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城朝雨浥轻尘
2013-12-29方闵
那天,和友谊超过35年的老友在唐人街见面,谈及故国的故人,他说起一个名字,我马上记起王维的《渭城曲》起句。这位故人姓关,叫渭城,但和位于陕西省,西出阳关所经的古迹并无任何渊源。典雅的名字,仅仅说明起名者的腹笥颇有墨水,至不济也是熟读唐诗三百首的冬烘。
“关渭城厉害!大发了,他和三个儿子开的水产批发公司,向全城的餐馆批发鱼虾,冷藏车、大货车10多辆,大仓库加上大办公楼,可气派了。前几年,村里修一条水泥路接通公路,他一捐就是65万元人民币。”友人说到这里,对我作了意味深长的微笑。他的意思,既是惊讶,也是不服气。是呀,这家伙,怎么有这一天!
去国20多年间,我对关渭城个人遭际的关注,其热心是异乎寻常的。关渭城既非朋友,和个人利害无关,每遇到他的同乡,我却总要问:“知道关渭城吗?他怎么样?”
一
关渭城,今年该交80。不晓得,他作为拥有好几百名员工的大企业的董事长,有没有过去的威严?我对他的印象,停留在他的50岁以前。那时他瘦高个子,骨节粗大,脸是典型的南方农民的脸,黝黑中带着红,颧骨高,下巴似刀削般整齐,鼻子多肉,见了人总笑嘻嘻,大笑时全身抖动。嗓音相当雄浑,在校园里作报告,从来不用麦克风。
我最后一次见他,是30年前的1975年冬天,他在镇里的宣判大会上,被县法院派来的法官判处八年徒刑。一个场面至今为目击者津津乐道——法官在肃静的会场上,向上万人,包括老师和学生宣读他的罪状之后,两个法警把他押上台前,铐上手镣。这瞬间,他的脸如死灰,头下垂的角度一似被砍掉、和脖颈只连着一层皮似的。他扑通跪下来。这可不是“指定动作”,不作防备的法官给惊得打了个激灵。我和坐在看台梯级上的学生却被这出奇地利落的动作迷住了。看台的一角随即冒出一片掌声,继而清脆的童声齐呼:“大流氓,关渭城!”“大混蛋,关渭城!”是一位“文革”中叫惯了口号的女老师领的头,孩子们趁机名正言顺地发泄反叛的快感。须知,关渭城一直是德高望重的校长,上早操,关校长的影子在围墙外晃一晃,满场玩耍的学生便以眼色和手势互作警告,喧哗戛然而止,叫人想起雨后聒噪的池塘,脚步一到,群蛙肃然。而今却成了不打白不打的落水狗。
关渭城是在校长任上出的事,用学校附近村庄的农民的说法,他是给不安分的鸡巴害的。他伤害了不止一位女学生。而女学生们所在的初一1班,我是班主任。为了这个缘故,调查组全力收集关校长的作案细节时,我没少惹麻烦。
我并非情色文学写手,关渭城的案情,虽颇多挑起人们类似看A片的兴致之处,也不想多着墨。我所着眼的,是人和社会的关系,人的个性和命运的关系。
二
1972年,我在乡村一所小学任教两年,送走了“小学办高中”这一教育革命新事物所造就的唯一一届高中毕业生以后,关渭城来就任校长。早在“文革”前,他是中心学校的校长,文革中被撸下去,他的罪名甚多,如执行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升学第一之类,属于人人有份,并不算要害。坐实的仍旧在“色”上,比如和曾当过他学生的某香港女子乱搞,调戏女老师。为此,他一直没官复原职,在山区当了好几年普通教师。到1973年,公社党委有一有力人物,看中关渭城的魄力,向教革会的雷主任力荐,雷主任再三权衡,最后勉强点头,让这位由他一手整倒的对手出山。关校长履新的第一天,对我格外亲切,握着手摇个不停,叙起旧来。
早在1960年,我12岁,在中心小学读六年级。关渭城是新调来的校长。但我知道他的大名,比这还早三年。1957年,我家还在镇上开文具店,有一天我在柜台后听一群来自四乡的农民,议论刚刚结束的全区拔河锦标赛,好几位粗壮的大汉在大骂:“妈的,关渭城使阴枪,要不横山乡早输了。”原来是这样:关渭城在横山小学当校长,也是这深山旮旯由打柴汉组成的拔河队的领队,在淘汰赛中,横山队和蟠龙队争夺冠军。在最后一场决战中,横山队步步败退,眼看绳子中间的红线头要移到终点,满头大汗的裁判快要吹响定胜负的哨子。关校长飞身溜到对手队的末尾,拍拍块头最大,死劲把住“尾缆”的主力的肩膀说:“白枉费力气了,你们队——输了!”铁塔一般的汉子,头脑简单,发愣一秒钟,问一句:“真的?”手不由自主地一松,绳子马上被拉走半尺。横山队趁势反攻,终于获胜。这一桩小事,可作关渭城一生功业的注脚。
我当小学生那年,和校长当然没有来往。10多年后,他成了顶头上司,第一次校务会议,就将了我一军,他规定所有老师在学校住宿。我提出异议:只要不迟到,在家里过夜并不碍事。他严厉地说这是自由主义。我只好乖乖地把被盖搬到祠堂的小阁楼里。
我当然知道,这不过是杀鸡儆猴。关校长的励精图治,一步步展开。每天一早,他在学生进校前,巡遍各个课室,连同校办农场的菜地。学生上早读,他在走廊巡逻,从窗口一路看过去,从一年级到附设初中班,师生一动一静都了如指掌。每个星期天夜晚,老师们聚集在教导处,听他布置下星期的工作。照例,场内肃静,以“权威”自命的初二1班语文教师老伍也不敢大力晃动二郎腿,为了帮老婆插秧昨天凌晨便起床,累个半死的民办教师小甄掩住口才敢打半个呵欠。平心而论,校长并不算凶,一来他事事带头,单是每天花好几个小时巡堂这一点,便教被班里调皮鬼整得七荤八素的女老师们感激涕零;二来他奖罚分明,责任到人,干练明快,讲求实效,在瞎吹牛皮吃香的世风中,独标清高,教师们不能不服气。
在周前会上,关校长戴着老花镜,弯着骨架粗大的身体,看一眼字迹密密麻麻的记事簿,再扫一眼驯服的下属,语调顿挫地布置任务,我坐在他对面的办公桌后面,背靠着古祠堂庑廊特有的南洋坤甸木圆柱,想入非非,拿他和汤马斯·卡莱尔名著《论英雄与英雄崇拜》中的各类英雄相对照,试图对号入座。这本书的节录,我是从一本杂志上读到的。也许,他是我可能找到的唯一的现实偶像。尽管他和我心目中的英雄——罗曼·罗兰所创造的典型——约翰·克利斯朵夫根本无从类比,但我还是倾倒于他无与伦比的精力。
怎样一个男子汉啊!那年代知识分子被整成惊弓之鸟,能逃过连轴转的“运动”,已算万幸,谁有心建功立业?他却总是兴致勃勃地经营着职权范围内的王国,学校的围墙,塌了半截,所在村子的农户,把鸡鸭和猪放进校园拉屎,他在晚饭后带领几位懂泥瓦活的老师,把墙砌起来。说他只做表面功夫并不公允,他悄悄地给穷苦的学生买作业本,他把老婆在卫生院待产的老师撵回家去,自己来代课。傍晚,他在凤凰树下扫了一箩筐落叶,背到垃圾池倒了,拐进厨房,打一盆水洗洗手和脸,和专司做饭的工友阿伦聊阵子天,呵呵的笑声带着磁性,作得自然浑成,活像一个老实巴交的老农民。
人是复杂的,不干事,对他而言是痛苦的折磨。我像小女生偷偷爱着语文老师一般,对关渭城有了朦胧的崇拜。在以“共同贫困”为纲领的国度,以阶级斗争为纲的运动一波波袭来,无一不是以铲除个性作为“无产阶级专政”的基本任务的,他居然在夹缝里运转自如。只因他不是酸溜溜的知识分子,没有风花雪月的小资情怀,有的是庄稼汉的勤快,有汗好流,有活可干,一点从黑板和菜地收获到的、精神与物质的成就感,和乡村父老传递“大碌竹”(水烟筒)时的谐谑,青石板上骑着咣啷作响的破自行车经过时,赢得的尊崇和畏惧,对他来说,够了。
如今倒看那些日子,自己也不得不苦笑。不是痛恨村里广播喇叭天天播出的“最新指示”吗?不是被批判会高举手臂高呼“打倒”的场面烦死了吗?骨子里不是对“专政”做彻底的否定吗?为什么偏偏对这位“体制内”的校长如此欣赏呢?
我也说不清,兴许是出以简单的逻辑:对原始生命力的崇拜。在没有世俗英雄的年代,目光所及无一不是折断的脊梁骨,无一不是俯首帖耳的灵魂,死样活气的氛围,勉为其难的场面,比教书匠袖口的粉笔灰还苍白还微末的人生,关渭城好歹是鲜活的血肉,一个在大地上行走时引起回声的活人。
当然,具体到这位饱经风浪的教育界小头头,生命力的释放不像惯常所见的规矩男人那么简单。他父亲远走南洋谋生,老死他乡。娘独力把他拉扯大,却在中年瞎了眼。乡中父老怜惜孤儿寡母,遣他进村头的关王庙当庙祝公,管打扫和出卖香烛纸钱。他凭着过人的机敏,很得香客欢心,得到赏钱特别多,他靠这点钱,断断续续上了三年初中。在关公的泥塑像前,他利用各种机会揩妇女的油,因此获得“生鸡城”的粗鲁绰号,意思是他的性欲奇旺,一似能“上”众多小母鸡的公鸡。新中国成立后,他进了短期集训班,然后成了公办教师。1957年,反右运动开始,他幸亏在大鸣大放大字报的高潮中大病了一场,没机会中“引蛇出洞”的阳谋。从此他得出一个结论:政治上千万小心。1960年他成为红人,从穷山沟的小学调到中心小学当校长。他才来上任半年我便毕业离开。以后,他一连几年放了升学率100%的“卫星”,中心小学成为全专区的模范学校。在“文革”中,他作为当权派,受过批斗,罪行主要在男女关系上。此外,大字报上有一条虽上纲为“迫害贫下中农子女”的罪状,虽不显眼却颇堪玩味:他在中心小学抓升学率,用了别校不忍心使用的辣招——提前劝退成绩差的学生,不让他们报考中学。暗里进行的第一次过筛,大大提高了竞争力。我听一位老师谈及关校长能常人所不能的本事时,马上想起他昔年在拔河比赛中以假情报取胜的花招。红尘万事,从政治到教学,毋论口号多冠冕,底下都不缺“流氓特色”,流氓下海,胆子愈大,厚黑愈到家,愈能胜出。
说到底,他是农民里出来的混世魔王。他干教育这一行,以“人生规划”论,虽不算下下之策,但无法淋漓尽致地发挥长才。如果他早生20年,赶上毛泽东热烈赞扬的农民运动,能当威镇四乡的农会主席,且会抢先实践毛在《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里的名言:在地主少奶奶的牙床上滚上几滚。如果新中国成立后他从政,比如说,当上公社的党委书记,在大跃进初期“比赛谁不睡觉的天数多”的“苦战”中,仗着野心和得天独厚的精力,肯定成为报上天天露面的“卫星”和“红旗”。好在,当校长也有好处,把他从乡村带来的粗豪和肤浅,被的确良白衬衣覆盖着,没那么刺眼了。
三
1974年春天,全国掀起名为“批林批孔”实为批周恩来的政治运动。基层的草民,无论是月薪25块的民办教师如我还是纳入国家干部编制、月薪63块5毛的校长关渭城,都不可能明白高层波谲云诡的恶斗,只是奉命行事而已。
然而,浑身精力无从发泄的关校长,脑筋一下子通了窍,在天怒人怨的大批判中捞了个盘满钵满。不好说他如何老谋深算,他并没有通天的关系。契机出在一次参观上。在运动的高潮中,全体老师带领高年级学生到县城去,进刚刚获得“大批判样板”称号的一所小学,看了“上挂下联批臭孔老二 ‘克己复礼’”的展览。关校长匆忙看了一圈,马上布置任务:由画画小有名气的老师阿民负责复制漫画,其他老师抄解说词。参观完后,让一部分老师带学生回去,留下一部分在展览室继续干。他凭着老关系,和这所学校的校长说好,亮起电灯,让我们把全个展览照搬回去。
兵贵神速,第二天是星期天,关校长不回家,拉上阿民和我等几个骨干,从早上忙到深夜,把全部漫画和文字弄好,在大祠堂内拉上几行绳子,挂起来。星期一,便有了全公社头一个“批林批孔”展览。邻近的学校闻声而来,三天后,在教革会一辈子以善抓阶级斗争闻名的雷主任指挥下,成千上万的教师和学生到我校看展览。关校长脸庞更红了,在大操场的讲台上,喉结一突一突地,向前来取经的客人夸夸其谈。照当时的通例,凑合出“四个狠抓”“三个不放松”“六个结合”“五项指标”。在各校校长的取经茶会上,关校长先笑呵呵地给大家端茶,再用手指蘸蘸口水,把手里一沓《经验总结》分发给众人,随即进入角色,口沫横飞地演说。
关校长这一招真够漂亮,县教育局把我校选为全县乡村小学的样板,各个公社的校长和老师来了。害得校内唯一的绘画专才、民办教师阿民,从此没一天空闲,不是补画被风刮跑、被调皮的参观者戳破的漫画,就是更新被日头晒褪了颜色的标语。
公社教革会的雷主任在县教育局局长一行来过以后,好几次骑自行车来找关校长。他们本来是对头,文革后期的“斗批改”阶段,雷主任主持关的专案,把文革前关的风流韵事整理成材料上报,害得关在边远山区的小学多坐了几年冷板凳。如今轮到上司来拍下级的马屁了。雷主任是明达人,关校长也是,每次谈完,都恭敬地陪雷主任穿过堆满谄笑的校务处,到校门口。
不出雷主任所料,关校长大红大紫起来。关校长被派到县里去作报告,受县委书记接见。关校长的微笑更多,脸膛更红亮,叫人想起早年他当庙祝公的庙宇,香火供奉的泥塑,关老爷的脸也是这般红的。
春风得意的关校长,不忘安抚为这一战役立下汗马功劳的几位青年教师——管画画的阿民,管撰文的我和管总体规划的阿颖。关校长在私下,先后搂着我们的肩膀,动情地说:“知道我为什么放开手干一场吗?是因为有你们。”
四
大批判是务虚,光有笔杆子,嘴皮子,不足以教同行服气。精力永远用不完的关校长,一边指挥拆旧祠堂,把校舍迁到山坡,一边筹划一场实打实的大仗——在校办农场实现产量翻几番。校办农场位于离学校三里远的牛脊山。那地方在大跃进期间修了水库,几年后因淤泥壅塞而废弃,水排干后,原先被淹没的田垌露了头。邻近生产队嫌这些水田太贫瘠,都不想要。生产大队党支部书记和关校长吃了几顿宵夜,乘着酒意把20来亩光长茅草的返耕水田划给学校。关校长便把班主任们带到水田旁边,给每个班分上一亩几分。
我在田埂上弯腰挖了一块田土看看,黄得触目惊心的红壤,历年被雨水冲刷下来,在田里积成厚厚一层,倒抽了一口冷气。关校长早已胸有成竹,他叉着腰,用草帽扇风,作了一次演说。他成了意识形态上的红人以来,对来取经的外人,一定拿足官腔,马列毛语录,斗争,专政,时髦词儿一甩就是一串,可是这会成了沉着的庄稼把式。
“大家看到了,这鬼地方,种什么死什么是不是?别慌,第一,死马当作活马医,亩产指标定得很低很低——100斤,还嫌高?50斤!到人家田里拾稻穗都拾来这个数。第二,从前我向潮汕老农学了一招:喂肥,土质再差,稻子也不愁没养分。大家不是担忧粮食不够吗?这里出产的稻谷,都归大家,教师食堂每顿加大米二两,落力干吧!”
一位公办教师,平日看不惯校长的好大喜功,轻声说:“不是刘少奇的 ‘物质刺激’吗?”关校长白了他一眼,没加反驳。在归途,关校长却和这位“头上长角,身上长刺”的下属话家常:“我有四个儿子,一个女儿,靠我这点工资,说不吃力是假的。我刚刚到教革会去,向互助储蓄金借了50元,给老婆拿去买木薯干……”
这一片水田,从此成了关校长的宝贝。你说他专在“表面”下功夫,一似公社的党委书记,天天骑单车到各乡村去闲逛,什么活也不干,两条裤管永远高高挽起,小腿上总有泥巴吧,并不是那回事,他每天天麻麻亮,就扛把锄头,到三里外的校办农场巡查,放田水,看长势,这一举动并没有任何官员看到。
秧苗插下不久,关校长便在校园一角设立肥料加工厂,把沤好的人粪混上少量化学肥料,掺上从菜园挖来的腐殖质充足的黑土,搓成一个个鸡蛋大的球体。关校长身先士卒,不怕脏臭,用手搓肥料。然后,师生们把肥料球挑到田里去,往一棵棵秧苗的根部喂。
我那时才20来岁,干农活却远远落在中年的关校长后面。春天,斜阳在苦楝树上镀金的时光,打赤脚,浑身上下无处不像老农的关校长,挑着满登登的肥料球,走在前头,后面跟着也挑着肥料,一路嘻嘻哈哈的学生,殿后是拧着眉头,在重担下喘气的男女老师们。我们干XQ3T9PRJwgFZVlt+6yaJjr/xsW0Vl0Traj17geHeWkE=得浑身筋骨生疼,夜里还得回到教导处备课,改作业,谁不暗里祈求关校长一病不起?
然而,我仍旧打心底里佩服这家伙的精力。很难判断,在知识分子都成了惊弓之鸟的非常时期,他玩命出于什么动机?升官吗?可能性不是没有,但他的底子不干净,在县委组织部的档案袋里,涉及男女关系的劣迹排了好几页纸,即使小有升迁,也是“老鼠尾巴上长疮”,大不到哪里去。”发财吗?公办教师长工资,要等国务院的通知,谁也急不了。当然,这个彻头彻尾地世俗化的人物,若强加上什么“铁肩担道义”,或者按党委宣传部的口径,把他加工为“小车不倒只管推”的豪杰,则太滑稽。我猜想,起主导作用的,该是体内的原始野性,中国农民特有的,消耗体力的本能冲动。
夏稻开镰时节,学校已迁到离祠堂群半里远的山坡上。一色髹成奶白的平房,围绕着大操场,比过去挤在村子中间,开阔多了。关校长在走廊里,摇着净谷机的摇把,脸更红得像乃祖关云长。他吆喝着,笑着,拿起大秤称量谷子。总收获量是教人欣慰的——从校办农场的红土壤长出来的谷子,一共3千多斤,加上浮报,平均亩产达到470斤,虽比邻近生产队的单产差了一小半,但无论如何都算得奇迹。在《大批促大干,大干出成果》的经验总结里,关校长毫无愧色地向全县的同行宣告,本校农场单产,比往年翻了三番半。
穿着新的确良的关校长,被县教育局局长邀去,在全县的校长会议上作了专题报告,回来那天,学校正在上课。我上的是作文课,布置完题目,在课堂里巡着,偶尔向外望去,只见关校长竭力压抑着一腔得意,沉着地在操场上走着,不时停下,下蹲,把杂草拔去。他走向操场北端的缺口,用脚作尺子丈量着,沉思一会,向荒坡凝视良久。从开始迁校,他便把蓝图画好,从他所站的地方开始,直到横水河滨,覆盖着山埝子树和半人高野草的千年荒野,已被他纳入第二期、第三期工程。他拿着棍子,向全体师生讲解总体工程,图纸上,校舍、实验室、球场、田径场、教师宿舍,那个美好,教大家的嘴巴久久张开,忘了合上。家在外地的老师却不相信,说,切,比唱还好听,我只要现成的,哪怕才三平方,家属来了能安顿。
我无法琢磨透如此复杂的性格,他自己不但管全局,还和最顽劣的学生交朋友。学生的作业本,掉了纽扣的衣服,围墙下的一行新栽的白玉兰,都受着他的关注。他掌校三年,村民提起校风,就竖起大拇指。他上初中班的政治课,任何年级任何科目的老师因事因病缺席,他拿起课本便往课堂走,一样能对付。他不爱读书,只为了吸收层出不穷的新提法、新理论,看看《人民日报》,与其说他修养了得,不如说天生的领袖魅力起作用。他总能教正派人信服,让调皮鬼慑服。他在讲坛上一站,就吸引全体师生的注意力,学生冲着他的诙谐和和气,老师冲着他隐藏在诙谐和和气里面的威严。
关校长和清苦的民办老师一般,关心墟场上鸡鸭的价钱,有时他趁墟替学校采购物品,捎带买上一麻袋米糠,周末载回家喂栏里的两头猪。有一次大女儿到学校来找他,父女小声吵了一阵。关校长回到教导处,重重地坐下,抱着头叹气,低声对我抱怨说:“他妈叫她来要钱的,说布票快过期,要扯几尺凡立丁…… ”
有一次,关校长和我一起到县教育局去,我去当笔杆子,写一个本校抓学习毛泽东哲学思想的经验材料,关校长去做工作汇报。他晓得,这“材料”我要写得出色,对他的仕途大有帮助,便一路和我套近乎,说了些只有知己朋友才说的话:
我自家的斤两还不晓得吗?顶多出牛力干粗活,要提升为有指导意义的经验,当然靠你罗。说老实话,给我升官我也当不长,这毛病……一年了(我惊问:什么病,怎么一直看不出来?以为你的身体是全校老师中最棒的),胸膜炎哩,时好时坏。哎,不瞒你,这种病,坑人!48了,老想着那事,丑死了!
我盯着他的脸,两颊隐隐透出和年龄不相称的桃红,嘴唇轻轻抖动。这是肺病患者特有的亢奋。我早听说过,这类病人的性欲异乎寻常地高涨。我茫然,无言以对。太突然了。他是在教育局的会客室等候局长接见的间隙和我说话的,嘴巴艰难地蠕动,好像一下子掉光了牙齿,同时,手一页页地翻着记着汇报提纲的笔记。笔记上的语录和高调,和谈话内容成了冷酷的对照。
我费劲地俯下身体,才看到他的眼瞳,目光散乱,软弱,一似在果园里偷番石榴被主人抓住衣领审问的孩子。我随即想起几个月前一位男老师告诉我的秘密:一个晚上,公社电影队在新校舍的操场放电影,他走进堆放建筑材料的备用教室搬椅子,一踏进里面,关校长便和一位女生快步走出。他说,他们一定在鬼混。我大笑说,怎么可能呢,女孩子这么年轻。到了此刻,我仍旧不相信关校长对初中一年级的女生下手。他过去的风流韵事中,女主角都是成年女子。
五
县教育局已给“模范校长”关渭城下了调动令:一个月后到县一所重点中学去担任校长。初中学历的人管上千人的完全中学,够破格了。但是这一通知书被公社教革会的雷主任锁进抽屉。在整人方面出色当行的雷主任并非故意刁难潜在的竞争对手,而是为了适应运动的需要。雷主任正要指挥一次“交叉检查”——将公社内30多所学校的校长分成五个小组,分头到各校调查,重点是老师和领导的作风。说白了,就是抓“乱搞”。那年头,临深履薄地当着“臭老九”的老师们,没有贪污的可能,没有政治上作乱的胆量。为了防止串供,参加检查组的校长们不准回自己所在的学校。
来我校的检查组由雷主任亲自挂帅,不知是听到风声,还是凭直觉,这厉害角色选上这里当突破口。第一步,检查组找学生问话。我当着班主任的初一1班,14位女生在上课时进进出出,被检查组叫去一次又一次。我晓得,我所负责的班,是重点中的重点。
这是理所当然的,这个班的女生是学校体操队的主体,五个尖子都是我的女弟子。体操队可是关校长的掌中之珠,发起人是他,置办平衡木和单双杠等器械的是他,平时,教体育的黄老师作辅导,在旁督战的也是他。青年时代在九人排球队当炮手的关校长,只花了三个月,就把这群乡村女孩子训练成颇有名气的体操选手,一色天蓝运动服,马尾辫,上台时羞答答的,作起动作来却又严谨又潇洒。先在本大队各村庄巡回表演,后来名气大了,邻近的公社也来邀请,还到县参加了比赛。
9位体操队员中的8位,向检查组检举关校长,说他常常动手动脚,老不正经。办案老手雷主任一查名单,咦,唯独体操队队长,和关校长关系最好的Y姑娘守口如瓶。于是发起攻坚战,检查组的男女成员轮着上,我也被征召作客串,日日夜夜盘问Y姑娘。Y是班长,语文课成绩不错,平时很得我的信任。我不相信她和校长有什么瓜葛,她才16岁,懂什么“性”?检查组在学校待了一个多月,检举关校长调戏女学生的有30多人次。关校长在别校当着检查组副组长,突然遭解职,关进教革会作隔离审查。关渭城久经风浪,岂会轻易松口。他和Y的攻守同盟,教雷主任又恼火又无法可施。检查组差点无功而退时,突破口出现了,班里一个女孩子鼓起勇气,揭发关在课室里强奸了她。那晚本来要上自修科,同学们和老师到邻村看电影,她独自在教室做功课,遭到关渭城的毒手。关渭城抵死不认,可是按照当时办案的规矩,强奸案只要被害人指证便可坐实,雷主任凭这一条穷追猛打,三个昼夜的折磨之后,关渭城的防线崩溃,不但承认了强奸罪,也认下诱奸Y姑娘的罪状。叫人啧啧称奇的是,直到关渭城被送往劳改场,Y姑娘从头到尾没松过口。倒是老狐狸一点点地松口,交代出从引诱到上床的诸般细节,既极大地满足了雷主任和专案组对色情事件的好奇心,也给法庭提交了无可辩驳的证据,受害者(或称同谋者)的旁证,便成了可有可无。我如今回想,仍旧觉得不可思议,遭受关渭城玷辱的女孩子,平均年龄不足15岁,为时一年,我作为每天和她们相处的班主任,竟看不出一点异样。这群女孩子,因营养缺乏,身体均偏瘦,发育刚刚开始,她们在乡村长大,干农活利落,却不晓得爱和性为何物。说她们一开始便明白这是性骚扰,却慑于校长的威严,含泪忍受,也许高估了她们的判断力。我想,她们基本上没想到“性”上头去,以为是玩耍。我那时作为班主任,无论人生经验还是心理学修养,都不足以见微知著,觉察到孩子们正在受着足以影响一生的心灵重创。
通过这场“狠抓无产阶级教育阵地反腐蚀斗争”的大仗,雷主任打倒了足以和他抗衡的敌手,自己也捞到若干政治资本。有趣的是,雷主任碍于年龄,也没因此而升官。5年后,雷主任移民美国,没来得及受被他仇恨一辈子的资本家的剥削,就死于心肌梗塞。
关渭城一气劳改了8年,没打过折扣。1985年刑满,回到老家。那时已60开外,这辈子的精力加上斗志与计谋,终于获得淋漓尽致的发挥。他起先骑单车和摩托车,和儿子到沿海地方去向渔民收购鱼货,买给县城的参观。渐渐地,交通工具升级,从小卡车到安装了冷冻设备的大卡车。到了90年代,他掌管的公司在县城雄霸海鲜批发业,财产以千万计。
我没打听到,关渭城被判刑后有没有要求复查和平反,从办案过程看,漏洞甚多,除非确实罪有应得,本人是值得为洗脱污名而奔走呼号的。
六
“渭城”作为名字,典雅是典雅,但这个被乡下百姓骂为“老淫虫”、被教育界斥为“斯文败类”的人物,和王维的不朽诗篇风马牛不相及。我拿“渭城朝雨浥轻尘”作题目,是作文之前画下蛇足,然而,走笔至此,却隐隐然窥到二者之间的关联——一个隐喻,烂漫春光,朝雨轻尘,不是可作发挥的意象吗?
春雨是明亮的,一条条斜在东风里的雨线,穿过轻尘,成了金色的绦丝。何其丰盈的生命力!这不正是关渭城的写照?如果关渭城这“雨”下在彼时的香港,在崇尚个性,鼓励自由竞争的沃土上,以他的彪悍,机警,顽强,无论干哪一行,成大器的百分比都甚大,到晚年,也许成了关“嘉诚”。如果关渭城这“雨”,像他出洋谋生的祖先一般,下在美国的旧金山,即便一辈子摆不平英语,但从中餐馆的“厨房牛”熬起,迟早也成一番局面。可惜的是,这雨下得不是地方,不是时候,既不是供野心发酵的政界,又不是拼力气的工商界,而是好歹讲究点文化和体面的教育界,天晓得是与生俱来的基因作祟还是肺病的激发,他遏制不了过分旺盛的性欲,苏生万物的春雨注入罪恶的激流。如果短寿,他的全部生命史只好用来诠释“色空”。还好在老天爷开恩,使他出奇制胜——在晚年居然出现“晓看红湿处”的胜景。
30年间我没有见到他,却能想象出这位年龄与我父亲相仿的前上司的形貌:满脸老人斑,步履虽失却48岁的气势,但腰杆挺直,声音洪亮。见到我,会笑嘻嘻地伸出粗糙的大手(但愿我忘记它曾是“禄山之爪”),相握作寒暄少顷,他迫不及待地把我请到雅致的总裁办公室,吩咐漂亮的秘书小姐泡一壶工夫茶,也许,我有被邀去吃龙虾大餐的运气。他这么做,是为了刷新他在我心中的形象。