西周生活的每一个细节,而且器形愈加丰富、使用更加广泛、制作工艺水平更加成熟,艺术和文史价值也更高。
端坐在渭河之滨的宝鸡青铜器博物馆,荟萃了数千件渭河两岸沉睡千年的青铜器精品。展室内那淡淡的灯光,将最明亮的部分照在静静安放的青铜器上。沉默的青铜器无声绽放的淡淡幽光,让人的思绪很容易回到渭河流域被青铜器的光芒照射得一片金黄的周秦时代。
一件叫做何尊的祭祀器上“宅兹中国”的铭文,让人怦然心动。这是“中国”一词第一次出现在汉语书写的文字中。铭刻在何尊上122个铭文,是周成王在祭祀大典上对王室小字辈的训诫。
那时候,西周都城已经迁至渭河支流沣水西岸的镐京。周武王在世时认为,商朝已亡,周人要统治天下,还需要占据中原之地,并设想在南洛河和伊水之间的洛阳建立东都成周。计划未及付诸实施,武王去世了。周成王即位后,先派召公到洛阳一带勘察都城位置,随后又和周公实地考察,决定在洛阳兴建东都。何尊铭文记述的,是在周成王决定在洛阳兴建成周,祭祀周武王的祭祀仪式上,以何尊制造者先祖忠心耿耿追随文王和武王灭商,周武王当年曾祭告天下,将以洛阳为中心,统治天下的历史训诫后代:“余其宅兹中国,自兹乂民。”
后来,“中国”也就成了我们这个国家的称谓。
1946年10月,蒋介石六十寿辰在南京举行。在国民党教育部和文物研究院为配合庆祝蒋介石六十寿辰举办的抗战期间散失文物回归展示的“文物还都展览”上,清末道光年间岐山县当京乡发现的稀世宝鼎毛公鼎,终于结束了它将近一个世纪颠沛淋漓的生活,与世人见面。几十年来,让许多与毛公鼎命运相连的各界人士无法释怀的,不仅仅是这尊诞生于周宣王时代的青铜名器所具备的文物价值,更有其中499个铭文所承载的那段历史,以及那些精美铭文所蕴含的艺术价值。
西周时期渭河北岸的周原和关中境内渭河两岸,是青铜的世界。刚刚铸造来的青铜器金灿灿,光芒四处弥漫。岐邑、沣京、镐京和其他一些贵族封地,星罗棋布的青铜器制作作坊火光冲天,热浪滚滚。专供周王室生活起居的生活用器、宗庙使用的祭祀用器、贵族宴饮使用的酒具、作战使用的兵器、王公贵族死亡后的陪葬用品,一件又一件从这里诞生,随即又随着岁月更迭,被埋藏在地下,或者散落郊野民间。但它们不朽的光芒依然在地下绽放微光,那些刻写在器物上的铭文,还在幽暗的地下无声讲述这些器物和它的主人的传奇经历。
从公元前1046年周武王建都镐京,到公元前771年周幽王在临潼被犬戎所杀、周王室被迫东迁洛阳,西周到底在渭河两岸制造了多少金光灿灿的青铜器?还有多少青铜器和它所记述的秘密至今掩埋在地下?
没有人能够说清。但有一个事实是,从渭河之滨点燃的青铜光芒,随着周天子影响力,将那种耀眼如黄金的光芒,洒遍了中国大地的南方与北方,东方和西方。直到后来的秦汉时期,青铜器的生命力和光彩仍在延续。
西周走了,秦人来了。
秦人,这个在渭河上游天水境内生活的时候已经制造出以印模打制青铜铭文秦公簋的民族,在从周王室的奴隶变成周王室盟友和西部诸侯国的过程中,很早就学会了制造更加精美的青铜器。只不过秦人在学习青铜器制造技术的同时,更汲取了青铜器器物所包含的那种冷静、尖锐、所向无敌的铁血精神。所以在秦人沿渭河向东的路上,我们除了可以看到他们制造的如西周时期一样丰富多彩的青铜生活、祭祀用具外,秦人已经将青铜铸造技术用于锻造质地精良的青铜剑、青铜铍、铜戈、铜戟、铜矛、弩机、箭镞、铜殳等可以征伐杀戮的青铜兵器。在现代人看来,用青铜制造作战使用的剑,由于青铜韧性限制,最长只能做到60公分,但秦国制造的青铜剑,长度竟可以达到100公分!
如果走进渭河岸边的秦俑馆,面对兵马俑坑里出土的4万件几乎全由青铜铸成的青铜兵器,我们只能承认这样一个事实:在青铜光芒锻造的那个青铜时代,是青铜器散发的冰冷、坚韧的幽光,照亮并开拓了秦人通往东方第一帝国的梦想之路。
终南仙境
渭河在周至县境内的最大支流,是发源于太白山二爷海、流经周至老县城附近然后从群峰高叠的秦岭山谷中向北,流向渭河和古都长安的黑河。现在,黑河在即将从群山之间奔流下来,进入渭河的之际,被周至县马召镇后面山脊之间突然筑起的一道大坝截断了奔流的去路,黑河之水就在那里的高山之巅形成一座水波浩淼的黑河水库。那里是西安城市用水水源地。水库旁边,曾经孕育了白居易《长恨歌》的仙游寺法王塔倒影,荡漾在高山平湖之间。
如果站在法王塔朝西望过去,还可以遥望楼观台的依稀背影。
茫茫秦岭从甘肃甘南临潭县白石山起步东行不久,就与渭河相遇了。穿越甘肃和陕西之际,秦岭与渭河就像一对相依为命的兄妹,一路并肩而行,相互照料。到了接近十三朝古都长安附近的眉县到蓝田一线,渭河进入关中平原腹地,流水变得愈加开阔从容,与渭河结伴而行的秦岭,也骤然间变得愈加高峻挺拔起来。纵横其间的幽谷峰岭,起伏跌宕,神秘莫测。
这一段秦岭,就是终南山。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终南山成了中国历史上道教神仙、云游道士和远离俗世的隐士高人聚集的神秘家园。从《诗经》“终南何有?有纪有堂”的记述可以断定,早在西周时期,与西周都城镐京隔渭河相望的终南山,就是先秦时期贤人高士云集的地方。只不过那时候道教还没有诞生,往来于群山密林深处的那些高人,大抵都是如隐居崆峒山的广成子和在楼观台结楼修行的尹喜一样,渴望通过隐居修行,达到如庄子《逍遥游》所描述的“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病而年谷熟”神仙境界的修行者。但到了汉唐以后,渭河凝望的终南山,就从凡夫俗界中逐渐脱离出来,成了神仙和隐士的专有家园。
沿渭河再度进入蓝田和楼观台依靠的终南山崇山峻岭之际,沉寂已久的终南山已经变得热闹非凡了。这大概缘于二十多年前美国人比尔.波特寻访中国当代隐士的那本书《空谷幽兰》沉默十数年后,一位美国作家在终南山的短暂旅行,让中国文化史上一个被大家遗忘已久的秘密再度引起关注的缘故吧?
去年夏秋之交,当我再次进入渭河南岸这片面茫茫山岭边缘的时候,面向古城长安的秦岭北坡众多沟峪、高山、密林深处,高矗的经幡伸出林梢,各式各样隐居者居住的石屋、窝棚、洞穴密布在山崖、林间。文学编辑张剑锋隐居终南山事件,正被媒体炒得火热。
从草堂寺出来,望着一场大雨后圭峰上缭绕变幻,神秘莫测的云雾,我一直不清楚,现在的终南山是不是真的还有5000隐士在重现历史上隐士云集,风餐露宿的古代生活?不过,在历史上自从渭河流水让关中成为中国古代文化中心之后,终南山就成了中国神秘文化的一个喻体和归结。
“隐士是中国保存最好的秘密之一。他们象征着这个国家许多最神秘的东西。”这是比尔.波特上世纪八十年代跑遍终南山后得出的结论。2004年行走秦岭和这次追随渭河足迹行走的时候,《空谷幽兰》这本书一直跟随着我。我也曾经在2004年进入终南山密林深处,面对曾经留下过去和当代隐居之士生活气息的古洞石屋长久驻留过。
如果要寻找历史上有名有姓、最早在终南山的隐居者,也许就是在函谷关挽留老子写下《道德经五千言》的尹喜,还有后来隐居在商山的秦朝四位博士东园公唐秉、夏黄公崔广、绮里季吴实、甪里先生周术。到了西汉初年,帮助刘邦打下大汉江山过程中立下大功的张良,也从原本可以得到令人羡慕的爵位赏赐,广田豪宅,美女金钱的俗世中脱身而出,遁出长安城,渡过渭河,回到终南山密林深处,享受他梦寐以求的饮风吸露,云游四海的神仙生活去了。
如果从渭河支流沣河流出的沣峪口进山,高山上、山林间随处可见的被遗弃了的石洞土室,是已经还俗或者云游别处的当代隐士留下的遗迹。而高山之巅旗幡下面隐约可见的建筑,是迷恋于终南山谷幽林密,清流山岚的隐居者,试图达到灵魂与天地自然相通境界的当代隐士修行之处。
“现在人们所说的‘终南山’这个词,既是指西安南面四十公里处的那座两千六百米高的山峰,又是指与之相毗邻的东西一百公里以内的山峦。但是三千年前,‘终南山’是指从河南省的黄河三门峡的南岸,向西沿着渭河,直到这条河的源头—位于甘肃省的鸟鼠山—为止的所有山脉,长达八百公里。”这是当年美国人比尔.波特概念中的终南山。比尔.波特还这样阐述他终南仙境的印象:“这部书关于西部群山的章节,始于三门峡南面的那些山,然后向西沿着终南山和昆仑山一直到达乔戈里峰,并且超过了乔戈里峰。在它们神秘的群峰中,坐落着帝(天神中之最高者)在尘世的都城,那儿还有西王母(月亮女神,长生不死药的施与者)的家。另外还有一些山,萨满们在那里收集配料,自己炼制长生不死药,并飞升上天;在那里,死得早的人也要活上八百年。在此期间,他们随心所欲,尽情享受;那里是太阳和月亮睡觉的地方;在那里,一切都是可能的;那里的动物奇形怪状,令人难以置信,无法描述。”
在这里,美国人比尔.波特显然接受了中国古代将秦岭统称为南山、终南的影响。同时在他意识里,终南山与渭河显然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其实,历史上的终南山和往来于云雾飘渺的终南山之间的神人、仙子和修行者与这座神秘山岭的关系,远远要比比尔.波特的描述生动、具体的多。
户县草堂寺西边,从终南山流入渭河的河流叫甘峪河。甘峪河流经的祖庵镇重阳宫,是活着的时候就被元世祖忽必烈封为重阳全真开化真君的道教全真教创始人王重阳早年修行和死后葬骨之地。
重阳宫大门正对着的山岭,就是终南山上的一座高峰圭峰。
这位死后被列入道教神仙谱的全真教教主,出生和修炼的地方,都在渭河两岸。他的老家在渭河北岸的咸阳,后来出家,来到终南山下的祖庵镇,将自己关在一个叫做活死人洞的洞穴里修行。这位融道家、佛家、儒家思想为一炉的道教宗师生活的时代,是女真族和蒙古人入主中原时期。王重阳并没有参与纷争的政治争斗,但他的弟子、曾经在宝鸡境内渭河南面支流磻溪和千河流经的宝鸡陇县龙门山修炼的丘处机,却赢得了金朝和蒙古人创建的元帝国统治者共同敬重。
如果说王重阳生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后才被终南山扑朔迷离的仙雾推到了神界仙境的话,那么据说老家就在离祖庵镇不远石井镇的钟馗,从出生到后世,就是被比尔.波特叫做月亮山的终南山养育的神仙。
神界的钟馗生得豹头环眼,铁面虬鬓,相貌奇异却又才华横溢,满腹经纶,还有正气浩然,刚直不阿,待人正直,肝胆相照品性。因此,由于有了钟馗掐鬼的故事,钟馗也就成了守护一家安宁的门神。唐代以来,钟馗就与中国百姓亲密无间地生活在一起。
遥望渭河,面向长安的终南山到底有所少河流山溪从仙雾笼罩的终南山流了渭河?要弄清这个问题,只有顺着朝着长安敞开的道道谷峪走进去,才能看清一条条来自神山仙境的河流流向人间的蜿蜒姿态。但即便是走遍终南山所有山岭峡谷,我们还是无法破解那么多神仙遗留在渭河南岸高迈山岭之间的所有秘密。
唐元和十四年(公元819年)岁末,风雪交加的蓝关古道上,一位满脸悲戚与茫然的老者,乘一辆马车,在风雪交加的终南山深处艰难前行。他就是因反对唐宪宗从法门寺应请佛骨到长安而被贬,赶往潮州刺史路上的一代文学大师韩愈。面对漫天风雪,韩愈立马驻足,遥望远处被茫茫雪雾遮掩的长安,为自己迷茫黯淡的前途与命运,也为一个爱恨交加的王朝,吟诵出了他那被后世千古传诵的著名诗篇《迁至蓝关示侄孙湘》: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
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关于韩愈“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的含义,有一种说法说这两句诗,是八仙之一的韩愈侄孙韩湘子送给爷爷韩愈的暗语。
八仙中的韩湘子和吕洞宾都是终南山中人。他们两个都是在终南山得道成仙的。这个传说还说韩湘子是是韩语侄子,后来经吕洞宾点化成仙。韩湘子成仙后,曾劝韩愈放弃尘世生活,度化入道,但既不信佛又不信道的韩愈一直没有答应。为了规劝爷爷,韩湘子先后曾作云降雪,并在韩愈生日宴会上造酒开花。
那时,韩愈还在刑部侍郎任上。高朋满座的生日宴会上,侄孙韩湘子飘然而至。为了显示成仙后造化自然的本领,韩湘子让一空酒樽变出满满一樽美酒,随即又让一堆土转眼间长出一支碧翠鲜花,那朵鲜花花瓣上就有“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的诗句。韩愈讨问这两句诗的含义,韩湘子说:“天机不可泄漏,日后自会应验。”几年后,行走在蓝关道上,面对漫天风雪,韩愈突然想起自己今天的命运,多年前早以被韩湘子预言,才写下了这首诗。
蓝田县终南山深处,还有一条河最终将从仙雾弥漫的崇山峻岭流出,汇入渭河。这条河就是灞河。灞河源头附近的辋川,有被称作诗佛的唐代大诗人王维的辋川别业。韩愈途经蓝关的时候,曾经在辋川别业度过大半辈子半隐生活的王维已经去世。但在终南山的沟壑山岭之间,越来越多的神人仙子还将在这里聚集、留恋、往来。如果要将曾经让终南山充满仙气的古代隐士高人、道士神仙一一列举出来的话,他们分别有:门神钟馗、道教天神教祖太上老君(老子)、全真圣祖王重阳、文财神刘海、月财神赵公明、文史真人尹喜、药王孙思邈、八仙之一汉钟离和吕洞宾、仙人刘海蟾、华严宗师杜顺、商山四皓、张良、姜子牙、诗佛王维和西域高僧鸠摩罗什、昙摩流支、那崛多。
这些生前是人,死后成了神仙的脱俗之人沉浸在终南山雾霭仙境中所看到的秘密,我们永远无法破译。
有灵魂的树
秦岭南坡山高林密,人烟稀少,最多见的是山和树,最难见得到的是人。
秦岭北坡,现在仅存的原始森林在眉县境内太白山附近。据宝鸡日报开车的李师傅讲,早年秦岭全是原始森林,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都被砍光了。眉县还有块幸存下来的原始森林。过去,那地方按行政区域归眉县管,但眉县伐了树,往出运,得从宝鸡借道,宝鸡有路,却进不了山。就这样,那片原始森林就存活到了现在。
“那里的树,最小的也有方向盘那么粗。”李师傅说。
一路上,我的确没有见到成片成片可以称之为原始森林的林地。然而在山上、河谷、坝子里行走,如果你远远看到几株树冠擎天的大树突然高高撑起一片蓝天,那树下必然是有人家居住的地方。而且一旦走近前去你就会发现,那些老枝横斜的古树下面的房子,也必然是被烟火熏得黑黝黝的老屋。无须向主人讨教,只要一看树的年龄,就可以知道那或长在屋后,或站在房前的老树,肯定是和这个家族一起在这里落下脚的。不少人家还在当院那棵老树前修起一个小小的神龛,每逢初一十五,便点起香蜡,如神一样敬奉。
秦岭北麓眉县首善镇的葫芦峪,是三国时期诸葛亮与司马懿“火烧葫芦谷”的古战场。谷口的一棵白杨树躯干巨大,浓荫遮地,树前神龛俨然是一座小小的庙宇。我去的那天既非初一,也不是十五,神龛里依然香烟袅袅。树下面乘凉的老太太告诉我,那是一棵神树,平时谁家孩子有病,到这里烧一柱香,用不着吃药就会不治自愈。
这样的说法也许有些离奇,但在那些荒山僻壤的公路边,我倒是经常看到,一棵本来平平常常的树,披满了红布。一问,就有人绘声绘色地告诉我,这一带汽车经常出事故,跑长途的司机给这棵树许了愿,来来往往,一路都会平平安安。
山高林密,人烟稀少的山里,稀奇古怪的事情本来就多。一个人走在前路茫茫的山里,把希望寄托给一棵古树或者一块石头,空荡荡的心里也就有了依托。更何况,如果荒郊野岭上突然冒出一棵古树历尽沧桑而不枯,其中也必然是有些来历的。
剑门关到剑阁县城的公路两边,那夹道而行的千年古柏就让我有这种感觉。
秦岭最南缘应该在什么地方?
动身前我查阅的不少资料都含混其辞,只有台湾的一份资料上说,从地质意义上讲,剑门关一带是秦岭与巴山最南缘分界。到了剑门关我才发现,剑门关北坡山势平缓,漫漫山岭一路朝北边的秦岭主脉蔓延而去。而在剑门关关口一线,这群山竟突然之间齐茬茬断裂开来,变得如刀削斧劈一般陡峭。就这样,如万马奔腾般的秦岭在与巴山相拥相抱的一瞬间,突然间收住脚步,于是在中国腹地留下了秦巴山区的一道裂痕——这就是地理学界所谓的秦岭沟槽地带。
剑门关就凭借莽莽秦岭结束长途跋涉的最后一刹那大自然无意间的悬崖勒马的收拢脚步,筑起的这道天险工事,成就了千古雄关威名。
十年前路过剑门关,我就惊异于剑阁镇到汉阳镇绵延几十公路两边,那一排排老干虬枝的千年古柏如身披绿色铠甲的老卒,竟然能够在绵延山脊的粗厉风雨中整整齐齐站立那么多日日夜夜。那天再次从被当地人称为“云翠廊”古柏走廊里穿过,我发现剑门关一带的山岭上,已经没有多少可以称之为林的树木了。然而那些古柏依然老枝撑天,绿冠如云,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在这远离村镇的荒山野岭间,也有人用石头和砖块围拢起裸露的树根,有的树干上还有当地百姓还愿时留下的痕迹——一条条挂在树身上的红布条,以及树根下点残的蜡烛、断香。开车的小伙子告诉我,这些树叫“张飞树”,是三国时蜀将张飞栽的。邻近村庄百姓视这些千年古柏为圣物,每逢初一十五,有不少当地人到这里许愿还愿。据说在“张飞树”前烧一柱香,可以保一家人平安。后来查资料,那树确实是张飞栽植,而且从剑门关一直绵延到了阆中张飞墓前。广元日报社一位朋友说,现在从剑门关到阆中的公路,还行走在近两千年以前张飞开辟出来的那条路上。这样算起来,这条道路比古罗马城的罗马大道还要早200多年。他还说,广元市正在为这条古柏夹道的林荫古道申报世界自然遗产。
如此看来,这些年迈寿高的老树,就是这条历尽沧桑的东方大道的见证者。人们之所以膜拜这些千年老树,除了表示对张飞的怀念之外,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恐怕就是在当地百姓的心目中,那些树是这条古蜀道上另一种具备灵魂和精神的生命。
秦岭山区至今是一个重视自然崇拜,强调灵魂安抚的地方。一路上,我经常可以看到路边的一块石头,被神一样地供奉起来。有人在那里磕头,有人在那里烧香。与石头比起来,树有生老病死,有枯有荣,人们也就很自然地认为,树也是有灵魂的生命。尤其对于那些一辈子都单门独户,住在大山深处的山里人来说,他们从一出生就与那些长在房前屋后,古庙路旁,春天便发芽,秋天来临就满枝黄叶的树木,共同经历着风风雨雨,天长日久,那棵树与自己心灵距离也就越来越近了,人们也就很自然地把那些看着自己一天天成长,一年年衰老的树,看作是自己心灵和感情的忠实伴侣了。
在华阳镇深山里的一座石屋前,我看见一位老太太坐在屋子前的一棵银杏树下,叨叨絮絮地诉说自己的心事。
“晚上我梦见小孙子生病了,你说在北方吃不上大米,他能不生病吗?”
站在老人身后,我就听清楚了这一句话。
那正是烈日如火的午后,老人手里摇着一把很破旧的扇子,双眼死死盯着树冠占了半亩地,满身老皮龟裂的大树。与她闲聊时,老人说儿子和儿媳带着孙子到山西打工几年了,昨天晚上她梦见孙子生病了。我问她树能听懂她的话吗。老人有些愠怒地说:“咋听不懂!我过门到这李家的时候,树就有桶口那么粗了。李家几辈子都住在这棵树下。春天这棵树落树叶,家里人准生病。如果不刮风不下雨,树枝断了,家里准要出事。”
老人跟我说话时,眼睛一刻都没有离开过眼前的那棵树。她说七年前的农历五月初九,天特别晴朗,没有一丝风,这树上朝南的一根树枝突然就断了。她对老伴说要出事了。可老伴是个犟老头,硬说没事没事。没有想到七天后,老伴到南面的山里采药时,果然就摔死在林子里了。
“你说怪不怪,这神树连他死的方位都给我们说了,我那死鬼就是不听神的话!”
说着话时,老人放下手里的扇子,虔诚地向树作起了揖。
人和自然之间,或许本来就有一条能够相互沟通的幽道存在的罢?只只是在嘈杂浮躁的大都市,人们成天忙于挣钱、花钱、享受,全身心都投入人与人之间的明争暗算,这条通道早已经被世俗的尘埃湮没、堵塞了,于是大自然向我们发出的警示,传递给我们的信息,我们麻木的心灵也就无法感知。但在山岭绵绵,丛林茫茫的秦岭山区,一家一户散落在山林深处的山里人,一生都是在大自然的关照下度过他们每一个日子的,这条幽暗通道,大概就能够畅通无阻地通达到每一个人的灵魂深处吧?
在我老家天水的伏羲庙里,原来有依照伏羲六十四卦排列栽植的六十四棵柏树。当地人认为农历正月十六是伏羲诞辰,这天早上鸡叫头遍,人们便争先恐后地挤进庙内,向古柏祈求平安。
那种场面我是经历过的。
沉沉夜色里,小小的伏羲庙内烛光摇曳,香烟熏人。人们前呼后拥地挤到苍老的柏树前,把早就准备好的红纸人贴到树上,然后用香点燃艾草,再把艾草粘到红纸人身上。据说你如果什么地方有病,就把艾草粘到红纸人的什么部位,绝对药到病除。这样的习俗,从明代建起伏羲庙以来,在天水城里一直延续到了现在。
在秦岭,尤其是在陕南、神农架一带的秦岭山区,高山和森林势力和气势覆盖了一切,统领着一切。即便你是冒然而来的闯入者,如果在林子里走得久了,你就会感觉到那些围绕在你四周的树木有一种既如微风一般轻飘,又如洪水一般汹涌沉重的呼吸,会一点一点将你的肉体和灵魂溶解、消化。如果收住脚步,你甚至会听见漫山遍野的树木在用一种你无法破译的语言相互交谈、交流或者倾诉。在周至县老县城附近厚畛子的那个晚上,我借宿的那户农民窗外的一棵老核桃树,在忽起忽落的骤雨里吱吱呀呀响了一夜。第二天起来,我向老房东说起这事,老人半真半假地笑着说:“山里头冷,树被冷得打哆嗦哩。”
也许,这是真的罢!
一路上,我发现秦岭以南许多地方志书上记载的奇异现象,有不少古树显灵的记载。在神农架附近的房县,我从一本近几年出版的《房陵风情》上看到这样一件事:青峰镇老街有一棵古柏,当地人称“柏老爷”。据说这棵树是元代永乐年间修建真武祖师殿时突然从地下长出来的。清代,住在殿里的一位叫代天银的道士满身生疮,久治不愈。一天夜里,道士梦见一位白髯老者从古柏里走了出来,一边告诫他要多做善事,除暴安良,一边用拂尘在背上轻轻一扫,毒汁便流了出来。几天后,道士身上的毒疮全好了,这道士于是一生都除恶扬善,成了远近有名的“侠道”。这件事传出后,当地百姓求子祈福,问事医病,都来给柏老爷烧香许愿。
一棵普普通通的柏树,成了老百姓心中的神灵。
1958年大炼钢铁,有人想把“柏老爷”砍了炼钢铁,没有想到一斧头下去,火星四溅。又一斧头下去,古柏血如泉涌。砍树的人吓得魂不守舍,逃回家后便病倒在床,整整躺了半年。
这样的故事,一路上几乎到处都能听到。
《洛南县志》记载,页山河乡柏镇庵村有一棵古柏高21米,清道光三十年商州知州就为这棵树作过一篇《页山古柏记》。那棵树后有一座古庙,树上披满了信徒们挂的红,至今香火很旺。洛南一位搞书法的朋友说,几年前他到那里,看见树下有不少奇形怪状的树枝,想拣一根做笔架,一位老人急忙劝阻说:“要不得!这树是神树,拿了神树上的东西,是要倒霉的。”
那位朋友说,老人给他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前几年,树上掉下来一根碗口粗的树枝,有人拣去想盖房用。可锯子刚锯了几下,晴朗的天上突然刮起一阵大风,房子刮倒了,父子俩也被压死了。树旁那座庙里,过去住的一位道士一辈子除了修仙,每天给古树浇水培土,为人既清贫又正直,到死的时候连一块棺板都没有。就在道士去世的当天,一根大树枝突然断裂,落了下来。村里人用那根树枝,刚好给道士做了一副棺材。
这些神秘离奇的故事是真是假,实在是没有办法探究。
人们给我讲起这些故事时,总是连时间地点和见证者的名字都讲得清清楚楚,于是我也就只好宁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话又说回来,在秦岭深处,尤其是安康、商洛和神农架一带,至今还东一户西一户,处在散居状态的山里人,除了在密林深处种一点用来养命生活的五谷杂粮以外,实在是再没有别的事情让他们牵肠挂肚。一路上,我经常看见那些上了年岁的老人,一整天都坐在密林深处的石板屋前,半眯着眼,久久地盯着面前的一棵大树、一块石头,或者一只狗、一头猪,即便是不说一句话,我也能够感觉到他们正在以一种平静如水的心态,与它们交谈、交流、沟通,互诉衷肠。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那棵本来没有灵魂的树,在人的精神和情感不断的抚摸、激发、呼唤、映照中,也许会突然之间从旷世亘绝的沉睡中苏醒过来。于是它们也就和人一样有了喜怒哀乐,有了是非曲直,甚至有了神性和灵魂——被人的情感和精神唤醒了的一棵树,或者一块石头,这时也和人一样,具有了道德和精神意义上的生命,可以惩恶扬善,可以警示后人,并且就这样一年又一年地与厮守着它的人们,共享人间悲欢离合┉┉
这一切,应该是真的吧?
行走在水上的神
秦岭以南有三条主要河流:它们是嘉陵江、汉江、丹江。
这三条河流再加上它们密如蛛网的支流,在秦岭南麓群山峻岭之间纵横漫流,就构成了南秦岭山水相连的自然景观。
秦岭主脊牛背梁南侧的柞水,是一个山重水复的山间小县。商代初年,由雍州和梁州迁徙柞水的第一代居民刚到这里时,柞水境内山水横流,河水就在满山遍野的柞树之间流淌,所以他们就把这个新找到的安身之地取名柞水。
流动是水的生命方式。水一旦停止流动,就成了生命的废墟。
然而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的流水毕竟太无常,过于虚无了。它那种来无踪去无影的飘逸,就象我们内心所敬仰的神。所以常年生活在水边的人们坚信,水不仅有灵魂,而且也有喜怒哀乐。江水暴涨,洪水为患,是生活在水里的神祗在发怒,惩罚人类。于是为了表达对这种神灵的敬意,人们就创造出了水神、江神和河神。
我见到的第一座江神庙,是在嘉陵江上游山城略阳。
那座浑身都散发着阴森、阴暗神秘气息的建筑就建在嘉陵江边上。高墙深院,危檐峨顶的庙门远远望去,像一只变形的骷髅头像。庙里戏楼、鼓楼和殿宇上木刻人物,一身北方游牧民族装束。而且从建筑物上熊、野猪、猿猴之类的动物装饰浮雕图案可以断定,这应该是一座具有古代羌族风格的建筑。
治水英雄大禹是羌族血统。早年生活在甘青高原的古西羌人,有一支就是从嘉陵江一带的秦岭南坡进入岷江地区的。现在的略阳土著,还遗留着羌族血统。
嘉陵江是古代四川除蜀道外连接陕甘的唯一水上通道。在很长一段时期,略阳码头船来船往,商贾云集。江神庙就是当地绅士和船老板、船帮会共同修建的既可祭祀水神,又可休闲雅聚的船帮会馆。
我去的那天是礼拜天,殿门紧锁,也就没有看到那里供奉的江神到底是哪一位神仙。因为在中国传统民间宗教里,主管江河湖海的神本来就杂乱无章,莫衷一是。传统意义上的水神有河泊、东海龙王和伏羲女儿宓妃。有人还说那位用头撞倒不周山的贡工也是水神;春秋时期的伍子胥后来成了管理钱塘江的江神。这些管理江河事务的神中,洛神宓妃是女性。她的美貌让曹子建怀恋不已,最终促成他写下了《洛神赋》。
略阳这座江神庙里供奉的,是不是那位溺水而死后受天帝之封,掌握江泽湖海上风浪行旅,生死祸福的河伯冯夷呢?
中国传统宗法性宗教里的神,大都是男性。这在男人统管一切的男权社会,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这位江河之神河伯,不仅喜怒无常,而且贪财好色。司马迁在《史记》里说,西门豹治邺时,河伯不仅要求老百姓往河里抛撒钱财,还要他们每年敬献一位年轻美貌的女子与他为妻。如果欲望得不到满足,他就会兴风作浪,让灾难降临人间。
在自己无法主宰自己命运的时候,让一个本来就虚无缥缈的灵魂保护自己,也算是对心灵的一种安慰。
南秦岭丛林茫茫,峡谷纵横。那些在水上漂泊的商人、水手,终年就在风浪无时的水面上行走。今天出行,明天能否回来,只有滔滔江水知道。于是在解缆出行之前,朝江神磕个头,烧一柱高香,即便是葬身风浪,有这袅袅香烟领路,他们还可以在江神庙找到回家的路。
一条汉江,把南秦岭纳入了荆楚文化圈,再加上古代巴人遗风,从汉江北岸往安康、商洛,越是靠近湖北,山岭就愈高峻,人烟愈稀少,信鬼好祀,重神厚巫的楚文化味道就越浓。
从宁陕广货街到柞水,公路在终南山南侧山岭上绕来绕去二三十公里,看不见一户人家。翻过平河梁,进入发源于终南山南麓的乾佑河峡谷,就有了依山而居的人户,临河建起的庙也多了起来。
秦岭以北最多见的是土地庙,翻过了牛背梁,凡是有水流过的地方,无论大p+O9j9VKVvfsh+vR4C7qxKl+eigt/un8e5XCB99hn1A=河小溪,只要你看见了水神庙和山神庙,附近必然有人家居住。
神是人供起来的,有了人家,神也就跟着来了。
司机是安康人,指着路旁、河边的庙说:“商洛人很迷信,到处建庙。”
小伙子看我一眼,又补充了一句:“贾平凹就很迷信。你看他写的那些小说,神神道道的。”
到了七里峡,远远望见七里峡口又有一座庙,披满了血红的红布。这显然是供奉水龙王的龙王庙,紧挨着大桥,庙门两侧各立着一把大刀,刀刃上锈迹斑斑,但立在这荒郊野岭的古庙前,我还是能感觉到一股腾腾杀气迎面逼来。
司机说:“你说怪不怪,这条河年年发大水,前年那场水把这半截公路冲垮了,唯独这庙和大桥好好的。建这座庙前,乾佑河一发大水,营盘镇就遭灾。后来有人梦见一条白龙从峡口飞上了天,就在这里建了这座庙。”
也许人世间是存在一个我们无法看见的天地的。
尤其是在河面终年笼罩着迷茫雾瘴的汉江下游一带,飘忽不定的流水,弥漫在山林之间的山岚云雾,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虚幻缥缈的感觉。
在竹山,和作家华赋斌谈起秦巴山区自然崇拜现象,他认为西楚文化里的巫观文化关注来生,崇尚万物有灵,体现了原始文化人类在灵魂上对大自然精神上的认同和交融。这里山大林密,人烟稀少,一个人在没有人与他交流的时候就只好成天坐在那里与门前的河水,或者一棵树、一头牛说话交流,倾吐心事。久而久之,人的灵魂和感情信息就传递给了那些物体。他就亲眼看到过巫婆在念了咒语之后,一伸手,别处的东西就可以到自己手里来。
自然与人之间的关系,也许将永远是一个可以产生许多答案,却谁也无法解开的谜团。然而对于每天都要面对那么多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和秘密的山里人来说,与其在无望中等待没有结果的结局,还不如为一种念想活着的好。
有了念想,人活着才有理由。
从宁陕出来的时候,照相机坏了。为了到商洛买相机,我放弃了沿乾佑河南下镇安的计划。但从商洛市政协编的《商洛文史》上,我抄录了一份镇安县米粮镇滑水河黑龙洞(庙社)碑碑文:
我黑龙庙社由来已久,先年兴修庙宇,创立戏楼,以及逢会演戏,皆于社内推报经首。后龙王威灵普著,法雨均沾,酬神了愿者,航海梯山,无远弗届,香火相属於道,匾额悬挂如林。每逢会期,报名注册、领报单、接会首者,至两千余。果神圣通灵,终古如斯,固所深幸。倘后不逮,先则社外者裹足,而社内者当共具□□。凡补葺修造土木,非夫谷公务,皆易踊跃捐资,未可推诿而别或有所藉。邑因将本社原来境界勒于石,以志不忘云。
东至善阳地界南至大岭
西志钻天寨界,顺大河下抵陈家梁,胡家直上红岩头
北至红岩大梁为界
民国拾年中秋月合社首人同立
这条据记载清代乾隆年间就建有龙王庙的黑龙河,从《陕西省地图册》镇安县区域图上都查不到它的名字,但为了维持黑龙庙求神者云集,捐献者迭涌的秩序,后人竟不得不将黑龙神所管辖的区域刻碑告示。足见这位水龙王的神威,在当时周边百姓心目中已经赛过了西方人对上帝的信仰。
其实在过去,对奔流不息的河水上飘飞不定的河神充满敬意的,何止这些依靠山林河水生存的老百姓。中国古代官方祭祀礼仪中的山川之祭,就是专门为祭祀山水之神而设立的。对包括长江、黄河、淮河、洛水在内的四渎,甚至还要皇帝亲自祭祀。汉宣帝神爵元年,朝廷下令各地对当地有名的江河湖海要每年常礼祭祀,以祈人寿年丰,天下太平。
写到这里,我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条亮闪闪的河流,正从浓雾紧锁的天地之间奔涌而来。大地山川都消失在了昏暗、沉重的雨雾之中,只有河水如对抗黑暗的幽灵,在苍茫之中飘动、行走。一团又一团神秘的烟云在水面上升腾聚合,好像河神水妖在虚幻的大地上舞蹈。
那是我从十堰去南阳的路上在丹江口亲历过的一幕。
就在那一刻,我想起了《九歌》里屈原写给河神河伯的祭词:
与女游兮九河,冲风起兮水扬波;
乘水车兮荷盖,驾两龙兮骖螭;
登昆仑兮四望,心飞扬兮浩荡;
日将暮兮怅望归,惟极浦兮寐怀;
鱼鳞屋兮龙堂,紫贝阙兮珠宫;
灵何惟兮水中;乘白鼋兮逐纹鱼,
与女游兮之渚;流凘纷兮将下;
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
波滔滔兮来迎,鱼鳞鳞兮媵予。
黄河之神河伯与洛水女神也和人间男女一样,在云蒸霞蔚的水上互吐爱慕之情,而且飘逸浪漫至极!
从另外一种神话传说中还可以看出,让人间敬谢不敏的水神总是淫荡无度。河伯本来就是好色之徒,就连那位让曹植神魂颠倒的洛水之神宓妃,也是性情放荡,在与河伯结婚之后又与后羿相恋。可惜后羿这位射杀九个太阳的一代英雄,为了美人水妖,连性命也被天帝收了回去。
神境和人间,本来就是一回事。
不舍昼夜的江河,还在高山大川之间奔流。
当我们从奔流不息的河水上看见自己的影子的时候,透过弥漫在江河湖泽上的那个扑朔迷离神的世界,我们同样可以看见我们情感的秘密和精神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