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鲁迅
2013-12-29内山完造
四库全书的信用
鲁迅先生曾经对我说过这样一段话:
日本人经常把《四库全书》这一类由皇帝组织编写的书籍作为研究的参考资料,而我们中国人就不会这样做。为什么?因为写这类书的并非什么专业学者或者专门的研究人士,而是由金钱和权力操纵编写出来的书籍,是不能被人信任的。这种书上,错误多多,因为那些编书的人,不过是每个月领着薪水写书,当然没有学者做研究时的良心,也没有学者编书的态度了。正因为是这种出发点,即便书里面有夸大的地方,那也不过是皇帝好大喜功的表现罢了,而不应该成为学者研究时的依据。即便真实的史料数量再少,只要是学者本着自己良心写成的研究材料,或者是学者态度认真编写的书籍,都可以拿来参考,成为我们研究的对象。
看着鲁迅先生著书的我,听到先生的这番话,一个字也反驳不了。我心想,原来是这样啊,同时也明白了何为学者的良心、学者的态度。有时候根据具体情况,先生会请许夫人代写原稿。然而原稿写好后,必定会由先生仔细检查,一个字也不马虎。甚至在这些文字被送去印刷前,先生都会将这些原稿亲自装订好,做成小册子,然后才进行印刷。另外,校正的时候,必定会自己一个字一个字地进行检查,用朱笔圈出有错误的地方。然而,即便校正了五遍六遍,印刷时候仍然会有错误,先生为此一直很苦恼。
制作《北平笺谱》、水泥插画以及翻刻科尔维斯基的木刻画等,看到一张张连纸都选好的《引玉集》的原稿,我就更加能感受到先生一丝不苟的认真态度了。然而已经出版的《引玉集》仍然有错误,即使先生在原稿里边已经做到一字不差。就凭这一点,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先生说靠政府人员和权力、金钱制造出来的书籍不可信了。
有人认为中国人信任他人是什么个人主义或是旧时代的残余,这种态度正说明自己身上也有这些东西。因此我认为要是没有了这种原因,中国人的个人信用更容易发生变化吧。
神 虫
日本的报纸上写着一条有意思的新闻:“东京地区最近流行养‘神虫’或者叫‘九龙虫’。这种虫子只要寄生到水果店里,不管是哈密瓜、苹果、蜜柑还是菠萝,它都会趁着最后一晚的时间在这些水果上面钻一个大大的洞,然后死去。如果寄生在干货店,同样的一晚上时间里,这种虫子不管是在香菇、葫芦干还是高野豆腐等上面,都会留下大量虫粪后死去。可以说它是一种非常可恶的害虫。正因为如此,应该禁止饲养神虫。”
实际上,去年夏天我从东京那边过来的一个朋友口中就听说过关于神虫的事情了。据朋友说,最近东京流行买一种小虫子在自己家里养,养大之后人们就把它活吞下去。他们管这种虫子叫“神虫”或者“九龙虫”,说是有长生不老的功效,可以作为身体虚弱之人的常备药。朋友的姐姐也相信这个,在家里养了很多。她不仅仅自己吃,还会分给其他人一起吃,大家都很喜欢。
好像吃这种虫子的时候,如果是雌虫就要吃双数,如果是雄虫就要吃单数。不过因为吃这玩意的时候,必须是活生生地吞下去,好像有人觉得恶心什么的,所以后来就制成了胶囊吞服。可见服用神虫有多流行了。
我曾经有一次看到过我们店里的老王在服用一种虫子,长得和皮囊虫差不多,不过个头要稍微小一点。那时候只知道是补药就没多问,现在一想到是东京流行的神虫,才恍然大悟。我记得,那时候上海新成立的日本电台XQHA里边,曾经隐隐约约地提到过这个事情。后来我和鲁迅先生聊天的时候说起这个,先生告诉我说“神虫”“九龙虫”什么的都是日本的称呼。其实在上海、杭州一带也有这种虫子,中国也有很多人吞食这个,人们管这个叫“洋虫”。这种虫子是从西班牙引进的舶来品。先生说他自己也在火柴盒里养过这种虫子,真的很浪费呢。每次都用胡桃或者莲子做食饵给它喂食,吃得越多就长得越大,后来扔掉后就没再养过了。
“中国人自徐福以来,几个世纪里一直热衷于找到长生不老的秘药,为此也真的造出了很多种丹药。恐怕这种虫子就是像当年的何首乌、萋蒿一样流行起来的吧。”我若有所思地说道。
听了我的话,先生笑道:“老版,中国自古以来就有很多人穷其一生痴迷于长生不老药和炼金术,然而全部都失败了。徐福也是这些人里的一个。哈哈哈。”听了这些话,我想到中国人做了那么多研究追求长寿富贵的尝试。当这些尝试全部失败,人们终于知道靠人力是不可能做到的时候,是不是就把希望寄托在超人力上,接着就出现各路财神菩萨了呢?
先生继续说道:“什么人能享受荣华富贵呢?就是所谓的王侯将相。而要成为王侯将相,即便某种程度上可以靠自己的努力实现,也并非绝对的。如果绝对的话,那就不是靠人的力量了,而是靠神的力量。因为权力在神的手中,所以只能从神灵那里求得荣华富贵了。既然这样的话,怎么问神灵要呢?恐怕必须得把神灵哄高兴了吧。这样是不是就有了人们常做的祭祀呢?然而即便你诚心诚意求神拜佛,也不会一定心想事成。因为荣华富贵这种东西,在你出生前就已经决定好了。幸不幸福不是你求神拜佛就能改变的。那么我家出生的孩子,今后到底过得是幸福还是不幸呢?这不,占卜又该出现,是吧?
“占卜师真的很厉害,说得准,那是占卜师技艺高超;说岔了,那肯定不是他的责任,而要归到其他事情上。然而承担这种责任的对象即便他说成是因为沙滩上的石头,你觉得再荒唐也绝不能有半句怨言。反正这些责任的对象还有什么年、月、日、方法、方位、井水、厕所、猫、狗什么的呢,放心吧。所以我对什么八卦、周易、看相、摸骨、算命、测字从来不相信,那简直是推卸责任到极致了。”
啊啊,不好意思。说神虫呢,说着说着都说到占卜上来了,抱歉。题外话,题外话。
关于“鉴定”
很多人都对我说:“呐,内山先生,鲁迅现在是不是被神化了啊?”
……若我只说“虽然中国人把鲁迅当成圣人,却绝不会将他神化,因此不必担心”,可能还是会有人不放心。所以,我再来跟大家说说鲁迅先生本人的态度吧。
“看到日本寺庙里的四天王还有仁王等国宝级木像,我发现它们真是毫无瑕疵,完全是超乎人力的雕像。中国类似的佛像呀五百罗汉呀就总感觉做得不够精细,稍微挑剔一点就会发现贻笑大方之处。”我如此对先生说道。他则回答:“是啊。日本人太认真,于是做出了超乎人力的东西。中国人无论怎么认真,做出来的东西总还是有人气的,故而做出来的佛像也是跟人差不多的。”至今我还记得他的话。
有一次,一位S博士对我说:“我带了一幅杜甫的挂轴过来,想找人帮我鉴定一下真伪。”我便问先生:“您认识什么鉴定家吗?”他回答说:“这可真有趣。中国都没有杜甫的真迹,日本时不时就会冒出一些在中国已经消失的东西。那个挂轴还请让我拜见拜见。”于是我向S博士转达了先生的要求,让他把挂轴带了过来。那是一幅很大的挂轴。
先生将挂轴铺在一张很大的桌子上,展开来一看,喟叹道:“我不知道这是谁写的,不过字写得还真是好。可惜的是,上面题的诗却是比杜甫晚了很多朝代的人做的。”(若我当时把先生的话记下来就好了,可惜没有。现在我也说不出先生说的具体内容,真是遗憾。)之后先生又仔细看了旁边许多名家确认真迹的落款,还一边看落款印章上的字一边用手指比画。似乎是看到郑板桥的印章时,先生用手指比画上面的字,说道:“啊……这个字错了。若是郑板桥落款,按理来说是不应该出现错字的。”先生一边说着,一边抬起身子望着整幅挂轴。
“康熙、乾隆以及其他多数鉴定者的印章都是肉色的,跟杜甫落款的颜色一模一样——这张纸是染过的——果然是赝品。”
先生这么说道,我大吃一惊,既是因为此前我从不知道先生竟能鉴定文物,也因为他一开始就凭上面的诗作是比杜甫晚了许多时代的人做的而判定这是赝品。我不知道日本是否有鉴定家是这么工作的。另外,先生竟然会根据落款的字体,用自己的手指来比画,从而判断之前鉴定出款印中有无错字。我想,在日本是找不出先生这样的人的。然后,先生终于在其中找出了一个错误,并判断那人不可能写错:他的鉴定方法跟日本人真是完全不同。十成的日本鉴定家都是一边说着“我来看看”,一边打开挂轴,然后马上便下判断说如何如何,而非像先生一样,先从诗作的出处入手,考虑作品的时代与作者,再从纸张、墨色、颜色、字体等方面着手。日本人的鉴定家只会因循守旧,根本无法企及先生。
改造社出版的《大鲁迅全集》第六卷五五二页有篇文章叫做《关于三藏取经记等》。德富苏峰读了先生的大作《中国小说史略》,看到自己收藏的成篑堂文库中珍品中的珍品《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记》的出版年代,竟被先生论为“或为元人撰,未可知矣”(这个版本一直被认为是宋朝的版本,也就是宋版)之后,在《国民新闻》上写了一篇反驳文章,大意如下:
这书是从京都栂尾高山寺散出的。其纸质,其墨色,其字体,无疑是宋版。加之有着可以说是宋版的特色的阙字。因此罗振玉②氏(在日本很有名的中国人)也说“皆为高山寺旧藏……敬字缺末笔,盖亦宋椠也。”想鲁迅氏未读罗氏此文,所以疑是或为元人(元朝的人)之作的罢。即使世间多不可思议事,元人著作的宋刻,是未必有可以存在的理由的。(原文可参见改造社版《大鲁迅全集》第六卷)
有个叫SF(福冈诚一)的人把《国民新闻》上这篇文章剪了下来,从东京寄给了先生(一九二六年十一月十四日的《国民新闻》)。先生读了之后,又写了一篇文章反驳德富苏峰。这篇文章大约还没有翻译成日文,总之就是抄录了德富苏峰全文之后,先生接着写道:
总之,苏峰氏的意思,无非在证明《三藏取经记》等是宋椠。其论据有三:
一、纸墨字体是宋;
二、宋讳缺笔;
三、罗振玉氏说是宋刻。
然后先生表示,自己家无储书,罕见旧刻,写的《小说史略》漏略错误一定很多。
但《三藏法师取经记》及《诗话》两种,所见的却是罗氏影印本,纸墨虽新,而字体和缺笔是看得出的。那后面就有罗跋……我所谓“世因以为宋刊”,即指罗跋而言……因此就不免“疑”起来了。
某朝讳缺笔是某朝刻本,是藏书家考定版本的初步秘诀,只要稍看过几部旧书的人,大抵知道的。何况缺笔的栂字怎样地触目。但我却以为这并不足以确定为宋本。前朝的缺笔字,因为故意或习惯,也可以沿至后一朝。例如我们民国已至十五年了,而遗老们所刻的书,“驚”字还“敬缺末笔”。非遗老们所刻的书,“儀”字“玄”字也常常缺笔,或者“甯”代“儀”,以“元”代“玄”。这都是在民国而讳清讳;不足为清朝刻本的证据。京师图书馆所藏的《易林注》残本“甯”字“儀”字都缺笔的,纸质,墨色,字体,都似宋;而且是蝶装,缪荃荪氏便定为宋本。但细看内容,却引用着阴时夫的《韵府群玉》,而阴时夫则是道道地地的元人。所以我以为不能据缺笔字便确定为某朝刻……
我的看书,和藏书家稍不同,是不尽相信缺笔,抬头,以及罗氏题跋的。因此那时便疑;只是疑,所以说“或”,说“未可知”……至于“轻轻地断定”,则殆未也。但在未有更确的证明之前,我的“疑”是存在的。无论如何,苏峰氏所预想的“元人著作的宋版”这滑稽剧,是未必能够开演的。(原文请参见《大鲁迅全集》第六卷)
最近我看了一个报道(《主妇之友》七月号),说鹰司荣子削发为尼,入了善光寺大本愿寺。我了解到,如今的日本,门第比人品更重要,便觉得有些萧瑟。因为我觉得,人格并非是由门第培养出来的,毋宁说正是由于人格才形成了门第。有一次,我看到一幅画着红叶的秋光山水图,里面有个人正挑着柴火在坂道上走着,这画也不知是谁所作。我看到如此风光,不由赞了一声:“这可真是所谓画中人啊。”先生便说:“那可不对。那人定是只想着‘重死人了’‘累死人了’。”我顿时觉得好似被泼了一头冷水。
我已经很久没有写关于先生的事了,这次只写了这么一点儿,还想着:先生真是个了不起的人。我又想到,毛泽东主席虽然说过“鲁迅是现代的圣人”,却没有说过“鲁迅是中国的神”。故而我肯定是可以放心的了。
关于“客气”
一提到中国人就会经常听到说中国人很讲究礼节。比如常听人说倘若一方设宴招待客人,另一方不设宴回礼的话就会有失礼节。可事实上中国人的生活真有那么讲究礼节吗?当然我并不是想说中国人的生活没有礼节,我只是认为这种礼节的发端还是来自政府官员。像日本官员和中国官员的交往,表面上再怎么密切,其实质也还只是停留在客气的程度上。“他们的交往很客气的。”这句话是我们交往圈中最常听到的对官员交际的评论。
中国人真正亲密的交际是完全没有必要回礼的,也完全不用担心该如何款待对方。在长年交往的真正的老朋友之间,客气是最大的禁忌。老朋友之间是完全不用讲究那一套繁文缛节的。如果被设宴款待了,全盘皆收便是,如果对方送礼,收下便是,无需讲究客气。
还记得有一次鲁迅给我送了广东的名产凤眼果(又叫频婆),它有着坚硬的荚壳,就像用油画笔涂了一层似的,煮熟后荚壳会散开成两半,里面有黑栗色的果实,看上去就像大大的眼珠子,正因为如此所以才美其名曰凤眼。把这果实水煮以后剥掉栗色的皮,里面又有一层没有光泽的黑皮,把这层黑皮剥掉后又有一层呈茶色的薄皮,揭开这层薄皮,里面又有一层稍厚的嫩皮,这皮下有一个像鸡蛋的蛋黄似的仁,味道有点像栗子,这就是频婆了。在广东这是七夕供奉果品之一。那时我家里刚好有从东京捎来的优质海苔,因为先生喜欢,所以自然地以日本式的回礼把那海苔送给了他。几天后先生过来突然问起:“老版,在日本是不是收到什么东西就得马上回礼呢?”被先生这么一问,我顿时大吃一惊,凤眼果和海苔霎时浮现在了我的脑海。我回答说并不是非得那样做,但一般都会有回送点儿什么东西的习惯。先生接着说:“在中国,那些讲究礼节,但关系不怎么亲密的人才会这么做,因为那是不接受对方好意之意,特别是老朋友之间这么做的话,会很伤感情。”我们日本人的习惯是收到了别人的祝福就得回祝,收到了别人的奠礼也要还礼,这并没有不接受别人好意的意思。听先生这么一说我才明白过来。仔细想来其实是因为送礼人花费颇多,所以才要进行回礼的。
我曾经有过这么轻率和令人羞愧的行为。口头上敷衍塞责,笔头上又为自己辩解,这种行为估计无法为中国人所接受。如果没有做到知行合一,就不会有真正亲密交往的朋友,倘若不注意这点的话,那一切都是空谈。
美妙如那眼
据说鲁迅先生总是让妻子或邻人帮剪头发,从不摆架子。在这样一种不修边幅的外貌下,能让从日本来的人大发一通感慨的便是那双眼睛。他有着一双异常清澈的眼睛,经常可以在各处听到人们对这双眼睛的评价。
那是一双极其清澈、敏锐又充满了温情的眼睛,无论是谁看到,都要对此感叹一番。像长谷川如是闲、新居格等人也都惊异于那双眼睛的美妙。另外武者小路实笃对此也写得很有意思,“仅是有过一面之缘,什么也没说,但是有一种跟他畅谈了一番的感觉,虽然只是相互观望,但感觉非常好。”
鲁迅先生是个四面棱角的人,所以一顽固起来便彻头彻尾,至死都不低头。他死之时,其弟周作人从始至终都没有出席葬礼。据说这是因为两人曾经为母亲的问题而闹过不和。
曼殊和尚
我不知道人的不幸是命中注定的,还是后天形成的。在我眼里曼殊和尚的一生就充满了悲剧。他生于日本,很小的时候被人带到遥远的广东,在当地过了好几年凄凉的孤儿生活。后来在好心人的帮助下重回日本上了几年学,其后又离开日本,辗转泰国、新加坡、爪哇、印度等地。在此期间曾经三次回到日本,后来出发去上海、香港、杭州、苏州、安庆各地旅游,最后病逝于上海广慈医院,时年三十五岁。
十多年前的一天,鲁迅先生和我闲聊的时候对我说道:“老版,你知道日本人曼殊的墓地就在杭州吗?”我回答说不知道。后来先生就告诉了我很多有关曼殊和尚的事情。特别提到曼殊和尚是一个了不起的诗人,甚至被一些人称为“亚洲的拜伦”,还说他生前善于画画,文采又好,死后被葬在了西湖边上。我后来去杭州旅游的时候,还特意去参观过曼殊和尚的墓地,墓地前的石柱上刻有他的生平简介。他在上海死亡却把墓地安在了杭州。据说是因为曼殊生前非常喜欢西湖,每隔几天就要过来欣赏一下西湖美景,还曾经在夕照山下的庵堂里住过一段时间。所以他的友人在他死后就把墓安在了那儿。
从鲁迅先生那里,我获赠了由上海北新书局出版的《曼殊全集》,一共五册,如今应该在友人松村君手里。天涯孤客、一代诗僧曼殊如今就长眠于杭州西湖边上,希望前去拜访他墓地的游人不要惊扰了他。
白云深处拥雷峰,几束寒梅带雪红。
斋罢垂垂浑入定,庵前潭影落疏钟。
刘三就是多情种,浪迹烟波又一年。
近日诗肠饶几许,何妨伴我听啼鹃。
(注:前两句说的是一九○七年曼殊和尚住在西湖白云禅院期间的事情。刘三指刘季平,上海人,是曼殊的生前好友,也是诗人。)
曼殊诗歌前两句写于其住在白云禅院期间,该处离雷峰塔很近。之后那句写的应该是其住在位于有名的云林禅寺(又名灵隐寺,广为人知)后山的韬光堂里听夜莺啼叫的事情吧。曼殊又叫苏曼殊,这里的苏姓是他在广东时候的姓,而非日本的姓,好像随的是其母亲河合氏的姓。
鹿地亘
从内地去欧洲的人以及从国外来中国视察的人都非常多。其中很多人都来找过我,有关自己略感兴趣的中国研究我都说过无数次。还有很多人拿着介绍信前来拜访我。其中,有一位叫鹿地亘的人也拿着介绍信来到书店。至于信中的介绍者,我至今也想不起来,但既然拿着介绍信来了……这件事情大概发生在一九三六年或一九三七年吧!实在是抱歉,还请不要见怪,我一向不擅长记忆数字。依据信中的内容来看,他是远山满剧团的专属作者,绕过青岛来到上海。他说:“我不想只做一名专属作者,我想更多地投入中国文学中,更加努力地学习。”我回答说:“你我虽然仅仅是一面之交,但我觉得你的这个想法很好。”仔细观察,他确实是一位认真的好青年,而且鲁迅先生又与我家关系亲密,我便把鹿地君介绍给了他。起初,他们在我的店里激烈地谈论着,聊到兴头时,鲁迅先生甚至把他带回自己家中继续谈天说地。后来,鲁迅先生发现他确实是一位认真的好青年,便提议稍微教教他。从这以后,鲁迅先生每天都热情地教他许多东西。
但是,生活费的支付是一个问题,鹿地君觉得生活费应由自己挣取。我有一个朋友叫日高清磨瑳,以前在《上海日报》担任新闻记者,现在在宫崎市日向的《日日新闻》担任要职。我考虑将鹿地君介绍给日高君,向他请求帮助。日高君毕业于同文书院,所以特别擅长中文写作。如果将日高君的中文和鹿地君在日本学习的国文相结合,用于翻译中国文学,那肯定能支撑鹿地君的生活。有了这种想法,我便给朋友——改造社社长山本实彦(最近刚去世)写了一封信,提议由鲁迅先生挑选中国新文学介绍到日本,并询问他可否在改造社每月出版的文艺报上刊登一篇。山本立即回信表示同意,他说:“这是个很有趣的建议,应该立即予以实施,我们可以每月都刊登一篇。”于是,在改造社的报刊上一共刊登了五次中国新文学。但是,因为当时的日本对中国的看法甚是浅薄,很多日本人对中国仍然持有中日甲午战争时期的看法,就连改造社对中国文学的评价也是非常恶劣,所以他们觉得不能再继续下去了,这个活动也因此结束了。但是,在这期间鹿地君每月都翻译一篇文学作品,他的翻译水平也得到很大提高。后来,虽然他仍然继续翻译,但改造社的事情停止了,所以他的生活并没有多大改变,而他的翻译作品后来陆续发表在《中央公论》《文艺春秋》《朝日新闻》等报纸上。翻译费成了他的生活费。
接下来的日子里,鹿地君并没有干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一直过着平淡的生活。鲁迅先生在世时,鹿地君受到他的诸多照顾,所以先生去世后,他加入鲁迅先生治丧议事处,参与抬棺。不久,改造社寄来了一封信,以编辑顾问佐藤春夫为代表的全体人员要求在日本出版《大鲁迅全集》,因此特意拜托我筹划此事。我四处奔走活动,寻找人员加入此项活动。鲁迅的未亡人许广平夫人、鲁迅的得意门生胡风,还有鹿地君、日高君也加入到这次翻译活动中,成为翻译的顶梁柱。许多其他的翻译者也提供了帮助。最终共有七卷的《大鲁迅全集》得以在日本问世。其中杂文部分的翻译工作几乎全部由鹿地君承担。不久,翻译费寄来了,他那普通的生活才得以继续。这期间,他与现在的夫人池田幸子喜结良缘。因为我们住在邻近的地方,所以常常互通往来。有很多人来我的书店,也有很多的事情要做,而且每次来的都是与文学相关的人,因此我有时会拜托鹿地君来帮忙,所以他也结交了很多中国朋友。
——《众议院·法务委员会记录》一九五二年
附注:针对美国情报机关非法监禁鹿地亘一事,一九五二年十二月十日众议院法务委员会召开了听证会。以上文章是证词的一部分。
临终前的鲁迅先生
十月十八日早上六点左右,许夫人来了。带来了后来让我悲痛的鲁迅先生的绝笔信。
老版几下:
没想到半夜又喘起来。因此,十点钟的约会去不成了,很抱歉。拜托你给须藤先生挂个电话,请他速来看一下。
L留
十月十八日
我们本来约好十点见面的。我一边读着信一边听着许夫人的话,胸中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悲伤。
我看着手上的这封信,不同于平日里一贯的工整,字迹显得非常凌乱。我马上致电须藤医生,请求他务必尽快前去先生住处。挂完电话我也赶着出了门。我进去的时候,只见先生躺在案桌前的藤椅里,右手夹着一支烟,脸色非常难看,呼吸也很困难的样子。我心里一紧,还是告诉他须藤医生马上就到了,让他等一会。面前这把藤椅是先生非常喜欢的一个地方,他常躺在上面休息。
先生看上去呼吸非常困难,我不知道怎么做能帮到他,只能伸出手静静地安抚他的背部。许夫人也跟过来和我做着一样的事,她看上去非常不安。我家里有一个治疗哮喘的秘方,是用蛋黄油做成的,之前我曾问过先生要不要尝一下,他摆摆手说不要了。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我想这次可能用得上了,就用瓶子装了六个蛋黄油胶囊。我这样做的时候,妻子还过来劝我说先生肯定不吃这个。这会儿须藤医生还没过来,我只能寄希望于我带来的秘方能多少缓解下先生的痛苦。这次我问先生喝不喝时,先生答应了。我赶紧去掉胶囊的外壳取出里面的蛋黄油,送到他嘴边。先生一口气喝了三个。我看到他这样也觉得非常高兴,心中不断地祈祷这秘方能有效。
喝完后,我又问先生要不要休息一会儿,先生告诉我说他平躺着更难受,还是像这样靠在藤椅上不时地晃一晃,上半身保持不动比较好。我看先生这个样子,心想他现在一定非常痛苦。看到他手里的烟,我劝他别抽了,他又吸了几口终于把烟扔掉了。就在我和许夫人两个人用手轻拍先生背部帮他顺气的时候,须藤医生来了。他站在门口处朝先生望了下便赶紧进来了。“怎么了?”我从须藤医生的脸上清楚地看到了担心的神情,不得不在心中默默祈祷不要有事。
伴随着先生困难的呼吸声,他断断续续地说自己凌晨四点开始哮喘又犯了,请医生快给他打上一针。他说话时,须藤医生已经准备好注射用的器具了,听完后立刻在他右手腕上打了一针。
先生看上去还是呼吸很困难的样子,一两分钟过去了,他问道:“怎么了……好像……不起作用……”
医生一边说着还没到时间呢,一边已经在做下一次注射的准备,对先生说道:“一针没用的话再打一针吧。”五分钟过去了,先生的呼吸还是没有任何变化,依然很痛苦的样子。医生只好又在他右手腕上打了一针。一两分钟过去后,先生说这次好像有点用了,呼吸看上去也稍微轻松点了。我和许夫人不约而同地舒了一口气。我俩差不多同时伸出手放到先生后背上帮他顺气,先生让我们别动他,我们就停了。打了针后先生的痛苦似乎减轻了点,他和医生聊了起来。这时候正好是距离早上八点差五分钟。因为我八点钟和一家商铺有约,所以拜托须藤医生看着点后,就赶回店里去了。在店里的时候我心想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先生这会儿应该已经没事了,悬着的心也放下了。就在我和客人说话时,须藤先生过来找我,说是先生的哮喘不仅治不好,而且似乎已经转变成了心脏性哮喘,想请松井博士一起过去看一下。我听后立刻备了车前往福民医院接松井博士,不巧的是正赶上星期天松井博士外出了。问清楚博士去哪里后,须藤先生亲自去接他了。后来在路上恰巧碰见石井医生,须藤和他说了鲁迅先生今天早上发病的症状后,石井医生表示赶紧一起去探望。
不一会儿,须藤医生和石井医生都到了,说是病情加重,今天要特别留心。不对,其实是已经很危险了。但是我怎么都不忍心对许夫人说出危险的事情。医生对前来帮忙的护士吩咐道:“每两小时注射一次。”另外告知她如果呼吸困难,就准备给先生输氧气。我听后马上去拿氧气发生器,另外托人去药店买输氧管。先生那会儿已经躺在床上了,吸了氧气之后呼吸看上去顺畅了一些。
先生问道:“我的病怎么样了?”我告诉他眼下最重要的是好好休息,医生也说了让他尽量静养,所以什么都不要想,好好休息就行。在我们说话的时候输氧管送来了,于是我又接上了输氧管给先生送氧气。用了输氧管效果要好得多,先生迷迷糊糊睡着了。在这之前我怕有什么万一,还是对许夫人说了先生病重的事情,好让她有个思想准备,另外还打电话通知了鲁迅先生的三弟周建人先生,他接到电话后立刻赶了过来。后来须藤医生说已经没什么大碍了,让我们明天早上再过去。但我还是不放心,就留了一个店员住在先生家里看着。
虽然回到了家,我却怎么也放心不下,于是又回到先生住处。后来我又请石井医生过来诊察了下,医生说先生的情况已是病危,快请他弟弟过来吧。于是我请许夫人打电话把周建人先生叫来了。我把医生的话转告了周建人先生,让他多加注意,就和许夫人下了楼,在客厅里说话。夫人担心我太累让我回去休息,但不知为何,我心里隐隐觉得会有事发生,又不敢和夫人说。后来和建人先生单独聊了会儿,决定彻夜留在那儿。许夫人劝我回去休息,建人先生也一个劲地劝我去二楼卧室休息。我觉得让夫人过意不去不太好,就在晚上十二点的时候回家了。
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一走竟然是和先生的永别。回到家后,我对一直没睡觉等我回家的妻子说了先生的情况,两个人一起祈祷别有什么事发生后就上床睡觉了。可是躺在床上,我却怎么也睡不着,辗转反侧,一直在心里祈祷先生可以顺利挨过今晚。早上五点的时候家里的挂钟响了,没过多久外边传来一阵“老板、老板”的叫声。我心里一惊,马上跳下床跑去打开窗户。店员看上去很着急的样子,让我赶快过去,还有赶紧叫医生。我吩咐他去请石井医生后,又急忙打电话给须藤医生,让他也赶快过去看看。之后,我飞快地赶去先生住处。那时已是早上五点三十一分。可惜,到先生家时,一切都晚了。
先生的额头摸上去还是温热的,手也是暖的,可是已经没有了呼吸,脉搏也停止了跳动。我一只手握着先生的手,另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了先生的额头上。渐渐地,我感觉到手下的温暖慢慢地退去了。许夫人扶着桌子泣不成声。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来安慰她,只能静静地陪着流眼泪。石井医生到了,摇摇头说没有法子了。不一会儿须藤医生也来了,看过后一样说了声没有法子。即便再高明的医术,也不能让死去的人动一下手指,这就是生命的脆弱。接着我把先生病故的消息通知了鹿地夫妇还有其他和先生熟识的人。
呜呼!何其悲哉!鲁迅先生最后还是走了。时间是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九日早上五点二十五分,我的耳边似乎一直回响着先生说的那一句“我的病怎么样了?”
给增田涉的两封信
增田先生:
您好!鲁迅先生走了,到现在我都觉得像是在做梦。十八日凌晨许夫人按照惯例带来了先生的简信,字迹潦草得几乎读不出来写的是什么了。先生说他没想到哮喘又发作了,看样子赶不上明天的约定,拜托我请须藤医生赶快过去一趟。
我心里七上八下的,放下信马上给医生打了个电话,紧接着我也赶紧出门去了。我进去的时候只见先生看上去呼吸非常困难,坐在躺椅上不时地动一动身子,但是上半身是笔直不动的。不一会儿医生过来给他打了一针,但是见效不大。后来又打了一针,这次好像起了作用,先生看上去安静多了,呼吸也变得顺畅了。然而没想到随之而来的是心脏被压迫后胸膜不断变大,说是有空气从肺部进入了胸膜。最终在十九日早上五点二十五分的时候,先生走了。中国各大报纸纷纷刊登先生病故的消息。二十二日的出殡仪式上,来了六千多位青年为先生送行,可见先生在人们心目中的伟大。
治丧委员会成立后,我也加入其中。在大家的努力下,葬礼最终顺利结束了。后来又讨论了很久,结果是大家都觉得无论如何得成立一个纪念委员会,于是又举行了一个筹备会,面向全世界招募纪念会委员。我负责招收日本方面的委员。然而我对于日本的同人们如何组织这类活动并不十分熟悉,希望您百忙之中能抽空来一趟东京,和佐藤春夫及藤森成吉两位先生一起商量下,帮忙列一张委员的名单出来。拜托您了。
费用方面由我一力承担,您不用担心。请先生务必鼎力相助。
我想了想,和鲁迅先生有过直接会面的人差不多有以下这些:新居格先生、室伏高信先生、长谷川如是闲先生、横光利一先生、庄原达先生(同盟通信)、山本实彦先生(改造社社长)、贺川丰彦先生,还有《读卖新闻》经济部的部长山崎靖纯先生、山本初枝女士,另外还有野口米次郎先生。
拜托您了,其他细节我会再一次和您联系的。请您务必答应下来。这也是来自许夫人的请求。
增田先生:
展信好!今天我收到您的来信了。信上说您之前好像去哪里旅行了。
昨天我把信寄出去的时候并没有想到您会这么快给我回信。我简单地和您汇报下葬礼的情况。葬礼上来了六千多人,都是青年和工人们,有男有女。一百几十面棉布旗、几百个花环都是参加葬礼的人自发带来的,没有付一点酬劳。租了九辆汽车过来,还有一辆是主治医生须藤先生送来的自用汽车。整个仪式进行了两个半小时,秩序非常好。
葬礼仪式是在万国公墓的礼堂前举行的。蔡元培先生主持仪式,沈钧儒先生负责对鲁迅先生生平事迹做简短回顾(朗诵),胡愈之先生诵读哀悼词,宋庆龄女士发表哀悼演说后,接着就是邬其山的哀悼演说。中途又突然加了三个人发表了各自的演说。然后集体默哀一分钟,埋葬了先生遗体。没有一个僧人、道士或者牧师,全是鲁迅先生的朋友。真痛快。
邬其山说道:
“鲁迅先生称得上是世界的伟人,因此他给我留下的印象和造成的影响也是多方面的。如果用一句话总结,我想说他是一个预言者。我感到先生的言语像极了从荒野里传来的喊声,有时候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了深刻的烙印。
“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也成了路。
“每当我想起这句话,都仿佛看到只身行走在茫茫旷野中的先生孤单落寞的身影。
“我希望在座的各位,不要让先生的足迹被杂草覆盖。更希望大家追随先生的脚步,走出一条光明大道来!”
演说赢得了在场群众热烈持续的掌声,有人说近年来从来没有一个日本人能在六千多中国人民面前演说并取得这么热烈的反响。很多人都表示讲得非常棒。呵呵。
附注:前面列出来的两封书信,增田涉先生在其著作《鲁迅的死·三封信》里边曾经介绍过。
珍惜的人
我最真挚的朋友走后,我一直期盼着他能重新活上个十年二十年。鲁迅先生和我是非常交心的知己。我有许多话想和他说,如今却都说不出来了。十七日他的突然来访,如今想来更像是前来和我“告别”的。先生在呼吸困难的情况下写下的哮喘复发的字条也已经成了他的绝笔,他的日记也在十六日那天戛然而止。
内山完造
日本冈山人,自起汉名邬其山, 1917-1947年在上海经营内山书店。内山书店是鲁迅晚年在上海活动的重要场所,也是“文艺漫谈会”的发源地,1927年,鲁迅与内山完造就是在这里结识,自此相交十年,情谊笃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